- 天女臨凡:從宋到清的后宮生活與帝國政事
- (美)馬克夢
- 4858字
- 2022-02-16 15:10:46
宮廷,一夫多妻制與女性居所
撰寫中國內廷歷史通常需要進行跨文化的對比參照,尤其是考慮到中國是世界上諸多男性君主一夫多妻的地域之一。提及一夫多妻君主的后妃及她們居住的區(qū)域,阿拉伯語外來詞harem(內室)就會浮現于我的腦海。內室及類似空間的歷史悠久,至少可追溯至公元前兩千多年的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及公元前一千多年的埃及與中國。然而,由于歷史上世界各地風俗不一,且長久以來存在著種種成見,“內室”這一用語仍富爭議。它不但暗示女性被畜養(yǎng)、孤立,甚至監(jiān)禁,并且令人聯想到專橫暴虐、荒淫無度的君主形象,仿佛他們隨時都可以與性感女性狎昵。至少兩千年以前,這種形象就已在希臘及羅馬人的臆想中定型了,并長久以來為近東及遠東提供想象墮落放縱的陰柔男性之素材。與此同時,幾個世紀的中國史官們將肆意揮霍的君主描繪成荒淫無度、拜倒在“傾國”女子的魅惑之下的形象。關于君王及其內室的成見存在現實根源,但是將內室想象為充斥著對君王性需求百依百順的女子,則需要進一步思辨論證。首先,如果“內室”僅存在于隔絕婦女并限制其行動的政權,那么該詞就不適用于那些女性可以與君王一道或獨自參與皇室會見活動的政權。甚至在像中國這樣隔離女性的政權中,女性居所也未必只有后妃。在近東、遠東及中亞、南亞,母親、祖母、姑姨、姐妹、女兒、年幼的兒子、奴隸、奴仆、乳母、宦官及其他人等都居住在內室。除此以外,在使用“內室”一詞的地區(qū),這個詞是敬語,指稱受到保護且有神圣感的區(qū)域,一般外來者是不允許進入的?;适遗月曌u的衡量標準在于她有多不顯眼。君王的居所具有建筑及秩序之美,由等級、行為規(guī)范及禮節(jié)協調治理,這里還有行政機構。在中國,后妃通常是整個帝國中受教育程度最高的女性。一位女性的受教育程度是被選為妃嬪的關鍵所在,盡管這未必與其升遷或受寵有必然聯系。妃嬪通常能歌善舞;后妃們有時習學繪畫書法,并收藏文玩。盡管有時為了方便,我會使用“內室”一詞,中文大略與其對應的則是“內宮”“后宮”。綜上所述,古代近東并沒有哪個詞與“內室”完全對應,盡管埃及法老拉美西斯二世(前1303—前1213)的宮廷、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前550—前330),以及此前此后的其他王國和那些出現在《圣經》中的國度,君王都有很多妻子,而她們中的一些似乎就住在特殊的居所之中。10
我關于中國后妃研究的議題包括如下幾點:中國與其他王朝,尤其是那些君主實行一夫多妻制的王朝有哪些共同習俗?皇廷之間有何不同?11這些問題的答案可以相當冗長,不過我將只從少數抽樣案例中列舉出關鍵變量,尤其是在歐亞大陸范圍之內。我將從后妃的品階與數量開始討論,并在結論中再次回顧這些變量。正如上卷《牝雞無晨》中解說的那樣,中國的一夫多妻制中,皇帝通常只有一位皇后,不過卻有許多妃子。后者的品階等級森嚴,總體說來絕對位于皇后之下?;实酆苌偻瑫r擁有超過一位皇后,多于一位皇后的情況只發(fā)生在明代以前,并且通常是“征服王朝”中,即北方游牧民族建立的朝代。他們的一夫多妻制中,一名男子可以娶多位妻子及多位妾婦。征服王朝統治的時間越長,其統治者遵從漢人習俗的程度就越高,皇后數量最終也限制為僅有一位。中亞突厥化的蒙古人皈依伊斯蘭教,而伊斯蘭教法規(guī)定一名男子只能有四位妻子,其中一位是主妻,不過其納娶妾婦的數量則沒有限制。不過,統治者及其他男性未必遵從這項規(guī)定,例如帖木兒(1336—1405)及其繼承者便是如此,帖木兒后裔建立的莫臥兒帝國的統治者們亦有多于四名妻子的情況。例如阿克巴(1542—1605)就有成百上千位妻子。他曾經詢問過伊斯蘭教法將奈他何,一番迂回之后,他的顧問告訴他“臨時婚姻”不僅合法,而且允許一名男子擁有數量不限的“臨時”妻子。在這種情況下,一般的婚姻律條可以靈活松弛。直至十五世紀,奧斯曼帝國的統治者們既有很多妻子,又有奴隸妾婦,后來則只擁有后者,不過統治者們有可能將一名寵妾晉升為合法妻子。后漢及魏晉南北朝時期的一些中國皇帝曾有成千上萬的妃嬪,但正常情況下,皇帝的后妃數量則少得多,有時少于一百,也有只有幾位后妃的。不論是皈依伊斯蘭教之前還是之后,近東、中亞及其他地區(qū)的統治者們擁有的妻妾數量相似,在我看來,成千上萬的后妃只是個別現象,不過的確存在過。有時我們只能對相關數量進行猜測,例如拉美西斯二世的孩子在一百個左右,但只有兩位妻子為人所知,其他的則都青史無名。12類似的是,中國關于妻妾數量的記錄甚至在晚近時期也不完全,與例如族譜及葬禮記錄中的數量亦不一致,因為后者傾向于記載那些產下子嗣并有其他可圈可點之處的女性。信仰伊斯蘭教的政權多數將女性排除在歷史記錄之外,一位女性究竟是妻是妾,往往語焉不詳。“妾婦”與“次妻”這樣的稱謂在不同的文化與時代中并非一成不變,“臨時妻子”便是明證。因此,它們也產生了一些復雜的問題。我暫時籠統使用這些術語,不加以細分。13
其他變量則包括如何納娶妻妾,她們的社會地位、種族構成有何特點,出身何處(還有結婚年齡、是否為處子、信奉什么宗教等)。對于這些更大的議題,我亦僅援引少許中國以外的例子。在中國,聘娶引薦是娶妻的主要方式,妾婦有可能是統治者們接受的朝貢。還有一些婚姻則基于政治、軍事聯盟。一般而言,妻妾均應為處子,但朝代的開國君主往往納娶手下敗將(包括前朝國君)的妻妾。阿契美尼德及其他古代近東國家的統治者從被他們取代的前朝皇室迎娶妻子,在某些地區(qū)甚至迎娶其父之妻,以使其政權合理化。14中亞突厥化的蒙古政權則實行轉房婚,即亡夫的弟弟、侄子或兒子迎娶該遺孀(兒子是遺孀親生的除外。遼、金、元的皇室女性們抵制此種習慣)。漢族人對此習俗深惡痛絕,在他們看來,娶自己父親的妻妾是亂倫之舉,不過也有一些皇帝甘冒天下之大不韙。至于妻妾的社會地位,截至元朝,皇帝所娶的皇后通常都地位崇高,而妃嬪的出身階級則跨度較大。然而到了明代,不論是皇后還是妃嬪,其社會地位都較低,因為出身寒微的女性奪取或覬覦權力的可能性較小。突厥化的蒙古政權則形成了有趣對比。帖木兒有意迎娶成吉思汗家族的女性,從而增強自己的皇家氣質。其他突厥化蒙古政權的統治者亦非常看重妻子的世族出身。然而,同為突厥系的奧斯曼帝國則最終放棄了這種習慣,而同明朝統治者一樣,迎娶社會地位較低者為妻,不過他們更進一步,只娶奴隸為妾,上文對此已有提及。妻妾的種族構成是另一個變量。在中國,漢族皇帝的皇后通常是漢人,而非漢族政權的皇后則出身皇帝本族或其他聯盟部族,有時甚至只能從一個或幾個較為重視的部族中選取皇后。不過,漢族與非漢族政權的皇帝都可以從其他族裔中納娶妃子。例如,一些明朝皇帝對朝鮮妃子情有獨鐘,而滿族皇帝的妃嬪中便有滿族人、蒙古人、漢族人、朝鮮人及突厥人。
在一夫多妻政權中,妃嬪的主要功能是誕下子嗣。一夫多妻的統治者較一夫一妻的統治者有一定優(yōu)勢,因為后者必須使正妻受孕產子,如果她未產下皇子,則必須從其他渠道獲得子嗣。一夫多妻制政權是否因生殖優(yōu)勢而持續(xù)時間更長,則仍有待探討,15但有一點是清楚的:從宋朝至清朝,大部分皇帝是由妃子所生。在基督教的一夫一妻制下,國王可能會廢黜原配,以便再娶新王后,但這會招致宗教權威的譴責;統治者也可能賦予私生子合法地位,但通常不能讓他們繼承王位。而上述一夫多妻制地區(qū)則幾乎不受此種限制,因為他們既是宗教權威亦是政治權威,不僅有一夫多妻的特權,而且需要滿足一夫多妻君主的預設。妃嬪所生之子并不被視為私生子,并常常繼承皇位。與一夫一妻制的君主相比,一夫多妻制君主的延嗣成功率令人嘆為觀止。中國有幾個最值得注意的例子,包括南陳(六世紀)第四位皇帝育有四十二位皇子,唐玄宗(八世紀)有三十位皇子,宋徽宗(十二世紀)則有三十一位(退位后又有更多),而清朝的康熙帝(十七至十八世紀)有三十六位皇子——不過我們應該注意,在南陳第四位皇帝之后,只有一位多子皇帝的統治處于王朝即將覆滅的時刻。玄宗與一位妃子(本為其子之妻)的災難性情事幾乎使其失掉了整個王朝;徽宗在外族入侵、中國北方陷落的浩劫中退位;康熙在決定繼承人之前多年問題不斷。許多皇帝一夫多妻的程度有限,他們只寵幸?guī)孜慌裕拗谱约涸趦仁抑械幕顒?。如上所述,種種考慮及規(guī)條限制了這些皇室一夫多妻者不能夠最大限度地廣施龍種,亦不能隨心所欲地與后妃交歡。一些皇帝沒有皇子,還有一些根本連孩子都沒有。皇子常常在其他皇子誕生前便夭亡了。無論如何,皇位繼承危機仍然存在。一些中國以外的政權通過性欲節(jié)制來控制生育。莫臥兒帝國的阿克巴采取避免過度食用肉類、飲用酒品、進行房事的方法,他坐擁三百后妃,卻只有三子兩女。16這可能是極端個例,但是根據萊斯利·皮爾斯(Leslie Peirce)的研究,十五世紀以降的奧斯曼統治者“在一些兒子健康度過童年之后就停止繼續(xù)造人”。除此以外,從十五世紀中期開始,奧斯曼統治者規(guī)定每個奴隸妃嬪只可以有一個兒子,產下兒子之后這些婦女便不再生育。17中國皇帝主要在禮儀規(guī)定為過世父母戴孝及發(fā)生自然災害期間實行禁欲(盡管一些皇帝并不遵守這些規(guī)定)。許多皇帝好像很少甚至從未與皇后發(fā)生性關系,相反,他們主要或完全通過妃嬪實現傳宗接代。18
然而,兒子多也有不利之處。橫跨整個歐亞大陸的突厥化蒙古政權允許皇子們競爭繼承者之位,這常常導致長期的暴力爭奪。奧斯曼帝國最終采用了嫡長子繼承制,才使此種爭斗減少。中國的漢族政權通常實行嫡長子繼承制,從而使皇位繼承得以有序進行,但沖突與不確定仍時有發(fā)生。諸如金朝的女真人、元朝的蒙古人及清朝的滿族人統治的時期,與中亞突厥化的蒙古政權一樣,所有皇子都有成為繼承人的可能,不過一些情況下還是采用了嫡長子繼承制。或者如康熙帝之后的清朝皇帝那樣內定繼承人,直至前任皇帝駕崩時才公之于眾。戰(zhàn)亂時期,大量的皇子意味著他們會成為潛在的刺殺目標,即使是蹣跚學步的小皇子也不例外。無論和平年代或是動蕩時期,皇子都有可能成為浪蕩公子或揮霍紈绔,從而不能勝任統治者之位。不過其中一些還是當上了皇帝,并最終遭到廢黜或刺殺。19
不論是一夫多妻還是一夫一妻制,本研究中與后妃生活最為有關的因素,是將婚姻及性生活的親密無間與治理國家分離的困難,如果這種分離仍有可能。這也是上述關于帝王身份與反對女性統治的討論出發(fā)點。后妃有親近皇帝的特權,能攀升至權力的高位,尤其在皇帝患病或駕崩時,她們便成為決策者或臨時統治者。在關乎增加自己兒子利益的情況下,這些女性更是堅定不移。不同政權給予女性的參政自由度不一。在突厥化蒙古政權中,上層女性在政治及軍事事務中極有發(fā)言權。帖木兒帝國(1370—1507)的女性參與議政會,在王朝儀式中扮演重要角色,并在與敵國及外交使節(jié)的談判中占有一席之地。作為帖木兒的后裔,印度的莫臥兒帝國保留了這些傳統。帖木兒時代的內室仍沒有宮墻,而自莫臥兒帝國第三任君主阿克巴之后,內室越來越保密、封閉,不過受人敬仰的女性依舊是重要決策者,成為君王在社會、政治事務中的伴侶。一個突出的例子是莫臥兒帝國第四任君主賈漢吉爾(1605—1627年在位)的妻子努爾汗(1577—1645)。北魏、遼及元朝的中國也有相似的情況。這些朝代則均起源于游牧民族。漢族王朝沒有此種習俗,可是在很多情況下也給予女性很大的話語權,尤其是太后。其他諸如波斯薩菲王朝(1501—1736)、奧斯曼帝國(1299—1923)等與突厥化蒙古人有關的亞洲政權,起初保留了一些相關傳統,可是后來則變得漸趨保守。所有皇廷中,一位重要女性如何以及為何獲得權力取決于種種條件。奧斯曼帝國的女性權力與誕下男嗣及超過生育年齡息息相關。在中國,誕下男嗣亦是關鍵一步,可是如果正妻無子,她可以從妾婦處收養(yǎng)兒子,據為己有,如果那個兒子是太子則更是如此。女性長輩的意見,尤其是在婚姻與繼承方面,受到他人的高度重視。莫臥兒帝國的女性不論年齡或有無子息都很有權力,這主要歸功于其家世血統。在中國,女性的家世血統直到宋元時還起到一定作用,不過之后則影響日減。最終,皇室婦女的活動領域及利益關系超出了生養(yǎng)孩子的范疇。她們贊助藝術、文學及宗教活動,并參與經濟事務,盡管最后對有些的活動參與程度較小。這一切都促進了王朝榮光的創(chuàng)造與進一步展現。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