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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懷念狼(5)

  • 懷念狼
  • 賈平凹
  • 4978字
  • 2022-01-27 16:48:40

舅舅告訴我,他是商州捕狼隊的隊長,當狼越捕越少的時候,專員尋到了他,交給了他一個任務,就是讓他在近一年的時間里走遍全商州,普查一共還存在著多少只狼。普查的過程中,除了生命受到直接傷害以外,絕不能獵殺一只狼。專員的話不能不聽。他上路普查了,共查清了十五只狼,并以發現的前后順序一一編了號。這十五只狼分別是:一號灰麻點狼,二號白狼,三號老狼,四號獨眼狼,五號瘸腿狼,六號灰毛黑眼狼,七號禿尾狼,八號黃狼,九號肥狼,十號紅脊狼,十一號白蹄狼,十二號弓腰幼狼,十三號雜毛狼,十四號小青狼,十五號吊肚子狼。正是他普查之后,專員掌握了第一手資料,決心要停止捕狼隊,停止筆廠狼毫筆生產,并建議有關部門制定和頒布了保護和禁獵狼的條例。專員在他普查匯報后,曾讓辦公室的人留他下來,以獵人的身份參與生態環境保護委員會的機構籌建工作。他則一把揪住了對方的衣領,拎雞一樣拎起來罵:如果不能從獵,他還算什么獵人呢,幾十年來,他已經穿慣了這身獵裝,習慣了在崇山峻嶺密林溝壑里奔跑,不按時吃飯,不按時睡覺,甚至睡覺從不脫衣服,靠著墻坐著就是一宿,若要穿上西服或中山裝,整日坐在辦公室說話,吸煙喝茶,翻看文件,他還算是什么獵人的身份?!

他說,他由一個捕狼隊的隊長變成了禁獵狼條例產生的主要參與人,所有的獵人都對他有意見了,他才覺得自己很滑稽可笑,很恥辱。更使他食寐不安,有一種罪惡感的是,條例頒布之后獵人們差不多都患上了病,莫名其妙的怪病:人極快地衰老和虛弱,神情恍惚。他真不知道該怎樣對他的舊日隊員解釋,也不知道怎樣說服自己。商州留下了他們這一代獵人,還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們干呢,于是惶惶不可終日。

“我就是為狼而生的呀!”他說。

酒色彌散在舅舅的臉上,黑紅得像個茄子,他可憐地望著我,兩個眼角堆集了白白的眼屎。天哪,舅舅的光頭兩側,一對耳朵竟動起來,這是怎樣的一雙耳朵呀,長而尖,向上聳著,高出眼眉。相書里講過,這種耳形的人聰明,固執,但剎那間鉆進我腦子里的一個想法是,舅舅的前世是狼,或許經年累月與野獸打交道,也逐漸使自己的形象與野獸較相近似了。舅舅的話是有道理的,從事一種職業久了,人會依賴這個職業而活著,這就是異化。我在西京城里,見過了許多離退休的領導干部,他們在位時雖是工作繁忙、人事復雜,但多么威嚴、剛強和健康,一旦離退下來身體急劇地壞了,且極易患上老年癡呆病。我的母親已經八十五歲了,她是一生的家庭婦女。在她七十多歲時,我就想請一個保姆,而她堅決反對,家里買菜做飯、拖地洗衣必須她干,到了八十三歲,眼看著她已干不了活了,我說請保姆吧,她哭了,哭得很傷心,說她沒有用了。保姆請來,她卻與保姆搞不到一塊兒,要指責這樣指責那樣,保姆賭氣離開家的那天,她顯得那么快活,竟在廚房為我炒了四個菜。想到我的母親,我怎能不理解我的舅舅呢!將心比心,如果世上突然沒有了報紙雜志和出版社,那我,在大學就學習著寫作,并干了十多年文字工作,我能不空落和恐慌嗎?

“對著的,舅舅,”我對舅舅說,“可是專員他考慮的是整個商州,他擔心的是商州的自然生態環境的破壞,如果到了狼像大熊貓一樣要滅絕了,也像施德主任他們為了繁殖出一只大熊貓要花那么大的代價,那就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們不愿意讓后代成為人工繁殖狼的專家吧。”

舅舅看著我,好像是說了一句“你可以當專員了哩”,就往起站,但是他在站起來的時候,身子卻趔趄了一下,幾乎要跌倒,我趕忙去扶他,以為他突然崴了腳脖子。

腳脖子并沒有崴,他說:“我是不是真的不行了?”

“你指的是什么?”

“身子骨。”

“這么壯的身子,能一拳打死牛的!”

是嗎?舅舅的脖子梗起來,那后頸上的傷疤變換著顏色,雙腿一躍上了床邊的桌子,無聲無息如貓一樣。更驚奇的是他又從東墻根跳到西墻根,從西墻根跳到東墻根,彈來彈去像只皮球,末了就四肢分開整個身子離地貼在了墻上。我從未見過這般好功夫的人,直叫喚:慢著慢著。他從墻上落下,就地一滾,坐在了地上,我的掌聲隨即響起來。

瞬間里,土墻上的木橛子卻松動了,鬼曉得這是什么緣故木橛子就松動了,掛著的槍沉沉地跌下來,就在舅舅的身子左邊直直地立著,然后倒下去。舅舅并沒有伸手去抓,眼瞧著它咵的一下倒在地上。他的英氣登時從臉上褪去,脖子也慢慢軟下來,頭垂著是夜里的向日葵。他的情緒變化如此之快,出乎我的意料,我原以為他是個粗人,竟比我還敏感!他一定是在看電視時,電視里出現炒菜,就能聞到炒菜味;剪理頭發時就覺得頭發也疼;身上的癢癢肉多,受不得別人戳戳摸摸。我完全以我的切身經驗去揣度他,甚至想以此去嘲笑他作為一個獵人是如何不相宜,但他頹然的樣子使我不敢,我只說:“嘿,舅舅,我得求求你哩!”

舅舅沒有理我。

“能不能領了我再跑跑商州,讓我為那十五只狼拍照,留下一份資料呢?”

舅舅抬起頭看著我,嘴皺得像個小黑洞。

我的想法是自私的,因為我想用我的攝影機為商州僅存的十五只狼拍下照片,這在全國乃至全世界也似乎不可為二的,但我說出口就覺得這要求對他太殘酷。舅舅的嘴嚴嚴地合起來,同時鼻孔里長長地出著氣,接著就伸手去抓平躺在地上的獵槍。這時候我卻看見舅舅抓住的并不是獵槍而是一條蛇,柔軟滑膩的一條蛇,我驚得要叫起來。

“噢?”舅舅疑惑地怔了一下。

我趕緊捂住了嘴,因為舅舅手里拄著的是獵槍,是我看花了眼,他已經拄著槍把身子撐起來了。

“行吧。”他答應了我。

我立即取出相機,提議要為他拍一張照片,他開了門將富貴拉了進來,又把那桿槍背在身上,甚至洗了臉,立正著讓我拍攝。他說,這恐怕是他最后一次拍獵人照了。但是,我在拍攝商州最后一個獵人的照片時,照相機的燈光卻怎么也不能閃。我以為是電量不夠,擺弄著對著別的地方試照,燈光卻好好的。又以為是燈光的接觸不好,檢查來檢查去,并沒有什么毛病呀,可就是對著他無法閃燈。舅舅很是遺憾,嘟噥著這是日弄他,臉都洗了卻照不成。我對那晚相機燈光的事仍疑惑不解,可能是舅舅身上有什么特異的功能,或許是他緊張而散發了一股什么磁力影響了相機,這么說使人難以相信,可那晚確確實實是這樣。

離奇的認親和自我拯救計劃的制定使我多少有些輕狂了,我們商定了天一亮就告別施德主任,告別大熊貓保護和繁殖基地。但是,狂笑和哭鬧了一夜的黃專家徹底是瘋了。他是在后半夜再次脫掉褲子,甚至把生殖器夾在腿縫里說他是母的,是母大熊貓,要生個崽呀。接著,跑回自己的房間,打碎了水壺、鏡子、煙灰缸、玻璃茶幾和掛在墻上的一張獎狀框,又把十多年的關于大熊貓研究的書籍全都撕了,撕了還用水泡濕,放在糍粑的石臼里拿木槌砸。基地的人都去勸他,他見誰罵誰,甚至還抓破了施德主任的臉皮,施德主任只好下令用繩索捆綁了他讓其安靜下來。他被捆在了木板床上,仍劇烈掙扎,繩索便勒出他手腕上腳脖上一道道滲血的傷痕。施德主任又把繩索解下來,將床單撕成一綹一綹的用來拴住了他的四肢,閉著眼在他的下巴上猛擊一掌,將其打昏,抬著要往州城醫院去治療。山區人把喂成的豬就是這樣捆在床板上抬往山下城鎮出售的,但出售豬是喜事,要喝酒,要放鞭炮,送黃專家卻像出喪一般,人們哭哭泣泣。基地里沒有了大熊貓,沒有完成政府交給他們的任務,所有的專家需要返回州城向專員匯報,而專員和政府一定會怪罪他們的。為了充分證明他們高超的科技水平和曾經認真細致地工作過,施德主任央求我一塊下山,因為我有大熊貓整個生產過程的錄像帶,可以為他們證明和說情。這牽涉到幾十人的身家利益,我只好同意了,舅舅當然也跟著我,我們就雇用了九戶山民中的精壯勞力將黃專家連人帶床抬下山。

基地大院外的路邊栽種了枳樹,枳就是在南方可以結橘的那種,但在秦嶺深處,它卻葉子極小,生滿錐子一樣的硬刺,掛著稀稀落落的不能食用卻可下藥的果子。枳樹栽種在路邊是為了護基地的院墻,現在卻扯拉著一撮一撮灰的毛絨,并有一道白花花的稀糞淋灑了三丈余長。我撿了一撮毛絨,想起了一首歌謠,是欠賬人對討債者的許諾:大路邊,栽棗棘,栽下棗棘掛羊毛,掛上羊毛織成絨,拿到新疆去賣錢,賣錢了給你還。但舅舅說,這不是羊毛,是昨晚狼遷徙時遺的,舅舅還說,他拿著槍出來的時候,三只狼正從這院墻根經過,它們的口里都銜著一撮野花,按順序地放在院墻根。其中一只鉆過了枳樹叢扒在院墻頭上往院子里看,身子胖胖的,努力地扒在那里,一邊看嘴里還吱吱不已,他喊了一聲,狼從墻頭上掉下來。

“我沒有開槍,”舅舅說,“那只狼掉下來一瘸一瘸的,我以為它受傷了,遲疑一下,它就逃竄了。它以為它逃竄得快哩,其實我要打它早就把它打著了,可院子里黃專家在瘋叫著,我再開槍會更嚇著他……”

“狼一定知道大熊貓死了……”我咕噥了一句。舅舅說狼是遷徙的,大熊貓一死狼就遷徙了。狼銜放了野花和扒在墻頭上是要為大熊貓哀悼嗎,還是最后離開的時候要瞧瞧這些專家的可憐樣呢?

專家們聽到我的話,都轉過臉來,似乎要說什么,但終于什么也沒有說,施德主任就突然急暴暴地叫了一聲:“狼,狼!”

說龜就來蛇,山地里常常就這么神乎其神,果然就在數百米長的院墻拐彎處,一個人彎腰背著一塊木板,而木板上是伏著一只狼的。我第一回真真切切看見活著的狼了,它一身的灰麻點,兩只前爪從木板的兩個窟窿中伸出來被木板下的人緊緊抓住,兩只后腿就耷拉下來竟隨著人前行而行。還有一頭豬,胖墩墩的小豬,跟在后邊碎步兒緊跑。

舅舅見我說出那話,故意不搭理,彎下腰去系鞋帶,猛地聽見施德叫喊了一聲狼,他是一下子將蹲著的身子憑空彈起,躍出了五步之遠。我看見他突然拉細拉長,幾乎是他平時的兩倍,落到地上了,又收縮一團,而槍已經端起來了。我尖叫了一聲,幾乎同時雙手捂了耳朵,舅舅卻沒有放響,嗨地叫道:“是背了狼?!海根,海根,你這短腿,在哪兒捉住的?”

木板下的腦袋就努力挺起來,這是一個長著一副大鼻子卻是一雙短腿的男人,他一直腰,狼的下半個身子幾乎就要坐在了地上:“這不是隊長嗎?!我在下灣林那兒挖了陷阱原本要捉那只野狗的,沒想到來的是狼,你瞧瞧,你們獵人能背狼,我也能背了狼哩!”舅舅說:“能行!你把它放下來,讓我瞧瞧它是誰。”

海根真的就把木板同狼哐的一聲撂在了地上,撒了腳往我們這邊跑,他一時竟忘記了小豬,返身再去抱小豬,又覺得來不及,而狼在地上從木板窟窿里退出了前爪,立即后腿蹬起,頭抵在地上一聲嘶叫,眼睛就全然變成了白色。可憐的小豬在嘶叫中立定了四蹄,一時方向迷失,竟向狼一步步挪去,狼只一掌,小豬炭球一般滾動了。海根失了聲地叫:“隊長,隊長!”

舅舅叭的一下把槍勾響了。

子彈在狼面前的一片葉子上爆起,葉子分為四塊飄在空中。狼掉頭就要逃,又是一槍,子彈落在它的身后,地上騰起一股塵煙。接著一陣連發,子彈就圍著狼的身子響了一圈。這瞬間的一連串的槍響,像是電影中發生的場面,我站在那里一動不敢動,狼也就在起著煙塵的圓圈里一步挪不開了。海根大了膽子走近了舅舅,要說話,鼻子卻發噎,他說:“我這鼻子不通氣了。”舅舅說:“別人鼻子不通氣我信的,你這么大個鼻子能不通氣?”海根就對了狼招手,食指一勾一勾地,說:“這可得要你的一張皮了,冬天里炕上總得有鋪的呀。施主任,肉就全送了你們吧!”舅舅從口袋里掏出一顆子彈,在衣服上蹭著彈頭,開始悠然地往槍膛里按。

“舅舅,”舅舅的神態讓我也覺得他太油了,他將子彈裝進了槍膛,我從突如其來的驚恐中冷靜下來了,走過去抓住了舅舅的槍,我說,“舅舅,你要殺它嗎?州里頒布了禁獵的條例呀!”

舅舅怔了一下,動作僵住了,一雙眼睛死死地盯著狼。狼的一對白眼也看著舅舅,狼的嘴很大,嘴角似乎有一圈細白的茸毛,一聳一聳露著牙齒,而嘴唇上是一排像和尚頭頂上的香疤一樣的白點,尾巴垂著,脖子呼哧呼哧在鼓動。這樣的對視頗有賭氣的味道,我想起了拳擊臺上的拳擊手,但狼的目光終于移開了,渾身開始哆嗦起來,發出低低的哀鳴。

“你這個雜種!”

舅舅罵了一句,把槍膛里的子彈退下來。

“雜種?”我說,“狼還有雜種?”

“它是野狗和母狼生的,你沒見它長得漂亮卻是個沒勁兒的家伙嗎?”

舅舅轉過了頭,對海根說:“我是吃硬不吃軟的,放了吧,這是我普查過的狼,編號十五,半夜里我遇見過它都沒有殺。這位就是專員派來專門落實禁獵狼條例的高同志!”

舅舅竟然指的是我,我一時還沒有醒悟過來,向前走了幾步,就拿捏了派頭,我說:“狼是不能捕殺的,咱們地區現在只有十五只狼了,狼是要受到保護的。”

“保護狼?”海根一臉的疑惑,“什么不能保護了,保護狼?狼是政府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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