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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懷念狼(6)

  • 懷念狼
  • 賈平凹
  • 4720字
  • 2022-01-27 16:48:40

舅舅掉過頭從狼的面前走開,狼突然撒腿就跑,海根急追了數步,狼一回頭,他卻一個趔趄倒在地上,但狼并沒有撲向他,只是站在那里往我們這邊看。我清清楚楚地看見它的眼里放射了一種藍光,樣子極像一位站在婆婆面前做錯了事的小媳婦,然后轉身走去,先是慢走,再是快走,越走越快,后來猛地一個躍子,拐過墻角不見了。

不管海根如何叫喊和埋怨,我們都沒有理睬他,抬著黃專家離開了老城池的山頂。舅舅再沒有說話,默默地只是走,他的槍倒背著,槍頭蹭著了土坎,槍口上滿是泥。富貴圍著海根汪汪叫,后來叉開后腿銀亮亮地撒了一泡尿,攆上了我們。

“舅舅,”我知道舅舅的心情并不好,想尋些話使他忘掉剛才的事情,“午飯前能趕到山下的公路嗎?”

“難吧,”他說,“十二里路的。”

“黃專家是大胖子,抬著夠沉的。”

“世上最沉的是腿沉。”

“那是十五號狼嗎?”

“十五號。”

“它見了你渾身篩糠一樣地哆嗦哩!”

“……”

“我后悔竟忘了拍照了。”

施德他們也慢慢地活泛開來,開始嘲笑起那個海根了。海根蠻單薄的,又是那么短的腿,但海根卻能背了狼,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于是就爭論怎么個背狼,如何在山林里挖一個坑,坑上搭一個木板,木板上掏兩個小洞,坑里藏上人和一個小豬或雞,狼經過那里聽見豬嚎雞叫,就把前爪從木洞里伸進去要抓,藏在坑里的人就勢便抓住它的前爪,直接就把野物背走了。專家們這么說的時候,舅舅一聲不吭,我小聲地問他背過幾只狼,舅舅說,真正的獵人才不背狼哩。我問獵人為什么不背舅舅說:“用得著背嗎?”擔著黃專員的一個山民笑著說:“你舅舅他背新娘子哩!”背新娘子是商州深山里的風俗,我以前來商州見過迎親的隊伍,因為山路窄陡,新娘子坐不成車也坐不成滑竿,全是由人背著進婆家的,山里就有了職業的人馱子。這人馱子一般身體好,又沒結過婚,脊背上就縛著一個鋪了紅氈的竹皮座椅,新娘子便紅帕子蓋了頭坐在上邊。我見過的一個人馱子已經是四十歲了,仍是童子身,他對我說他們村的媳婦差不多都是他背回來的,誰家的媳婦胖誰家的媳婦瘦,誰家的媳婦身上放香誰家的媳婦一股子汗臭,他都知道。回到村里拜堂入洞房的時候那是人家的事,他只坐在門外臺階上吸旱煙,前世里是造了孽了,他恨自己給自己背不回來一個媳婦!聽了山民說舅舅背新娘子的話,我就問舅舅:“舅舅也當過人馱子?”舅舅的臉漲紅了一下,立即罵了一句很粗的話便不理我,過去拍了拍木板床上黃專家的臉。黃專家還是昏迷不醒著。覆蓋在黃專家身上的是舅舅的那張狼皮,狼皮的四條腿撲拉在木板床的兩邊,毛絨沒有奓,平順柔和,而狼頭卻隨著木板床的晃動不住地磕打起他的臉面,我恍惚地覺得狼皮在活著,像是在親昵著黃專家。但這樣的感覺我沒有敢說出口。我們是在午后的飯辰趕到了山下的公路,又搭乘了一輛車到的州城,專家們被安置在另一個地方,我和舅舅卻由專員介紹住進了豪華的州城賓館,而滿城則風傳著我們抬進了一只狼。舅舅明顯地不習慣州城的生活,我因忙著去醫院安排治療黃專家,又要向專員匯報在基地的所見所聞,舅舅就留在賓館,閑得只是睡覺。賓館的服務員是不讓富貴也住進房間的,但富貴拴在賓館的門口,每見到生人來就汪汪地叫,做出兇惡的撲抓動作,嚇得要進來的人都大呼小叫,舅舅就把富貴再次抱進房間,并保證富貴絕不會隨便把糞尿撒在地毯上,也不會吠叫了。服務員說:富貴?狗就是狗嘛,還起這么個名字?!我厲聲地警告了服務員:這是專員特意請來的客人,打狗要看主人,你可以不把我的舅舅放在眼里,但你得為了考慮你的飯碗而尊重專員吧。服務員才允許了富貴進房間,卻一定要用清潔劑給富貴洗身子。舅舅在為富貴清洗時,表情是那么痛苦,一顆淚珠一直在眼眶里打轉。我勸也不是,不勸也不是,半天不敢多說一句話。后來,我每出門,都叮嚀他到州城的動物園去看看,如果懷念狼,那里是飼養著三只狼的。舅舅是去了,他看到了那三只關在籠子里的狼,但他很快就回來了。他不認作那是狼,狼是讓人害怕的野獸,而籠子里的狼變成了連小孩都用手中的食物去逗引的玩物,那狼見了他也沒有生出一絲驚恐,他感到了羞恥。他牽著他的富貴從街上走過,街上的車輛很多,竟然在一條街上連續看見了三次車禍:一次是一輛車呼嘯著撞倒一位騎自行車的婦女,婦女當場頭顱破碎死掉了;另兩次是一輛車將一個挑著雞蛋筐子的老頭刮倒在地上,人沒受傷,雞蛋破了一地的蛋清蛋黃,還有是一輛車和另一輛車頭尾相碰。舅舅就認定街上的車都是狼變的,商州的狼越來越少了,是狼變幻了車的形態上的世,那撞死人的是狼在吃人,那相互碰上的是狼與狼的騷情和戲謔。富貴就一路汪汪汪個不已,而尾隨他們的孩子是那么多,他們一哇聲地起哄,嘲笑著他的一身打扮,嘲笑著他的富貴腿長腰瘦,沒有尾巴而丑,甚至叫嚷:耍狗的來了,耍狗的來了!把他當作耍猴的一類藝人。舅舅便不再上街,待在房間里睡覺,睡得頭痛。

對于大熊貓基地的撤銷與不撤銷,對于那幾十個科技人員如何安排工作,行署召開了幾次專門會議,遲遲定不下來。施德主任仍要求我繼續留下來幫他們,所以我和舅舅還暫時不能離開。這一天,州城的報紙上刊登了天上要出現流星雨的消息,廣播電視上更是把千年不遇的天文奇觀宣傳得老幼皆知。我聽后立即從行署返回賓館,希望舅舅晚上能同我一塊到城北的雞冠山上觀看流星雨,并幫我扛上攝像機去拍攝,但是,賓館里沒有了舅舅和富貴。我毫不懷疑舅舅會悄然離我而去,因為那張狼皮還鋪在床上。賓館的服務員告訴說,那個山里人呢,會不會去尋公共廁所了,他說他坐在馬桶上拉不出屎來。

天近傍晚,舅舅回來了,我進房間的時候他正在洗手間小解,還低頭看著自己的東西,聽見門響,忙雙手捂了下身轉過身去,驚慌失措的樣子猶如一個害羞的女人。我問他到哪兒去了,他說他是去了沙河子。沙河子在州城東十五里地,一條溝川,盛產花生,捕狼隊兩個隊員的家就住在那里。“噢,”我說,“老朋友相見肯定愉快了!”可舅舅的神情并不好,還挽起衣袖,左手握握右手手腕,又用右手握握左手手腕,并過來握我的手腕,說:你的比我粗。其實我的手腕并沒有他的手腕粗,而且他的手腕非常有力,可舅舅堅持在說我的手腕比他的手腕粗壯。我只好說:搞攝影除了是腦力活外更是體力活,整日扛機子,練得手腕粗了吧。

“我以前的手腕是一把握不住的……”他說。

我真傻,并不明白他的意思,還以為他是為無聊而情緒低落的胡言亂語,就告訴他流星雨的事。這個晚上我們守在雞冠山頂的平臺上,遠近就我和舅舅,還有富貴,沒有風,也沒有霧。不遠處就是州城的電視插播站,一間小屋外的鐵塔上亮著一盞燈,光芒乍長乍短,愈發使夜黑得如同鍋底。舅舅并不知流星雨是怎么回事,只說了“你還會看天象呀”就提議他是不是去找些柴火來燃一堆篝火,又說:你聽你聽,聽見有什么叫嗎?我并沒有聽到什么,他搖了搖頭,又問我聞見了什么,他說:這山上有狐貍的,還有黃鼠狼哩,這么大的騷屁味兒你聞不出來?我才說了一句我有鼻炎的。突然在東北方向,有成千上萬顆流星呈扇面通過我們的頭頂向西南部迅速滑動,像是傾注了一陣暴雨。剎那間一片燦爛,卻什么也都看不見,我感覺流星雨噼里啪啦地砸向了自己,在地上砸出無數的坑兒,哧溜哧溜地冒白煙兒,或許那一股白光像卷過來的龍卷風,要裹挾著我也飛去了。我大呼小叫,按動了攝影機快門,一塊石頭在腳下絆倒了我,我跌坐在地上還是拍照,一直到流星雨完全結束,一切又陷入了黑暗里,才發現舅舅沒有哼一聲,富貴也沒有汪,則全然癱坐在地上,如癡如呆了一般。

“舅舅,”我說,“你沒有看流星雨嗎?”

“你就領我來看這個的?!”“這可是千年不遇的奇觀!”

“千年不遇?”他緊張得有些發抖,“天上掉一顆星,地上就要死一個人的,這么多的星星在落哩,這是要發生什么災難嗎?”

“這是天文現象,與災難有什么關系?”

“怎么能沒關系?天上下雪,你不覺得冷嗎?!”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我懷疑白天舅舅在沙河子有了什么事了。

回賓館的路上,滿城的高大建筑物頂上都站滿了人,他們都在看流星雨,甚至還盼望著新的一陣流星雨落下,有人帶著啤酒邊看邊喝,流星雨已經過去了,酒還沒有喝完,瓶子就摔打在樓下的空地上,而有人在開始放鞭炮,爆竹放射著絢麗的火花在空中反復明滅。我和舅舅一邊走著一邊仰頭朝建筑物上觀看,生怕有空瓶子和爆竹落在我們頭上。舅舅終于告訴我,白天里真的是發生了不好的事,沙河子住著的兩個隊友,一個害了頭痛病,頭痛起來就得用拳頭捶打他的腦袋,捶得咚咚地響,看過了許多醫生,卻斷不清病因,只是每日服三次芬必得。陰陽先生說這是有了孽障了,讓他用木頭刻一個腦袋,一犯病就拿錘子、刀子在木腦袋上砸、刻、戳。多壯實活潑的人,用錘子一邊砸木腦袋一邊就流淚了,說:我這是在地獄受刑了,受的是千刀萬剮的罪啊!一個患上了更可怕的病,渾身的骨節發軟,四肢肌肉萎縮,但飯量卻依然好,腰腹越來越粗圓,形狀像個蜘蛛,現在雙腿已經站不起來了。

“我發覺我手腕也是比以前細了。”舅舅喃喃不已。遠遠的一座高樓上放射了一個二踢腳的鞭炮,日的一聲從空中畫過弧線掉在我們面前,爆響了。舅舅又哆嗦了一下。“是細啦,真的是細啦……”

舅舅的樣子很可憐,也真有些神經兮兮,我說手腕那么粗的,細了什么呀?!他倒生氣了。他一生氣,我也不再言語,舉了相機在街上拍起照來,他卻攆著給我說話。

“子明。”

“唉。”他又不說了。

“瞧那一排房子多有特點,是清代還是明代的建筑?”

“你不會笑話舅舅吧?”

“我怎么會笑話你?”

“那我給你說了吧。子明,我那癱了的隊友對我說,他是翻過一本藥書了,上面寫著是因手淫過度或因一些尚不清楚的原因所患的怪病。那病的狀況與他的病很相似,舅舅不怕你恥笑了,舅舅在打獵的時候也是曾手淫過。獵人在野外有過手淫的。舅舅思想不好,怕是手淫多了,舅舅也就得上了這種病的。”

他的話使我感到了問題的嚴重性,我再沒有生硬地指責,也沒有了戲謔的言辭,嚴正地勸慰道:“哪兒會有這種病呢,你的那個隊友一定是同所有獵人一樣,自從不能打獵了,沒有狼了,失去了對手,就胡思亂想腦子生了病。病有一種是想出來的,想著要生病了,生病了,或許就真的生病了。舅舅身體這么好,怎么能患那種病呢?就說手淫吧,凡是男人,哪一個一生沒有過手淫的經歷呢?以科學的觀點看,手淫本身對身體無害,手淫對身體的害處是老以為手淫對身體有害。”

舅舅睜大了眼睛看著我,說:“真是這樣?”

“真是這樣。”

“你是知識分子,你可不敢哄舅舅。”

“我怎么會哄了舅舅?!”

舅舅終于給我笑了一下。他笑得很羞怯,這是我這么多天里沒有見過的。

回到賓館,舅舅睡著了,或許是跑動了一天累了,或許是相信了我的話,靠坐在床頭睡得很沉,涎水把前胸都流濕了。我卻睡不著了,我有在深夜和黎明醒來之時逮聽聲音的習慣,我崇拜世間的聲音,總以每日聽到的第一個聲音來預測這一天的兇吉禍福,但現在什么聲音都沒有。獵人們普遍患了軟腳病,他們認作是沒有了狼之后的災難的降臨,狼和他們是對應著的,有了狼就有了他們,有了他們必是要有著狼的,狼作為人類的恐懼象征,人卻在世世代代的恐懼中生存繁衍下來,如今與人相斗相爭了幾千年的狼突然要滅絕,天上的星星也在這時候雨一樣落下,預示著一種什么災難呢?獵人們以狼的減少首先感到了更大的恐懼,而我們大多數的人,當然也包括我,當流星雨發生時,卻僅僅以為遇上了奇觀而歡呼雀躍,這是舅舅他們神經質了呢,還是我們身心麻木?!

我尊重起了我的舅舅,覺得這次跟舅舅相見,一定是上天在冥冥之中早就安排好了的事。人在世上,做什么職業,有什么品行和技能,似乎都是依定數來的,如家里有一張桌子,桌子上需要有一把茶壺,我們就才去街上的商店里買茶壺,有了茶壺就得有茶碗呀,于是又去商店買茶碗。見到了舅舅,我將不僅要拍下十五只狼的照片而出名,還要以舅舅的故事來撰寫一篇關于人類災難感應的報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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