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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問題中心與方法中心

在過去的十幾二十年里,越來越多的人注意到“官方”科學的缺陷與罪過。但是,除了林德(Lynd,1939)的卓越分析之外,幾乎沒人討論造成這些問題的原因。本章試圖說明,傳統科學(尤其是心理學)中許多缺陷的根源在于用以方法為中心(means centering)或以技術為中心的方式來解釋科學。

方法中心指代的是這樣一種傾向:認為科學的本質在于使用的工具、技術、程序、方法,而不在于提出的疑問、問題、功能或目標。簡單形式的方法中心混淆了科學家與工程師、內科醫生、牙科醫生、實驗室技師、吹玻璃工人、尿液分析師、機器操作工人等職務的區別,最高層次的方法中心論則體現為將科學與科學方法混為一談。

過分強調技術

過度強調優美、完善的技術與設備,常常導致意義和重要性的下降,也會降低整體上的創造性。幾乎每個心理學博士生都明白這句話在實踐中意味著什么。一個實驗只要方法上令人滿意,哪怕實際上非?,嵥?、缺乏意義,也很少受到批評。而一個大膽、具有開創性的問題,由于可能會“失敗”,往往還沒開始就被批評扼殺。事實上,科學文獻中的批評往往只針對方法、技術和邏輯性。在我熟悉的文獻中,我幾乎想不起有哪篇論文批評另一篇論文無關緊要、過于瑣碎或沒有意義。[3]

這導致越來越多的人認為,學位論文的選題本身無關緊要——只要把它做好就行了。換句話說,論文不必做出對人類知識的新貢獻。博士生只需要了解研究領域內的技術手段和現成的累積數據,未必要有好的研究觀點。這樣一來,完全沒有創造力的人也可能成為“科學家”。

在較低的層次——高中和大學的理科教學——也能看到類似的結果。我們鼓勵學生從操作手冊中學習死板的程序,然后照貓畫虎地操縱實驗裝置,認為這就是所謂科學。一句話概括,就是鼓勵學生遵循他人的指導,重復他人的發現。從來沒有人告訴學生,科學家與技術員或科學書籍愛好者不一樣。

這些論點很容易被誤解。我無意貶低方法,只是想指出,即使在科學中,手段也很容易與目的相混淆。但首先要有科學的目標或目的,才可能使其方法受到重視,得以證實。有作為的科學家當然必須重視方法,但這僅僅是因為這些技術能夠幫他達到目的,即解決重要的問題。一旦科學家忘記了自己的目的,就變成了弗洛伊德所說的那種人——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擦眼鏡片上,以至于根本沒時間戴上眼鏡看世界。

方法中心論往往將技師、“設備員”放在科學的核心地位,而不是“提問者”和解決問題的人。我不想造成極端而不真實的割裂,但仍然可以指出,只知道“怎么做”的人和既知道“怎么做”也知道“要做什么”的人有所差異。前者人數眾多,不可避免地會走向學術界的神職崗位,成為儀式、程序方面的權威。這種人在過去只不過是些討厭鬼,但現在,由于科學已經成為國家和國際政策層面的問題,他們也隨之可能成為某種危險因素,有可能產生影響。由于外行人難以理解創造者和理論家,卻很容易對操作者一知半解,這就使上述傾向的危險性加倍了。

方法中心論往往過高地估計了量化關系,并將其視為目的本身。這是因為以方法為中心的科學過度強調表達的形式,而非內容。這樣一來,形式的優雅與精確,便和內容的針對性和廣度形成了對立關系。

以方法為中心的科學家往往會不由自主地讓自己的問題適用于方法,而不是反過來。他們往往一開始就問:我現有的技術和設備能解決哪些問題?而不是遵照通常應有的規范,問自己:眼下最關鍵、最緊迫、最值得我奉獻精力的課題是什么?大多數普通科學家將畢生精力耗費在一個狹窄的專業領域,而這一領域并不是因什么事關世界的根本問題而劃定的,而是由某件設備或某種技術的限制而界定。[4]在心理學界,很少有人注意到“動物心理學家”或“統計心理學家”這樣的概念有多可笑。它們指的是那些只要能用上自己的動物資料或統計數據,就不在乎它們能解決什么問題的人。最終,這讓我們想起了那個著名的酒鬼故事,他一直在路燈下找自己的錢包,而不是去丟錢包的地方尋找,理由是“路燈底下光線好”。也可能讓我們想起這么一個削足適履的醫生,他只會一種治病的方法,所以不管病人是什么病,都套用同一個藥方。

方法中心論的另一個強烈傾向是將科學劃分等級。他們認為物理學比生物學更“科學”,生物學比心理學更“科學”,心理學又比社會學更“科學”,這種分級的假設可能只是基于這一學科的技術是否優美、精確、完善。從問題中心論的角度來看,這種分級法不可能出現,因為誰會認為失業、種族歧視或愛沒有恒星、鈉或腎功能相關問題重要?

這就意味著方法中心論傾向于將科學劃分得過于刻板,在它們之間筑起高墻,使它們分屬彼此分離的疆域。有人問雅克·洛布(Jacques Loeb)究竟是心理學家、化學家、物理學家還是哲學家,他只回答:“我解決問題。”這本應是個最尋常的答案。假如科學界多一些像洛布這樣的人就好了。但是,我們迫切需要的這些特性受到了哲學上的明確抵制,這種哲學要讓科學家成為技師,成為某一領域的專家,而不是富有冒險精神的真理追求者。

如果科學家將自己看作提出和解決問題的人,而不是專業技師,就會有更多人愿意擁向最新的科學前沿,前去探索那些我們了解最少也最需要了解的心理和社會問題。為什么很少有人進入這些領域呢?假設研究物理或化學的科學家有100個,為什么研究心理學的只有12個呢?這種人數相差懸殊的現象到底是如何產生的?應該讓1000個充滿智慧的人專注于生產更先進的炸彈(或者,就算是更好的青霉素吧),還是應該讓他們去研究和解決民族、心理治療或剝削的問題?

方法中心論在科學家和其他尋求真理的人之間劃分了深深的鴻溝,在理解問題、尋求真理的不同方法之間制造了極大的分裂。如果我們把科學定義為對真理、頓悟和理解的追求,定義為對重要事物的關注,那么,要將科學家和詩人、藝術家及哲學家區分開來一定很困難[5],因為他們關心的可能是同樣的問題。當然,我們還是得承認,它們之間有語義學上的區別,并且必須承認,這種區分主要是為了防止方法和技術導致出錯。然而,假如科學家與詩人、哲學家之間的壁壘不再像今天這樣難以逾越,顯然會更有利于科學的進步。方法中心論只是將他們劃分到不同的領域,而問題中心論則將他們視為互幫互助的協作者。多數偉大人物的經歷表明,后一種情況比前者更接近真實。很多偉大的科學家本身也是藝術家和哲學家,他們從哲學家那里獲得的幫助,不亞于科學同行。

方法中心和科學正統

方法中心論往往會不可避免地產生一種科學上的正統,而正統一旦出現,就會將其他領域排斥為異端。科學上的問題和疑難幾乎無法用公式來表達,也很難將其一一分類,塞進檔案系統。過去的問題不再是問題,而是答案。將來的問題還未出現。不過,我們可以用公式歸納過去的方法與技術,并對其進行分類。于是,這些公式就被稱為“科學方法的準則”。它們被奉為圭臬,罩上傳統、忠實和歷史的光環,從而成為對今天的束縛(而不僅僅是起到啟發和幫助作用)。在缺乏創造力、膽小怕事、墨守成規的人手中,這些“準則”實際上就是要求我們采納前人解決過去問題的辦法,解決今天的全新問題。

這種態度對心理學和社會科學來說尤其危險。人們常將“真正的科學”解讀為使用自然科學和生物科學的技術。這樣一來,許多心理學家和社會科學學者就開始傾向于不去發明創造新技術,而是模仿舊技術。然而,這些領域的發展程度、要研究的問題、所掌握的資料與自然科學有本質上的差異,因此,新技術不可或缺。在科學中,傳統可能是一種危險的恩賜,而忠實則代表了絕對的危險。

科學正統的危險性

科學正統觀念的主要危險在于它傾向于阻止新技術的發展。如果科學方法的準則被視為公式,那我們能做的就只是應用它了。新的方式方法必然很可疑,容易受到敵視,如精神分析、格式塔心理學、羅夏測驗等。這樣的敵意可能是因為新的心理學和社會科學所需的同時并存且相互關聯的邏輯學、統計學與數學方法尚未發明出來。

通常而言,科學的進步是協作的結果。如果沒有協作,有局限性的個體怎么能做出重要甚至是偉大的發明呢?如果沒有合作,發展就會停止,除非出現了某個根本不需要幫助的天才。正統就意味著拒絕異端。既然“正統”和“異端”領域都少有天才,這也就意味著只有正統科學能持續、緩慢地向前發展。我們可以想象,異端觀點在長期被人忽視、受人反對的情況下飽受阻攔,然后突然沖破障礙(假設它們是正確的),隨后成為新的正統。

正統觀點還有一種也許更危險的傾向,即對科學的權限加以越來越多的限制,這種傾向也是由方法中心論所滋養。正統觀點不但會阻礙新技術的發展,還會阻礙許多新問題的提出,理由很容易猜到,就是因為即便提出了新問題,也無法用現有技術解決,例如那些有關主觀、價值和宗教的問題。正是這種愚蠢的原因導致了人們毫無理由的認輸,也帶來了自相矛盾的說法和“非科學問題”的概念,讓人們不敢提出問題,更無從解答。事實上,任何讀過且懂得科學史的人,都不敢談論目前無法解決的問題,只會對尚未解決但可以解決的問題高談闊論。只有敢于提出問題,我們的行動才會有明確的動力,推動我們進一步發揮創造力。根據當前科學正統觀點,我們用(已知的)科學方法能做些什么?我們被鼓勵走向科學的反面,甘愿作繭自縛,放棄人類感興趣的廣大領域。這種傾向會走向最令人難以置信的危險極端。近期,國會試圖設立一個全國研究基金會,在討論時,竟然有一部分物理學家提出,所有心理學和社會科學都不應享受基金會的好處,理由是這些學科“不夠科學”。這些人只看重精雕細琢的高精尖技術,完全忽視了科學探究的本質,也看不見科學根植于人的價值觀和動機這一事實,否則怎么可能提出這樣的建議呢?作為一名心理學家,我該如何解讀這些物理學家朋友的類似嘲諷呢?我應該使用他們的技術嗎?這些技術對解決我的問題毫無用處,物理技術怎么解決心理問題呢?難道心理問題不應該得到解決嗎?還是說科學家應該完全退出這個領域,將其還給神學家?這可能只是一種人身攻擊式的冷嘲熱諷,為了表示心理學家愚蠢而物理學家聰明?這種毫無來由的說法的依據是什么?是個人印象嗎?那么,我就必須談談我的印象了。我覺得每個科學領域都有蠢人,哪兒都不特別多,卻也不會特別少。哪種印象更有根據呢?

我認為,只能說他們暗自將技術置于首要位置——或許也是唯一考慮的位置,除此之外,我實在找不出其他可能的解釋。

以方法中心論為根基的正統觀念鼓勵科學家“安全、冷靜、穩妥”,而不是“大膽、無畏”。這使得科學家的事業仿佛是在平坦大道上一寸一寸往前挪動,而不是在未知的領域開辟全新的道路。它使人面對未知時更趨保守而非進取,從而使科學家成為定居者,而非開拓者。[6]

對科學家而言,最適宜(至少偶爾需要)的處所應在未知、混亂、朦朧之中,必須面對難以應付且尚未表達明晰的神秘事物。問題導向的科學家能夠根據需要隨時進入這種狀態,而方法中心論則會阻礙這種狀態。

過分強調方法和技術導致科學家:(1)高估自己的客觀性,低估主觀性;(2)不關心價值。方法在倫理上是中性的,而問題和疑難則未必,因為后者遲早會招來關于價值的難以調解的爭論。回避價值問題的一個辦法就是不強調目標,只強調技術。的確,科學的方法中心論的主要根源之一似乎就是竭力追求盡可能客觀(價值中立)。

正如第一章所述,科學過去不是,現在不是,未來也不可能是完全客觀的,也就是說,科學不可能獨立于人類價值之外。更進一步說,科學是否應該努力做到絕對客觀(而不是人類有可能達到的客觀程度),這一點也很值得商榷。本章及前一章中列舉的所有錯誤,都證明了忽視人性缺點帶來的各種危害。神經癥患者不僅要為了這種徒勞的努力付出巨大的主觀代價,諷刺的是,其思維能力也會變得越來越差。

由于這種想象中的獨立于價值之外,價值的標準變得越來越模糊了。如果方法中心論哲學非常徹底(事實上它們很少做到徹底),始終完全如一(實際上它們不敢這樣,因為害怕得出蠢得很明顯的結果),那就無法區分重要和不重要的實驗,只能區別技術上優越和糟糕的實驗了。[7]如果只以方法作為標準,毫無價值的研究就能和極富成效的研究獲得同樣的重視。當然,實際情況并未表現得如此極端,因為在現實世界中,人們會加入其他尺度和標準。雖然這種錯誤很少表現得特別明目張膽,但還是經常以不太顯眼的形式存在。科學史中充滿了可以證明這一點的實例:本來就不值得做的事情,當然不值得把它做好。

如果科學只不過是一整套規則和程序,那和國際象棋、煉金術、防護學(umbrellaology)或牙科實踐有什么區別呢?[8]

“或者他們整日持著釣竿坐在泥沼旁邊,因此而自以為深奧;但無論是誰,沉湎于在沒有魚的地方捕魚,我甚至說他們還不如淺??!”(Nietzsche,1937,p.117)

“運動愛好者”其實只是坐著觀看運動員比賽的人。

“我們已經知道了答案,所有答案。我們不知道的只有問題?!薄R博爾德·麥克利什(A. MacLeish),《麥克利什的小村莊》(The Hamlet of A. MacLeish),米夫林出版公司(Houghton Mifflin)

“提出問題往往比解決問題更重要。因為解決問題也許只是數學上或實驗上的技能,提出新的問題卻需要有創造性的想象力,而且標志著科學的真正進步。”(Einstein,19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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