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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重 力


遙測室放滿了各種設備,顯得十分狹小。一面巨大的屏幕下方是兩排共十來個操縱裝置。受邀的人們正坐在小觀眾席上的欄桿后面,看著操作人員仔細地復查記錄數據。
偶爾會有地球人,有男有女,探身凝視屏幕上的某個細部,徒勞地希望能夠找出探日飛船還在的線索。
海琳·德席爾瓦站在最靠近觀眾席的幾部操縱裝置那里。杰弗里最后的語音記錄正在那里顯示出來。
屏幕上出現了幾行字,那是數小時前,四千萬千米之外的杰弗里在鍵盤上敲出來的。

自動飛行一切正常……在湍流中只好將時間系數調到十分之一……我二十秒就吃完了午飯,哈哈……

雅各布笑了。他能夠想象那小黑猩猩對著調節差速器來上一腳的情形。

現在經過一號τ點……磁力線在眼前匯聚……儀器顯示前 方有一群海琳說的那種生物……大概一百個……現在靠近……

這時,揚聲器里傳出了杰弗里那猩猩的吼叫聲,粗魯而又唐突:“等著看我在樹上找到他們,兄弟們!太陽上的第一次單獨飛行!泰山,你算什么,瞧我的!”
一位操作員忍不住笑了,然后關掉了這段錄音。杰弗里的聲音戛然而止,仿佛一聲嗚咽。
雅各布說話了:“他是一個人去的?”
“你不知道嗎,”德席爾瓦看上去有點意外,“現在的潛日飛行都已經非常自動化了。只有計算機能夠調節靜滯場,保護乘客不被洶涌的湍流壓得稀巴爛。杰夫……有兩臺計算機:一臺在飛船上,還有一臺在水星基地這里通過激光遙控。話說回來,在那種情況下,人類除了東摸摸西看看,還能做什么?”
“那為什么還要冒這個險?”
“那是開普勒博士的主意。”她略帶辯解地回答道,“他想看看是不是只有人類才會引發太陽幽靈的感應,并因此逃跑或者做出威脅姿態。”
“他在簡報會上可沒提這事兒。”
她把一縷金發向后捋了捋。
“是的,好吧,在我們頭幾次碰到食磁動物的時候,都沒有看到放牧者,也就是它們的主人。后來我們發現了放牧者,就離得遠遠的,好判斷他們跟其他生物的關系。
“等我們終于靠近他們時,一開始,食磁動物的放牧者們直接跑掉了。然后,他們的行為發生了變化:雖然大多數還是會跑開,但卻有一兩個會跑到飛船的上方,就在設備層的可見視野之外,從那里靠近飛船!”
雅各布搖搖頭,“我不明白……”
德席爾瓦瞥了一眼最近的控制臺,情況沒有什么進展。杰夫的飛船發回的報告只是些普通數據——有關太陽情況的例行報告。
“呃,雅各布,飛船近乎完美的鏡面外殼之中有一層平坦的艙板。引力發動機、靜滯場發生器和冷凍激光器都在位于這層艙板中央的那個小一點的圓形房間里。記錄設備放置在‘下’半層甲板邊緣,而人員則在‘上’半層,這樣從兩個半球都能看到飛船中緯線邊緣外面的情形。可我們沒想到有東西會刻意避開我們的鏡頭!”
“如果太陽幽靈跑到飛船頂部,躲在設備可見范圍之外,你們操縱飛船做個轉體不就行了嗎,反正你們能全方位控制重力場?”
“我們試過。等我們轉過去,還是看不見他們!更糟的是,無論我們轉動得多快,他們總能保持在我們頭頂上方。他們就懸停在那兒了!就是從那時起,有些船員開始看見了某種可惡的類人生物!”
房間里突然又響起杰弗里焦躁的聲音。
“嗨!那兒有一整隊牧羊犬正推著那些線圈滾來滾去呢!我這就去拍拍他們,可愛的小狗狗們!”
海琳聳聳肩。
“杰夫總是眼見為實。他從沒看見過那些‘頭頂上的人形’,所以一直稱呼那些放牧者為‘牧羊犬’,因為他看不出他們的行為有什么智慧的跡象。”
雅各布不禁莞爾。新生黑猩猩有一份“人類有,我也要有”的執著,而對犬科動物居高臨下的態度正是這種執著的表現。 由于狗先于他們與人類建立了特殊關系,也許這樣做還能沖淡這一事實給他們帶來的小小不痛快——有很多黑猩猩都將狗作為寵物。
“他管食磁動物叫線圈?”
“是啊,它們的形狀就像一個大大的炸面包圈。如果簡報沒有……被打斷,你本來能看到的。”她難過地搖搖頭,垂下目光。雅各布調換了一下雙腳的姿勢,“我想這事兒誰都無能為力 ……”他說道,但立刻發現自己的話不太吉利。德席爾瓦點點頭,轉身關注控制臺去了。屏幕上充斥著各種數據。人們正在忙碌,或者說正在刻意裝作忙碌。
巴伯卡臥在左邊靠近欄桿的一只坐墊上。他手里拿著一部電子書,正全神貫注地閱讀那小小屏幕上閃動的外星文字。當杰弗里的聲音傳來時,皮拉人抬起頭傾聽,然后意味深長地看了看皮埃爾·拉洛克。
拉洛克的眼都紅了,正忙著記錄這一“歷史時刻”。時不時地,他還會對著自己微型相機上面的麥克風興奮地低聲說上幾句。
“三分鐘了。”德席爾瓦聲音沙啞地說道。
接下來的一分鐘里,還是什么信息也沒有。接著,屏幕上再度出現那大大的文字:

大家伙們這次向我靠近了!起碼有好幾個。我剛剛打開了特寫鏡頭……嗨!飛船開始傾……傾……傾斜!時間壓縮器失靈了!

“準備撤離!”一陣低沉嘶啞的聲音突然傳來,“迅速上沖 ……更加傾斜!蛇形墜落!……外星人!他們……”
這時爆出一聲很短的靜電噪音,控制臺操作員放大聲音,只聽到很大的一聲擴音器嘯叫,接著就是一片寂靜。
好一陣子都沒人說話。然后,一個控制臺操作員從工位上站起來:
“爆炸已確認。”他說道。
海琳點點頭,“謝謝。請準備一份總結報告,發回地球。”

奇怪的是,雅各布此刻最強烈的感情卻是一種令人心酸的驕傲。作為提升中心的一員,他注意到杰弗里在生命的最后時刻甩掉了鍵盤。他并沒有在恐懼面前投降,而是選擇了一個驕傲而又相對困難的行動。杰夫作為一個地球人,大聲地說話了。
雅各布想找人訴說這一感受。要說這里有誰能理解他,那 就是斐金了。他起身向坎頓人的方向走去,還沒到那兒,卻聽見皮埃爾·拉洛克尖聲嘶叫:“都是蠢貨!”那記者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瞪著大家。
“我是最蠢的一個!所有人里,我最應該看出來送一只黑猩猩獨自潛入太陽是多么危險!”
房間里一片寂靜。拉洛克本來正夸張地揮舞著兩只胳膊,這時臉上的表情一下變得愕然。
“你們看不出來?難道你們都瞎了眼?如果太陽人是我們的先祖——這一點沒什么疑問——他們顯然已經十分痛苦地避開我們好幾千年了。只不過他們對我們也許還多少抱有某種感情,所以還沒有把我們毀滅掉!
“他們曾經試圖用明顯的方式警告你們,還有你們的探日飛船,不要靠近,可你們卻執意侵擾他們。突然有一個已經被自己 遺棄了的種族,派出他們自己的受庇護種族貿然闖入,試想這些尊貴的生靈會如何反應?被一只猴子侵犯,你說他們會怎么做!”
幾名基地工作人員勃然而起。德席爾瓦不得不高聲喝住他們。她看著拉洛克,臉色鐵青。
“先生,可否請您把那些有趣的假設留到您的報紙上,少來些惡意謾罵,我們基地的人員會很樂于閱讀它。”
“但是……”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我們以后有的是時間討論!”
“不,我們已經沒時間了。”
大家循聲轉身,只見瑪蒂娜醫生正站在房間門口。“我認為最好現在就討論這個問題。”她接著說道。
“開普勒博士沒事吧?”雅各布問道。
瑪蒂娜點點頭,“我剛從他床邊離開。我已經讓他從震驚中蘇醒過來。現在他睡了。但他臨睡前非常急切地跟我說,我們要馬上進行另一次潛日飛行。”
“馬上?為什么?難道我們不應該等到搞清楚杰弗里的飛船到底發生了什么嗎?”
“我們已經知道他的飛船發生了什么!”瑪蒂娜斷然回答道,“剛才進來的時候我聽到了拉洛克先生的話,我不贊同你們對待他看法的方式!你們都是這么狹隘、自負,就不能聽一聽不同的意見?”
“你的意思是,你真相信太陽幽靈是我們的先祖庇護者?”德席爾瓦難以置信地問道。
“也許是,也許不是。但他的話言之有理!不管怎么說,太陽人在此之前也只是威脅我們一下而已吧,現在他們突然變得 暴力,為什么?會不會是因為他們覺得殺死一個不成熟種族的成員,比如杰夫,沒什么可內疚的?”
她悲哀地搖了搖頭。
“你看,人類遲早都會認識到我們不得不做出改變!事實是其他所有呼吸氧氣的種族都遵從同一個等級制度……這種尊卑貴賤的排序依據是各個種族的資歷、實力和世系。你們有很多人不喜歡這套制度,但這是客觀事實!如果我們不想重蹈19世紀非歐洲種族那些人的覆轍,我們就得學習如何以其他更強大的種族愿意接受的方式來對待他們!”
雅各布皺起眉頭。
“你是說如果殺掉一只黑猩猩,就可以對人類起到威脅的作用,然后……”
“然后太陽人也許就可以不再被孩子和寵物們纏著了……”這時,一名操作員用拳頭狠狠地砸了一下操作臺。德席爾瓦瞪了他一眼,制止了他的進一步行為。“……卻或許會愿意允許更年長、更有閱歷的種族來跟他們談話。說到底,我們不試試怎么知道?”
“我們的很多次潛日飛行,庫拉都跟著去了,”那名控制臺操作員小聲嘀咕著,“他可是個受過訓練的使節!”
“我無意冒犯普靈人庫拉,”瑪蒂娜向著那高高的外星人微微鞠躬,“不過,他也來自一個很年輕的種族,幾乎跟我們差不多。很顯然,太陽人并不認為他比我們更值得引起注意。
“不,我們不能指望庫拉。其實此時此刻,水星上正好有兩位貴客,他們都來自古老而又光榮的種族。我提議我們應該謙恭地請求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頓人斐金和我們一起潛入太陽,進行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飛行,實現和太陽人的接觸!”
巴伯卡緩緩起身。他先環視四周,看到斐金打算等他先說話,便開口道:“如果人類說他們需要我到太陽上去,那么盡管你們原始的探日飛船有顯而易見的危險,我也愿意接受邀請。”
他洋洋自得地回到了坐墊上。
斐金的枝葉唰唰響起來,他嘆了口氣,“我也愿意去。實際上,能有機會登上這么一艘飛船,叫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知道自己能幫上什么忙,但我很高興一起去。”
“可我反對,可惡!”德席爾瓦喊道,“我可擔不起帶著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頓人斐金下去的政治責任,尤其是剛剛出了這么一次事故之后!剛才你說到了要跟強大的外星種族搞好關系,可是你想過沒有,如果他們下去之后死在一艘地球飛船上,會有什么后果?”
“哦,那怎么可能!”瑪蒂娜說道,“如果有人能處理得當而不會讓地球受到非難,那也只能是這兩位智慧生物了。畢竟銀河系里處處都有危險。我相信他們肯定愿意給我們寫下免責聲明。”
“我的聲明文件已經記錄在案了。”斐金說道。
巴伯卡也寬宏大量地聲明他愿意冒著生命危險乘坐地球人原始的飛船,免除可能由此帶來的一切責任。拉洛克連聲稱謝,皮拉人卻轉過身去。最后,連瑪蒂娜都不得不出面請求拉洛克別再說話了。
德席爾瓦看看雅各布,他聳聳肩,說道:
“好吧,我們還有點時間。先讓這里的工作人員檢查一下杰夫的飛行數據;也好讓開普勒博士身體恢復;同時,我們提議咨詢一下地球的意見。”
瑪蒂娜嘆嘆氣,“要是那么簡單就好了,你還是不明白。想 想看,如果我們想跟太陽人修好,是不是應該回去找被杰夫的拜訪冒犯了的那一伙人呢?”
“嗯,那倒不好說,不過聽著也有道理。”
“那么你打算怎么去找那一伙太陽人呢,在太陽的大氣層里?”
“估計我們得重返同一個活動區域,就是那群食磁動物被放養的地方……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我相信你明白了。”瑪蒂娜微笑道,“太陽上的‘地形’變化無常,也就根本沒有一份地圖可供參考。活動區域和太陽黑子幾周之內就會消失!太陽本身并沒有表面,有的只是不同層次不同密度的氣體。哎,它的赤道地區甚至比其他緯度地區都要轉動得更快!如果不馬上出發,怎么能在杰夫拜訪導致的壞影響蔓延到整個太陽之前,找到同一伙太陽人呢?”
雅各布有點迷惑了,轉身看看德席爾瓦,“你覺得她說得對嗎,海琳?”
海琳翻翻白眼,“誰知道呢,也許吧。這事兒可以考慮。我只知道在開普勒博士恢復清醒能夠聽取意見之前,我才不會做該死的任何事情!”
瑪蒂娜醫生蹙起眉頭,“我告訴過你了!德韋恩也同意馬上出發進行另一次探日飛行!”
“那我得聽到他親自跟我這么說!”德席爾瓦回答道。“好了,我來了,海琳。”
德韋恩·開普勒站在門口,靠在門框上。在身邊攙扶著他的是主任首席醫師萊爾德,此刻,他正隔得老遠狠狠瞪著瑪蒂娜醫生。

“德韋恩!你怎么起來了!想得心臟病嗎?”瑪蒂娜大步朝開普勒走過去,看起來既生氣又充滿關切。但開普勒揮手示意她離遠點。
“我沒事,米莉。我只是少吃了一點兒你給我開的藥,然后就好了。如果劑量小一點,那藥還是挺管用的。只不過就那么把我放倒,可不是什么治病的法子!”
開普勒虛弱地輕輕笑了笑,“不管怎么說,還好我及時醒來,趕得上聽到你精彩的演說。我在門口聽到了大部分。”
瑪蒂娜的臉紅了。
開普勒在吃藥這件事上沒有提到雅各布,令后者感到松了口氣。著陸水星之后,雅各布可以找到實驗室了,當然對他在“布拉德伯里號”上偷到的開普勒的藥物樣本進行了分析。
好在沒有人過問這些樣本是從哪兒來的。他拿著分析結果去咨詢基地的醫生,雖然醫生認為有些藥劑量似乎有點高,但大多數藥物都只是治療輕度狂躁癥的常規用藥,除了其中一種。
這種醫生沒認出來的藥物,雅各布一直惦記著:又一個待解之謎。開普勒有什么病要吃這么大劑量的強力抗凝血劑?基地醫師萊爾德知道以后大為憤怒,為什么瑪蒂娜開的藥方里有華法林 (1)
“你真的沒問題了嗎?”德席爾瓦問開普勒。她扶著他坐進一把椅子。
“我沒事了,”他回答道,“再說,眼前還有要緊的事。
“首先,米莉認為太陽幽靈們對待皮拉人巴伯卡和坎頓人斐金會比對待我們這些人更加熱情,這一點我可拿不準。我只知道,我絕對不會讓他們去參加下一次潛日飛行,我可擔不起這個 責任!原因很簡單,要是他們死在那兒,那不會是太陽人干的 ……一定是死在地球人手上!我們的確需要立刻進行另一次潛日飛行,但是絕對不能帶上我們尊貴的外星朋友……不過,正如米莉建議的,要想返回同一地區,必須馬上就出發。”
德席爾瓦使勁兒地搖著頭,“我堅決反對,長官!杰夫可能是被太陽幽靈殺死的,但也可能是他的飛船出了問題。而我認為是后一種可能,盡管我非常不愿意這么想……在下一次飛行之前,我們應該徹底檢查……”
“哦,當然是飛船出了問題,”開普勒打斷她道,“太陽幽靈沒有殺死任何人。”
“你說什么?”拉洛克叫嚷道,“你瞎了眼嗎,怎么能否認這么明顯的事實!”
“德韋恩,”瑪蒂娜柔聲說道,“你太累了,先不要想這些了。”開普勒卻再次揮手讓她離遠點。
“抱歉問一下,開普勒博士,”雅各布說道,“您剛才提到來自人類的威脅?德席爾瓦指揮官也許以為您是在說杰夫飛船的支撐裝置出了故障才導致他的死亡。您是另有所指嗎?”
“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開普勒緩緩說道,“遙測記錄是不是顯示杰夫的飛船毀于靜滯場突然失靈?”
之前說話的那個控制臺操作員上前一步,“怎么……是的,長官。您怎么知道的?”
“我并不知道,”開普勒微微一笑,“但我猜得挺準,當我想到有人蓄意破壞的時候。”
“什么?!”瑪蒂娜、德席爾瓦和拉洛克幾乎同時喊出聲來。雅各布立刻注意到了這一點,“你是說在我們參觀飛船的時 候……”他轉身看著拉洛克。瑪蒂娜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倒吸 一口涼氣。
拉洛克后退一步,仿佛被鞭子抽了一下。“你瘋了!”他喊道,“還有你!”他哆嗦著指向開普勒,“我怎么可能去蓄意破壞飛船引擎?那個瘋狂的地方讓我一直都感覺暈頭轉向的。”
“嘿,你瞧,拉洛克,”雅各布說道,“我可還什么都沒說呢,而且,我相信開普勒博士也只是在猜測。”他沖著開普勒揚揚眉毛。
開普勒搖搖頭,“恐怕我是認真的。拉洛克在杰夫的重力生 成器那兒待了一個小時,旁邊沒有其他人。隨后我們檢查了重力生成器,看看有沒有人為破壞的痕跡,但什么也沒發現。直到后來我檢查了拉洛克先生的相機,這才明白。
“我檢查他的相機時,發現上面有一個小附件,原來是一支微型聲波眩暈槍!”他從病號服的口袋里拿出那架微型相機,“這就是猶大之吻的發出者!”
拉洛克漲紅了臉,“眩暈槍是我們記者常用的防身裝備。我幾乎都不記得還有這么個東西了。再說它也不可能對那么大的一臺機器造成什么破壞啊!
“這一切都太離譜了!你們這些地球沙文主義者,食古不化的瘋子,我們跟自己的庇護主友好接觸的所有機會都快被你們給毀掉了,竟然還敢把這沒來由的指控強加在我頭上!是他害死了那只可憐的猴子,現在他還要嫁禍于人!”
“閉嘴,拉洛克。”德席爾瓦平靜地說道,她轉向開普勒,“您知道您在說什么嗎,長官?有正式身份的公民絕不會僅僅出于不喜歡,就去謀害別人,只有緩刑犯才可能為一點小事就殺戮。您覺得拉洛克先生有什么理由會做下這么一件極端的事情呢?”
“我不清楚。”開普勒聳聳肩道,盯著拉洛克,“公民即便是出于正義殺了人,事后也還是會感到內疚。而拉洛克先生似乎毫 無愧疚之心,所以,要么他是清白的,要么他是位好演員……要么他其實是個緩刑犯!”
“這是在太空里!”瑪蒂娜喊道,“那不可能,德韋恩。你知道的,每座太空港都裝備了緩刑信號接收器,每艘飛船也都裝有探測器!你應該馬上向拉洛克先生道歉!”
開普勒笑了,“道歉?最起碼我知道拉洛克有一點是在撒謊,那就是他說重力環讓他感覺‘暈頭轉向’。我發了一份微波激射電報給地球,想調他的檔案看看。那邊非常配合。
“拉洛克先生原來是一位專業的宇航員呢!他最終被調離航天局,是因為‘健康原因’——這是一個常見的借口,通常意味著某人的緩刑犯測試分數超標,因而被迫放棄敏感崗位上的工作!
“這也許證明不了什么,但至少說明拉洛克在太空飛船里的經驗十分豐富,不可能會被杰弗里飛船上的重力環‘嚇得要死’。我真希望自己能及時發現這個,早點警告杰夫就好了。”

拉洛克還在抗議,瑪蒂娜還在反對,但雅各布能感覺到房間里已經沒人站在他們倆那邊了。德席爾瓦死死盯著拉洛克,兇巴巴的眼神讓雅各布都有點害怕。
“等一下,”雅各布舉起一只手,“我們干嗎不查一查水星這里是否混進了沒佩戴信號發射器的緩刑犯呢?我建議大家都把自己的視網膜記錄發回地球進行驗證。如果拉洛克先生不是緩刑犯,那就該由開普勒博士來解釋一位公民為什么會去殺人了。”
“那沒問題,看在庫庫爾坎 (2)的分上,我們現在就這么做吧!” 拉洛克說道,“但我有個條件,要做大家都做,不能只有我一個人!”這時,開普勒卻似乎猶豫起來。
為了照顧開普勒,德席爾瓦命令整個基地的人工重力場強度降到水星標準。控制中心回復說重力調整過程需要大約五分鐘。她繼續對著對講機宣布,立刻開始對基地工作人員和所有地球來訪人員的身份驗證,然后起身去監督各項準備工作。
遙測室里的人紛紛離開,向電梯走去。拉洛克緊緊跟著開普勒和瑪蒂娜,仿佛想表現他是多么渴望證明自己的清白,他的下巴高昂著,一副殉道者的表情。
這三個人加上雅各布和另兩個基地人員,正在等電梯過來,這時重力場開始改變。這種改變恰巧發生在電梯門口,實在令人啼笑皆非,因為大伙兒感覺腳下的地板仿佛突然開始自行下落了。
這些人都早已經習慣了重力變化——赫爾墨斯基地有很多地方都不具有地球重力。然而,通常這種轉變都是通過一個靜滯場控制通道進行的。盡管待在那里面也并不好受,但至少大家熟悉了那種方式,不會像現在這么不安。雅各布使勁兒咽著口水,而一個基地工作人員都有點兒發抖了。
正在這時,拉洛克突然撲過去一把搶過了開普勒手里的相機。瑪蒂娜倒抽一口氣,開普勒也驚訝地叫出聲來。拉洛克轉身一拳打在背后正抓著他的那名基地工作人員臉上,然后像個雜技演員一樣扭身逃脫,手里拿著搶來的相機,向大廳跑回去。雅各布和另兩個基地人員本能地追了過去。

眼前一道光閃過,雅各布的肩頭一痛。他俯身躲閃另一記眩暈電擊,腦海中響起了一個聲音:“好了,這是我的工作,現在 看我的吧。”
他跑到一處過道里停了下來。剛才還感覺很興奮,現在卻完全亂套了,眼前的景物一時間竟模糊起來。他大口喘著氣,靠在粗糙的墻面上,等著視線重新恢復清晰。
他此刻正獨處于一條供給通道中,肩頭隱隱作痛,腦中殘留著的那種深深的自鳴得意的滿足感,正像一個散去的夢一般逐漸消失。他小心地環視周圍,嘆了口氣。
“你不是說現在看你的了嗎?不是說不需要我,你自己就能搞定了嗎?”他咕噥著。肩膀開始刺疼,仿佛這會兒才蘇醒過來。
自己的另一半意識是怎么跑出來的,雅各布無從知道,也不 明白它為什么想要擺脫主體人格的幫助獨自行事,但現在它一定是碰到麻煩了。
這想法讓雅各布產生了一股恨意。海德 (3)先生對自己的短處很在意,但最終還是沒辦法,投降認輸了。
這就完了?過去十分鐘的記憶潮水般涌上來。他笑了。他那毫無是非觀的另一個自我意識碰到了一道無法逾越的障礙。
皮埃爾·拉洛克在通道盡頭的一個房間里。他搶回了自己 的相機眩暈槍并且逃跑,造成了一片混亂。只有雅各布發現了他的痕跡,悄悄追蹤過來。
雅各布像漁夫捕鮭魚那樣戲耍了拉洛克,讓他以為自己已經逃脫了所有人的追捕。有一次,一小隊基地人員都快要找到拉洛克了,卻被雅各布給轉移了視線。
現在拉洛克正在一間工具室里穿一套太空服,二十米之外就是一個密封艙門。他已經在那兒五分鐘了,大概還得需要十分鐘才能穿好——這就是那道無法逾越的障礙:海德先生沒有 耐心等待。他只是一組沖動的集合,不是一個人。而雅各布卻很有耐心。一切都在按他的計劃進行。
雅各布厭惡地哼了一聲,心中卻不無酸楚。不久以前,那種沖動還是他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他能夠理解那個“小我”人格為何不愿等待,因為它只想追求一時的滿足。
又過了幾分鐘。他默默地盯著門口。現在即便是那個完全清醒的自我,也開始感到有些不耐煩了。他努力控制住自己,才沒把手伸向門閂。
門閂自己轉動起來。雅各布向后退了退,雙手垂在身體兩邊。
門向外打開,門縫里探出一張宇航服頭盔的透明面罩。拉洛克左看看、右看看,突然看到了雅各布,不禁嚇得齜牙咧嘴。他推開門沖出來,手里握著一根塑料托架樣的東西。
雅各布舉起一只手,“慢著,拉洛克!我想跟你談談。無論如何你是逃不掉的。”
“我不想傷害你,德姆瓦。快走開!”拉洛克悶悶的聲音從胸前的一個擴音器傳出,聽起來十分緊張。他威脅似的彎了彎手中的塑料棍。
雅各布搖搖頭,“對不起。在這里等你出來之前,我把通道那頭的密封門撬壞了。你得穿著這身宇航服走一段遠路,去找下一個出口了。”
拉洛克的臉扭曲了,“為什么?我什么都沒干,也沒招惹你!”
“我們以后再證明這一點。現在跟我談談吧。時間不多了。”
“好,我談!”拉洛克尖叫道,“我用這個跟你談!”他揮舞著棍 子沖了上來。
雅各布身形一矮,側身,伸出雙手想抓住拉洛克的手腕。但 他忘記了自己麻木的左肩。他的左手只無力地揮了一下,就落了下來,他只好右手前伸,想阻擋一下砸下來的棍子,卻只擦到了棍子的邊兒。只聽得頭上幾英寸(4)處,棍子帶著風聲呼地砸了下來,無計可施之下,雅各布一縮脖,向前滾倒。
這一滾起到了作用。剛剛調小的重力場幫了大忙,他一縱身就跳了起來。但現在右手也麻木了,上面很大一塊瘀青。拉洛克穿著宇航服,卻十分靈活地轉過身來。開普勒怎么說的來著,拉洛克曾經是個宇航員?沒時間細想,這家伙又沖上來了。
拉洛克用標準的劍道姿勢雙手握住棍子,毫不留情地劈頭 蓋臉砸了下來。雅各布的手如果沒受傷,本來應該很容易防住。但現在,他只得彎腰躲過這一擊,一頭頂在拉洛克的肚子上。他繼續前沖,直到兩人猛地撞在了通道的墻上。拉洛克“哎喲”一聲,手里的棍子滑落下來。
雅各布一腳把棍子踢遠,向后一躍。
“住手,拉洛克!”他大口喘著氣,“我只是想跟你談談……沒人有確鑿的證據指控你,你為什么要跑呢?在這兒也沒別的地方可去啊!”
拉洛克痛苦地搖搖頭,“對不起,德姆瓦。”那裝出來的口音完全消失了。他張開雙臂,猛地撲了過來。
雅各布接連向后跳了幾步,直到距離合適。他慢慢地數著數,數到五的時候,他閉上了眼睛。剎那間,雅各布·德姆瓦身心合一。他后撤一步,循著腦中想象的軌跡,伸腳踢向對方的下巴。他的腳尖畫過一道弧線,啪的一聲踢出去,仿佛過了好幾分鐘才碰到對方,那碰觸的感覺就像一根鴻毛一樣輕盈。
拉洛克飛了起來。雅各布·德姆瓦看著這具穿著宇航服的 龐大身軀向后飛出去,就像慢動作一般。他似乎感同身受,就像那是他自己在半空中劃過,帶著羞辱和傷痛慢慢墜落,直到堅硬的地板透過宇航服裝備包猛烈地撞擊自己的后背。
這一陣出神馬上結束了,他走過去取下拉洛克的頭盔,拉著那家伙靠墻坐起來。拉洛克低聲哭泣起來。
雅各布注意到拉洛克腰上還拴著一個包。他摘下來翻開看了看,拉洛克想伸手阻攔,被他一把推開。
“那么,”雅各布撇著嘴說道,“你沒有對我使用眩暈槍,是因為這相機太珍貴了。為什么?我想知道。我們看看里面的內容,也許就能知道了。
“來吧,拉洛克,”他站起身,把那家伙也拽了起來,“我們這就去找臺放映機。除非你現在有話要說?”
拉洛克搖搖頭。他順從地任憑雅各布拽著他的胳膊前行。
走到主通道,雅各布正準備轉向放映室,德韋恩·開普勒領 著一群人發現了他們。盡管重力場已經減弱,這位科學家還是完全倚靠在旁邊一位醫護人員的肩上。
“啊哈!你抓住他了。太好了!這證明了我說的一切!這個人想逃脫正義的懲罰!他是個殺人犯!”
“這件事我們還要繼續調查,”雅各布說道,“這次鋌而走險只能說明他害怕了。一個合法公民要是恐慌起來,也可能會變得暴力。我想知道的是他打算逃到哪兒去。外面除了一堆破石頭,可什么都沒有!也許您應該派人出去搜查一下基地附近的區域,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開普勒笑了起來。
“我想他并不是要去哪兒。緩刑犯從來就是沒頭蒼蠅。他們靠本能行事。他只是想出去找個地方藏起來,就像一只被追 捕的動物。”
拉洛克的臉上木無表情。但是,雅各布感覺當他提到派人搜查外面時,拉洛克的胳膊繃緊了;等開普勒沒有采納這個建議的時候,它們又放松下來。
“那么說,你認為這不是一起公民犯下的謀殺案了。”雅各布對開普勒說道,他們正轉身朝電梯走去,開普勒走得很慢。
“動機是什么?可憐的杰夫連一只蒼蠅都不愿傷害!他是一位正派的、敬畏上帝的黑猩猩!另外,已經十年沒有公民殺人的記錄了!這事兒就像天上掉金子一樣稀罕!”
雅各布并不相信開普勒的說法。那統計數據不過是警方的說辭而已。但他沒有再說什么。
走到電梯旁,開普勒對著墻上的對講機簡短地說了什么,馬上又來了幾個人,從雅各布手中接過了拉洛克。
“對了,你找到相機了嗎?”開普勒問道。
雅各布敷衍了幾句。他想先把相機藏起來,然后過一陣子再假裝發現它。
“Ma camera a votre oncle!” (5)拉洛克喊道。他伸出一只手去抓雅各布的口袋。幾個基地人員拉住了他。另一個人走上前來伸出手。雅各布不情愿地交出了相機。
“他說什么?”開普勒問道,“那是什么語言?”
雅各布聳聳肩。這時一部電梯到了,更多的人走了出來,其中就有瑪蒂娜和德席爾瓦。
“那只是一句罵人話,”他說道,“我想他可能不怎么喜歡您的祖上。”
開普勒大聲笑了起來。

(1)即前文提到的強力抗凝血劑。
(2)瑪雅神話中的主神。
(3)化身博士中邪惡的那一半。
(4)1英寸=2.54厘米。
(5)法語,直譯為“我的相機上有你叔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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