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保羅的少年時代
- 兒子與情人(經典世界名著)
- 勞倫斯
- 15049字
- 2022-01-19 14:35:39
保羅將來也許會像他的母親一樣個子瘦弱矮小。他的一頭金發漸帶紅色繼而變成深棕色,眼睛是灰色的。他臉色蒼白舉止沉穩,那雙眼睛似乎可以傾聽,豐滿的下唇向下撇著。
這孩子有點少年老成。他知道別人,尤其是他母親的心事。母親心里不舒服他都知道,而且心中不安。他的心靈似乎總是仔細地注視著她。
他慢慢長大,身體也漸漸強健。威廉比他大太多,跟他玩不到一塊兒。所以這孩子開始幾乎完全屬于安妮。她是個喜歡吵吵鬧鬧的姑娘,她媽管她叫“滿天飛”。但是她特別喜歡她這個小弟。保羅每天跟在她后面,她玩什么他也玩什么。她跟河洼地的別的野小子一起沒命地賽跑。保羅也總跟在她旁邊跑,跟著沾沾她的光,還算不上是自己比賽。他非常沉穩也不引人注意。但是他的姐姐很喜歡他。只要是她讓他做的事,他似乎都會喜歡。
她有個大玩具娃娃,雖然并不很喜歡,卻因此感到自豪得不得了。她把它放在沙發上,給它蓋上沙發背套睡覺。后來她把這事忘了。這時保羅要練習從沙發扶手上往下跳。這一跳不要緊,把背套下面的布娃娃的臉壓扁了。安妮一看見大哭著沖過來,接著坐下哀嚎起來。保羅完全被嚇呆了。
“我不知道布娃娃在那兒,媽媽,我真的不知道。”他一遍遍地重復。安妮為玩具娃娃哭泣,他便手足無措、可憐巴巴地坐著。后來她終于不哭了!她原諒了弟弟——他是如此惶恐不安。但是過了一兩天后,她大吃了一驚。
“我們為阿拉貝拉舉行個火葬吧,”他說,“把她燒了。”
她被嚇壞了,但也被這個提議強烈吸引了。她倒想看看這個小弟弟會怎么著。他用磚頭砌了個小小的祭壇,把阿拉貝拉體內的刨花掏出一些來,把碎蠟放在它被壓扁了的臉上,澆上一點煤油,點燃了。他懷著一絲惡意的滿足看著那顆顆碎蠟在阿拉貝拉的扁扁的臉上熔化,像汗水那樣滴進火里。這個昏迷不醒的布娃娃燒著,他便暗自欣喜。最后,他用棍子在灰燼中撥一撥,找出全都燒黑了的胳膊和腿,用石頭壓碎。
“這就是阿拉貝拉小姐的火葬,”他說。“她什么也沒剩下,我真開心。”
孩子們,尤其是保羅,都向著母親,特別不喜歡父親。莫雷爾依舊蠻橫照樣喝酒。他間歇性地過幾個月就爆發一次,弄得全家不安生。保羅永遠不會忘記,有個周一的晚上,他從少年禁酒團回來,看見母親的眼睛又青了,父親站在爐邊地毯上,分開兩腿,低著頭;剛下班回來的威廉瞪著父親。幾個小些的孩子進屋時,屋里靜得可怕,大人都目不斜視。
威廉的嘴唇都氣白了,緊握兩個拳頭。他等到又氣又恨、在一旁看著的幾個孩子都不做聲了,才說:
“膽小鬼,要是我在,你就不敢這樣。”
莫雷爾氣急敗壞。他轉身沖著兒子。威廉雖說很高大,但是莫雷爾身強力壯而且氣得發狂。
“我不敢?”他嚷道。“我不敢?你再放肆,小子,我就叫你嘗嘗我拳頭的厲害。哼,你以為我不敢?”
莫雷爾半蹲著揮揮拳,那樣子實在可惡又難看。威廉的臉氣得煞白。
“就憑你?”他說,既鎮靜又有些緊張。“這恐怕是最后一次了。”
莫雷爾往前一跳,蹲下來,收回拳頭要打。威廉已做好準備。他的藍眼睛一亮,好似大笑一般。再多說一句,他倆就會打起來了。保羅希望他們打起來。三個孩子坐在沙發上,臉色蒼白。
“你們倆都給我住手。”莫雷爾太太厲聲喊喝。
“今天晚上已經夠受了。你,”她說著轉身對著丈夫,“看看這些孩子!”
莫雷爾朝沙發瞥了一眼。
“看看這些孩子,你這賤貨!”他冷笑道。“嘿,我對孩子們怎么啦,我倒想知道?他們都像你;你讓他們學會了你那套鬼把戲——全是你教出來的,你。”
她沒理他。大家都沉默了。過了一會兒,他把靴子往桌子底下一扔,睡覺去了。
“你為什么不讓我跟他打一架?”威廉在父親上樓之后說。“我可打得過他。”
“說得輕巧——怎么說他也是你的父親。”她回答說。
“‘父親’!”威廉重復道。“叫他做我的父親!”
“哎,但他是——所以——”
“不,”他說,“已經更糟了。瞧瞧你自己。為什么不讓我揍他?”
“因為我無法容忍這種事,別再這樣想啦。”她當即喝止了他。
孩子們都去上床睡覺了,個個可憐巴巴的。
威廉漸漸長大了,這時全家從河洼地遷到山頂的房子里,遠遠望去便是綿綿的山谷。山谷展現在面前,像個圓凸的海扇殼,也像個蛤殼。房子前面有一棵高大的老白蠟樹。西風從德比郡向屋子刮來,氣勢洶洶,把那棵樹刮得呼呼直吼。莫雷爾喜歡聽。
“這是天籟之聲,”他說,“能使我睡個好覺。”
保羅、亞瑟和安妮可不喜歡這聲音。保羅卻覺得這簡直是鬼叫。他們搬進這里的頭一個冬天,父親變得更糟了。孩子們在寬闊隱秘的山谷邊的街上,玩到八點才回家,接著上床睡覺。他們的母親坐在樓下做點針線活。屋前空曠得很,總使孩子們感覺到黑夜、空闊和恐怖。這恐怖來自那棵樹的驚喊與家中不和的痛苦。保羅常常在睡了一覺之后醒來便聽見樓下砰砰直響。他頓時完全清醒過來。然后他聽見喝醉回家來的父親大嚷大叫,接著是母親的尖聲回答,再接著就是父親用拳頭捶桌子的砰砰聲,還扯著嗓子罵罵咧咧。隨后,一切一切都湮沒于那被風吹得呼呼狂叫的樹聲中。
孩子們躺著,心中疑惑不解。他們終于聽見父親扔下靴子,穿著襪子上樓,步子又慢又重。孩子們還在聽。最后,風聲暫歇時,他們終于聽見水龍頭的水嘩嘩啦啦流進水壺,是母親在準備早上用的水,他們總算可以放了心安安穩穩睡覺了。
在早上他們開心極了——是玩得開心;晚上他們在黑暗中圍著那根孤零零的路燈柱跳舞。但是他們的心老懸著,眼神陰郁,他們的全部生活就是這樣的重復。
保羅痛恨他的父親。他從小就有極為強烈的宗教信仰。
“叫他別喝酒吧,上帝啊,讓我的父親快點死吧,但是別讓他死在礦井里。”吃完茶點、父親還沒下工回來時他就這樣祈禱。
還有一回也叫全家人遭罪。孩子們放學回家吃完了茶點。壁爐旁鐵架上的大黑鍋慢慢燒開了,燉菜放在爐子上,這是為莫雷爾準備的晚餐。他本應該在五點到家。但是這幾個月來他每晚下工后都會去喝酒。
冬天晚上很冷,天早就黑了,莫雷爾太太在桌上放個銅燭臺,點上一根牛脂蠟燭以省煤氣。孩子們吃完黃油面包或肉汁面包,準備出去玩。不過要是雷爾沒回來,他們又不敢出去。莫雷爾太太一想到他干了一整天活,不回家洗洗后吃飯,而是滿身煤灰,餓著肚子坐在那兒喝得醉醺醺的,她就渾身不舒服。她的這種情緒從她那兒傳給了孩子們。她不再是獨自受苦:孩子們在跟她一起受苦。
桌上還點著蠟燭,爐火發出紅光。莫雷爾太太一個人坐著。鐵架上的鍋里冒著熱氣,餐盤已擺在桌上。整個屋子里到處彌散著等待的氣氛,所等待的那個人正滿身煤灰、沒吃晚飯、隔著茫茫夜色在離家一里之外喝著酒。
“我爸回來了嗎?”保羅問道。
“你看吧!回來沒有?”莫雷爾太太說,對兒子明知故問很是惱火。
孩子站在母親身邊不走。二人共同分擔著焦慮。過了一會兒,莫雷爾太太出去,把土豆撈出來。
“都燒糊了,燒焦了,”她說,“我這是為了誰呀?”
他們倆沒有多說什么。保羅幾乎要怨恨母親不該因為父親下工不回家而辛苦等待。
“你干嘛多操這份心呀?”他說。“他要在外面喝醉,你管他呢!”
“不管他!”莫雷爾太太動氣了,“‘不管他’,你倒說得輕松。”
她明白,下了工呆在外面不回家的男人,不久就會把自己連同全家給毀了。孩子們還小,要靠他養家。威廉給了她些安慰,最終她總算有個可以依靠的人,萬一莫雷爾不行了。但是,家里的人天天晚上等待的氣氛緊張些是一樣的。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到六點鐘時,桌子上還鋪著桌布,飯菜仍在那里擺著,屋里仍是一片焦急與期待的氣氛。這孩子再也無法忍受了。他不能出去玩。于是他跑到隔壁的英格太太家去,好有個說話的人。英格太太沒有孩子。她的丈夫對她很好,但他在一家店里干活,回家很晚。她見這孩子在門口,便說:
“進來吧,保羅。”
兩人坐下聊了一會兒,這孩子突然站起來說:
“好了,我得走了,去看看我媽有沒有什么要我幫忙的。”
他假裝高興,沒有把自己的苦惱告訴他的這位朋友。然后他跑進了家門。
這些天,莫雷爾每天回家來都脾氣都壞得很、討厭可恨。
“回來這么早呀,”莫雷爾太太說。
“我什么時候回來,跟你有什么關系?”他嚷道。
家里的人,都一動不動,因為他兇相畢露。他吃飯的那樣子,要多粗野多粗野,一吃完便將一堆碗碟推開,兩只胳膊在桌上一攤。就睡著了。
保羅特別恨父親。這個礦工,腦袋又小又難看,頭發有點泛灰色,枕在光著的胳膊上,臉上又臟又紅,鼻子和下巴全是肉,兩條眉毛斜著感覺十分可鄙,滿腹啤酒、渾身疲乏、一腔怒火地睡著了。如果有人突然進來,或者發出聲音,這個人就抬起頭大聲吼道:
“誰要再出聲,告訴你們,我就揍他!聽到沒?”
簡直是在恐嚇的這最后一句,讓全家人都對他恨之入骨。
沒有誰把任何家事說給他聽。孩子們單獨和母親在一起時就把一天所發生的事,所有事,全都告訴她。凡事都要跟母親講過,才算真有其事。但是,父親一進屋里,什么都停止了。他就像運轉正常的家庭機器中的楔子。他經常覺察到,他一進屋頓時就一片沉靜,被攔在生活之外,不受歡迎。但這是很久以來形成的陳疾,無法改變了。
他其實很想孩子們跟他說說話,但孩子們不會。莫雷爾太太有時會說:
“你應該告訴你爸爸。”
保羅在一家兒童報紙舉辦的競賽中得了獎。大家都很為他高興。
“等你爸爸回來,最好告訴他,”莫雷爾太太說。“你們知道,他老是說,什么事都不告訴他。”
“好吧。”保羅說。他覺得要他去告訴爸爸,還不如不得這個獎。
“我參加競賽得了個獎,爸,”他說。
莫雷爾轉過身來對著他。
“是嗎,孩子?是什么比賽?”
“嗯,也沒什么——有關女名人。”
“你得了多少獎金?”
“一本書。”
“啊,這樣!”
“一本關于鳥類的書。”
“哦!哦!”
就這樣。莫雷爾和與其他任何家庭成員是不可能有共同話題的。他是個局外人。他背棄了心中的神明。
他只有在做事的時候,干得開開心心的時候,才重新回到家人的生活之中。有時候,他在晚上補補鞋,修修鍋,修修下礦用的水壺。他往往需要幾個下手幫忙,孩子們正求之不得。干活時,他們跟他成為一體,他在真正干點什么的時候,便再次回到了真正的自己。
他干活很在行,心靈手巧,心情不錯時還會哼上幾句。他鬧別扭發脾氣是間歇性的,這個間隔可以是幾個月,幾年。有時他又會快樂得很。有時也叫人愉快,比如他鉗著一塊燒紅了的鐵跑進洗碗間,喊著:“快躲開啦——躲開!”
接著,他把這塊軟乎乎、紅彤彤的東西放在鐵砧上,打出他需要的形狀。或者,他很長時間專心致志地坐在那兒,做錫焊。孩子們高興地在一邊看著金屬突然熔化,沾在烙鐵尖上,這時屋里充滿燒熔了的松香和熱錫的氣味,有一會兒莫雷爾一聲不響、注意集中。他補靴子時經常會唱唱歌,只因為那錘打之聲令人興奮。還有,他坐下來,在他下井穿的厚布工作褲上補上大塊大塊的補丁時,他也高興之極,這活他常干,他覺得褲子太臟、料子又太硬,所以不能給妻子補。
他做信管時,孩子們最開心了。莫雷爾從頂樓找來一捆沒有腐爛的長麥稈,用手把它們駁干凈,直到每根麥稈都閃閃發亮,如同金麥稈一樣,再切成一節一節的,每節大約六英寸長,他盡量在每一節的下邊留個凹口。他有把極其鋒利的小刀,很輕松就能把麥稈切斷而不會把麥稈切壞。然后,他把一堆火藥放在桌子中間,這是放在擦得雪白的桌子上的一小堆黑色的顆粒。他把麥稈整理好修剪齊,保羅和安妮往麥稈里裝火藥,壓實。保羅很喜歡看黑色顆粒從他手中沙沙地慢慢流進麥稈口,一顆接一顆開開心心地落下,把麥稈填滿。然后他用一些肥皂——用拇指指甲在茶碟里的肥皂上摳了一點——封住麥稈口。
“爸,看!”他說。
“對了,我的小帥哥。”莫雷爾說,他特別喜愛這個次子。保羅把信管裝入火藥罐,準備明天早上用,到時候莫雷爾把它帶到井底,點燃一炸就能把煤塊炸下來。
這時,仍然很喜歡父親的亞瑟便靠在莫雷爾坐的椅子扶手上說:
“給我們講講井下的事吧,爸爸。”這可是莫雷爾求之不得的。
“噢,有匹小馬——我們叫它塔菲。”他從此開始了。“它可聰明啦。”
莫雷爾講起故事來很親切。人家一聽就感覺到塔菲確實聰明。
莫雷爾有活干的時候,才會有這么愉快的夜晚。他總是睡得很早,比孩子們睡得早。干完活,報上的大標題也瞅幾眼,再呆著就沒事了。
父親上床睡覺,孩子們這才放了心。他們躺在床上,小聲說一會兒話。突然照在天花板上的燈光嚇他們一跳;這是礦工們安的手提燈光;他們從外面緩緩走過,去接九點鐘的夜班。他們聽見礦工們的說話聲,想像礦工們漸漸走下黑暗的山谷。有時他們跑到窗前,望著三四盞燈越來越小,在黑暗的田野里搖曳。之后再趕緊上床,暖暖和和挨在一起,多么快樂啊。
保羅身體太弱,患了支氣管炎。其他幾個孩子倒都很結實,所以母親對他與別人不同。一天,他在午飯時回家,感到身體不舒服。而這家人是從來不會遇事就大驚小怪的。
“你怎么啦?”他母親厲聲問道。
“沒事的,”他回答。
但他沒有吃午飯。
“你不吃飯,就別去上學。”她說。
“為什么?”他問道。
“什么也不為!”
飯后,他躺在沙發上,就是孩子們都喜歡的十分暖和的印花布墊子上。后來他就迷迷糊糊睡著了。那天下午,莫雷爾太太在熨衣服。熨衣服時聽到孩子喉嚨里呼嚕呼嚕一直響,聲音很小但不間斷。她過去對他曾有過的、有點厭煩的感受又油然而生。她當時沒希望他能活下來。然而,他小小的身軀里充滿巨大的生命力。如果他死了,對母親而言倒或許是一種解脫。她對他的愛中總摻雜著痛苦。
他似睡非睡似醒非醒,模模糊糊覺得有熨斗往架上擱的咔嗒聲,熨斗在熨衣板上碰出的細微的噔噔聲。他一驚醒,睜開眼,看到母親站在爐邊的地毯上,把熱熨斗挨近臉,好像在用耳朵聽熨斗熱不熱似的。她面容平靜;嘴緊閉著,這是痛苦、幻滅和忍耐的表現,鼻子稍微有點斜,一雙藍眼睛顯得如此年輕、敏銳、熱切,他心中充滿了愛。她平靜時總顯得剛毅并充滿了生機,只不過好像被剝奪了權利一樣。母親生活不如意的感受,深深刺痛了孩子的心:自己沒有能力為她帶來什么,又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痛心,然而也使他的內心更加堅韌執著。孩子也是有孩子的志向的。
她往熨斗上吐口唾沫,唾沫在又黑又光的熨斗表面跳兩下就沒有了。她跪下來,把熨斗放在爐邊地毯的麻布襯料上用力擦擦。她周圍是紅彤彤的爐火光,讓人感到很暖和。保羅喜歡她蹲下來把頭歪到一邊的樣子。她動作輕盈。看著她就是一種享受。只要她在做事,只要是她的動作,在孩子們眼里都是完美無瑕的。屋里很溫暖,充滿熨熱了的衣服的氣味。后來,牧師來了,輕言細語跟她談談說說。
保羅有支氣管炎,臥病在床。他不是很在乎。如果要出事,誰也沒法子。他喜愛這樣的夜晚,八點鐘以后,熄了燈,他可以欣賞火光影子在暗暗的墻和天花板上蹦蹦跳跳,可以觀看巨大的影子晃來晃去,好像屋里擠滿了人在悄然打斗。
父親睡前,要到病房看看。有人病了,他總變得十分和藹。但對這孩子而言,父親卻破壞了氣氛。
“你睡著了,親愛的?”莫雷爾溫柔地問道。
“還沒,媽媽來了?”
“她在疊衣服。你要什么?”莫雷爾是極少對兒子用“您”這類詞的。
“不要什么。她要多久才來呀?”
“一會兒來,小寶貝兒。”
父親在爐邊地毯上站了一會兒,遲遲疑疑。他能感覺得到兒子并不需要他。
他轉了轉,不知道該干些什么。孩子焦躁得生了氣。父親在這里似乎使病人更加不安。莫雷爾站在那里看了看孩子,只好輕聲地說:
“晚安,寶貝。”
“晚安。”保羅回答,翻過身去,現在他能獨自呆著,總算安心了。
保羅喜歡跟著媽媽一起睡。無論衛生學家怎么說,跟心里所愛的人一起睡仍然是讓人開心的。心靈感到溫馨、安寧、平靜,觸摸對方帶來的全然是舒適之感,都使人酣然進入睡鄉,從而身體與心靈的健康得以完全恢復。保羅挨著她睡,病情好轉;而她本來一向是難以入睡的,后來竟也一睡就著,睡得很香了,這似乎給了她信心。
病情恢復期間,保羅時常坐在床上,看著那些鬃毛柔軟的馬在田間馬槽邊吃草,在經已被踩成黃色的雪地上到處是它們散落的干草;看著大群礦工回家——那些小小的黑影兩兩三三地慢慢穿過銀色的田野。
然后,雪地上升起深藍色的霧靄,暮色降臨了。
這期間,一切都很奇妙。雪片突然飄落在窗玻璃上,跟燕子似的停一會兒,然后就消失了,玻璃上滾下來的是一滴水珠。雪片圍著屋角盤旋,像群鴿子似的一掠而過。在山谷那邊,拉煤的黑色小火車遲遲疑疑地爬行在白茫茫的大地上。
家境貧寒,孩子們如果能做點什么補貼家用那就是最開心的事了。
除了拾落穗煮牛奶粥之外,最大的收獲應算是采黑莓。莫雷爾太太總是在周六買水果做布丁;她同樣喜歡黑莓。所以保羅和亞瑟一到周末就會出去找,找遍小灌木林、樹林和舊采石場,只要能找到黑莓,哪兒都去過了。在礦村這一帶,黑莓尤其少見。但是保羅到處找。他喜歡到鄉下去,在低矮的樹叢里找。空手回家見媽媽,他是無法接受的。他覺得,這會使她失望,那還不如死了好。
“哎呀!”孩子們一進門她就驚嘆地說,孩子們回來得很晚,又累又餓,“你們到哪兒去了?”
“嗯,”保羅回答,“沒去哪兒,我們就去了米斯克山。你看這些,媽媽!”
她朝籃子里瞄了一眼。
“哇,這么大呀!”她贊嘆說。
“有兩磅多——有兩磅多吧?”
她拎了拎籃子。
“應該有。”她不太有把握地說。
保羅掏出一支小花。他總是把能找到的最美麗的花枝帶回來母親。
“真美啊!”她說,那語氣是女人接受定情紀念品時的驚喜語氣。
這孩子走了一整天,路太遠,他不愿認輸更不想空手回到母親面前。只要他還小,她對此是體會不到的。她一心想著孩子們長大成人。在她心中占第一位的是威廉。
威廉去了諾丁漢,不常在家,母親便與保羅相依為命。保羅與有威廉彼此嫉妒,但同時他們又是知心好友。
莫雷爾太太和二兒子更好,顯得形影不離似的,或許不像她對大兒子那樣關心。五個礦井的礦工都在星期五領工資,但不是每人去領。各礦道的工錢都給工頭,他是承包人,由他在酒店,還有在家把工錢再分好。為了讓孩子們去拿錢,學校在星期五下午提前放學。莫雷爾家的孩子——威廉、安妮、保羅在沒有工作之前都曾在星期五下午去拿錢。保羅多在下午時分出發,口袋里放個小白布包。條條小路上,一群人結伴而行擁向辦公室。
這些辦公室都相當宏偉:紅磚新房子,就像高聳的樓房,聳立在園子里,就在青山小巷的盡頭。接待室是大廳,面積挺大,地上鋪著青磚,四周靠墻全是座位。礦工們一身臟兮兮的工作裝,就坐在這里,他們早就從井下上來了。婦女、孩子總在小路上散步。保羅總是在礦山邊沿和礦山斜坡上東張西望,因為那里生長著紫羅蘭和勿忘我。人聲鼎沸。女人們戴上了只有過節才戴的帽子。姑娘們聊天,嘰嘰喳喳,小狗到處跑。四周綠茵茵的灌木叢卻悄然無聲。
房間里擠滿了一身臟兮兮的礦工、回家換過了衣服的男人、女人,還有一兩個小孩,除此之外還有一只狗。保羅個子小,只有被擠到人群最后的份,靠近爐子,把他烤得厲害。他知道名字的順序——他們按礦坑號叫。
“霍利德。”從布萊斯韋特先生的嘴里發出。霍利德太太安靜的走上前,接過錢,站到一邊。
“鮑爾——約翰·鮑爾。”
一個男孩走到柜臺前。布萊斯韋特先生,他身體胖,脾氣不好,那目光從眼鏡上端瞅著男孩。
“約翰·鮑爾!”他說著。
“是我。”男孩說。
“咦,你的鼻子,原先不是這樣的。”愛說笑的溫特巴特姆先生從柜臺上伸出頭來說。人們都哧哧地竊笑,不由想到了老約翰·鮑爾。
“你爸來了呀?”布萊斯韋特先生說。
“他身體不好。”孩子尖聲地說。
“你該告訴他別喝酒。”那位出納員說。
“他要是用腳踢你,也沒關系。”后面有人這樣說道。
在場的男人都哈哈大笑。那位出納員低頭看下一張單子。
“弗雷德·皮爾金頓!”他不太在乎地叫道。
布萊斯韋特先生是公司的大老板。
保羅知道再隔一個人就輪到他了,心跳得厲害。他緊貼著壁爐架。他的兩個腿肚子都烤痛了。他并不想擠過那道人墻。
“瓦爾特·莫雷爾!”傳來響亮的聲音。
“在!”保羅答道,聲音尖細的連自己都很難聽到。
“莫雷爾——瓦爾特·莫雷爾!”出納員又叫了一遍,拿著工資條的手,準備送出去。
保羅害怕,不敢大聲說話。那些大人把他遮住了。還好溫特巴特姆先生幫助。
“他在這兒的。人呢?莫雷爾家的小子?”
這個肥胖、禿頂、臉紅的小個子用敏銳的目光東張西望。他指指壁爐。礦工們低下頭看,紛紛讓到一邊,孩子這才出現。
“他在這兒!”溫特巴特姆先生叫道。
保羅走到柜臺前。
“十七鎊十一先令五便士。叫你的時候你怎么不回答?”布萊斯韋特先生說。他將裝有五鎊銀幣的袋子扔在工資單上,溫文爾雅地拿起十鎊金幣放在銀幣旁邊。金幣閃著金光地一連串滑在票據上。出納員點完錢數,孩子把錢全都捧到溫特巴特姆先生面前,由他扣除所有費用。這又給孩子出難題了。
“十六先令六便士。”溫特巴特姆先生大聲叫道。
孩子太心慌,點不了數。他慌張的把銀幣與金幣推過去。
“你給我多少錢你知道嗎?”溫特巴特姆先生問。
孩子看看他,沒出聲。他呆住了。
“你不會說話啊?”
保羅想了想,又推過去幾個銀幣。
“公立小學沒教你們數學嗎?”他問道。
“只教代數和法語。”一個礦工說。
“還教騙人。”另一個礦工說。
保羅一直讓后面的人等著。他用細小的手把錢放進包里,迅速地離開了。每當這種場合他都吃盡苦頭。
他來到外面,走在曼斯菲爾德路上,心才放下來。公園墻上的地衣綠油油。一處果園的蘋果樹下,有些雞在啄食。礦工們迫不及待的往家走。這孩子害羞地貼著墻根走。這些礦工中,有許多他都認識,但他們滿身臟兮兮,他無法辨認。這是他的又一苦惱。
他走到布雷提的那家新酒館時,他的父親還沒有來。老板娘沃姆比太太認識他。她是外婆的朋友。
“你爸還沒來呢,”老板娘說,帶有諷刺和嘲笑的意味,這是女人專跟成年男子說話時的口氣。“坐下吧。”
保羅坐在酒館里長凳上。有幾個礦工在拐角處“算賬”——分錢;有幾個走了進來。他們都朝這孩子看了一眼,沒有說什么。莫雷爾終于來了:一身黑黑的跟碳似的,但步子挺快的,蠻像那么回事。
“喂!”他親切地對兒子說。“你比我先到?喝點什么不?”
保羅和其他孩子都竭力反對喝酒,他當著這些人喝一杯檸檬汁,比拔掉一顆牙還要難受。
老板娘de haut en bas打量他一番,頗有愛惜之心,但對他過于守舊感到惱怒。他悻然往家走。他一聲不響地進了屋。星期五是烤面包的日子,通常總給他留個香熱噴噴的面包。母親把面包放在他面前。
他突然很生氣地轉身對著她,兩眼似火燒:
“我再也不去辦公室了。”他說。
“為什么?怎么啦?”他母親吃驚地問道。他陡然大怒,倒叫她覺得很有趣。
“我再也不去了。”他聲明說。
“哦,行啊,去告訴你爸。”
他嚼著面包,仿佛討厭極了。
“我不——我不去領錢了。”
“那就找卡林家的孩子去拿;他們很想掙這六便士了。”莫雷爾太太說。
這六便士是保羅的最后收入。大多花去買生日禮物,但畢竟是收入,他還是很珍惜的。但是——
“讓他們掙就是!”他說。“我不要。”
“哦,好吧,”他媽媽說。“那你也別跟我使性子。”
“那些人又粗俗又討厭,我再也不去了。布萊斯韋特先生說話都不清,溫特巴特姆先生連語法都不明白。”
“你不再去,就為這?”莫雷爾太太笑著說。
孩子安靜了一會。他的臉色更白了,眼神更加的迷茫了。母親忙于家務,沒有理會他。
“礦工們擋住了我的出路,我出也出不去。”他說。
“我說,孩子,你就請他們閃到一邊去。”她回答說。
“阿爾弗雷德·溫特巴特姆先生還說,‘公立小學教了你些什么?’”
“他們沒教他多少,”莫雷爾太太說,“事實是——規矩和智慧都談不上——天生詭詐。”
她就這樣以自己的方式安慰了他。他那高度敏感的神經讓她心痛。他眼中的憤怒有時激勵她,使她睡著的靈魂得到片刻欣喜。
“發了多少錢?”她問道。
“十七鎊十一先令五便士,扣了十六先令六便士,”兒子回答說。“這星期還好,我爸的零用只扣了五先令。”
這樣,她便知道丈夫掙了多少,要是交給她的錢數不對,她便能追問他。莫雷爾一向對每個星期的收入保密。
星期五晚上是烤面包,也是上集市的時間。保羅總是在家里烤面包。他喜歡呆在家里畫畫和讀書;他很愛畫畫。安妮一到星期五晚上就“歡樂不已”;亞瑟跟平時一樣過得很快活。所以家里就剩保羅一人。
莫雷爾太太喜歡上集市買東西。山頂的小集市正是通往諾丁漢、德比郡、埃爾克斯頓和曼斯菲爾德的四條大路的交匯處,貨架很多。四輪大馬車從四面八方來到這里。市集上全是婦女,大街上全是男人。看到街上到處是男人,真令人驚異。
莫雷爾太太老跟賣花邊的女人拌嘴,問價時雖說話很客氣,但態度很冷淡。
“不知道這個盤子多少錢,”她說。
“七便士,你拿走。”
“謝謝。”
她放下盤子就走了;但是她要把它買到手才離開集市的。她又走了回來,瓶瓶罐罐擺在那里,她朝那個盤子偷看一眼,假裝沒看見似的。
她個子小,身著黑衣,頭戴戶外軟帽。這帽子都戴了三個年頭;安妮看它很不舒服。
“媽!”女兒懇求說,“不要戴這頂帽子了,難看死了。”
“我還有哪一頂戴呢,”媽媽大聲地說。“我覺得很漂亮嘛。”
她又瞄了那盤子一眼。她和她的敵人——陶器商——都覺得很不習慣,仿佛要發生什么事似的。他突然大聲問道:
“五便士,要不?”
她下定決心;但還是彎腰拿起盤子。
“我要了。”她說。
“倒像是你幫了我一把,嗯?”他說。“你朝它吐口唾沫得了,就像白送給你的東西那樣。”莫雷爾太太不情愿地付給他五便士。
“你不是白給我的,”她說。“你如果不愿賣,我出再多的錢你也不會賣給我。”
“這地方人太多了,能虧本賣點兒就算不錯啦。”他發牢騷地說。
“是啊;生意時好時壞嘛。”莫雷爾太太說。
但是她諒解了他。他們像朋友一樣。現在她敢用手去摸陶器了。
保羅在等她。他喜歡看見她回家來。她這時任務完成,人也很累,拿著大包小包,心情卻好極了,感到精神百倍。他聽見她步子輕快地走進門,他停止畫畫,抬起頭。
“哎喲!”她嘆口氣,站在門口對著保羅甜甜的笑著。
“真沒想到,你手里全是東西!”他說著放下畫筆。
“是啊!”她喘著氣。“安妮這毛丫頭還說去接我呢。真沉哪!”
她把所有的放在桌上。
“面包烤好了嗎?”她說著來到烤爐前。
“只剩下這一個了,”他回答。“你不用看。我沒忘。”
“咳,那個賣陶器的呀!”她說著關上烤爐的門。“我以前說他可壞,你知道嗎?而現在覺得他并不很壞。”
“是嗎?”
孩子聚精會神地聽她說。她脫下小黑帽。
“可不是嘛。我看他沒賺到錢吧——唉,如今人人都在叫苦連天——使他很生氣似的。”
“換了我,我也會這樣的。”保羅說。
“嗯,對此誰也不會感到吃驚。他賣給我了——你猜,這個多少錢?”
她從一張破報紙里拿出盤子,美滋滋地站在那兒看著盤子。
“給我看看!”保羅說。
兩人站在一起看那盤子,心里好不痛快。
“我喜歡有矢車菊形狀的東西。”保羅說。
“對呀,我當時就想到你給我買的那只茶壺——”
“一先令三便士,”保羅說。
“五便士!”
“不止吧,媽媽。”
“是不止。你知道,簡直是賺了個便宜。我一路花錢太多,沒錢再買東西了。再說,他要是不愿意也不會賣給我。”
“是的,他是可以不賣。”保羅說,母子二人恐怕有從那陶器商手里白拿之嫌,互相安慰著。
“我們可以用它放水果沙拉。”保羅說。
“放食物也可以。”母親說。
“還可以放一些蔬菜。”他說。
“別忘了那個面包哇。”她說,那話語里充滿喜悅。
保羅看看爐子里,輕輕地拍了拍爐底上的面包。
“好了。”他說,把面包遞給她。她也把面包拍了拍。
“是好了,”她回答說,然后去開口袋。“哎,我花錢大手大腳,是不對的,到最后就會分文不剩的。”
他急切地跑到她身邊,看看她這一次買的東西。她打開另一包報紙,幾株紫羅蘭和雛菊的根都掉了出來。
“花了四便士呢!”她小聲地說。
“真便宜!”他叫道。
“可不,按說不該花錢買它的,沒什么錢了。”
“它們漂亮極啦!”保羅叫道。
“可不!”她大聲說,滿臉笑容。“保羅,你看那枝黃的,像不像——老頭兒的臉!”
“真像!”保羅叫道,彎腰去聞。“好香啦!就是上面還有點泥。”
他跑進洗碗間,拿來絨布,十分輕地把那株三色紫羅蘭反復的擦著。
“現在再看看,它濕濕的!”他說。
“是啊!”她贊嘆說,高興極了。
斯卡吉爾街的孩子很好。莫雷爾家里,孩子不多。少就更合群。男孩女孩一起玩,女孩子愛玩些動作粗野的游戲,而男孩子也玩跳舞、轉圈和過家家的游戲。
孩子們都喜歡冬天不下雨的夜晚。他們待在家里,等到工人回家,等到天黑了、街上無人。他們便圍上圍巾出去,大衣他們是從不穿的,礦工的孩子總是這樣。路口很黑,路的盡頭都看不清,在一凹地處,燈光閃著,十分散亂,那便是敏頓,正對面的遠處便是賽爾比。那最遠處的微弱燈光就像把這黑夜不斷地延伸下去。孩子們在路上焦急地望著田間小徑的路燈柱子。如果這小小的一方光亮之地也沒有人,這兩個男孩真有傷感之情。他們站在路燈下,兩手放在口袋里,背對黑夜,可憐巴巴地望著那些黑色的房子。忽見一位上身穿件短外套、下著裙子,兩腿修長的小姑娘迅速跑來。
“比利·皮林斯,你們家的安妮,還有艾迪·達金,在嗎?”
“我不知道。”
不過,這也沒關系——現在有三個人了。他們在路燈下玩起了游戲,直到別的孩子有說有笑的跑過來。游戲玩得很開心,孩子們都溶入其中。
這里只有一根燈柱子。后面漆黑一片,仿佛被黑夜包圍著。前面,一條寬闊、而寧靜的路通向山頂。有些人從這里走小路去田野里。走不了十幾碼,就浸入到黑夜里了。孩子們繼續玩游戲。
他們相處都很親密,這是他們遠隔凡塵所致。一旦吵起架來,游戲就結束了。亞瑟很容易發脾氣,比利·皮林斯——其實是菲利普——更壞。保羅得站在亞瑟一邊,愛莉斯站在保羅一邊,埃米·利姆和艾迪·達金總是向著比利·皮林斯。這六個孩子吵吵鬧鬧,搞得互相仇恨,簡直仇深似海,然后慌張的各自回家去。保羅永遠不會忘記,在吵鬧之后,他看見從山頂上那條荒涼的路上,慢慢地、緩緩地升起一輪美麗的明月,像一只大鳥。他想起《圣經》上說那月亮會變成血。第二天他趕緊去跟比利·皮林斯重歸于好。于是,在黑夜籠罩之下的路燈柱子旁,好玩的游戲再度開始。莫雷爾太太只要走進起居室,就能聽見孩子們使勁地唱:
“西班牙皮鞋穿腳上,
絲織的襪子亮光光;
個個手指都戴著戒指,
我用牛奶洗身子。”
他們做游戲都聚精會神,隨著那歌聲從黑夜里傳來,他們不由感覺到了在曠野里唱歌的樂趣。歌聲打動了母親;他們在八點鐘到家,都臉紅紅的、眼睛亮晶晶的,都想搶著說話,她完都白了。
在夏天,礦井并不全日開工,特別是煙煤礦井。住在莫雷爾太太隔壁的達金太太,走到籬笆邊,把爐邊地毯打掃干凈,這時她會發現一些人慢慢走上山來。她馬上認出他們是礦工。第一個走上來的人走到梯磴前。他把柵欄門推得“嘎吱”直響。
“怎么,你們不工作了?”達金太太大聲問道。
“是的。”
“他們怎么把你解雇了,真可惜呀。”她諷刺地說。
“倒也是,”那人回答說。
“哪兒能啊,你們就做夢都想上井來。”她說。
那人走著。達金太太來到院子,發現莫雷爾太太出來倒垃圾。
“我看,敏頓被解雇了,太太。”她大聲說。
“這下可不行了!”莫雷爾太太憤怒地說。
“我剛才看見約翰·哈奇比了。”
“也好,能省下一雙鞋的錢。”莫雷爾太太說。兩個女人各自進了屋,都很討厭對方。
這些礦工臉上還沒有弄黑,就又結伴而行地回家了。莫雷爾不想回家。他喜歡陽光明媚的早晨。但是他剛去上工就被打發回家,心里很生氣。
“天哪,這么快呀!”他一進門,他的妻子就尖叫道。
“這能怪我嗎,老婆?”他大聲叫道。
“飯不是太多啊。”
“那我就吃我帶下井的面包,”他大聲吼道,挺可憐的。他覺得自己很沒用。
孩子們都到家了,見父親在吃他帶下井去又帶回來的兩片黃油面包,都呆住了。
“我爸干嘛吃面包啊?”亞瑟問。
“不吃,又該沖我大聲叫”莫雷爾低聲著說。
“凈不負責的!”他的妻子說道。
“讓它壞掉?”莫雷爾說。“我不像你們愛花錢,凈浪費。我要是有面包,我都會高興死的。”
“老鼠會吃的,”保羅說。“不會浪費。”
“好好的黃油面包可不能喂耗子的,”莫雷爾說。“吃了總比沒吃好,管它臟不臟呢。”
“讓耗子吃也沒什么,只當你喝酒花光錢唄,”莫雷爾太太叫道。
“哦,是嗎?”他叫著說。
那年秋天,他們生活有點緊張。威廉剛去了倫敦,母親希望他寄錢。他寄回過一兩次,是十先令,但初去那里,花費很大。他每星期都給家寫信。他給母親的信寫得很具體,告訴她他的生活,如何交友并跟一個法國人相互學習,何等喜歡倫敦。母親覺得他是跟她在一起的,就像他在家時一樣。她每星期回信給他,寫得簡單明白、風趣極了。一天到晚,她打掃屋子時總牽掛著他。他在倫敦:他會干得很棒的。幾乎可以說,他就像她的騎士,身佩她的徽章出陣了。
圣誕節他要回來住上五天。家里的人都忙碌著。保羅和亞瑟四處在找冬青枝和常青樹。安妮按土辦法做了些漂亮的紙環。家中準備的食物之豐盛也是以前所沒有的。莫雷爾太太做了一個挺大的蛋糕。她還教保羅如何將杏仁煮白去皮,洋洋得意得有些像女皇。他很小心地剝去這長長果仁的皮,點點數,缺一不可。據說在冷的地方打蛋,蛋才打得好。于是這孩子站在洗碗間里,那里的溫度接近零度;他在那里打呀打呀,蛋越打泡越多,變得像雪一樣白,這時他高興地跑到母親跟前。
“瞧啊,媽媽!不是很漂亮嗎?”
他小心的放在鼻尖上,用力一吹飄到空中去了。
“唉,別浪費呀。”母親說。
大家都高興極了。威廉將在圣誕前夜到家。莫雷爾太太把放吃的地方仔細查看一遍。只有從她做事的專心上才看得出她是如何的高興。時鐘滴答滴答地走著。
“他說幾點鐘到?”莫雷爾第五次問道。
“火車六點半到。”她肯定地說。
“他在七點十分就該到了。”
“哎,算了,中部地區的火車有晚點的習慣。”她冷淡地說。莫雷爾去門口到外觀望著。然后他回來。
“哎呀,你這個人,”她說。“你就像只老母雞在那里。”
“你給他作點飯吧?”做父親的說。
“時間還早。”她回答說。
“我看時間不多了。”他回答說,有些急了。她開始準備起來。水壺噗噗地響。他們等著,等著。
三個孩子都到了塞斯利橋的站臺,塞斯利橋在中部干線上,離他們家挺遠的。他們等了一個鐘頭。火車開來——他不在車上。鐵路那頭的紅綠燈閃著。天又黑又冷。
“去問問他,從倫敦來的車到了沒有。”他們看見一個戴著有遮檐的帽子的男子時,保羅對安妮說。
“我不去。”安妮說。“你別說話——沒準兒他會要我們走的。”
但是,保羅非常想讓此人知道他們在等從倫敦乘火車來的人:這聽起來該多好啊。然而他又怕跟任何人說話,更不用說去問一個陌生的男子了。三個孩子都不敢去候車室,怕給趕出來,又怕他們離開站臺會出事。他們仍在黑夜中等著。
“晚了一個半小時了。”亞瑟痛苦地說。
“嘻,”安妮說,“圣誕前夜嘛。”
他們都低下頭去。他沒有來。他們朝鐵路的另一頭望去。那遠處就是倫敦!似乎很遠似的。他們心想,一個人從倫敦來,在路上什么事都有可能發生的。他們都煩惱不已。他們又冷又餓,只好默默地在站臺上靠在一起。
過了兩個多鐘頭,他們終于看見一輛火車隱約出現在遠處的黑暗中。孩子們的心跳加速,趕緊倒退幾步。一列開往曼徹斯特的火車停了下來。兩個車門打開,從其中一個車門里走出來的正是威廉。他們向他跑去。他高興地把幾個小包遞給他們,立即說這趟特快在塞斯利橋這樣的小站停站都是因為他要在此下車:在此是不停站的。
這時在家里的父母擔心起來。桌子已經擺好,排骨已做好,一切準備就緒。莫雷爾太太圍上黑圍裙。她身上穿的是剛買的衣服。然后她坐下來,假裝看書。時間一分一秒的走著對她都是折磨。
“唔!”莫雷爾說。“都快一個半小時了。”
“孩子們耐心等呢!”她說。
“火車怎么還沒到吧,”他說。
“我告訴你,在圣誕前夜會晚幾個小時。”
他們彼此都很生氣,所以心情很著急。屋外,那棵白蠟樹在刺骨的寒風中呻吟。
人從倫敦回來的茫茫黑夜啊!莫雷爾太太苦等著。時鐘那輕微的滴答聲使她坐立不安。天越來越暗,這一切令人越來越不舒服。
門口終于傳來說話聲和腳步聲。
“他來啦!”莫雷爾叫道,急忙跳了起來。
然后他又退了回來。母親向門口跑了幾步靜靜地停在那里。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之后,門打開。威廉站在那里。他扔下包,把母親摟在懷里。
“媽!”他說。
“我的孩子!”她叫道。
她抱住他親了親,放開他,回過神來用十分平常的口氣說:
“你這么晚才到啊!”
“可不是嘛!”他大聲說著看著父親。“啊,爸!”
兩人對手緊握著。
“啊,我的兒子!”
莫雷爾都流下淚了。
“我們還以為你到不了呢,”他說。
“哦,這不回來了!”威廉叫道。
兒子又回頭向母親。
“你看上去挺好的。”她很愉快的說著笑了起來。
“是啊!”他高興地說。“我想是這樣——回家了嘛!”
他是個壯小伙,高大直挺,一副精神百倍的樣子。他轉身看看常青樹和讓人歡喜的想抱住的冬青枝,還有爐邊錫器里的小餡餅。
“哎喲!媽媽,是那樣漂亮!”他說,仿佛松了口氣。
一時間大家都不說話了。他突然跑向前,從爐邊拿起一塊餡餅就吃了起來。
“唔,你在別的地方沒見過這種農村土灶吧!”父親大聲說。
他給他們帶回了不少禮物。他把掙的每一分錢都花來買禮物上了。屋里充溢著一種溫暖氣氛。給他母親買的是一把白柄鍍金的傘。她到死都保留著,別的東西都可不要,但這個是不能不要的。人人都有一份禮物;此外還有許許多多的糖果:土耳其糖,菠蘿冰糖等一些的東西,孩子們心想,這些東西只有聲名遠播的倫敦才有。保羅在朋友們面前對這些糖果贊美不已。
“真正的菠蘿,切成一塊一塊的,跟水晶似的——真好!”
家里,人人都歡天喜地。家總是家,不論有過多大困難,他們都愛到極致。舉行了晚會,也慶祝過了。人們都來看望威廉,看看倫敦使他發生了怎樣的變化。他們都發現他“好一個紳士,好一個小伙子,真沒想到”!
他又要離開時,孩子們都獨自的待著、哭泣著。莫雷爾悲傷的睡著覺,莫雷爾太太覺得像被什么藥物弄麻木了似的,心灰意冷。她愛他如命啊。
他在律師事務所工作,該事務所跟一家航運大公司有聯系,這年夏天,他的上司同意讓他乘該公司的輪船去地中海旅行,花費不多。莫雷爾太太寫信給他:“去吧,去吧,我的孩子。這種機會不要放過,我想到你要去地中海旅行,比想到你回家還興奮。”但威廉還是回家住了兩周。地中海美麗的風光吸引著年輕人去旅游,那美麗的南方也使他這樣的窮家小子為之驚訝,然而就連這地中海在他可以回家探親之時也阻礙不了他。這給了他母親在感情上最大的補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