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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保羅涉足塵世

莫雷爾很不專心,對危險總是粗心大意,所以常遇不測。

威廉去倫敦差不多快一年,保羅已離校,一直呆在家里,莫雷爾太太在樓上,她的兒子在廚房里畫畫——他很擅長玩弄畫筆——這時有人敲門。他不情愿地放下畫筆去開門。與此同時,他母親在樓上打開窗子低下頭看。

礦上一個身穿臟兮兮工服的小伙子站在門口。

“這是瓦爾特·莫雷爾家嗎?”他說著。

“是的,”莫雷爾太太說。“怎么了?”

她已猜到了幾分。

“你家先生受傷了。”他說。

“啊,天哪!”她大叫起來。“他做事馬虎不受傷才是怪事呢,孩子。他這回是發生什么啦?”

“我不知道了,好像是腿。他們把他送到醫院去了。”

“哎呀!”她大聲叫道。“天啦,他這人真是!想讓人省心都不行,本來就是這樣!他的拇指剛好一點兒,現在又——你見到過他嗎?”

“我在井下看見了他。我看見他們把他放在礦車里送到井上,他昏睡著。弗拉澤醫生在礦燈室里給他檢查的時候,他大吼大叫嘴里還說著什么,說快把他送回家去——他不去醫院。”

小家伙吞吞吐吐地總算說完了。

“他愿意回家,好氣死我。謝謝你,孩子。哎,天啦,真氣人——氣人呀,氣人呀!”

她下樓。保羅還在畫畫。

“送去了醫院,傷得挺重,”她繼續說著。“他這個人太不用心了!別人都沒事。他呀,整天給我找事。哎,天啦,日子才有起色。別畫畫了,現在不是畫畫的時候。幾點鐘有火車?我得趕去凱斯頓。臥室就不收拾了。”

“我能收拾。”保羅說。

“不用你干。我看,我可以趕七點鐘的車回來。哎,老天爺,他還有完沒完呀!廷德山那條花崗石路一說它是石頭路更適當——會把他顛簸得夠嗆。路那么差,受傷的礦工都得坐救護車經過,他們怎么就不把路修一修,我真郁悶。他們本來就該開一家醫院嘛。”

她說話的功夫,已經準備好了。她急忙脫下襯衣外的背心,蹲在燒水鍋前,把水緩緩倒進水罐里。

“你這個該死的燒水鍋!”她大叫道,暴躁得直搖鍋柄。她是個小個子女人,而那兩只胳膊卻潔白而帶有彈性。

保羅收拾完畢。

“要到四點二十分才有車,”他說。“時間很充足了。”

“哦,不,沒有時間了!”她嚷道,用毛巾擦臉時斜眼瞧他一眼。

“有,有時間。還是先喝杯茶。要我跟你一起去凱斯頓嗎?”

“跟我去?不用了呢?呃,給他帶點什么去呢?哎,天啦!干凈襯衫——還好挺白的,最好晾晾曬曬。襪子——他不會要——毛巾,帶著吧;手絹。還有別的嗎?”

“梳子、小刀、叉子、勺等一些東西。”保羅說。他父親以前住過院。

“還不知道他腳的情況,”莫雷爾太太一邊梳著茂密的長發一邊說,如今頭發已出現了幾根銀絲。“他洗澡是只能洗上身的,下身不洗也沒關系。我看在醫院里,像他這樣多著呢。”

保羅已經擺好桌子。他給母親切了一兩片薄薄的黃油面包。

“喝吧。”他說著把一杯茶放在她面前。

“真煩人!”她生氣地大叫道。

“算了,一定得吃點兒,瞧,都做好了嘛。”他堅持說。

她安靜坐下啜口茶,吃口面包。她在沉思。

片刻后她出發,步行去凱斯頓車站。要帶的東西都放在她那個得得嚇人的錢袋里了。保羅看著她走在樹陰下的路上——小小的旁影,步履匆匆——心里牽掛著她再次陷入沉思。她緊張地匆匆趕路,感覺得到兒子的內心是和她在一起的,感覺得到他承受著無比巨大的擔子,甚至激勵著她。她趕到醫院時,她想:“把傷情真實情況告訴孩子,會使孩子心情不好。我還是小心為好。”她一路疲累地回到家時感到他是那么想分擔她的重擔。

“很壞嗎?”她一進屋保羅就問。

“夠壞的了。”她回答說。

“什么?”

她嘆口氣,坐下,解開帽帶子。兒子看著她的小臉,看著她柔軟而細小的雙手解開帽結。

“唔,”她回答說,“不算太危險,護士說砸得挺重。你想,石頭把腳砸破了——就這兒——骨折。有幾根碎骨都露在外面——”

“噢,好可怕!”孩子們尖叫著。

“還有,”她接著說,“他當時就說要死了——他要是不這么說,就不像他的風格了。‘我完了,老婆!’他看著我說。‘別胡言亂語,’我對他說。‘不管砸得多重,你也不會因為缺一條腿就死的。’‘我只能坐在木箱子里離開這兒啦,’他支支吾吾地說。‘好啦,’我說,‘等你好些了,如果你要坐在木箱里,去花園,我想他們是會幫你的。’護士說。這護士人非常好,就是挺嚴肅的。”

莫雷爾太太摘下帽子。孩子們默默地等著。

“當然,他現在的情況很不好,”她繼續說,“一時半會兒也好不了。傷得很兇,流了很多血;當然是傷得很重。傷筋動骨一百天,沒那么容易好。人發燒,有壞疽——如果惡化了,很快就會沒命。不過,他這人的血液干凈,生肌能力相當,要說惡化,我看不會。當然,那傷口——”

她情緒很不穩定,心中焦慮,臉色都發白了。三個孩子感覺到爸爸的情況很重,屋里靜悄悄的,安靜下來。

“但是他總會好轉的。”過了一會,保羅說。

“我就是這么對他說的。”母親說。

大家走動走動,都不敢出聲。

“他那樣子真是快不行了,”她說。“可護士說受傷了疼痛起來是那樣。”

安妮幫著母親拿著一些衣物。

“我走的時候,他兩眼緊緊地看著我呢!我說:‘我得走了,瓦爾特,因為火車——還有三個孩子們。’他看著我,挺舍不得樣子。”

保羅又拿起畫筆,繼續畫畫。亞瑟出去取煤。安妮坐著,心情忐忑不安。莫雷爾太太坐在她丈夫在她生第一胎時給她做的那張小搖椅上,靜靜的想著事情。她憂傷,為她受傷的男人難過。如今,她作為一個女人的關愛之心已被完全喚醒;她愿意貢獻出一切去幫助他、救助他;只要可能,愿意自己承受其所有痛苦;而在她內心深處,她對他和他的痛心,卻感到心灰意冷。甚至在他激起她的強烈感情的此時,她也是想愛他但是不能,這才是使她最痛苦的事。她郁悶地想了許久。

“對了,還有,”她連忙說,“我走去凱斯頓的半路上,發現我是穿著干活的鞋出來的——你們瞧。”這是保羅的一雙舊鞋,棕黃色,鞋尖都磨透了。“我不好意思得不知怎么辦才好。”她又加了一句。

早上,安妮和亞瑟上學后,莫雷爾太太又和保羅談了起來。

“我在醫院里看見巴克了。他看上去不太好,可憐的小家伙!我喜歡巴克先生——我真的喜歡他。他很講義氣。”

保羅不說話了,繼續干活。

“是的,”莫雷爾太太接著說,“對像你爸這樣的人來說,醫院就像監獄一樣。他不能理解那些規章制度。要是他自己能對付,他不會讓任何人碰他。他大腿肌肉被砸傷那會兒,一天需要換四次藥,只有我和他媽,他還讓誰給他換過藥?他不讓。所以呀,在醫院里那些護士就夠他受的。我真不想撂下他呢。說真的,我要走的時候,有點過意不去似的。”

她就這樣對兒子說著,仿佛在對兒子說教著,兒子則用心地聽,以此給自己減壓。她終于把一切都告訴了兒子。

莫雷爾的情況很不好。開始處于危險狀態。后來有點好轉。再后來,全家人知道他快全好了,都松了口氣,又可以快快活活地過日子了。

莫雷爾住院期間,家中境況還行。礦上每星期給十四先令,除此之外疾病的補助、傷殘基金也有,另外工友們每星期給莫雷爾太太支援一點——五先令或七先令——所以她手頭還挺富裕。當莫雷爾在醫院里逐步恢復,家里的人都挺幸福的。每到星期六和星期三,莫雷爾太太去諾丁漢看望丈夫。她總帶回一些小玩樣,莫雷爾太太從諾丁漢回來總有說不完的話。三個孩子圍著她坐著,有時靜聽,有時插嘴,有時爭論,到上床睡覺的時候才停止。掏爐灰重任通常由保羅干。

“我現在是家里的男子漢了。”他常這樣對他母親說。孩子們明白了,一家人和和睦睦才是最幸福的事。令他們幾乎有些感到痛心的是——盡管誰也不承認事實會這樣無情——他們的父親就要回來了。

保羅如今已十四歲,想找工作。這孩子身材矮小,深棕色的頭發,淺藍色的眼睛。他的臉已不像年幼時那樣胖胖的的,長得有些像威廉一臉部輪廓十分清楚,幾乎近似莊重——而且表情非常豐富。往往看上去他好像在看著什么,精氣勃發,滿臉笑容;他的笑容像他母親的笑容,來得甜美而且非常可愛;他那幼小的心靈一旦遇到不舒服的事情,他的臉便變得陰暗下來很難看。他是那種別人看重他或瞧不起他他就會像個呆子一樣的男孩;然而,他一旦得到關懷就又變得十分可愛了。

不論何事,他第一次與之接觸,總覺得不太順利。七歲時上學,對他來說是一件不順常的事。但后來他又很喜歡上學。如今他覺得他得為人處世,卻知道自己因害怕而停止,十分苦惱。對他這年齡的孩子而言,他學畫畫很聰明的了,而且懂一點法語、德語和算術,這都是希頓先生教的。不過他學的都沒有任何價值。干苦力,他身體不行,他母親說。他不喜歡做細活,更喜歡到處看看,去鄉下玩玩。

“你想干什么呢?”他母親問道。

“隨便。”

“怎么這樣啊?”莫雷爾太太說。

但這確實是他能給出的唯一回答。照這樣看來,他的心愿就是在家附近,穩穩當當地一星期掙三十或三十五先令,等父親死后,有個小房子跟母親住在一起,作作畫,高興時就出去,從此安心地過日子。現階段情況看,這就是他的計劃。他內心之中卻永不放棄,以己度人、論人而不留情面。他想,他或許也能成為畫家,真正的畫家。然而他對此漠不關心。

“那么,”他母親說,“你就得看報上的招聘信息了。”

他看著她。在他看來這是很丟臉的事,也使他感到不舒服。但是他沒說什么。他早晨起來,使他滿心困惑的只有一種想法:

“我得看招聘信息找工作。”

到十點鐘時他出門。他走在小鎮街上,感到他遇見的人都在私下說:“他這是要去閱覽室翻報紙找工作,門都沒有。看樣子只要靠他媽過日子了。”他悄悄走上合作社布店后面的臺階,偷偷地朝閱覽室里看去。在那里的通常只有一兩個人,都是一些老家伙,就是“靠補足過日子”的礦工。他走了進去,人家抬頭看看,他便有全身不舒服之感,趕緊在桌邊坐下,假裝看看新聞。他知道人家會想:“十三四歲的孩子來閱覽室來看報干什么呀?”他心里不是滋味。

他煩惱不已,看看窗外。他已成為一名囚犯了。對面花園的紅色舊墻頭金光閃閃的向日葵,面帶笑容地盯著手里拿著東西趕回家做飯的女人們。遠處的群山上就是安尼斯利森林,靜悄悄一片,令人向往。他心里一沉——他即將身不由己、受到束縛。

釀酒商的貨車從凱斯頓駛來,車上裝著酒,每邊放四桶,好似裂開的豆莢里的豆子。趕車人高高坐在車的位置上,搖擺著,顯得大模大樣,在保羅眼里都不出色。

保羅希望自己是個廢物。“我倒希望,”他暗自自言自語地說,“我像他那樣肥胖,像太陽下的一只狗。我倒希望我是一頭豬,是釀酒的趕車人。”

閱覽室里最后沒人了,他急忙抄下一條招聘信息,然后再抄下一條,然后溜了出去。他母親把他抄下的東西反復的看著。

“行,”她說,“去試試吧。”

威廉以前用商業用語寫過一封求職信,保羅照抄一封,但作了細微的改動。這孩子的字寫得很難看,做任何事都很出色的威廉不由為之心急如焚。

當哥哥的如今總愛現擺。他發現他在倫敦能結交的朋友,其地位比他以前的朋友們的地位要高得多。威廉不論在何處都交個好友,所以,他就成了一些人家里的客人,他開始自認為是個了不起的人了。成為上流人士竟然如此容易,他感到好不高興。

他春風得意,他母親也很高興。他在沃爾瑟姆斯托的住所十分冷淡。但是,這年輕人的家書中總有一股熱情似火,使他忘乎所以,全身無力。他母親為他擔心。她能感覺到他迷茫了。他跳舞,上戲院,劃船,跟朋友們出游;她知道,他在興盡之后獨自坐在寧靜的臥室里努力學習拉丁文,因為他想在事務所里大展伸手,要盡其所能在法律界大展伸手。如今他不用寄錢給母親。他掙的那點錢都用于自己的生活。她也不向他要錢,除非是在緊急時而且十先令便可解她當務之急的時候。她還會夢到威廉,夢到他做什么,他總是她的孩子。因為他,她是何等高興何等歡快,她自己是從不承認的。

他還興奮地說著在舞會上認識的一個姑娘,是個漂亮的姑娘,非常年輕,也是位小姐,追求她的男人都很多。

“我不知道你喜歡嗎?孩子,”他母親在信中說,“要是別人都在追她的話。你在一大幫人之中是很安全的,也不會有事。但要當心,當你發現只有你一人時,而且忘乎所以時,你不妨想想是什么感覺。”

威廉不喜歡這些話,繼續他的追求。他帶那姑娘到河上劃過船。“如果你見到她,媽媽,你就會明白是什么感覺了。高高個頭,舉止優雅,膚色呈橄欖色,潔白無比,一頭烏黑的秀發,一雙灰色的眼睛。我告訴你吧,你的兒子和她一起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時,是不會抬頭的。”

莫雷爾太太心中的問題不在于兒子是否不曾和一個跟他相似的女人在皮卡迪利大街上閑聊,倒在于兒子和一位穿著大方的麗人在皮卡迪利大街上散步。不過她還是不敢相信地祝賀了他幾句。

不久,諾丁漢,斯潘尼爾街二十一號,外科醫療器械廠的托馬斯·喬丹相約了保羅。莫雷爾太太興奮極了。

“唉,你瞧!”她叫道,兩眼炯炯有神,“你只寫了四封信,這第三封就有消息了。你有福氣,我的孩子,我就說你有福氣嘛。”

保羅看了看喬丹信箋上的精美的圖,畫著一只木制的腿,腿上穿著彈力襪子,戴著其他器械,他為之一振。他不知道竟然有彈力襪子。他似乎察覺到了有其他價值體系和個別的商業世界。

一個星期二的早上,母子二人一起前往約會地點。時值八月,天氣炎熱。保羅走著,心里十分害怕。但他一路上還是跟母親有說有笑。他沒有向母親說明事情的原因,不過她私下猜到了幾分。她歡天喜地,站在貝斯特伍德售票處前,保羅看著她從錢包里拿錢買票。當他看到她戴著破舊手套的手從那個破舊的錢包里掏出銀幣時,他因愛她而心痛不已。

她很興奮,很快活。他因母親與其他旅客說話而有些難受。

“瞧那頭母牛多笨呀!”她說,“四處跑著,把那兒當作草場了吧。”

“大概是因為那兒有牛蠅。”他低聲說。

“有什么?”她興奮不已、毫不難為情地問道。

過了一會兒,他們都在沉思。兩人的目光瞬間相遇,她對他笑笑。然后,他們都往各車窗外望去。

十六英里的旅程結束。母子倆走在車站街上,心中激蕩著無比興奮之情。到了卡林頓街,他們停下靠著欄桿低下頭看下面運河上的船。

“真像威尼斯啊,”他說,眼望著射在工廠高墻間的水面上的陽光。

“也許。”她回答說,微笑著。

他們挺看重那些商店。

“你瞧那件襯衫,”她說,“我們安妮穿肯定很漂亮!一鎊十一先令三便士。挺貴的呀!”

“還是刺繡的,”他說。

“是啊。”

他們有的是時間,所以不著急。對他們來說,這城鎮既陌生又好玩。可這孩子心里總七上八下。他不愿跟托馬斯·喬丹會面。

圣彼得教堂的鐘都快指向十一點了。他們來到通向城堡的一條小街。

他們突然發現一條黑色的大道,大道里有好些商號的名字,托馬斯·喬丹就在其中。

“這兒!”莫雷爾太太說,“可是它到底在哪兒呢?”

他們東張西望。一邊是一家奇特、黑色的紙板廠,另一邊是一家旅館,叫商業旅館。

“在里頭。”保羅說。

他們在大道下提心吊膽,小心走進龍嘴里。他們走進一個像一口井的大院,周圍全是房子。滿地是雜草、箱子和紙板。陽光正射在一個板條箱上,里面的雜草散落在院內,好似金條。別處,活像個礦井。有好幾扇門,兩段樓梯。正前方,樓梯頂端有一扇臟兮兮的玻璃門,門上字隱約可見:“托馬斯·喬丹父子公司——專營外科醫療器械”。莫雷爾太太和兒子一前一后的進去了。保羅·莫雷爾跟在母親身后,上那臟兮兮的樓梯向那扇臟兮兮的門走去,他這時的心情無比沉重。

她推開門,站住,心情十分激動。她面前是個大倉庫,到處是奶油色的紙包,職員都卷著袖子,忙碌著,倒像在自己家里。光線柔弱,那些光滑的奶油色紙包顯得格外好看,木柜臺一律是深藍色。閑適自在,仿佛向在家一樣。莫雷爾太太向前走了兩步,停下來等著。保羅站在她身后。

一名職員抬起頭。他朝倉庫另一頭看了看,那里是一間用玻璃合成的辦公室。然后他走上前來。他默不作聲,只是帶著詢問的神情望著莫雷爾太太探過身去。

“我可以看看喬丹先生嗎?”她問。

“我去找他。”那年輕人說。

他走進那間辦公室,一個滿臉胡須的老頭抬起頭。然后這小老頭走上前來。他的個頭不高,身子骨挺結實,穿件羊駝毛短上衣。

“早上好!”他說,面對莫雷爾太太,他頗為小心,不知她是不是顧客。

“早上好。我和我兒子保羅·莫雷爾一起來的。您要他上午和您會面呀!”

“這邊來。”喬丹先生說,毫不猶豫以示其辦事效率緊然有序。

他們跟著這位廠商走進一個狹小的小房間,里面放著美國造皮革面的沙發,因坐過的顧客甚多,皮革面早已磨得光禿禿的了。桌上放著一堆疝帶,即纏在一起的黃色麂皮箍。看上去是新的,像上等貨。保羅聞到一股新麂皮的味道。這是些什么東西,他挺郁悶。

“坐啊!”喬丹先生說,順手給莫雷爾太太指指一把椅子。她小心的坐在椅子邊上。那老頭連忙找出一張紙來。

“這信是你寫的?”他嚴厲說,把保羅發現是他的那張信紙給他看了看。

“是的,”他回答。

在此瞬間,他心里只有兩種想法:一,為說謊而不安,因為信是威廉寫的;二,他弄不明白,拿在此人手里的信為何如此陌生而又如此的熟悉。那人拿著信的模樣,他很討厭。

“你是在哪兒學的寫信?”老頭急忙說。

保羅呆著看著他,沒有回答。

“他寫得很不好,”莫雷爾太太小聲地插嘴說。

“你說你懂法語?”小老頭依然連忙地追問道。

“是的。”保羅說。

“你在哪上的學呀!”

“公立小學。”

“你是在公立小學學的法語?”

“不是——我——”孩子臉紅了,沒有再說下去。

“他教父教他的。”莫雷爾太太連忙說道,態度很肯定。

喬丹先生左思右想。然后他十分郁悶地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打開。打開時,紙發出了響聲。他把它遞給保羅。

“讀一讀。”他說。

這是用法文寫的一張字條,上面是手寫的不太工整、十分礙眼、這孩子看不清外國字。他迷茫地盯著那字條。

“‘先生,’”他開始讀;他迷茫地看著喬丹先生,“這是——這是——”

他是想說“筆跡”這個詞,可腦子不好使,就是說不出這個詞來。他覺得自己是個大笨蛋,恨死喬丹先生了,只好苦笑著再看字條。

“‘先生,——請送給我’——呃——呃——我看不清楚——呃——‘兩雙——gris fil bas——襪子’——呃——呃——‘sans——不行’——呃——我看不清這幾個字——呃——‘doigts——手指’——呃——我不知道——”

他想說“筆跡”這個詞,可就是說不清楚。喬丹先生見他給難到了,便將字條從他手里拿了出來。

“‘請寄回兩雙灰色無趾長統線襪。’”

“哦,”保羅陡然醒悟,“‘doigt’指‘手指’——也可以指——按說——”

小老頭看著他。他不知道“doigt”到底是“手指”還是“腳趾”的信義呀。

“長統襪跟手指能聯系上啊!”他大叫著。

“唉,它是手指的意思嘛。”孩子堅持說。

這個小老頭讓他出了洋相,他討厭他。喬丹先生看看這個臉色蒼白、呆頭呆腦的孩子,再看看孩子的母親:她靜靜坐著,沒有說話,一副靠別人開恩的窮人所特有的神情。

“他何時能上班?”他問道。

“啊,”莫雷爾太太說,“聽您的——他錄用了?”

“他住在貝斯特伍德?”

“是啊;不過他可以去火車站——在八點十五。”

“嗯哼!”

最后說定,保羅在螺簧班當學徒,一星期八先令。這孩子用力的說“doigt”是指“手指”之后就沒說話了。他跟著母親下樓。她用那雙明亮的藍眼睛望著他。

“我想你會愛上這份工作的。”她說。

“‘Doigt’是‘手指’的意思呀,媽媽,還有那種筆記。我無法辨別那種筆跡。”

“不要緊,我的孩子。我肯定他會對你很好的,你也不會每天見到他。剛開頭碰到的那個年輕人不是挺好嗎?我肯定你會愛上他們的。”

“可是,喬丹先生很不一般嗎,媽媽?那廠子都是他的?”

“我看,他是升上來的工人,”她說,“你對別人不用太在意。別人不會跟你過不去。”

陽光燦爛晴空萬里。長街上的店鋪都在濃蔭之中。公共馬車開過市場的那邊有賣水果的,攤子上的水果新鮮亮眼。母子倆經過時,聞到一股香氣逼人的水果香味。他那害羞的神情逐步淡化。

“我們去哪兒吃飯呢?”母親問道。

上飯館消費總讓人覺得太花錢。

他們找到一家館子,看樣子十分實惠。但莫雷爾太太一看菜價,心里嚇了一跳,這么貴啊。她只要了價錢最實惠的菜:腰花餡餅外加土豆。

“我們不該來這兒,媽媽,”保羅叫道。

“沒事的,”她說,“我們不會再來了。”

她堅持給他要個葡萄干小餡餅,因為他喜歡吃甜的食物。

“我不要,媽媽。”他請求道。

“要一個吧,”她說,“你會吃的。”

她到處張望,找女招待。女招待正忙,莫雷爾太太不想去麻煩人家。于是母子倆等著女招待有時間過來,這時那女招待正跟一些男顧客閑聊。

“真不要臉,臭女人!”莫雷爾太太對保羅說,“瞧,她給那個男人端去了布丁,可他比我們晚來呀!”

“沒什么的,媽媽。”保羅說。

莫雷爾太太非常生氣。可是她沒有多少錢,點的菜又少又便宜,在當時是沒有勇氣強調自己的合理要求。他們只好繼續等待,行規似的。

“我們走吧,媽媽?”他說。

就在這這時莫雷爾太太站起來。那女招待正從這邊走過。

“請幫我拿個葡萄干餡餅來,可以嗎?”莫雷爾太太明明白白地說。

女招待傲慢無禮地掉頭看看。

“一會兒就來。”她說。

“我們在這里已經等得太久了。”莫雷爾太太說。

不多久之后,女招待端來了餡餅。莫雷爾太太一邊核對賬單一邊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保羅恨不得鉆到地里去。

他對母親的若無其事感到驚奇。他知道,因為長時間的努力,她才學會要維護自己的合理要求,哪怕僅僅那么一點點。其實她與自己一個樣,畏畏縮縮膽小怕事。

“再怎么說,我上這兒來也就是最后一次了!”當他們離開這個地方時,她說道,終于離開了,謝天謝地。

“我們去,”她說,“奇普商店和布特商店瞧瞧,再去別的地方轉轉,行嗎?”

他站在一間間女帽頭飾商店和布店前,真是太沒意思了,但看見她興致十足,他也心甘情愿。他們繼續逛。

她站在門口聞花香,看起來真是樂趣無窮。

“哦!哦!真是可太愛了!”

保羅瞧見一位身穿黑色衣服的年輕漂亮女孩在花店的暗處正好奇地向柜臺外面張望。

“別人在看你。”他說,想把母親拉走。

“是什么香味呢?”她大聲問,就是不離開。

“紫羅蘭!”他回答,說著趕緊聞聞,“瞧,那兒還有一盆。”

“所以嘛——紅的,白的。我不知道紫羅蘭會是這種香味!”她離開了門口,保羅如釋重負,可她又站在了櫥窗前。

“保羅!”她叫他時,他正想辦法離開那個穿黑衣服的年輕漂亮姑娘——女店員——的視線。“保羅!你瞧這兒啊!”他不甘心地走過去。

“你看!倒掛金鐘!”她指著花兒大聲喊道。

“哎呀!”這聲音顯得怪異也顯得很感興趣。“這些花兒掛在那里,又大又沉,你會覺得它們隨時會掉下來似的。”

“開得好!繁茂啊!”她大聲說道。

“一絲一簇,都是朝著下面的!”

“是啊!”她也驚呼道,“真是太可愛了!”

“不知道誰會買!”他說。

“不知道!”她回答道,“不是我們。”

他們買了些東西,朝車站走去。他們從夾在兩旁大樓之間幽暗的通道上抬頭往運河望去,只見那矗立在長滿棕綠色灌木林的陡峭石壁上的城堡,在燦爛的陽光之下,就像一片奇麗的景色。

他跟母親一起度過了個美好的下午。他們在柔美的黃昏時刻回到家中,臉色紅潤,十分開心,也顯得很是疲憊。

第二天上午他填寫好季度火車票報單,送去車站。他回來時母親正開始擦洗地板。他盤腿坐在沙發上。

“他們說星期六可以送來,”他說。

“需要多少錢呀!”

“一鎊十一先令。”他說。

她繼續洗地板,沒吱聲。

“您是不是覺得太貴啦?”他接著問道。

“跟我想的差不多。”她回答說。

“我干一星期就能掙八先令的。”他說。

她沒有回答他的話,接著干活。最后她說:

“威廉去倫敦的之前答應過我,一個月會給我一鎊。他已經給過我兩次十先令;我知道,現在向他要,他一個子兒也拿不出來。不是我不拿他的錢。只不過,你也許在想,他興許能出錢給你買季度火車票,我可沒這樣想過。”

“他掙的比我多啊!”保羅氣憤地說。

“他能掙一百三十鎊。他們那些人都一樣。應承別人的時候口氣很大,兌現的時候也就那么一點兒。”

“他一個人一周要花五十多先令。”保羅說。

“咱們一家人一周花的還不到三十先令,”她回答說,“另外的錢,我還得再想些辦法。你們只要一走就不會想去幫你了。他寧可把錢花在那位愛裝扮自己人的身上。”

“她既然那么的闊,肯定很有錢啦,”保羅說。

“她應該有但卻沒有。我問過他。我知道,他不會毫無理由地給她買金手鐲。”

威廉跟被他稱之為“吉普賽人”的那個女孩交往著,發展的很好!他向這姑娘——名叫路易莎·莉莉·丹尼斯·威斯頓——要了一張照片寄給了他的母親。照片收到了——那是一位淺黑膚色的美人,側面照但帶點傻笑表情——而且,也許是光著身子的,因為照片顯示是不穿衣服的,一張露胸半身像而已。

“是啊,”莫雷爾太太回信給兒子說,“路易莎的照片很賺人眼球,我看得出來她定非常誘惑人。可是,我的孩子,你認為那家女孩會把那樣一張照片給她男朋友并寄給他的母親,這算得有情調嗎——而且是第一張?如你所說,肩膀是很漂亮。可我沒想到,一眼就能看見那么多袒露的地方。”

莫雷爾不經意看到放在客廳的小櫥柜上的照片。他用粗大的拇指和食指捏著它,走了出去。

“這是誰啊,你知道嗎?”他詢問妻子。

“是跟我們家威廉戀愛的姑娘。”莫雷爾太太回答道。

“哼!一看就知道是個小妖精,對他可不是什么大好事。叫什么名字啊?”

“名叫路易莎·莉莉·丹尼斯·威斯頓。”

“再說一遍,這名字真啰嗦!”這位礦工大喊道,“難道是位女戲子?”

“不是。聽說好像是位小姐。”

“省省吧!”他大聲說道,仍瞅著照片,“小姐,就憑她這個樣子?要擺闊,有多少錢?”

“沒什么錢。她跟老姨媽住一起,她恨老姨媽,給她多少拿多少唄。”

“哼哼!”莫雷爾放下照片說,“他跟這樣的人混在一起,真是個大傻瓜。”

“親愛的媽媽,”威廉回信說,“我很抱歉,你不太喜歡那照片。但是,我已經向吉普賽人說了,照片不符合你的正統觀念,于是她打算給你再郵一張,希望這一次能讓你喜歡。”

新照片沒多久便寄來了,照片上,姑娘身穿著一件夜間才穿的黑緞子緊身胸衣,方形領口,蓬松的袖子,漂亮的胳膊上配搭著黑色緞帶。

“我想知道,她是不是只穿夜服,不穿別的衣服,”莫雷爾太太諷刺地說。

“合你的心意真是太難了,媽媽,”保羅說,“我覺得,第一張光著肩膀的樣子就挺好看的。”

“是嗎?”母親不屑的回答道,“我可沒這么想過。”

星期一清晨,孩子六點起床準備去上班。花了很多時間才得到的季度火車票揣在他的背心口袋里。母親把午餐放在一只蓋得嚴實的小籃子里,他在六點四十五分時出門去趕七點十五的火車。莫雷爾太太把他送到路口。

“再見了,我親愛的媽媽。”他說著,笑了笑,可心里并不高興。

“再見,我的孩子。”她回答得愉快而又溫柔。

她系著白圍裙站在暢通無阻的路上,目送他走過田野。她看見他在田野中跋涉,心里在想,只要他認定了去哪,他就一定能做到的。她想到了威廉。他遠在倫敦,干得不錯。保羅馬上要在諾丁漢做事了。現在她有兩個兒子走入社會了。她有兩處可以掛念,都是工業中心,一想到她給這兩處都送了個男子漢,這兩個男子漢都會有出息,不會讓她失望;有她才會有他們,他們是屬于她的,他們的成績也是她的。她整個上午都很開心。

八點鐘,他來到了喬丹外科醫療器械廠那陰暗潮濕的樓梯口,站在第一個大貨架前,無可奈何,只有等人來帶他前去。一會過去了這地方還毫無動靜。柜臺上遮著幾塊大防塵布。有兩個男人才剛剛到,正在一個角落里閑談,一邊脫下外套,一邊卷起襯衫袖子。八點過十分。在這上班顯然用不著準時到。保羅聽見兩個職員的聲音。又聽見有人咳嗽的喘氣聲,看見屋子最里邊的辦公室里有個年邁的職員,戴頂繡有紅綠花紋的黑絲絨吸煙帽,正在拆信。保羅繼續等待。這時一個年輕職員朝老頭走去,興沖沖地大聲向他問好。這位老“主管”顯然耳朵不好使。然后那小伙子大搖大擺向他的柜臺走去。他一眼瞧見保羅。

“嘿!”他說,“你是新來的啊?”

“對。”保羅說。

“嗯,叫什么名字?”

“保羅·莫雷爾。”

“保羅·莫雷爾?嗯好,你上這來。”

保羅在后面跟著他繞過長方形的柜臺。房間在二樓。地板當中有個顯眼的大洞,四周圍著一層柜臺,吊車從這個大洞里伸展下去,底層樓的照明光線也要靠這個大洞。再往上走就是透光的玻璃屋頂了,三個樓層的光線全都靠它,越是下一層樓就越昏暗,所以第一層樓黑得總像是在夜里,第二層樓總是顯得很陰暗。工廠設在三樓,二樓是提貨的地方,倉庫在最底樣。這個老房子是會損害身體健康的。

保羅被帶到個很暗的角落。

“這地方就是‘螺簧’角,”那職員說,“你和帕普沃思都是屬于螺簧部的。他是你的上司,他現在還沒來。如果樂意,現在到梅林先生那兒取信去。”

年輕人指指辦公室里的那位年老力衰的職員。

“好的,”保羅說。

“墻面上有個釘子可以給你掛帽子。這些是登記簿。帕普沃思先生待會就到。”

接著這個瘦瘦的青年人邁著大步子匆匆地走了。

一兩分鐘后,保羅來到玻璃辦公室門口。屋里戴著吸煙帽的老職員透過眼鏡片上端瞅著他。

“早上好啊,”他說,態度和藹而莊嚴,“托馬斯,你是不是來取螺簧部的信?”

被別人錯叫喊托馬斯的保羅,感覺特別別扭。可他還是拿著信函回到那個黑咕隆咚的螺簧部所在地,就是柜臺圍成一個類似于角的地方或者說,就是大貨架剛好到頭的地方,更確切地說就是角落有三扇門的地方。他坐在高凳子看信——那些信上的字跡不太難辨認。信上是這樣寫的:

“請速寄一雙無腳的絲質螺紋長統女襪,也就是我去年向貴廠訂購的那種;襪子長度為大腿到膝蓋,等等。”或是“張伯倫上校想照原樣繼續訂購沒有伸縮性絲質的吊繃帶一副。”

這些信件,有用法文寫的,還有用挪威文寫的,這可把這孩子難住了。他焦急地坐在凳子上等“頭兒”到來。

八點四十分左右,其他人都已在工作了,帕普沃思先生才到來,嘴里嚼著含有哥羅酊的口香糖。他是個瘦個子,臉色蠟黃,紅鼻子,動作快,冒冒失失,衣著時髦,但又顯得很古板。他可能只有三十六歲,顯得很“闊”,穿得很時髦,也顯得很精明能干,在熱情中又給人那么一點可鄙的感覺。

“你就是我新來的伙計?”他問道。

保羅馬上站起來說是。

“信都拿來了嗎?”

“已經拿來了。”

“抄好了嗎?”

“啊?還沒有。”

“唔,那就快點兒干吧。工作服換了嗎?”

“沒有。”

“記住你得帶件舊外衣來,放在這兒。”帕普沃思用一邊牙咬著口香糖的同時嘴里說出了這最后幾個字。接著便消失在大貨架后面的暗處,等再出來時已脫掉上衣,已經卷起有條紋的時髦襯衫袖口了,露出那毛乎乎的細小胳膊。然后穿上工作服。他隨手拽過一只凳子,拉到孩子的凳子旁邊,然后坐下。

“你也坐下吧。”他說。

保羅坐下。

帕普沃思先生靠他很近。只見他拿過信函,又打開一本從架子上抽出的登記簿,接著拿起了筆說:

“快看這兒。把信中的內容都抄在這兒。”他抽了抽鼻子,快速地嚼口香糖,緊盯著其中一封信,然后靜靜地、聚精會神地登記上,速度迅速,用的是漂亮的花體字。他橫掃保羅一眼。

“都瞧見了吧?”

“嗯。”

“能行嗎?”

“嗯。”

“那好,就瞧你的了。”

他迅速的從凳子上一躍而起。當保羅拿起筆準備謄抄時,帕普沃思先生卻不見了。保羅寫得既慢又吃力并且還寫得不好,但是看起來他倒挺喜歡譽抄信函的。他在抄第四封信正覺忙得高興之際,帕普沃思先生又出現了。

“唉,干得怎么樣了?抄完了吧?”

他站在孩子身后,嚼著口香糖,一股哥羅酊味迎面撲來。

“好家伙,寶貝,你可寫得真棒啊!”他帶譏諷地驚呼道,“沒關系,抄了多少?三封!如果是我,眨個眼就能抄完了。快點,孩子,這編上號。瞧!快干!”

保羅埋頭苦干,帕普沃思先生也忙著干其他活。孩子耳邊忽然響起刺耳的哨聲,嚇了他一跳。帕普沃思先生走過來,拔下一管口的管塞就問:

“有什么事?說。”

保羅聽見管口傳來細微的聲音,大概是女人的聲音。他好不驚奇,緊緊看著,這種傳聲筒以前哪見過啊?

“那么,”帕普沃思先生不耐煩地向傳聲筒里說,“那你們不會先把沒干完的活干完啊。”

又聽見那女人的微弱的聲音,聲音很悅耳卻含著怨聲怨氣。

“我可沒時間站在這兒聽你嘮叨。”帕普沃思先生說完就把筒塞給塞上了。

“來,孩子,”他懇求似的對孩子說,“現在波莉一個勁兒地催訂單。你難道不能打起精神快點干嗎?沒多少啦!”

他拿過簿子自己抄起來,保羅坐在原地感到特別委屈。老實說他抄得又快又好。抄完后,他抓過一把黃色的長紙條,寬約三英寸,給女工填當天的訂單。

“看我是怎么做的?”他對保羅說著便迅速地干起來。保羅看著那些畫有離奇的各種腿、大腿和腳踝的微圖,上面作了記號并編上號碼,他的上司在那些黃紙條上寫上簡短的注釋。帕普沃思先生完成后一縱而起。

“快跟我來。”他說,黃紙條在他手里舞動著。他飛奔過一道門,下樓,走進點著煤氣燈的底層。他們走過陰冷潮濕的倉庫;經過一間冷清的長房間,房間里有一塊長平板擱在擱登上;走進一個略小但很舒服的房間。有個小個女人在房間里,坐著穿件紅嗶嘰罩衫,黑頭發盤在頭頂,像只傲慢的短腿雞。

“給你拿著吧!”帕普沃思說。

“我覺得你應該說‘我可來了’才對!”波莉大聲嚷嚷說,“女工們在這都等了快半個鐘頭了。你看看,浪費了多少時間呀!”

“你只要把活干完就行,話別太多,”帕普沃思先生回擊道,“你們早就該干完了啊。”

“你很清楚,我們早在星期六就干完了!”波莉嚷道,向他發火的時候,滿眼都是怒色。

“嘖——嘖——嘖——嘖!”他嘲弄道,“喲!這是你們新來的小伙計吧。可別把他帶壞了,好像上回那個就是你們帶壞的。”

“上回那個是我們帶壞的!”波莉把他們話又重復了一遍,“對,我們把人帶壞的,真是的!小家伙學壞,那是因為他跟你呆久了。”

“現在是上班的時候,不是聊天的時候。”帕普沃思先生嚴酷而冷靜地說。

“要說干活,這時候早就該干活的。”波莉說完,頭一揚,離開了。

那房間里,窗戶下的條凳上擺著兩臺圓筒形螺簧機。越過里邊的門,另一間長些的房里還擺放著六臺機器。幾個女工系著白色圍裙,十分漂亮,站在一起說話。

“你們除了聊天就不會干其他的事情了?”帕普沃思先生說道。

“都在等你哦!”一個俊俏的女工笑著說。

“得啦得啦,干活,干活吧!”他說。“喂,孩子,你下次應該知道怎么來這了吧?”

保羅跟著他的上司跑上樓。帕普沃思把核對賬單和開發票的工作交給了他。他站在桌前,吃力地用他那可惡的字體寫著。不一會,喬丹先生從那玻璃辦公室里走出來,站在孩子身后,使孩子很不自在。一只肥溜溜的紅手指突然指到孩子填的表格上。

“J·A·貝茨先生,尊大人!”他耳邊響起了怪罪的聲音。

保羅看他用他那可惡的字寫的“J·A·貝茨先生,尊大人”,不知出了什么問題。

“你用‘先生’就不用‘尊大人’嘛?”

孩子悔不該在用尊稱時過于大方,不知所措,戰戰兢兢將“先生”涂掉。然而喬丹先生一把就將發票搶了過去。

“重填!你能把這樣的發票寄給一位尊貴的紳士嗎?”他一氣之下把那張藍色發票撕碎了。

重新再來,保羅的耳根都紅了。喬丹先生仍一旁看著。

“我不知道學校是怎么教的。要寫就應該寫好些。你見過他寫的字嗎?”他問帕普沃思先生。

“見過,寫得很好,不是嗎?”帕普沃思先生若無其事地回答說。

喬丹先生嘀咕嘀咕,倒也和藹。保羅心中有幾分明白,他的老板是個刀子嘴,豆腐心的人。確實,這位小個兒廠主,英語雖然說得并不流利,對他手下的人卻是足夠有紳士派頭的,從不過問小事。不過他知道自己外表不像個老板或者業主,所以他必須擺出老板的樣子,確立他的地位。

“我們來瞧瞧,你的名字叫什么?”帕普沃思先生問保羅。

“保羅·莫雷爾。”

“叫保羅·莫雷爾,嗯?很好,你保羅·莫雷現在必須把那些事情都干完然后——”

帕普沃思先生往凳子上一坐,寫起了什么。一名女工從后面的一扇門走出來,把一些剛燙熨好的彈性網狀織品放在柜臺上,立刻回去。帕普沃思先生用手拿起藍白相間的一幅護膝檢查了一下,再核對護膝的黃色訂單,然后放在一邊。接著是一條肉色“腿”。他又細心檢查了幾件東西,又開出幾張發票,叫保羅跟他一起走。這次他們走過的正是那個女工剛剛進來的那扇門。保羅這才發現自己是在一段很小的木梯頂上,他看到下面是間兩邊都有窗子的房間,而房間的另一頭有六個女工低頭坐在各自的工作臺前,憑借窗口的光線干著縫紉工作。她們一同唱《兩個穿藍衣服的小姑娘》。她們剛一聽到開門聲就都把頭轉了過去,看到帕普沃思先生和保羅在房間另一頭看著她們。她們立即停止了歌唱。

“你們就不能給我少起點兒哄?”帕普沃思先生說,“要不,別人還以為我們這兒是專門養貓的工廠呢。”

坐在高凳上的一名駝背女工,轉過她那張頗為陰沉而勞苦的長臉沖著帕普沃思先生,用很低的聲音說道:

“那它們就應該都是公貓了。”

帕普沃思先生下樓進了成品間,走到駝背范妮旁邊。她個子矮,坐在很高的凳子上,淺褐色的頭發扎成一箍一箍的,因此頭顯得特別大,蒼白、陰沉的臉也顯得特別大。她焦急不安地放下手里的活時,窄細的袖口露出又細又癟的手腕。他拿給他一個有毛病的護膝。

“行了吧,”她說,“你用不著來找我的事。不是我的錯。”她的臉漲得通紅。

“我沒說是你的錯。可是你能不能照我對你說的做呢?”帕普沃思先生立刻說到。

“你沒說是我的錯,可是你這什么要這么做呢?”駝背女工喊道,差點兒要哭了。她從“頭兒”手里一把搶過護膝,說:“好,我給你做,可你也別神氣的太早。”

“這是你們的新伙計。”帕普沃思先生說。

范妮轉身,和藹地對保羅笑了笑。

“哦!”她說。

“沒錯,你們可別把他當猴子耍。”

“拿他耍猴兒的并不是我們呀!”她憤怒地說。

“保羅,走吧!”帕普沃思先生說。

“再見,保羅,”一個女工對保羅說。

一陣哧哧的竊笑聲。保羅滿臉頓時變得通紅。

這一天就像經歷了一個世紀。一上午都有工人有事找帕普沃思先生談話。一點鐘,差不多是一點鐘差一刻鐘的時候,帕普沃思先生卻不見了蹤影了,要去趕火車:他住在郊區。到了一點鐘的時候,保羅不知所措,拿著裝有午飯的籃子來到地下室的貨倉,一個人在凄暗的地下室里匆忙把午飯吃完。然后他走出門去。但是剛到兩點鐘他就回到那個很大的房間的一個角落了。不一會兒,女工們紛紛經過,一邊走一邊議論紛紛。在樓上做疝帶、完成假肢最后工序等繁重工作的,是那些更低俗的女工們。他等著帕普沃思先生,不知干什么好,悠閑地坐在馬椅上,有意無意的在訂貨單。兩點四十分左右,帕普沃思先生來了。他坐下跟保羅閑聊。

下午,要做的事往往不是很多,除非快到周末要結賬的時候。五點鐘,所有男工都會去擺有長桌椅的地下室很小的茶屋去喝茶,把黃油面包放在那幾塊又空又臟的木板上一擱就吃起來,說話很多時候也跟他們吃飯一樣,匆匆忙忙、懶懶散散,真是有傷大雅。

吃過茶點后,煤氣燈全都被點燃了,干活也自然變得更歡。一批貨得趕在天黑前郵發到各地。各工場間送來長統襪,剛燙熨過,還熱乎乎的。保羅開了發票。現在他需要打包寫地址,放在秤上稱重量。一陣報重量的喊叫聲,金屬相互碰撞聲,繩索被扯斷的噼啪聲,向老梅林先生催郵票的叫喊聲。郵差帶著大郵袋來了,發出呵呵的笑聲。這時一切停當,保羅急忙拿著午飯籃子去車站趕八點二十分的火車。一天足足十二個小時都在廠里。

他的母親早已坐在椅子上等他,而且顯得十分焦急。他得從凱斯頓一直走回去,到家就差不多九點二十了。而他又必須在早上七點鐘之前就得離開到廠里去。莫雷爾太太總是很擔心他的身體。保羅終于進了喬丹公司,在那里,光線陰暗、空氣少、工時長使他身體受到嚴重損害。

他疲憊地走進屋來。他母親看著他。她見到他很是快活,她的憂慮也就隨之消失。

“啊,怎么樣?”她問道。

“蠻有意思的,媽媽,”他回答,“活一點也不算累,他們待我也很好。”

“你感覺還行嗎?”

“行;他們只是說我的字寫得太難看。可是帕普沃思先生——他是我的頭兒——告訴喬丹先生說我會行的。我在螺簧部,媽媽;你一定要來看看。那兒可好啦。”

他很快就喜歡上喬丹公司了。帕普沃思先生,平易近人,對他像對待朋友一樣。這位“螺簧部的頭兒”有時也有很急躁,嚼的口香糖因此也就比平時多。即使在發脾氣的時候,他也從不叫人下不了臺,而是屬于這樣一種人:一急躁起來往往使自己不舒服勝于使別人不舒服。

“還沒干完呢?”他會大聲說,“繼續干吧,你有足夠的時間。”

除此之外,保羅最不懂他的意思,是在他打趣尋樂的時候。

“我明天一定要把我的那只約克郡小狗帶來。”他非常高興地對保羅說。

“什么是約克郡狗?”

“你不知道約克郡狗是什么?不知道約克郡——”帕普沃思先生吃了一驚。

“毛很光滑,身體很小——暗灰的毛?”

“對極了,小老弟。它可是個寶貝啊。它生了只小狗值五英鎊,它自己值七英鎊多;它不到二十盎司重啊。”

第二天,那只狗被帶過來了。它直哆嗦,是個小可憐。保羅并不喜歡它。后來開始有人逗它,就說起了粗俗的笑話。

喬丹先生只前來留心注意過保羅一次,這孩子把筆擱在柜臺上是他挑出的唯一不當之處。

“把筆夾在耳朵縫上,如果你想成為一名職員。把筆夾在耳朵上!”有一天他對這孩子說,“為什么不把肩膀挺直些?過來。”他帶孩子到辦公室里,給他戴上特制的護肩帶,為了保持兩肩端正。

但是保羅最喜歡的還是女工。男工們粗俗無趣。他也喜歡他們,可他們乏味無趣。樓下那個活潑的小個子監工波莉,有一次見保羅在地下室里吃飯,便問他,她是不是可以在她的小爐上給他燒點什么。第二天,他媽給他帶了一盤可以熱一熱就吃的菜。他把菜拿到那個干凈的房間給了波莉。于是,他和她一起吃飯很快就成了一種習慣。他早上八點鐘一到就把午飯籃子給她,他在一點鐘下去時她已經把飯準備好了。

她個子并不高,臉色蒼白,濃密的栗色頭發,相貌很是平常,嘴巴不但大而且圓。她像一只小鳥。他總是叫她“小知更鳥”。他生性閑靜少言,卻會坐著跟她聊上好半天。女工們也都愛聽他說。她們時常圍坐成一小圈,他坐在長凳上滔滔不絕,有說有笑。總有些女工覺得他是個奇怪的小家伙,那么一臉嚴肅然而有時又那么乖巧有趣,對她們又是那樣溫柔。她們都喜歡他,他同樣也很喜歡她們。他覺得自己是屬于波莉的。其次就是康妮,一頭濃密飄逸的紅發,臉蛋兒像盛開的蘋果花,說話雜聲細語,一身早已破舊的黑工裝,他幻想浪漫的天性對她總是有很強的吸引力。

“你坐著繞線的那一刻,”他說,“就仿佛你在紡車上紡線線——真是美麗極了。你讓我想到了《國王的田園詩》里的伊萊恩。”

她看了他一眼,羞得早已滿臉通紅。

說到露易,人的確挺漂亮,但臉皮也夠厚,似乎老愛沖著他撅撅她的屁股,他常常就此跟她開玩笑。

愛瑪長得很一般,年紀大得多,總愛拿架子。每次沖他拿架子的時候,無意間竟使她感到滿足。他因為此也不在意。

“請你告訴我你是怎么把編織針插進去的?”他問道。

“走開,煩人的家伙。”

“可我必須知道你究竟是怎樣把針插進去的啊。”

她埋頭搖著機子,一刻也不曾停下來。

他留心地看著她做。忽然響起哨聲。波莉出現,聲音清脆地說:

“帕普沃思先生想知道,你還要在這和女工們玩多長時間,保羅。”

保羅一邊跑上樓一邊說“再見!”,愛瑪這才直起了身子。

“又不是我讓他玩這機子的。”她說。

往往是,女工們在兩點鐘都回來以后,他便到成品間里的駝背范妮那里去。帕普沃思先生要到二點四十才會回來,來時常看見他的小伙計坐在范妮旁邊又是說又是畫,或是和女工們一起在那里唱歌。

范妮經常猶豫一會兒才開口唱。她有一副很好的嗓子。大家一起合唱,配合得非常好。保羅跟六個女工都坐在那間屋里,不一會兒,他就完全無拘無束了。

唱完歌,范妮就會說:

“我知道你們一直都在笑話我。”

“范妮,你真傻!”一個女工大聲喊到。

還有一次,說到了范妮那滿頭紅發。

“范妮的頭發很合我意因為它很漂亮。”愛瑪說。

“你別哄我了,”范妮說,滿臉通紅。

“我沒有,她的頭發是很漂亮,保羅:她的頭發真的是漂亮嘛。”

“好就好在顏色上,”他說,“雖然是冷色,像泥土,但是卻閃閃發光。”

“天啦!”一個女工開始驚呼,大笑。

“無論我怎么弄頭發,總有人評頭論足。”范妮說。

“可是你或許真該看看她頭發放下來的樣子,保羅,”愛瑪真誠地說道。“那就是美,真的。他要是想畫點什么,你就為他把頭發放下來嘛,范妮。”

盡管范妮嘴的里沒有說愿意,但她心里卻很愿意的。

“那我自己動手來放啦。”小家伙說。

“很好,只要你肯。”范妮說。

他取出發髻上的發夾,那絲絲縷縷的頭發一下子披散肩上,落在了駝著的背上。

“好漂亮啊!”他驚呼道。

女工們注視著。寂靜無聲。

“好美呀!”他說,“能值好幾鎊,我打賭。”

“把它留給你,保羅,到我死的時候。”范妮半開玩笑地說。

范妮敏感得有些病態,總認為別人話里帶刺兒。波莉說話三言兩語,公事公辦。她們那兩個部門經常扯皮,保羅總看見范妮哭。她把自己的苦惱都向他傾訴,他必須替她向波莉解釋。

日子一天天地過得也夠愉快了。在廠如在家一樣。沒人受到催促,更沒人受到逼迫。

他晚上坐火車回家時從車里向遠處眺望,只見城里的燈光模模糊糊地映照在那些小山上,交融在一些山谷之中便看不到了。他覺得生活應該豐富多彩,心中很高興。火車往前開去,只見布威爾那里燈光點點,就好像是從天上落下的星星抖落在地上的無數花瓣。

他得從凱斯頓走兩里多路才能回到家,要爬上兩道很的長山路,再走下兩道短山路。他在夜里從山頂上眺望,五六里以外的村莊好似一群亮晶的有生命的東西。遠處,馬爾普爾和希諾的亮光散布在黑暗之中。時常有一列或南下倫敦或北上蘇格蘭的快車追蹤而來,進入漆黑的山谷空地。

他到了家的拐角處,另是一番夜色。

他進屋時,媽媽高興地站起來。他驕傲地將八先令放在桌子上。

“肯定能有點兒幫助吧,媽媽?”他不滿足似的說。

“刨去車票錢,飯錢什么的,”她回答說,“那能剩下的少呢?”

接著他把一天來的所見所聞講給她聽。他講他生活中的事如講《一千零一夜》,在每天晚上講給他媽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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