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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走在街上,喬治·杜洛瓦有點心神不安,不知道自己現在該如何是好。

他真想撒開兩腿,飛奔一下,又想找個地方坐下來,任憑自己的想象自由飛翔。他一邊沒有任何打算地往前走著,一邊憧憬著遠大的前景,呼吸著夏夜沁人心脾的空氣。可是,瓦爾特老頭要他寫文章的事總在他的腦子里揮之不去,他因而決定還是馬上回去,立即就動起筆來。

他大步流星,很快便到了住所附近的環城大道,接下來順著這條大道,一直走到他所住的布爾索街,這是一幢七層樓房,里面住著二十來戶人家,都是工人和普通居民。樓內很幽暗,他不得不以點火用的蠟繩取亮。樓梯上,滿地是煙頭紙屑和廚房內扔出的垃圾,他頓時感到一陣惡心,希望馬上就搬出這個貧民窟,像富人那樣,住到明亮清潔、鋪著地毯的房子里。哪像這里,整個樓房從上到下,整天彌漫著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混濁氣味,如飯菜味、汗酸味、便池透出來的臭味,以及布滿各處的陳年污物和表皮剝落的墻壁發出的褪散不去的霉味,再好的穿堂風也不能將它驅走。

杜洛瓦住在六層樓上,窗外便是城西鐵路距巴蒂寥爾車站不遠的隧道出口。又細又長的通道,兩邊立著高大挺拔的石壁。低頭望去,惟恐掉在深淵里一樣。杜洛瓦推開窗戶,支著胳肘靠在窗前,窗上的鐵欄桿早已銹得面目全非。

只見下方黑幽幽的通道深處,一動不動地閃現著三盞紅色信號燈,看上去非常像伏在那里的野獸眼內發出的讓人害怕的光。這燈,稍遠處也有幾盞。再遠處還有幾盞。忽短忽長的汽笛聲陣陣劃破夜空,有的仿佛就在眼前,有的來自阿尼爾方向,但聲音已很弱。這汽笛聲就像人的聲音,也一會兒強一會兒弱。其中一聲由遠及近,由弱及強,嗚咽哀鳴,很是傷感。不久,隨著一聲長鳴,黑暗中突然一道閃亮的黃光奔馳而來,但見一長串車廂帶著隆隆聲消失在隧道深處。

此情此景。杜洛瓦在心里自言自語道:

“算了,還是去寫我的文章吧。”

他把燈放在桌上,正想著開始寫作,才發現他這里只有一疊信箋。

管不了那么多了,就用這信箋吧。說著,他把信箋攤開,拿起筆,在墨盒里蘸了點墨水,作為標題,在信箋上方中規中矩地寫了幾個秀麗的大字:

非洲服役散記

接著著手構思,怎樣寫這開篇第一筆。

他手托腮,目光注視著面前攤開的方形白色信箋,半天寫不出一個字來。

如何是好?剛才還聲情并茂地講的那些趣聞和經歷,怎么竟消失得不留任何痕跡,沒有任何記憶了呢?他頓時眼睛一亮:

“沒錯,這第一篇應當從我出發那天寫起。”

于是拿起筆寫道:

那是一八七四年五月十五日前后,剛剛遭受了可怕歲月的法國,已是滿目瘡痍,正處在休養生息之際……

筆落到此處,他的筆忽地停住了,想不出怎樣往下寫,才能承接隨后發生的事:港口登船、海上航行及登上非洲大陸的當初難以言表的心情。

他思索很久,還是什么也沒想出來,最后只得決定,這第一段開場白還是等第二天再說,這時不如把阿爾及爾的城市面貌記錄下來。

他在另一張紙上寫道:“阿爾及爾是一座圣潔的城市……”接下來,又什么也寫不出來了。想到阿爾及爾,他的眼前又呈現出了那座美不勝收的城市。一座座低矮的平房,如同飛瀉直下的瀑布,由山頂一直流淌到海邊。然而無論他如何絞盡腦汁,也依然想不出一句話,把當時的感受和親身經歷表達出來。

停了好一會兒,最后又想出一句:“該城一部分由阿拉伯人占據……”此后還是什么也想不起來,仍舊沒有任何收獲。他把筆往桌上一扔,起身而立。

身邊那張小鐵床,因睡得時間長了,中間已凹下一塊。他發現,床上現在扔著一堆他平時穿的衣服,不但都是褶,而且一點也不板襯,看那寒酸相,簡直同太平間待人認領的破衣爛衫沒有任何區別。在一張墊著麥秸的椅子上,放著他僅有的一頂絲質禮帽,且帽筒朝天,好像等主人差遣它。

墻周圍貼著灰底藍花的糊墻紙,很是陳舊,布滿污漬。因為時間長了,這些污漬已不知是從何而來的。也許是按扁了的蟲蟻或濺上去的油點,有的則是沾了發蠟的指印或是漱洗時從臉盆里飛濺出的肥皂泡。總之,眼前這一切,滿是破爛景象,使人無比傷神。在巴黎,只要有家具出租的房舍,全是這種破舊、落寞的樣子。看到自己的住所這樣破舊不堪,杜洛瓦再也無法靜下心來。“搬,明天就搬,這種窮愁潦倒的生活實在受夠了,”他在心里暗下決心。

觸景生情,他心中突然蠢蠢欲動,決心非把這篇文章寫出來。于是又重新在桌邊坐了下來,為盡可能詳盡地寫出阿爾及爾這座獨特的美麗之城,而冥思苦想。非洲這塊誘人的、人類還沒有觸及的處女地,不僅居住著四海為家的阿拉伯人,而且居住著外界還沒有研究過的黑人。直到現在,人們對非洲的認知還局限于在公園里或是偶爾看到的那些珍禽異獸。正是這些籠罩神秘氣息的珍禽異獸,為人們活靈活現地創造出的一個個神話故事,提供了非常豐富的材料。比如有野雞的奇異變種——身軀高大的駝鳥,有卓爾不群的山羊——奔跑迅捷的羚羊,此外還有脖頸細長、模樣可愛的長頸鹿、神態莊重的駱駝、力大如神的河馬、動作笨拙的犀牛,以及人類的近親——性情強悍的大猩猩。而阿爾及爾正是進入這神秘莫測、寬廣無邊的非洲大陸所必經的通道。

杜洛瓦依稀覺得,自己總算有了一些想法。不過這些東西,他若口頭表達,恐怕還過得去,但要寫成文章,恐怕就不容易了了。他為自己心有余而力不足心煩意亂,接著重又站了起來,兩手都是汗,太陽穴跳個不停。

他此刻不自覺地看到一張洗衣服的賬單上,這是門房當晚送上來的。情況真是雪上加霜,他驀然悲憤不已。轉念間,那一股腦的興奮連同他的自信和對前程的滿心希望,已消失得沒有一點痕跡。這下完了,一切都化為泡影。他成不了什么氣候,不會有什么建樹。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空虛,無能,天生受苦受窮的命,再沒有飛黃騰達的時候。

他又回到窗前,俯身看著窗外。正值此刻,忽然汽笛長鳴,一列火車帶著隆隆的聲響鉆出窗下的隧道,穿過原野,消失在遠方。這使他想起了遠在那邊的父母。

父母居住的小屋,離鐵路僅有十幾公里。他眼前好像出現了這間小屋,它坐落于康特勒村村口,俯瞰著仿佛就在眼前的盧昂城和四周廣袤的塞納河沖積平原。

父母在自家的農舍開了一家小酒店,取名“風光酒店”。一到星期天,盧昂城關的一些有錢人常會舉家到這里來吃飯。父母一心希望兒子能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所以讓他上了中學。可是學業將要結束時,他的畢業會考卻未通過,于是滿懷憧憬希望能當個中校或將軍去服兵役。然而五年的服役期才過半,他已對這種無聊透頂的軍人生活膩煩了,一心想到巴黎來一試前程。

父母對他不抱任何希望,曾想把他留在身邊。但他一意孤行,服役期一滿,便到了巴黎。同父母當年盼望兒子能有出息一樣,他也盼望著自己能混個樣兒來。他依稀覺得,只要利用好時機,是定會有所作為的。只是這機會如何,他還只有一些淺薄的認識。他相信,到時候,他是定會抓住機會,不輕易放過的。

在團隊駐守的地方,他曾發展得還不錯,運氣頗佳,甚至在當地的上流社會中走過幾次桃花運。他曾把一稅務官的女兒勾引到手,姑娘死心塌地跟他,曾決心扔掉一切。他還勾引過一個訟師的妻子,這女人被他遺棄后,心灰意冷,曾打算投河自盡。

團隊里的同伴在談到他的時候,都說他“為人精明,功于心計,做事干練而沉穩,總能設法完成”。的確,他就要想成為一個“精明、有心計、做事干練”的人。

在非洲這幾年,他雖然天天過的是軍營的乏味生活,但其間有過殺人越貨、非法買賣和爾虞我詐的勾當。平時所受教育雖然是軍中所提倡的榮譽觀和愛國主義,但耳濡目染卻是一些人的渴慕虛榮和自恃驕傲,是下級官兵間流傳的一些有情有義之舉。經過這些年的親身經歷,他那來自娘胎的諾曼底人天生就沒有原來的單純了。他的腦海里如今充斥的,是三教九流,無奇不有。

但其中重中之重,卻是不惜任何代價向上爬的強烈欲望。

不知不覺中,他又胡思亂想起來了,這是他每天晚上孑然一身時固有的。他夢想著自己一天在大街上同一位銀行家或達官顯貴的千金小姐不期而遇,對方立刻為他的翩翩風度所傾倒,對他一見鐘情。不久,二人結為夫妻,他也就一蹴而就,從此不費任何苦力,飛黃騰達了。

豈料一聲尖利的汽笛聲,把他從這場美夢中領回到現實中。只見一輛機車像一只突然從窩里竄出的大肥兔子,孤零零地鉆出隧道,全速向機庫飛馳而去。

人清醒了,但那個終日使人神魂錯亂的甜蜜而又不符合實際的期望,卻依然在心中久久揮之不去。他舉起手,向窗外的無邊黑夜投了個飛吻。這飛吻既是對他日思夜想的夢中美人所寄予的纏綿柔情,也是對他朝思暮想的榮華富貴所給予的企盼。接著,他關上窗戶,開始寬衣上床,口中喃喃地說道:

“算了,今天晚上總是心神不定,明天早上肯定會有所改變。再說,我今晚可能多喝了兩杯,在這種情況下怎么能寫出好文章?”

他爬上床,吹滅了燈,立刻進入了夢鄉。

第二天,他早早醒來,如同心里有事或心存厚望的人所常見的。他跳下床,走去打開窗戶,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鮮空氣。

遠遠看來,寬闊的鐵路通道那邊的羅馬街,沉浸在早晨明媚的陽光里,街上的房子仿佛刷了一層白色的彩釉,格外吸引人。而在右邊,遠處的阿讓特山丘、薩努瓦高地和奧熱蒙磨房,則籠罩在一層薄薄的淡藍色晨霧中,仿佛天邊有一塊透明的紗巾在隨風起舞。

杜洛瓦在窗邊站了片刻,默默地遙看遠處的田野,口中喃喃地說道:“天氣這樣好,那邊的景色一定非常迷人。”接著,他想到那篇文章還沒有構思,必須馬上動筆。于是拿出十個蘇給了門房的兒子,打發他去他辦公的地方給他請個病假。

他坐在桌旁,拿起筆,在墨盒里蘸了點墨水,緊接著又雙手倚著腦門,挖空心思左思右想。但還是什么都沒有,腦袋里空空的,一個完整的句子也未想出。

不過他并不灰心,心中嘀咕道:“哎,我對于這一行還不熟悉,這也同其他行業一樣,需要有一個適應過程。要寫好這篇文章,看來得有人在開始的時候給我指導。我這就去找弗雷斯蒂埃,他不用十分鐘,便會幫我把文章的構思想好。”

說著,他穿好了衣服。

到了街上,他又感到,弗雷斯蒂埃昨晚一定睡得很晚,現在去他家不太方便。他因而沿著附近那條環城大街,在樹下慢慢地閑逛了起來。

現在才九點,他踱步走進蒙梭公園。因為剛灑過水,公園里的空氣尤顯清新怡人。

他找了條長椅坐下,又開始胡思亂想起來。一位打扮時髦的青年男子正在他的眼前走來走去,很明顯是在等一位女士。

猜得不錯,過了一會兒,一個戴著面紗的女人急慌慌地走了過來,握了握男青年的手。然后挽著他的胳臂,一同離去了。

此情此景在杜洛瓦心中油然掀起了愛欲之水的洶涌波濤,但他所追求的,是大家閨秀的愛,是尊貴高雅、柔情似水的愛。他站起身,繼續向弗雷斯蒂埃家走去,心里琢磨,這家伙倒是前程似錦,鴻運當頭!

不想他走到朋友家門口,正碰到他從里邊出來。

“啊,是你啊。這個時候來找我,有何貴干?”

杜洛瓦見他正要出門,覺得不好意思說,半天才回答:

“我……我……我想告訴你,瓦爾特先生要我寫的關于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我構思不出來。這不難理解,因為我從未寫過什么。做什么工作都得有個熟悉過程,寫文章也是如此。我相信,我會很快寫出好文章來的,但最初階段,我卻有點不知如何下筆。文章的內容我已想好,整篇有了脈絡,就是不知道怎樣把它寫出來。”

談及此,他停了下來,一副想說又說不出來的樣子。弗雷斯蒂埃狡猾地沖他笑了笑說:

“這我明白。”

杜洛瓦于是接著說道:

“就是呀,不管怎樣,人人在最初階段都會這樣。所以我今天來……是想求你幫個忙……我想勞煩你幾分鐘時間,請幫我把文章的構思架起來。此外,這種文章該設怎樣的基調,遣詞造句應當注意什么,也請你給我指點一二。不然,沒有你的幫助,這篇文章我是應付不了的。”

弗雷斯蒂埃嘴角始終掛著笑容。后來,他拍了拍這位老友的臂膀,向他說道:

“這樣吧,你現在去找我妻子,她會幫你把這件事圓滿完成,而且辦得會比我還好。她那寫文章的功夫,是我手把手教會她的。我今天上午沒空,否則,幫你這點忙,還不是一句話?”

杜洛瓦一聽,立刻露出難為情的樣子,猶豫半天,才訥訥地說道:

“我在這個時候去找她,恐怕不太方便吧?……”

“沒關系,放心去吧。她已經起床,我下樓時,她已在我的書房里幫我整理筆記。”

杜洛瓦還是不敢貿然前去。

“不行……這如何是好?”

弗雷斯蒂埃兩手搭在他的肩頭,把他用力轉過身去,一邊往樓梯邊推搡,一邊向他說道:

“我說你就去吧,你這個人怎么婆婆媽媽?我既然叫你去,總是有理有數。你難道一定要我再爬上四樓,領著你去見她,把你的情況向她講一講?”

杜洛瓦這才沒有什么顧慮:

“那好,既然這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我將對她說,是你非得要我上去找她的。”

“行,你隨便怎么跟她說都可以。放心好了,她不會嚇到你的。關鍵是,可別忘了今天下午三點的約會。”

“請放心,我一直記著。”

這樣,弗雷斯蒂埃火急火燎地趕緊走了,站在樓梯邊的杜洛瓦于是開始慢慢地邁上臺階,同時心中在琢磨著應當怎樣說明自己的來意,仍為自己不知她會何言以對而有點緊張起來。

腰間系著藍布圍裙、手上拿著笤帚的仆人,給他開了門。仆人還沒等他說話,先就說道:

“先生不在家。”

杜洛瓦神色鎮定地說道:

“請去問一下弗雷斯蒂埃夫人,不知她是否有空接待我。請轉告她,我剛才已在街上見到弗雷斯蒂埃先生,是他叫我來的。”

仆人隨即離去,杜洛瓦在門邊等著。片刻之后,仆人回轉來,打開右邊一扇門,向他說道:

“太太請先生進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正坐在書房里的一把扶手椅上。書房不大,墻周圍密實地圍著一圈高大的紅木書架。一排排隔板上整齊地碼放著各式各樣的書籍。各種各樣的精裝本更是顏色各異,有紅的、黃的、綠的、紫的和藍的,使得原本平淡無奇的小小書屋顯得無奇不有,充滿生活氣息。

弗雷斯蒂埃夫人穿了一件鑲著花邊的晨衣。她轉過身來,面帶微笑,手伸給杜洛瓦,從寬松的敞口衣袖中,露出了她那美白如玉的手臂。

“您因何這么早就來了?”她向他問道。

但接著又說:

“我絲毫沒有怪你的意思,只是隨便問問。”

杜洛瓦結結巴巴地說:

“啊,夫人,我原本沒打算找您,剛才在樓下見到您丈夫,是他一定要我找您。我來的目的,我還真是不好張口。”

弗雷斯蒂埃夫人指了指一把椅子:

“請坐下說吧。”

她把一支鵝毛筆在指間飛快轉動著,面前攤著的一大張紙,才寫了一半,很明顯是因杜洛瓦的到來而中斷了。

她坐在辦公桌前,不慌不忙地處理著日常瑣事,好像在自己的房間里一樣自由自在。由于剛剛洗浴過,從她那披著晨衣的身上不時地散發出絲絲令人陶醉的清香。循著這股幽香,杜洛瓦不禁偷偷品味起來,覺得這輕柔羅紗裹著的身體,一定是不但青春盎然,白皙嬌美,而且體態豐滿,備感溫暖。

見杜洛瓦一直不說話,她只得又問道:

“怎么樣?有什么事您就開門見山吧。”

杜洛瓦想說卻止住,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這樣的……我實在……不好意思……為了寫瓦爾特先生要的那篇關于阿爾及利亞的文章……我昨晚回去后寫得很晚才睡覺……今天……一早起來又寫……可是寫是亂七八糟……我氣急敗壞地把寫好的東西全都撕了……我對于這一行還多少不太清楚……所以今天來找弗雷斯蒂埃給我幫個忙……就這一次……”

弗雷斯蒂埃夫人不禁大笑起來,從而打斷了他那結結巴巴的話語。從這笑聲中可以看出,她是那樣地興奮、快樂,甚至有點得意。

“這樣他就讓您來找我了……?”她接著說道,“這主意挺好玩……”

“沒錯,夫人。他說您要是肯幫我這個忙,肯定不會輸給他……可是我有點難為情,哪能為這點小事來麻煩您?情況大體如此。”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起身,說道:

“您的這個想法倒激起了我的好奇心,這種合作方式肯定差不了。好吧,那就請坐到我這邊來,但是文章如果直接由我來執筆,報館里的人一下就會認出筆跡。我們這就來把您那篇文章寫出來,而且定要打個漂亮仗。”

杜洛瓦坐下來,在面前攤開一張紙,然后拿起筆等待著。

弗雷斯蒂埃夫人站在旁邊,看著他做這些準備工作。之后,她走到壁爐邊拿起一支香煙,點著后說道:

“您知道,我一干起活來就要抽煙。來,給我講講您想怎么寫?”

杜洛瓦抬起頭來,疑惑地看著她:

“我沒有想好。我來這兒找您就是為了這個。”

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得說道:

“那好,文章可以由我來安排。但沒有素材我是辦不成的,我所能做的是提供作料。”

杜洛瓦仍舊一臉無奈,最后不得不吞吞吐吐地說道:

“我這篇散記,想從動身那天講起。”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桌子的另一頭坐了下來,同他面對面坐著,雙眼一直盯著他:

“很好,那就從動身那天講起來吧。請注意,就當我一個人在聽您講,不要講得太快,不要遺漏任何細節。我將擇其所用。”

然而真的要講起來,他又不知如何講述了。弗雷斯蒂埃夫人只好像教堂里聽人懺悔的神甫那樣不時地詢問他,向他提出一些具體問題,幫助他回憶當時的詳情和他所見所聞、哪怕只有見過一次的人。

按照這種形式,弗雷斯蒂埃夫人逼著他講了大約一刻鐘,然后突然打斷了他:

“咱們現在可以開始動筆了。首先,我們將以您給一位朋友談所見所聞的樣式來寫這篇文章。這樣可以輕松點,有什么就說什么,盡量把文章寫得生動而有意義。好,就這樣,開始吧:

親愛的亨利,你說過,想知道一些有關阿爾及利亞的情況,從現在起,我將滿足你的這一愿望。住在這種干打壘的小土屋中,我每天都很無聊,因此將把我每一天,甚至每一小時的切身經歷寫成日記,然后便寄給你。然而這樣一來,有些情況如未經仔細琢磨便如實寫出,因而顯得相當粗糙,這我也就顧不得那么多了。你只要不把它拿出來給你身邊的那些女士看,也就行了……”

講到這里,她停了下來,把已熄滅的香煙重新點著。她一停,杜洛瓦手上那支鵝毛筆在稿紙上發出的沙沙聲,也馬上停了下來。

“咱們再往下寫,”她隨后說。

阿爾及利亞是法國的附屬地,面積寬廣,周圍是人煙稀少的廣大地區,即我們常說的沙漠、撒哈拉、中非等等……

阿爾及爾這座優美圣潔的城市,便是這神奇土地的門戶。

想要到達那個地方,首先得坐船。這對我們大家來說,并不是人人都會一帆風順的。你是知道的,我對于馴馬比較了解,上校的那幾匹烈馬,就是由我馴服的。可是一個人無論怎樣精通騎術,一到海上,要打敗那洶涌的波濤,他也就無能為力了。我就是這樣。

你可能還有印象我們把他叫做“吐根大夫”的桑布勒塔軍醫吧。在我來此地之前,每當我們認為機會到來,想到軍醫所那個洞天福地去放松一下心情的時候,我們便找個理由,到那兒去找他看病。

他經常穿著一條紅色長褲,叉開兩條粗壯的大腿坐在椅子上,同時手扶膝蓋,胳肘朝上,使臂膀彎曲成一個弓形,兩只鼓鼓的眼珠轉個不停,嘴里輕輕地咬著那發白的胡子。

你還有印象嗎,那一模一樣的藥方是這樣寫的:

“該士兵腸胃不舒服,請照方發給本醫師所配三號催吐劑一副,服后休息十二小時,即可痊愈。”

此催吐劑是如此神奇,人人不得拒絕服用。現在大夫既然開了,當然是照常服用。再說服了“吐根大夫”配制的這種催吐劑,還可享受難得寶貴的十二小時休息。

現在呢,親愛的朋友,在前往非洲的途中,我們在四十個小時中所遭受的痛苦,形同服了另一種誰也沒法躲藏過的催吐劑,而這一回,這種虎狼之劑,卻用的是大西洋輪船公司的配方。

弗雷斯蒂埃夫人搓搓手,看樣子對文章的構思非常滿意。

她又點燃一支煙,站起身在房間里來回走著,一邊抽著煙,一邊繼續說著。她把嘴努成一個小圓圈,煙從小圓圈噴出,先是慢慢向上升,然后慢慢散發開來,變成一條條灰白的線條,飄飄然地在空中飄蕩,看上去酷似晶瑩剔透的薄霧,又像是蛛網般的水汽。面對這揮之不去的輕柔煙靄,她時而張開手掌把它們沖散,時而伸出食指,像鋒利的刀刃一樣,用力向下切去,然后目不轉睛地看著那被切成兩斷、已經模糊難辨的煙縷慢慢地消失,直至沒有了痕跡。

杜洛瓦早已抬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她的動作,及她在這不經意的游戲中所顯現的優雅身姿和面部表情。

她這時候正在為夾雜其中的插曲而左思右想,把她憑空想象的幾個旅伴勾劃得生龍活虎,并虛構了一段他與一位去非洲和丈夫團聚的陸軍上尉的妻子,一見鐘情的風流佳話。

這之后,她坐下來,向杜洛瓦問了問有關阿爾及利亞的地貌形勢,因為她對此沒有了解過。現在,經過三言兩語,她對這方面的了解已同杜洛瓦相比毫不遜色。接著,她用短短幾筆,對這塊殖民地的政治情況作了相關講述,好讓讀者有個準備,將來能夠讀懂作者在隨后要發表的幾篇文章中所提出的各種嚴肅問題。

隨后,她又發揮超人的想象,憑空編造了一次奧蘭省之旅,與之相關的主要是各種各樣的女人,有摩爾女人、猶太女人和西班牙女人。

“要想抓住讀者的心,還得靠這些,”她說。

文章最后寫的是,喬治·杜洛瓦在賽伊達的短暫停留,說他這個出身于這高原腳下的小城,同一位在艾因哈吉勒城造紙廠工作的西班牙女工不期而遇,兩人墜入情網。故事雖然不長,但也生動感人。例如他們常在夜間在寸草不生的亂石崗幽會,雖然四周怪石林立,豺狼、鬣狗和阿拉伯犬的嗥叫聲此起彼伏,令人十分害怕,但他們卻像是根本沒有聽到似的。

這時,弗雷斯蒂埃夫人又口授了一句,話語顯然很興奮:

“后續精彩,且看明日本報。”

接著,她站起身說道:

“親愛的杜洛瓦先生,現在您該明白了,天下的文章就是這樣造出來的。請在上面簽個名吧。”

杜洛瓦心虛起來,不敢簽字。

“您倒是簽呀,這有什么好害怕的!”

他笑了笑,于是在稿紙下方慌忙寫了幾個字:“喬治·杜洛瓦。”

她嘴上抽著煙,又開始在房間里走來走去。杜洛瓦雙眼始終盯著她,怎么也想不出一句感謝她的話。他為自己能這樣近地同她一起度過這段美好時光而高興。他們之間這種初次交往便如此親近的接觸,不僅使他分外感激,全身有一種難以言表的愉悅。他感到,她身邊的一切都成了她身體的一部分。房內的陳發,從桌椅到堆滿圖書的四壁,乃至彌漫著煙草味的空氣,是那樣地特別,那樣地溫柔、甜蜜,沁人心脾,無不同她有著緊密的關系。

她突然向他問道:

“您覺得我的朋友德·馬萊爾夫人為人如何?”

毫無準備的他不禁怔住了,半天才張口:

“我……我覺得……我覺得她十分優美。”

“是嗎?”

“當然。”

他原想補充道:“但還比不上您。”然而終究不敢胡言。

弗雷斯蒂埃夫人又說:

“您對她還不是很清楚,她性格開朗,頭腦靈活,是位超凡脫俗的女人。例如,她這個人常會放蕩不羈,完全自由自在。因為這一點,她丈夫對她相當無奈。他只看到她的缺點,而看不到她的優點。”

聽說德·馬萊爾夫人已經結婚,杜洛瓦不自覺流露出詫異的表情,然而這卻是應在意料之中的。

只聽杜洛瓦問道:

“是嗎?……她結婚了?那么她丈夫是做什么工作的?”

弗雷斯蒂埃夫人眉毛一翹,輕輕地聳了聳肩,面部充滿令人費解的表情,說道:

“他在諾爾省鐵路部門任稽察,每個月來巴黎短短逗留一星期。他妻子將這段時間對他的態度譏諷為‘強制性服務’,或是‘一周苦役’,再或是‘神圣的一周’。其實等您對她有了相當了解,您將會發現,她是一個非常可人而又親切的女人。因此這兩天,您不妨找機會再約她。”

杜洛瓦已經不想走了,他好像要一直呆下去,覺得他此刻是在自己家里。

就在此時,客廳的門忽然輕輕打開,一位體格健壯的男士未經通報便走了進來。

看到房內有個男人,他停了下來。一時間,弗雷斯蒂埃夫人好像有點怔住了,從肩頭到面龐閃現一陣紅暈。但她很快就像往常一樣,十分平靜地說道:

“進來呀,親愛的。我來給你介紹一下,這位是喬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未來的新聞記者。”

接著,她又以另一種口氣向杜洛瓦說道:

“他是我們最為親密的好知己,德·沃德雷克伯爵。”

兩位男士,互看了對方一下,并很有禮貌地互相欠了欠身。見有客人到來,杜洛瓦迅速退了出來。

沒有人挽留他。他喃喃地說了兩句感謝的話,握了握弗雷斯蒂埃夫人伸過來的手。新來的客人顯得冷淡而莊重,一副上流社會的紳士架子。杜洛瓦再一次向他欠了欠身,帶著驚慌錯亂的心情,徑自走開,仿佛自己剛才做錯了什么。

到了街上,他仍舊是滿臉垂頭喪氣、郁郁寡歡的樣子,心頭隱約籠罩著一種難以名狀的哀愁。他漫無目的地往前走著,不知自己為何會在突然間如此沒有精神。他想了想,還是不知為什么。不過德·沃德雷克伯爵的莊重面容時時地浮現在他的眼前。伯爵雖然已有些顯老,頭發已經花白,但臉上還是一副悠然自得、傲視一切的神情,只有富甲一方、對自己很自信的富有者才會這樣。

杜洛瓦忽然覺得,他同弗雷斯蒂埃夫人的親切交談,是那樣地自然,那樣地自由自在,不想這位不速之客的到來把它打斷了,這就使他像是被人澆了盆冷水似的,心中忽然產生一種心魂不定的失落感。這樣的情況常會發生:人們只要聽到一句不中聽的話語,看見一件不如意的事情,有時哪怕很不起眼,但卻會馬上心里不快。

此外,他似乎覺得,這位伯爵一見到他在那里,臉上便露出了不快的神色。原因是什么,他一直未弄清楚。

那篇麻煩的文章既已寫好,到下午三時赴約之前,他無事可做。而現在,才剛剛十二點。他摸了摸衣兜,身上還有六法郎五十生丁。他于是走進一家叫做“杜瓦爾”的大眾化餐館吃了餐便飯。然后在街上溜噠了一會兒。到鐘打三點,他終于登上了《法蘭西生活報》的那個兼作廣告的樓梯。

幾個雜役雙臂抱在胸前,正坐在一條長凳上等候差遣。同時在一張類似學校用的小講桌后面,一個負責傳達工作的人,在忙著將剛收到的郵件分類歸檔。總之秩序井然,一切順利,令來訪者不由得敬佩起來。此外,他們個個言談沉著,冷靜清醒,那氣宇軒昂、瀟灑自如的儀表,完全是一副大報館接待人員的架勢。

杜洛瓦于是走上前去,向傳達問道:

“請問瓦爾特先生在嗎?”

傳達很有禮貌地答道:

“經理正在開會。您要是見他,請到那邊稍坐片刻。”

說著,他向杜洛瓦指了指里面已擠滿了人的候見廳。

坐在候見廳的客人,有的表情凝重,胸前掛著勛章,一副自恃清高的樣子。有的則衣著不整,連里面的襯衣領也未翻出來,身上那套扣子一直系到脖頸的大禮服,更是滿身污漬,非常像地圖上邊緣參差不齊的陸地和海洋,來客中還夾雜著三位女士。其中一位長相甜美,美麗可人,且通身濃妝艷抹,同妓女一般。另一位就坐在她的身旁,只是容顏憔悴,盡顯滄桑,但也認真打扮了一番,很像那些昔日曾在舞臺上一展風采的女演員,到了人老珠黃之際,常常仍要千方百計地把自己打扮成婀娜動人的少女,但一眼便會被人看透本質,到頭來,不過是扭捏做作,一無所獲罷了。

那第三個女人,則打扮樸素,一聲不響地枯坐在角落里,樣子像個命運不濟的寡婦。杜洛瓦心想,這個女人一定是來祈求周濟的。

此時,二十多分鐘已經過去,可是仍沒有一人被傳喚進去。

杜洛瓦于是有了個想法,只見他返身回到入口處,向那位傳達說道:

“是瓦爾特先生約我下午三點來這里見他的。既然他這里沒功夫,不知弗雷斯蒂埃先生在不在,他是我的朋友,我希望能見他一見。”

傳達于是領著他,走過一條長長的甬道,來到一間大廳里。四位男士,正圍坐在一張又寬又長、漆成綠色的桌子旁忙碌工作。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著香煙,正在壁爐前玩接木球游戲。由于動作靈活,他玩這種游戲真是得心應手,每次都能成功地用木棒尖端把拋向空中的黃楊木大木球穩穩接住。

他一面玩,一面還在那里數著:

“二十二、二十三、二十四、二十五。”

杜洛瓦接著他數的數,幫他喊了一聲:

“二十六!”

弗雷斯蒂埃向他抬眼看了一下眼皮,但仍在一下一下地揮動他的手臂:

“啊,你來啦!……我昨天一下子玩了五十七下。要說玩這玩藝兒,這里只有圣波坦比我強。見著經理了嗎?老家伙諾貝爾要是玩起這木球來,那樣子才可笑呢。他總張著大嘴,好像要把球吞到肚里去。”

一個正在伏案看稿的編輯,此刻轉過頭來,向他說道:“喂,弗雷斯蒂埃,我知道有個球現在正等待買主,球是用安的列斯群島上等木料做的,東西好得不得了。據說此球是從宮里弄出來的,西班牙王后曾經玩過。人家開價六十法郎,價格還算可以。”

弗雷斯蒂埃問道:

“東西現在在哪兒?”

然而趕巧,到第三十七下,他未把球接住,于是不再玩了,打開一個木柜,把球放回原處。杜洛瓦看見柜內放著二十來個做工精湛的木球,而且一個個都編了號,像是非常值錢的古董。

關上柜門后,弗雷斯蒂埃又問道:

“我說那球現在在哪兒?”

那位編輯答道:

“在滑稽歌劇院一售票員手里。你若有意,我明天帶來給你看看。”

“好的,就這么定了。要是東西真好,我便把它買下。這玩藝兒,總是越多越好。”

說罷,他轉向杜洛瓦說道:

“請隨我來,我這就帶你去見經理。不然你要等到晚上七點鐘,才能見到他。”

穿過候見廳時,杜洛瓦看到剛才那些人,還各自在原地。一見弗雷斯蒂埃到來,那個年輕女人和另一位很像當過演員的老女人馬上站起身,迎面向他走來。

弗雷斯蒂埃隨即把她們倆領到窗邊去了。他們的談話雖然有意低聲細語,杜洛瓦仍聽到弗雷斯蒂埃對她們以“你”相稱,關系明顯很不錯。

隨后,走過兩道包著軟墊的門,他們終于到了經理的房間里。

一個多小時以來,經理并沒有在開會,原來是在同幾位戴著平頂帽的男士玩紙牌。還有兩人,杜洛瓦頭天晚上已在弗雷斯蒂埃家見過。

瓦爾特先生手上拿著牌,正目不轉睛地玩著,動作非常熟練。對方很明顯也是一名賭場常客,一把各色各樣的薄紙片在他手上,時而出牌,時而拿起來,再或是輕輕擺弄,是那樣地靈巧、熟練,應用自如。諾貝爾·德·瓦倫坐在經理的椅子上,在趕寫一篇文章,雅克·里瓦爾則嘴上叼著雪茄,躺在一張長沙發上養精蓄銳。

房間里因很長時間不通風而空氣渾濁,并摻雜著房內陳設的皮革味,存放多日的煙草味和印刷品散發的油墨味。此外,還彌漫著一種編輯部所獨有的氣味,每個報館同仁都相當習慣。

鑲嵌著銅質裝飾的紅木桌上,胡亂放的全是紙張,有信件、明信片、報紙、雜志、供貨商發貨票以及形形色色的印刷品。

弗雷斯蒂埃同站在玩牌人身后的幾位看客握了握手,然后一句話也不說,站在那里觀看牌局。待瓦爾特老頭贏了后,才上前一步,向他說道:

“我的朋友杜洛瓦來了。”

老頭的目光從鏡片的上方投過來,向年輕人仔細打量,隨后問道:

“我要的那篇文章帶來了嗎?有關莫雷爾質詢的辯論已經開始,這篇文章要是能同發言同時刊登,效果肯定很好。”

杜洛瓦馬上從衣袋里抽出幾張折成四疊的紙片:

“帶來了,先生。”

經理非常歡喜,微笑道:

“太好了,太好了。您果然不食言。弗雷斯蒂埃,能否麻煩你,幫我看一看?”

弗雷斯蒂埃急忙答道:

“我看這就不用了,瓦爾特先生。為了幫他了解我們這一行,這篇文章是我同他一起寫的,寫得很好。”

現在是一位身高卻瘦削的先生,即一位中左議員發牌,經理一邊接過牌,一邊悠然自在地又說了一句:

“既然這樣,那就依你吧。”

趁新的一局還沒有開始,弗雷斯蒂埃趕緊俯下身來,湊到他耳邊低聲說道:

“順便提醒您一下,您答應過我,讓杜洛瓦來接替馬朗波。您看我可否現在就把他留下,給發相同的薪俸?”

“沒問題,就這樣。”

經理剛說完,弗雷斯蒂埃拉著杜洛瓦,一個健步就把他帶了出來,瓦爾特先生則帶著他那興致勃勃的賭意,又玩了起來。

他們離開房間時,諾貝爾·德·瓦倫沒抬頭,對于杜洛瓦的出現,似乎根本沒放在心上,或沒有將他認出來。雅克·里瓦爾就不一樣,他拉起杜洛瓦的手,帶著特別的熱情使勁握了握,一副仗義俠氣、與人為樂的神情。

在往外走的路上,他們又到了候見廳里。眾人一見他們到來,都抬起了頭。弗雷斯蒂埃立刻向那年輕的女人打了個招呼,聲音十分響亮,擺明是要讓所有在此等候的人都能聽見:

“經理一會兒就見您。他此刻正在同預算委員會的兩個人商討事情。”

說著,他快步走出去,滿臉不可一世、忙碌不堪的樣子,好像馬上要去趕寫一份非常迫切的電訊稿。

一回到剛才那個編輯室,弗雷斯蒂埃徑直走到木柜前,拿出他心愛的木球又玩了起來,并一面數著數,一面每拋出一球,便找機會向杜洛瓦交待兩句:

“就這樣吧。以后你每天下午三點來這兒找我,我會告訴你要去什么地方,采訪哪些人,是當時就去,還是晚上去,再或是第二天早上去……一。……首先,我將給你開一封介紹信,去拜訪一下警察局一處處長……二。……他會指定一位下屬同你聯系。對于該處所給出的重要新聞,當然是可以公開或基本上可以公開的……三。……將由你同這個下屬商量相關采訪事項。具體事項,你可問圣波坦討教,他對這方面的情況非常了解……四。……你一會兒或明天去見他一下。特別需要注意,你應學會設法擺平各種狀況,絞盡腦汁從我派你去采訪的那些人口中,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材料……五。……不管在哪里,不管門禁把守如何緊,最終都要能進得去……六。……你干這項工作,每月固定薪俸是二百法郎,如果你能異想天開,利用采訪所得,寫一些有趣的花絮,則文章在報上刊出后以每行兩個蘇計酬……七。……假若文章是有人按安排好的題目約你寫的,那么每行也以兩個蘇計酬……八。”

說完,他的注意力便全集中到手上的木球上去了,只見他繼續沉著冷靜地數著: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到第十四下,他停了下來,不禁罵了起來:

“又是他媽的十三!我總絆倒在這個結上。看來我將來定會死在同十三有關的數字上。”

一個編輯忙完了手頭的工作,也到柜子里拿個木球玩了起來。他體型偏矮,看去就像個孩子,其實他已經三十五歲了。此時此刻又走進幾位記者,他們一進來,便紛紛到柜內去拿自己的球。所以現在是六個人,肩挨著肩,背對著墻,一遍又一遍重復同樣的動作,把球一次次拋向空中。這些球因木的質地各不相同,有紅的,黃的和黑的。大家你追我,我趕你,看誰接得多,兩個還在埋頭工作的編輯這時站了起來,替他們作裁判。

結果弗雷斯蒂埃得了十一分,而那個稚氣未脫的矮個兒男子則輸了。他走去按了一下鈴,向趕緊前來的聽差吩咐道:

“去拿九杯啤酒來。”

在等候飲料的這空當,大家又玩了起來。

杜洛瓦于是同他的這些新同事一起,喝了一杯啤酒。隨后,他向弗雷斯蒂埃問道:

“我能做點什么呢?”

弗雷斯蒂埃答道:

“今天沒你的事了,你要想走,可以走了。”

“那……我們那篇……稿子……,是否今天晚上就復印?”

“是的。不過,這件事你就放心吧。排出的校樣,我來審看。你現在要做的事情是,繼續進行,把明天需要的稿子寫出來。明天下午三點你把稿子帶來,像今天一樣。”

杜洛瓦于是和所有在場的人握了握手,雖然他連他們的姓名還都不知道。然后他帶著輕松愉快的心情,沿著那個設計精美的樓梯走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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