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漂亮朋友(經典世界名著)
- (法)莫泊桑
- 9810字
- 2022-01-19 14:56:10
“請問弗雷斯蒂埃先生住在這兒嗎?”
“四樓左邊那家。”
看門人說話的語氣非常親切,顯示出他對這位房客十分尊敬。喬治·杜洛瓦緊接著登上了樓梯。
他有點心神不安,感覺有點拘束。今天穿這樣隆重的禮服,他可是頭一次。然而這一套衣裝,效果究竟怎樣,他總心存顧慮,因為處處都不能讓他隨心。他的腳不大,現在這雙靴子倒也精細小巧,可惜不是漆皮的。里面的襯衫是他今天早上花四個半法郎在盧浮宮附近買的,但是布料太薄,前胸已經出現裂縫。平時穿的那些襯衣差極了,即使保存較好的也沒法穿來示人。
下身這條褲子未免太肥,襯不出腿部的輪廓,好像裹在腿肚上似的。另外,外表也皺巴巴的,一看便知是胡亂套在身上的舊玩意兒。只有上裝還說得過去,因為比較合身。
就這樣,他帶著忐忑不安、憂心忡忡的心情,慢慢地邁上臺階,心中尤其擔心的是會給人留下笑柄。突然間,他看到一位穿著考究的先生正站在對面看著他。二人距離頗近,他不由地倒退了一步。但隨之便詫異起來:站在他面前的這個人不就是他自己嗎?原來二樓樓梯口裝了一面大的落地鏡,他剛才見到的先生,正是鏡中的自己。此外,從鏡中還可以看到整個二樓長廊。他不禁一陣竊喜,因為他這套裝束顯然比自己原先設想的要好得多。
他住的地方只有一面刮胡子用的小鏡子,所以在來這兒之前未能照一照全身,加之他對這套臨時湊起來的衣裝多有不滿,因而對相關不足之處過于夸張了。想到自己心神不定,他不禁為自己的失態感到惱怒。
剛才在鏡子里忽然看到這身打扮,他完全認不出自己了。他把鏡子里的自己當成了另一個人,而且是一個上流社會的人士。放眼望去,他的體態是如此勻稱且風度翩翩。
此刻,他又對著鏡子認真打量了一番,覺得自己這身裝束確實無可挑剔。
這樣,如同演員思考自己要扮演的角色一樣,他又對著鏡子就自己的一舉一動仔細琢磨起來。只見他忽然微笑起來,忽而伸出手去或是擺出個動作,忽而又面露如驚訝、快樂和同意的各種表情,使勁琢磨著自己在向女士們獻殷勤或向她們表達其傾心與艷羨時,每一個微笑,每一個眼神所使自己盡顯其能。
此刻,樓梯邊的一扇門突然打開,他怕自己會被人撞見,因而迅速躍然而上。想到自己剛才的做作說不定已被弗雷斯蒂埃的哪位客人看見,心中十分誠惶誠恐。
到達三樓,發現這里也有一面鏡子,他放慢了腳步,以便看看自己從鏡前走過的身影。他覺得自己確實風度翩翩,舉手投足適當得體,因而心花怒放,自信滿滿。毋庸置疑,倚仗他這副外貌及其出人頭地的欲望,無論如何都要達到目的的決心和遇事心中有數的脾性,他是定會成功的。剩下的最后一層樓梯,他真想跑上去、跳上去。到第三面鏡子前,他停了下來,以其嫻熟的動作撫了撫嘴角的胡髭,把帽子摘下來,整理了一下頭發,并像自己以往固有的那樣,輕聲嘀咕了一句:“這個主意實在不錯,”然后,他伸手按了按門鈴。
門幾乎馬上就打開了。他面前站著一位穿著黑色華麗制服的聽差,神情持重,臉上的胡子刮得干干凈凈。見這位聽差衣著是這樣整齊,他不禁又沒有主心骨了,不明白自己為何總這樣忐忑不安。原因大概就在于,他在不自覺地將自己的這套寒酸裝束同聽差的那套剪裁精良考究的制服作了一下對比。這時,這位腳上穿著漆皮皮鞋的仆人,把他由于擔心露出上面的斑斑污跡而有意搭在手臂上的那件大衣接了過去,一面向他問道:
“請問先生怎么稱呼?”
之后,他隔著身后已經掀起的門簾向里邊的客廳大聲通報了一下。
不料此刻,杜洛瓦卻突然亂了陣腳,心中忐忑不安,翻來覆去,簡直邁不開步。這也難怪,他眼看就要邁步進入自己多年來夢寐已久一心想要看到的另一個世界了。不過他仍然向前走了過去。一個年輕的金發女人正站在那里等候他的到來。房間很大,燈光明亮,到處擺滿各類奇花異草,就像在溫暖的花房一樣。
他突然停下腳步,一副驚慌失措的樣子:這微笑如花的女人會是誰呢?啊,他想起來,弗雷斯蒂埃已經成家了。這個金發女人是這樣的傾心貌美,大方得體,想到她應是弗雷斯蒂埃的妻子,他現在是驚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沉默良久,他終于結結巴巴地說了一句:“夫人,我是……”
對方將手向杜洛瓦伸了過來:
“我已經知道,先生。你們昨晚的異地遇故知,查理已經對我講了。令我興奮的是,他能想到邀請你今晚來家中便宴?!?
他立刻滿臉通紅,心慌意亂不知如何是好。他察覺出對方在看著他,從頭到腳地對他作一番打量、細看和審視。
他想表示一點歉意,找個借口對自己的穿戴不那么考究作點解釋??墒且稽c借口也想不出來,何況他也不敢提及這個令人難堪的話題。
他在她指給他的一張扶手椅上坐了下來。椅子上的天鵝絨貼面輕軟而彈性十足,身子一坐下去便感到絨面在往下陷,同時自己身體也往下陷,但馬上就被托住。另外,坐在這舒適的扶手椅上,他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東西軟軟地裹住似的,因為椅子的靠背和扶手也鋪上了柔軟的襯墊。這時,他覺得自己好像開始了一種向往已久的嶄新生活。感到眼前的一切是這樣的令人陶醉,令人放松身心。覺得自己已經從逆境中走出,成了個不一般的人物。他看了看弗雷斯蒂埃夫人,對方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他。
她穿了件淡藍色開司米連衣裙,將那婀娜的體態和豐滿的胸脯活靈活現地展現出來。
她的臂膊和前胸袒露著,只有胸前領口和短袖袖口上稍微鑲了一層潔白的花邊。她金發高高盤起,呈波浪形放在腦后,在脖頸上方形成一片若隱若現的金色云霞。
不知為什么,杜洛瓦感到她的目光同他昨晚在“風流牧羊女娛樂場”遇到的姑娘差不多。所以在這目光的凝望下,他反而立刻鎮定了下來。她那一對清澈閃亮中嵌了兩只灰而帶藍的瞳子,使得眼內所傳達的表情分外特別。此外,她的鼻子生得很精巧,兩唇卻很肥厚,下頦也略微有些豐腴,因而面部輪廓不太齊整,但卻滿含溫柔和嫵媚,其風騷迷人不輸給任何人。應當說,她是這樣一個女人:臉上的各角度的輪廓都顯示出與眾不同的風韻,仿佛具有鮮明的內涵。一顰一笑無不像是在表露什么或掩飾什么。
沉默一會兒后,她開口向他問道:
“你來巴黎已經很久了嗎?”
杜洛瓦已定下心來,回道:
“僅僅有幾個月,夫人。我現在在鐵路部門工作,然而弗雷斯蒂埃對我說,他助我打進新聞行當?!?
她欣然微笑,表情也更為有親和力。接著,她放低聲音,輕輕說道:
“這我了解。”
門鈴這時候又響了,隨及是聽差的通報:
“德·馬萊爾夫人到!”
來客是一位身材不高的褐發女人,就是人們經常談及的“褐發小姐”。
她步履輕快地走了進來,全身緊緊地裹了一件非常一般的深色連衣裙,并不出眾。
只是黑亮的秀發上插著一朵紅玫瑰,格外引人注意。這朵紅玫瑰不僅對她那張清秀可人的面龐起了烘托,而且把她那出眾的個性也突顯出來,使人一眼便對她油然升起強烈的印象。
她身后跟著一個穿著短裙的小女孩。弗雷斯蒂埃夫人趕忙迎了上去:
“你好,克洛蒂爾德。”
“你好,瑪德萊娜?!?
他們互相擁抱,親吻。之后,那個小女孩也像個大人似的,從容鎮定地把她的臉頰向弗雷斯蒂埃夫人貼了過去:
“你好,姨媽。”
弗雷斯蒂埃夫人在她的小臉上親吻了一下,然后對其賓客逐個介紹開來:
“這位是喬治·杜洛瓦先生,查理的一位好友。”
“這位是德·馬萊爾夫人,我的朋友,同時也是我的一個遠親?!?
介紹完畢,她又補充了一句:
“我說大家來我這里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不要拘束,也不需要客套。你們意下如何?”
杜洛瓦欠了欠身,表示一切聽從主人安排。
此時,門又開了。一個身材矮胖粗壯的男士挽著一個體形高挑的麗人走了進來。這就是《法蘭西生活報》經理瓦爾特先生。他是個原籍南方的猶太富商和金融巨子,同時也是國會議員。他身旁的那個儀態大方、尊貴華美的優雅女人,就是他的妻子。她也出身銀行世家,父親名叫巴洛爾·拉瓦洛。
而后,氣度非凡的雅克·里瓦爾和留著抵肩長發的諾貝爾·德·瓦倫也各自緊隨其后。德·瓦倫的衣領早就被那抵肩長發蹭得油光閃亮,上面殘留些白色的頭屑。
他胸前的領帶沒打直,不像是來這里赴約之前才系上的。雖然已不再年輕,他那不俗的儀態還是不減當年。只見走到弗雷斯蒂埃夫人面前,拎起她的手,在手腕處吻一下。沒料到在他彎下腰身行此大禮時,他那滿頭長發像一盆水,在這位少婦裸露的臂膀上灑落了一片。
接著,弗雷斯蒂埃也到了。他剛一進門,就對自己回來太晚,不停地向大家道歉,說他是由于莫雷爾的事而在報館誤了時間。莫雷爾是個激進派議員。他最近就內閣為在阿爾及利亞推行殖民政策而要求批準撥款這件事,向內閣提出了質問。
仆人這時聲音放高了稟報:
“夫人,晚飯準備好了!”
這些人于是向飯廳走去。
杜洛瓦被安排在德·馬萊爾夫人和她女兒之間。他這時候又不懂得刀叉酒杯等餐具如何使用,害怕因此出丑而忐忑不安了。例如他面前放了四個酒杯,這只淡藍色杯子應該怎樣使用,他就一點也不懂。
第一道菜湯端上來后,桌旁這些人沒人說話。后來,諾貝爾·德·瓦倫向眾人問道:
“報上有關戈蒂埃案件的報道,你們是否讀過?這個案子實在耐人尋味。”
大家于是對這有訛詐成分的通奸案,你一言我一語地議論開了。然而他們在談論這個案件時,可絲毫沒有家庭內部談論報上所載社會新聞的樣子,而是像醫生之間談論某種疾病或菜販之間談論某種蔬菜一樣。所以對所談論的事既沒有詫異,也沒有怒斥,而是帶著職業性的好奇和對罪行本身的無所謂,努力找出深刻的內部原因,想把事件的來龍去脈弄個一清二楚,并闡明致使悲劇發生的各種思想活動,從科學上闡明它是某種特有精神狀態的必然結局。在座的女士對這種深究和思考,也備感興趣。隨后,他們還以新聞販子和按行數出售各種“人間喜劇”的記者所具有的那種務求實事求是的眼光和看待問題的特殊角度,對近期發生的其他事件從不同角度進行了研究和分析,并對每一個事件的價值作了評價,同商人們在將其商品推向市場之前對這些商品反復所進行的檢查、比較和思量一樣。
這之后,談話的內容又轉到了一場決斗上?,F在是雅克·里瓦爾說話了。這是他的拿手好戲,談論這種事誰也沒有他在行。
杜洛瓦不敢插一句話。他僅僅偶爾瞟一下鄰座德·馬萊爾夫人,感到她那細白嫩滑的脖頸生得很是讓人心動。她耳朵下邊掛了個用金線綁住的鉆石,好像一滴閃亮剔透的水珠,就要滴到她那細膩的皮膚上。她時而也發表一點見解,且每次開口說話,嘴角必顯現一絲笑意。她的見解既特別又可愛,常常出人意料,很像一個已有很多涉世經歷但仍稚氣未脫的孩子,對什么事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其判斷雖稍微有所懷疑,但卻充滿善意。
杜洛瓦想恭維她兩句,但腦子里空蕩蕩的。既然這樣,他干脆將注意力轉向她女兒,給她倒飲料,端盤子,忙東忙西。女孩的性格明顯要比她母親嚴肅,每次杜洛瓦給她做點什么,她總是微微點一點頭,表示感謝,并神色嚴肅地說:“難為你了,先生?!比缓髱е桓比粲兴嫉哪?,繼續聽大人聊天。
菜品非常豐盛。為了盡情享受美食,每個人都忙得很開心。瓦爾特先生只是不停地吃,幾乎沒說一句話。每當仆人送上一道菜,他總要目光向下,從眼鏡下方首先打量一下。和他比起來,諾貝爾·德·瓦倫的興致也絲毫不差:胸前襯衣滴了許多菜汁,也沒空去管。
弗雷斯蒂埃時而滿面笑容,時而表情凝重,一直在冷眼觀察著眼前的一切,且時不時地同妻子交換各自心照不宣的眼神,好像兩位朋友在合伙做一件不輕易成功的事情,而這件事目前進展順利。
客人們各個面帶紅暈,說話的聲音也越來越響亮了。仆人不時走到客人身邊,低聲問道:“是要科爾通酒還是拉羅茲堡酒”。
杜洛瓦感到科爾通葡萄酒很合自己的口味,每次都讓仆人把酒杯斟得滿滿的。他感到周身涌動著一種無比美妙的感覺:一股股熱呼呼的暖流從丹田直沖大腦,接著向四肢漫延,很快布滿全身。他覺得渾身暢快,從思想到生命,從靈魂到肉體無不酣暢淋漓,愜意之極。
這時,他要開口了。他要吸引別人的目光,要人家聽他講,欣賞他的高談闊論。有這么一些人,他們的只言片語都會被人們議論紛紛、回味無窮,他也要像這些人一樣,受到人家的稱贊和尊敬。
可是談話仍在繼續著,各種各樣的思想互相混雜在一起,只要一句話,一件特別細小的事,正在談論的話題馬上就會傾向另一個,這時候,在將當天發生的各式各樣事件都談了個夠并夾雜著還觸及到其他許許多多的問題后,人們又轉向莫雷爾先生就阿爾及利亞的殖民化問題所提出的質詢上來了。
瓦爾特先生是哲學懷疑論者,說話一向無所顧忌,利用等候上菜的空閑,他給大家講了幾則笑話。弗雷斯蒂埃談論了他第二天要在報上登出的文章。雅克·里瓦爾則主張建立軍人政府,把土地分給在殖民地服役三十年以上的軍人。他談到:
“如此一來,那邊將可建立起一個秩序井然的社會。因為經過相當長時間之后,這些人已經掌握應當如何認識和熱愛這塊土地。除此之外,他們還學會了當地的語言,對新來者一定會遇到的各種重大問題相當了解?!?
諾貝爾·德·瓦倫此刻打斷了他:
“很好……他們什么都懂,但就是不懂農事。他們會講阿拉伯語,然而對怎樣移植甜菜和播種小麥卻一無所知。他們也許精通劍術,但對于施肥,卻是個十足的外行。因此我反而認為,何不毫無保留地把這塊土地向所有人開放。聰明能干的人將會在那里干出一番天地,毫無作為的人終將淘汰,這是社會規律。”
聽了他的一席話,誰也沒有接過話茬,只是笑了笑。
喬治·杜洛瓦于是開始發言了,這聲音連他自己也覺得詫異,仿佛他有生以來從來沒有聽過自己說話似的。只見他說道:
“那邊所沒有的,是物產豐富的土地。因此真正肥沃的土地同法國一樣昂貴,而且已被富有的巴黎人當作一種投資買走。真正的移民,都是些為了謀生而被迫離鄉背井的窮人,他們只能在干旱缺水、一毛不長的沙漠里搜尋一塊安身的地方。”
眾人都在盯著他,他感到自己滿臉通紅。
瓦爾特先生這時問了一句:
“您看來相當了解阿爾及利亞,先生。”
他回答說:
“是的,先生。我在那里呆了兩年零四個月,去過三個地區?!?
諾貝爾·德·瓦倫將莫雷爾的質詢丟在一邊,突然向他提了個有關當地風土人情的問題,他這還是從一軍官那里得知。他說的是撒哈拉腹地那片酷熱的不毛之地所存在的一個不同尋常的阿拉伯小共和國——姆扎布。
杜洛瓦曾兩次到過姆扎布。他于是向大家談起了這稀有小國的風土人情,說那里滴水如金。社會公務由全體居民承擔。生意人非常注重信用,遠遠優于文明國家。
他高談闊論。為了贏得眾人的歡心,同時也借著酒勁,他把自己所在團隊的奇聞趣事、阿拉伯人的作息特點及戰斗中的一些驚險遭遇,略帶夸張地說得天花亂墜。他甚至想出一些活靈活現的詞句,把那一年到頭烈日灼射、滿目黃沙的不毛之地,著實大談特談了一把。
女士們的目光都已聚焦在他身上。瓦爾特夫人低聲慢語地說道:“把你這些難能可貴的回憶寫出來,可是一篇妙趣橫生的文章?!蓖郀柼剡@時候也抬起頭來,從眼鏡上方對這個年輕人認真打量了好一會兒。這是他的習慣,每當他觀察一個人時,目光總是從鏡片的上方射出,而在觀察仆人送來的菜肴時,那目光便從鏡片的下方射出。
弗雷斯蒂埃馬上借此機會說道:
“老板,有關這位喬治·杜洛瓦先生,我今天已和您談過。我想讓他當我的助手,替我搜查一點政治方面的資料,希望得到您的認可。自從馬朗波走了之后,我一直為沒有人搜集內幕消息而苦惱,報紙也因而受到損失?!?
老頭立刻顯出一副莊嚴凝重的表情,索性摘掉眼鏡,面對面又仔細地打量了一番杜洛瓦,然后說道:
“杜洛瓦先生看來的確閱歷頗深。如果他點頭,可在明天午后三時來同我談談。這件事,我們到時候再談?!?
說完,他稍有停頓,然后又轉過身對著杜洛瓦說道:
“你不妨立刻寫出來,先給我們寫一組有關阿爾及利亞的隨筆。相關的回憶不要漏掉,但須把殖民化問題也加雜進去,就像我們大家剛才談論的那樣。這有著十分重要的現實意義,我敢說,我們的讀者肯定垂青這樣的文章。因此要抓緊!議會即將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我必須在明天或后天就要拿到你第一篇文章,以此向讀者提供導向。”
瓦爾特夫人平時對人對事一貫莊重認真而又不失其可愛,她的話因而總讓人心里暖暖的。她這時補充一句:
“你的文章可采用這樣吸引讀者眼球的標題:《非洲服役散記》。諾貝爾先生,你意下如何?”
這位年事已高的詩人是大器晚成,他對后起之秀一向很是討厭,甚至懷有畏懼心理。他冷冷地答了一句:
“好是好,不過后面的文章能否一脈相承?要做到這一點,可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事。這種相輔相成也就是音樂上所說的基調?!?
弗雷斯蒂埃夫人以保護人和行家的身份,向杜洛瓦深深瞥了一眼,貌似在說:“別怕,你可以的?!钡隆ゑR萊爾夫人則不時轉過頭來看他,使得耳朵下方的那個鉆石耳墜不停地搖晃,好像這顆亮晶晶的水珠馬上就要滴落下來似的。
小女孩腦袋向面前的碟子傾身過去,表情依然凝重,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就在此時,仆人正圍著桌子,給客人們面前的藍色酒杯斟上約翰內斯堡所產葡萄酒。弗雷斯蒂埃舉起杯來向瓦爾特先生祝酒:“愿《法蘭西生活報》永遠蒸蒸日上!”
席間賓客都站了起來,向這位和藹可親的老板鞠躬致敬。杜洛瓦滿腔意志,把杯內的酒一飲而盡。他感到,假使現在有一桶酒,他也能全部喝光。他甚至可以吃掉一頭牛,殺死一頭獅子。他覺得渾身有一股與眾不同的力氣,滿腔必勝的信念和無盡的希望。他感到自己此時此刻在這些人中已完全自如,他已在他們心中占有了自己的位置。他帶著以往從未有過的把握,向舉座看了看,并從坐下來以后頭一回敢于向身旁的德·馬萊爾夫人說了一句:
“夫人,您這副耳墜非常討人喜歡,我從未見過這樣的耳墜?!?
德·馬萊爾夫人轉過身來,笑著說道:
“把鉆石僅用一根線掛在耳朵下方,是我自己想出來的。這非常像是一滴露珠,是不是?”
杜洛瓦低聲回應:
“真的很漂亮……但是,要不是戴在您身上,耳墜再好看也不會如此閃耀?!?
剛說完,他不禁為自己的大膽感到一陣心慌意亂,惟恐自己說了句蠢話。
德·馬萊爾夫人向他瞥了一眼,表示謝意。這閃現的目光正是女性所特有的,它可以看透對方心里在想什么。
他轉過頭來,又與弗雷斯蒂埃夫人的目光相視以對。這目光仍舊是如此和藹可親,但他覺得似乎從中看到一身更為明顯的歡愉之感,以及狡猾的謔戲和鼓勵。
幾位男士這時候都在說話,不僅聲音響亮,而且指手畫腳。他們在談論目前處在商討階段的地下鐵道宏偉工程。這個話題一直持續到吃完甜食才結束,因為一談到巴黎交通的不能令人滿意的地方,每個人都對有軌電車的許多不方便的地方、公共馬車所帶來的煩惱和出租馬車車夫的對待客人的不雅不停發牢騷。
接下來是喝咖啡,大家于是離開餐廳。杜洛瓦此刻開了個玩笑,把胳臂向小姑娘伸了過去,沒料到小姑娘卻嚴肅地向他道了一聲謝,然后踮起腳尖,把手放到她這位鄰座的胳臂上。
走進客廳后,杜洛瓦又一次感到像是走進一間花房一樣。客廳四角擺著枝繁葉茂的高大棕櫚樹,其筆直的軀干一直伸到房頂,寬闊的葉子則像噴泉一樣向周圍散落。
壁爐兩邊各立著一顆十分粗壯的橡膠樹,長長的深綠色葉片層層疊疊。鋼琴上也放了兩盆盆景,里面各有一棵外觀呈圓形的不知名小樹。樹上花朵密布,一株為粉色,一株為白色。若實若虛的模樣,看上去非常像人工制作的,因為太好看,反而使人感覺看到了假象似的。
客廳里空氣怡人,并隱約飄著一縷縷沁人心脾、言語難以形容的暗香。
冷靜沉穩的杜洛瓦,于是將這個房間認真打量了一下。房間面積不大,除上述花草外,沒有什么另類的陳設和亮麗的色彩吸引客人的目光。但呆在這里卻可使人心中頓然涌現一種悠閑自得、安然舒服的感覺。你好像置身于一嬌柔的天地中,不僅沁人心脾,整個軀體也像是受到某種愛撫一般。
墻壁掛著灰色的帷幔,上面用絲線繡著一朵朵蜜蜂般大小的黃花。因為時間已久遠,帷幔已經褪色了。
門簾是用淡青色軍用呢做的,上面用紅絲線繡了若干朵石竹花,一直垂到地上。各種各樣的座椅,有大有小,散布于房內各個地方。不論是長椅,大小扶手椅,還是用軟墊做的圓墩或一般木凳,全都覆蓋一層座套。這些座套,有的是絲綢織物,用的是路易十六時代的款式。有的則是產自烏特勒支的華貴天鵝絨,在乳白色絨面上印著石榴紅圖案。
“想喝咖啡嗎,杜洛瓦先生?”
弗雷斯蒂埃夫人此刻給他端來滿滿一杯咖啡,嘴角自始至終掛著一絲和藹可親的微笑。
“好的,夫人,謝謝。”
他把杯子接了過來。當他用銀夾子俯身在小姑娘捧著的糖罐里謹慎地夾起一塊糖塊時,這位女主人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
“去同瓦爾特夫人寒暄幾句?!?
接著,未等杜洛瓦說話,她就轉身離開了。
因為害怕會將咖啡灑在地毯上,他趕忙先把咖啡喝了。這種擔心既已消除,他也就著手尋找機會,去接近他這個未來上司的太太,同她客套幾句。
他一下子發現,她杯中的咖啡已經喝完,由于離桌子不近,這時候正不知將杯子往哪兒放。他快步走上前:
“夫人,請把杯子給我吧?!?
“謝謝,先生。”
他把杯子送到桌上,馬上轉了過來:
“夫人,您知道嗎,我在荒漠服役的那段時光,是常以《法蘭西生活報》消磨時間的。它是我們在海外所能看到的唯一一份貨真價實的刊物,因為它富有生活氣息,趣味盎然,比其他刊物更能給人以啟發和愉悅的享受。人們從中可以得到所有夢寐以求的東西。”
她淡淡地笑了笑,目光中透出友好的神情,然后鄭重其事地答道:
“為創辦這合時宜的刊物,瓦爾特先生的確傾注了很多心血?!?
接著,他們攀談起來。杜洛瓦侃侃而談,雖然所談內容乏味無奇,但兩眼神采飛揚,聲音悅耳動聽,上唇兩撇漂亮的短髭更具有讓人無法抵擋的魅力。它起于嘴角,天生卷曲,金黃中稍帶赭紅,末梢部分則顏色稍淡。
他們談到巴黎和巴黎近郊,談到塞納河沿岸的風光和一些順水修建的城市以及夏天的各種游樂場所,總之是一些可以整天閑聊而不會感到乏味的日?,嵤隆?
此刻,見諾貝爾·德·瓦倫端著一杯酒走了過來,杜洛瓦很有自知之明地走開了。
剛才與弗雷斯蒂埃夫人聊完的德·馬萊爾夫人,把他叫了過去,突然說道:
“先生,這么說,您是要試做記者這個行當啦?”
他大概說了說自己的想法,然后又同她重新談起了剛才同瓦爾特夫人已經聊過的話題。但是,因為他對所談內容已經相當熟絡,所以談吐暢然,把他剛才聽來的話當作自己的東西又復述了一遍。不僅如此,他一面談著,一面還雙眼不離對方,猶如這樣可給自己的談話增加一點深刻的內涵。
德·馬萊爾夫人也和所有自恃清高、時時想表現其幽默風趣的女人一樣,滔滔不絕地給他講了些奇聞樂事。她顯出一副親密的樣子,放低聲音,把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似乎要同他竊竊私語,結果卻是些日?,嵥榈男∈隆M@個對他深切關注的女人比肩而立,杜洛瓦不禁內心洶涌,不能自已,恨不得立刻就向她表明自己的忠心,隨時保衛她,讓她弄明白他是一個怎樣的人。就這樣,他深深地沉陷于自己的思緒中,對她的話很久都沒能夠回應。
不想此刻,德·馬萊爾夫人突然不知為何地喊了一聲:
“洛琳娜!”
小姑娘應聲跑了過來。
“孩子,坐到這兒來,站在窗口會凍著的?!?
杜洛瓦異想天開,想吻一下小女孩,似乎這吻能多多少少傳到她母親身上。
于是,他以長輩的口氣,親熱地向孩子問道:
“小姑娘,能讓我親你一下嗎?”
女孩抬起眼來訥訥地看著他。德·馬萊爾夫人笑著說:“你就對他說:可以,先生。不過就此一回,下不為例?!?
杜洛瓦立刻坐了下來,將洛琳娜一把抱起,放在腿上,然后用嘴唇在她那波浪起伏的秀發上輕輕地碰了一下。
孩子的母親非常詫異:
“你看,她沒有逃走,這可不符合她的性格。要知道,她以前是只有女人才可以親的。杜洛瓦先生,您的魅力真是無人能敵?!?
杜洛瓦臉漲得發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輕輕地把小家伙在腿上晃來晃去。
弗雷斯蒂埃夫人走過來,驚訝極了:
“這是怎么回事,洛琳娜乖巧多了,這可很罕見?。 ?
雅克·里瓦爾嘴叼著雪茄,也走了過來。杜洛瓦站起身,打算離開,因為他覺得今天的約會固然艱難,但大體上對付過去了,絕不能因自己的話沒說好而斷送已經有兆頭的大好前程。
他挪動一下身子,輕輕地握了握女士們伸過來的一只只纖纖玉手,而對男士們伸過來的手則拿起來使勁搖了搖。他感到,雅克·里瓦爾的手雖然又干又薄,但暖暖的,于是心里熱乎乎的,使勁握了握。諾貝爾·德·瓦倫的手卻是涼冰冰的,且迅速便從他的手中抽開了。瓦爾特老頭的手就更加涼地要命,應付一下罷了,沒有任何熱情的表示。只有弗雷斯蒂埃的手不但厚實而且溫暖。他慢聲細語向杜洛瓦囑咐了一句:
“明天下午三點,別忘了。”
“不會忘記的,請放心。”
當他再一次走到剛才走過的那個樓梯前時,他真想拔腿就往下沖,因為事情簡直太順利了,他心里美地要命。他于是健步流星,每兩級樓梯一并往下走去,沒料到快到三樓時,他突然從樓梯口的鏡中看到,一位先生正急匆匆地往上走來,他立刻停了下來,好像做了什么丟人的事被當場抓住一樣。
隨后,他對著鏡子仔細觀察了好久,為自己確實外貌英俊而自恃得意,興奮地向自己笑了笑。接著彎下腰,像迎接官員似的,向鏡中的這位美男子嚴肅認真地行了個大禮,不無遺憾地走下樓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