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漂亮朋友(經典世界名著)
- (法)莫泊桑
- 9949字
- 2022-01-19 14:56:10
喬治·杜洛瓦夜里睡得不沉,想到自己的文章就要刊登在報上,他翻來覆去,難以入睡。所以天剛亮,他就下了床,在大街上到處閑逛。就在此時,連給各報亭分送當天報紙的搬運工都還沒有出來工作呢。
但他了解,《法蘭西生活報》每天總是先送到圣拉扎車站,然后才會送到他所住街區,于是馬上趕到了車站那邊。由于天色尚早,他不得不在店鋪門前再等一等。
最后,他看到一個賣報的女人走到自己的鋪子前,把裝著玻璃的店門打了開來。接著,他看見一個男人,頭上正頂著一摞成對折起的報紙,于是快步上前看了看。沒料到這一摞報紙中,只有《費加羅報》、《吉爾·布拉斯報》、《高盧人報》、《要聞報》及另外兩三種晨報,而沒有《法蘭西生活報》。
他不禁有些懷疑:
“我那篇《非洲服役散記》難不成改在明天刊登?瓦爾特那老家伙難不成對這篇東西不太滿意,在最后一刻將它斃掉了?”
他不得不再去報亭打探一番,發現那里已在出售《法蘭西生活報》,不知道是何時送來的。他于是趕緊擠到前面,扔下三個蘇,慌慌張張打開一份,將頭版各篇標題匆匆掃一遍。結果沒有他的文章。他的心異常激動,趕忙翻開一頁,只見一篇文章的最后明顯地印著一行黑體字:喬治·杜洛瓦。他非常興奮,心中的喜悅難以形容。事情竟如此順利!
他放開步子向前走著,手上拿著報紙,頭上的帽子滑落到一邊,腦子里空蕩蕩的,恨不得攔住身邊的行人,對他們說:“你們都快來買呀,快來買呀,這上面刊載了我的一篇文章!”他真想像那些晚間在街頭經常看見的報販那樣,放開喉嚨,大聲喊叫:“請看《法蘭西生活報》,請看喬治·杜洛瓦的文章:《非洲服役散記》。”他心中一股強烈的欲望油然而生:由他先來把這篇文章通讀一遍,而且要當著眾人的面,也就是非常顯眼的地方去讀,比如咖啡館就很好。于是著手尋找已有顧客光顧的咖啡館。這樣走了很久,最后在一家小酒館里坐了下來,里面已坐了幾位早早到來的客人。他要了一杯羅姆酒而不是苦艾酒,絲毫沒有想到,現在時間尚早,根本不是喝這種酒的時候。隨后,他喊了一聲:
“堂倌,給我拿一份《法蘭西生活報》來。”
一個系著白色圍裙的堂倌跑了過來:
“先生,這里沒有您要的報紙,我們只訂了《回聲報》、《世紀報》、《路燈報》和《小巴黎人報》。”
杜洛瓦一聽,馬上氣從中來:
“你們這里也太不通透了,哪里像個酒館?還不趕緊給我買一份來!”
侍者立即答應,忙去給他買來一份。杜洛瓦于是裝腔作勢地讀起他那篇文章來。為了引起鄰座客人的注意,使大家都想了解今天這份報紙究竟有哪些趣聞軼事,他一面讀,一面還不停地有意發出大聲贊嘆:
“這文章著實不錯。”
隨后,他把報紙留在桌上,揚長而去。酒店老板發現他把報紙落在了這里,跟在后面喊道:
“先生,先生,您的報紙!”
杜洛瓦答道:
“留給你們看吧,我已看過了。報紙上今天可有一篇意味深長的文章。”
他沒有點明究竟是哪篇文章。但他往外走的時候,看到鄰座的一位客人把他落在桌上的那份《法蘭西生活報》立刻拿過去看。
他想:“我現在該去做點什么呢?”
想了一會兒,他決定還是到他辦公的地方先去領取當月的工資,之后就不再干這當破差事了。科長和同事們聽說他要辭職,一定會很吃驚的。一想到此,他便興奮地全身哆嗦。尤其讓他激動的是,定可看到科長那副令人作嘔的嘴臉。
他腳步放慢,為了在九點半左右到達。因為財務部門要到十點才開始工作。
他辦公的房間很寬敞,但光線照不進來,到了冬天幾乎要整天點著煤氣燈。窗外有個小院子,對面也是一些辦公室。房內有八個人辦公。除此之外,還在一個角落里放了張屏風,屏風后面是副科長辦公的位置。
他先去把他那一百一十八法郎二十五生丁的工資結清。錢裝在一只黃色的信封里,出納員從抽屜里取出,遞給他。工資既已到手,他顯露出驕傲無比的神情,慢慢走進他已在那里度過待了很長時間的寬大房間里。
他一進門,副科長波泰爾先生就叫住了他:
“啊,是你,杜洛瓦先生!科長打聽你好幾次了。你心里有數,一連兩天病假卻沒有醫生證明,他是不會講情面的。”
杜洛瓦站在房間中央,一邊收拾自己的東西,一邊大聲答道:
“無所謂,我才不管這些規定呢。”
房間里頓時騷動起來,同事們個個目瞪口呆。好似待在囚籠里的波泰爾先生,也從屏風上方出現了他那張異常吃驚的面龐。
他平時總把自己關在這閉塞的地方,是因為身患風濕病,害怕穿堂風,為了能隨時監視其屬下的言談舉止,他特意在屏風上挖了兩個洞。
房間里靜得出奇。如此片刻過后,副科長才半信半疑地問道:
“你剛才是什么意思?”
“我說,我顧不了這個那個了。我今天是來辭職的。我已經被《法蘭西生活報》聘為編輯,月薪五百法郎,稿酬另外付。今天早上,我已開始在那邊上班。”
他原本不想把這一情況立刻全部告知大家,以便慢慢地琢磨一下他們那種難堪的表情,不想最后還是禁不住此樂趣的誘惑,一下子全部抖了出來。
然而不管怎樣,他的話還是產生了之前預想的效果。因為一個個都驚訝地地僵在那里,一動未動。
杜洛瓦借此機會說道:
“我馬上向佩蒂伊先生辭職,然后回來向大家告別。”
說著,他徑自走開。科長佩蒂伊先生一見到他,便大聲吼道:
“啊,你來了。你心里有數,我是不……”
杜洛瓦沒有讓他說下去:
“請不要這么急躁?不要這樣大吼大叫……”
體態臃腫、滿臉通紅的佩蒂伊先生,被他嗆得半天也沒吭聲。
杜洛瓦接著說道:
“這個破地方,我早受夠了。今天早上,我已開始在一家報館工作,待遇很是不錯。現在是特意來向您辭職的。”
說完,他扭頭便揚長離開。心頭長期的積怨,今天總算得以酣暢淋漓地發泄出來。
他回到大房間,同昔日的同事握手道別,但這些同事惟恐影響自己的前程,誰也不敢吭聲。因為他剛才進入科長的房間后,門始終開著,二人之間后來的談話,他們聽得十分清楚。
口袋里裝著剛領到的工資,他又到了大街上,先去他經常光顧、飯菜既可口價錢又便宜的餐館,好好享受一頓。此外,他還又買了一份《法蘭西生活報》,特意落在他用餐的飯桌上。隨后,他逛了幾家商店,買了些瑣細雜物。不過他買這些東西,當前不急需,而單純是為了叫個店伙計把東西送家去,為了讓人知道他的大名:喬治·杜洛瓦。
說完自己的名字后,他補充到:
“我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
之后,他向店伙介紹了其住地的所在街道和門牌號碼,并特意囑托道:
“交給門房就可以了。”
現在時間尚早,他又到一家專門制作名片、立等可取的鋪子里,吩咐人馬上給自己印制一百張名片。當然,他肯定記得,在名字的下邊寫上他新有的職位名稱。
在將所有事情安排妥當之后,他這才去報館上班。
弗雷斯蒂埃見到他,立刻顯示出一副上司的架勢,假模假樣地向他說道:
“啊,你來了,不錯。我這里正有幾件事需要你去辦,你先稍等片刻,我手頭的事很快就辦完。”
說完就低下頭,繼續寫一封信。
長桌另一頭坐著一位身形不高的男子。他臉色很不好,肥胖的身軀幾乎臃腫,頭發少得可憐。他正趴在那里寫著,由于高度近視,鼻尖像觸到紙一樣。
弗雷斯蒂埃此刻跟他問道:
“喂,圣波坦,你何時動身采訪我們說的那些人?”
“四點。”
“到那時,把我們這位新來的年輕人杜洛瓦也帶去,好好讓他領悟一下記者應該怎么做。”
“沒問題。”
隨后,弗雷斯蒂埃轉向杜洛瓦說:
“有關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你是否帶著?今天早上與讀者見面的第一篇反響不錯。”
杜洛瓦被問得說不出話來,許久,才吭嗤幾句:
“沒有帶來……我之前想著午飯之后抓空把它弄出來……但老是脫不開身……所以沒有……”
弗雷斯蒂埃聽了有些不高興,聳了一下肩膀:
“你要是總沒有時間觀念,最后定會自毀前程。瓦爾特老頭還在等著你的稿子呢。我不得不去告訴他,明天再說吧。你如果光想著拿錢不做事,那打錯算盤了。”
片刻沉默,他又說道:
“這樣的事本應及時做好才是,你這是怎么回事!”
圣波坦此刻從座位上起身:
“我要走了。”
弗雷斯蒂埃身子往椅背上一靠,表情嚴肅地擺出一副教訓人的嘴臉,轉過身來對杜洛瓦說道:
“是這樣的,兩天前,巴黎來了兩個人:一個是中國將軍李登發,下榻在大陸酒家。一個是印度王公塔波薩希卜·拉馬德拉奧,下榻布對斯托爾飯店。你們的采訪目標,便是這兩人。”
接著,他轉過身向圣波坦說道:
“采訪注意事項我已對你講過,要牢牢記住。你去問問這兩個人,他們對英國在遠東的活動及其殖民統治怎樣看待,是否希望由歐洲,尤其是法國,從中斡旋。”
他沉默片刻,然后以同內部人員談話的樣子接著說道:
“社會現在對此十分關注。如果我們此時此刻,對中國和印度這兩個國家及其相關問題的觀點同時加以報道,讀者們會非常喜歡。”
隨后又向杜洛瓦叮囑道:
“你今天去,要認真觀察圣波坦是怎樣開展工作的,他是一位相當不錯的外勤記者。一個記者,需要在很短的時間內讓人家把真心話都講給你,你應當努力煉就這種功夫。”
話畢,他又鄭重其事地寫起他的信來,那架勢顯然是要同下屬保持一定的距離,讓杜洛瓦他這個以前的軍中伙伴和現在的同事,牢牢記住自己的身份,不要隨隨便便。
剛離開房門,圣波坦便忍不住大笑起來,并一邊笑,一邊對杜洛瓦說道:
“這家伙今天說話沒完沒了,居然對我們指揮,好像我們什么都得聽他似的,能聽他不停地啰嗦。”
到了街上,圣波坦問道:
“有想喝的么?”
“好啊,今天熱勁十足。”
他們于是走進一家咖啡館,要了點冷飲。兩人剛剛坐下來,圣波坦就口若懸河起來。他肆無忌憚地把報館里的人罵了個遍,真是沒完沒了,啰嗦極了。
“你知道老板為人如何?一個十足的猶太人!而猶太人都是些什么樣的人,你總該心里有數,他們不論走到哪里都是同樣的嘴臉。”
隨后,他以一大把令人費解的例子,把這些以色列子孫是怎樣嗜財如命著實描繪了一番,說他們常常連十個銅子也舍不得花,買起東西來總像目光短淺的女人,厚著臉皮一刻不停地討價還價,直到一切令他滿意。此外,他們又是放高利貸和抵押貸款的老手,且倚仗伎倆高超而占有一席之地。
“不管這些。問題是,我們這位老板還千真萬確是一位無恥之徒,什么都敢騙。他創辦的這份報紙,對所有派別都敞開大門,無論是官方消息,還是反映天主教會、自由派、共和派或奧爾良派觀點的文章,都對其開放,完全成了個雜貨鋪。其實他的目的只有一個,這就是確保其股票交易及其他各類交易生意興隆。他在這方面確實有自己的一套,僅靠幾家資本不到四個蘇的公司,就賺到好幾百萬……”
就這樣,圣波坦一直興致盎然,并不時稱杜洛瓦是他“親愛的朋友”。
“這個守財奴,他張起嘴來,簡直同巴爾扎克筆下的人物沒有什么兩樣。下面給你講個故事。”
一天,我正在他的辦公室里。房內除我之外,還有那老不死的諾貝爾和長得像堂·吉訶德的里瓦爾。報館行政科長蒙特蘭此刻忽然走了進來,腋下夾著時下里巴黎流行的羊皮公文包。瓦爾特抬頭向他問道:
“有何貴干?”
蒙特蘭實話實說:
“我剛剛把我們欠紙廠的一萬六千法郎還了。”
老板騰的一躍而起,把我們弄得不知所云。
“你說什么?”
“我把欠佩里瓦先生的那筆款子還給他了。”
“簡直胡來!”
“怎么啦?”
“怎么啦……怎么啦……怎么啦……”
他摘下眼鏡擦了擦,臉上顯示出讓人費解的微笑。
這在他是家常便飯。一旦他要說出什么惡語毒話時,那厚厚的腮幫上總要閃現一絲這樣的微笑。只見他以嘲笑而又自信的口氣說道:
“怎么啦!……因為我們原本可以少還他四五千法郎。”
蒙特蘭覺得莫名其妙,說道:
“經理先生,這一筆筆賬目沒有一點出錯的地方,不但我復核過,而且你也已簽字確認……”
老板這時候已恢復他以前貌似正人君子的樣子:
“你的天真世上還真少有,我的蒙特蘭先生。你怎么就沒有料到,假若我們欠得他多了,他一定會作出些許讓步,讓我們少還一部分?”
說到此,圣波坦一副慧眼識人的神態,無奈地搖了搖頭,說道:
“你怎樣認為?你說這家伙像不像巴爾扎克筆下的人物?”
巴爾扎克的小說雖然從未讀過,杜洛瓦卻深信不疑地應聲道:
“確實如此。”
接著,圣波坦又談起了其他幾人,說瓦爾特夫人是個相當愚昧的人。諾貝爾·德·瓦倫由于上了年紀,已經不中用了。而里瓦爾只是來自費爾瓦克的破落人家。話題最后轉到弗雷斯蒂埃身上:
“至于這一位,他能有今天,完全是倚仗娶了現在這個妻子。其余的也不值一提了。”
杜洛瓦問道:
“他妻子的為人究竟如何?”
圣波坦搓了搓手:
“怎么說呢?這個女人相當機靈,腦子比誰都精明。她是老色鬼德·沃德雷克伯爵的情婦,是伯爵提供陪嫁,讓她嫁給了弗雷斯蒂埃……”
杜洛瓦像是突然被人澆了盆冷水,全身一通哆嗦。他真想走過去給這胡說八道的家伙狠狠一記耳光,痛罵他一頓,但終究還是強忍住了,只是把話題岔開,沒有讓他繼續說:
“您就叫圣波坦嗎?”
對方立刻答道:
“不是,我叫托馬斯。圣波坦是報館里的人給我起的外號。”
杜洛瓦把賬付了,說道:
“我看天色已晚,我們還有兩位大人物要采訪呢。”
圣波坦哈哈大笑:
“您還真是天真。您難道真的認為,我會去問那中國人和印度人對英國的所作所為是怎么想的?在他們的眼中,有哪些符合《法蘭西生活報》讀者的口味,我難道不比他們更了解?這樣的中國人、波斯人、印度人、智利人、日本人等等,我采訪過的,已不下五六百之多。我認為,他們的回答是那樣地千篇一律,絲毫沒有新意。這時只要把最近一次訪問記錄拿出來逐字逐句地重抄一遍,就可以交差。需要更改的,只是被訪者的外表、姓名、頭銜、年齡及其隨從的相關情況。這些萬萬不能出現絲毫差錯,不然《費加羅報》和《高盧人報》很快會絲毫不留情面地給你指出來。但是這個,你也不用害怕,有關情況,布列斯托爾飯店和大陸酒家的門房不到五分鐘就會給我們一一講明。我們可以一邊抽著雪茄,一邊徒步走去。最后不費任何力氣,就可以在報館穩拿五法郎的車馬費。親愛的,一個人要是注重現實,就應這樣做去。”
杜洛瓦問道:
“這么一來,當個外勤記者大有油水可賺了?”
圣波坦假裝神秘地答道:
“不錯,不過同寫社會新聞比起來,也就不足為奇了。因為那里面可有其他形式的廣告收入。”
他們于是離開咖啡館,順著大街向瑪德萊娜教堂走去。圣波坦突然向杜洛瓦說道:
“你看這樣如何?如果你有事,請盡管去辦。這件事,我一個人完全能夠應付。”
杜洛瓦同他握了握手,便離他而去。
一想到他晚上要寫的那篇關于阿爾及利亞的文章,他就相當心煩,只得現在就著手打起腹稿來,因此一邊走,一邊思考著,把多種不同的議論、見解、結論和軼聞都集中在一起。不知不覺中,他已到達香榭麗舍大街的盡頭。放眼望去,沒有什么人跡。這么大的巴黎,在此盛夏烈日灼人的時節,幾乎已成為一座空城。
他在星形廣場的凱旋門附近,找了家小酒館充了充饑,之后順著環城大街,緩慢地步行走回寓所。一進門,就立刻坐在桌邊,寫那篇文章。
但是兩眼一看見面前攤開的白紙,剛才想好的種種思緒,好似完全消失殆盡了,轉瞬間便從他的腦際消失得毫無痕跡。他冥思苦想,試圖把它們重新找回,哪怕只有零星思緒,也要先記錄下來。然而這些東西像是在東躲西藏,他剛要抓住,馬上又溜掉了。要不就是突然亂糟糟地一齊向他涌來,使得他茫然無措,因此無法理出頭緒,分別加以修飾。
這樣經過一個多小時的掙扎,倒是已有五張白紙被他寫滿,不過全是些前言不搭后語的孤立語句。面對這尷尬的局面,他不由地想到:
“看來我對這一行還不完全摸透,必須再去請教一番。”
如此一來,他又有可能去同弗雷斯蒂埃夫人在一起呆上一上午,兩個人長時間地侃侃而談,氣氛是那樣輕柔、親切、真摯。一想到此,他心中便熱浪洶涌,久久不能平靜。于是趕緊上床休息,惟恐自己會忽然改變主意,又去寫起來,并把文章寫得很好,從而使這滿腔希望化為烏有。
次日,他比以往起得要晚,因為他不想讓這會面的愉悅之感來得太過匆忙,而先在那里體味了一番。
當他到達弗雷斯蒂埃家的時,十點已經過了。他按響了門鈴。
前來開門的仆人對他說道:
“先生現在正在工作。”
杜洛瓦意想不到弗雷斯蒂埃現在會在家里,但他不情愿就此作罷,說道:
“請告訴他是我來了,我有急事。”
須臾,他被帶到曾和弗雷斯蒂埃夫人度過一段美好時光的書房里。
弗雷斯蒂埃身穿睡衣,腳上套著一雙拖鞋,頭上戴著一頂英國小圓帽,正坐在他昨天坐過的椅子上。他妻子依然穿著那件潔白的晨衣,嘴里吸著香煙,身子靠在壁爐上,在跟他丈夫交待一些話。
走到書房門邊,杜洛瓦停下腳步,嗑嗑巴巴地說道:
“實在不好意思,看來我趕得不巧。”
弗雷斯蒂埃扭過頭來,怒氣沖沖,毫不客氣地向他吼道:
“你又有什么事?快說,我們現在沒空。”
杜洛瓦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一會兒,才結結巴巴地說道:
“沒……沒什么事,請原諒。”
弗雷斯蒂埃的怒火愈發大了起來:
“這是什么意思?有話直說吧。你在這個時候闖到我家來,難道僅僅為了隨便走走?”
杜洛瓦異常驚慌,只得實話實說:
“那倒不是……我是想……我那篇文章……還是寫不出來。上一次承蒙你……你們的關照……我于是……斗膽前來……希望……”
弗雷斯蒂埃沒有讓他再說下去:
“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你以為,你的活由我來干,而你,只需到月底去會計那兒領你的工資就行了?你以為天上會掉餡餅嗎?”
他妻子仍在抽著煙,一言未發,臉上掛著一絲讓人費解的微笑,好像在掩飾她內心的想法:這種情景還真是好笑。
杜洛瓦滿臉通紅,訥訥答道:
“對不起……我原來以為……我原來想……”
就在此時,他以清亮的嗓音一口氣說道:
“夫人,請原諒我的冒昧。您昨天幫我寫的那篇文章真的堪稱絕筆,特再次向您表示我誠摯的謝意。”
他向弗雷斯蒂埃示意了一下說道:
“我下午三點去報館。”
說完便轉身走了出去。
他箭步如飛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口中不停地嘟噥道:
“行呀,這篇文章也許我親自寫好些。我一定要獨自把它完成,讓他們瞧瞧……”
剛回到家,他便帶著滿腔怒火,迫不及待地伏案疾書。
他接著弗雷斯蒂埃夫人已經給他鋪設好的文章脈絡,挖空心思,把某些小說中常見的曲折離奇的故事拼湊了一下,以中學生的蹩腳文體和軍人的生硬語氣,啰啰嗦嗦、不切實際地寫了一大篇。不到一小時,這荒誕不經、不著邊際的文章就完成了。嗣后,他胸有成竹地拿著這篇東西趕往報館。
他在報館里首先遇到的是圣波坦。圣波坦一見到他,便感慨萬分拉著他的手說:
“你是否看到過我寫的采訪中國人和印度人的那篇報道。太搞笑了,全巴黎人都樂在其中。可是我壓根兒就沒去見他們。”
當天的報紙,杜洛瓦還沒看,因此趕忙找來,匆忙的看了一下,待在一旁的圣波坦給他指了指文中特別有趣的段落。
就在這個時候,弗雷斯蒂埃急匆匆地跑了來,氣喘吁吁地對他們說:
“啊,你們倆在這兒,我正有事要找你們。”
說著,他把當晚需要弄到的幾條重要政治新聞,向他們作了一番交待。
就在這時,杜洛瓦把寫好的文章拿了出來。
“這是關于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
“很好,給我吧。我立刻拿去給老板。”
他們的談話也就到此為止。
圣波坦把這位新伙伴拉到了走廊里,向杜洛瓦說道:
“去過會計那兒嗎?”
“沒有,干嗎?”
“干嗎?當然是領錢嘍。你可能還不明白,每個月的工資總要想著提前去領,天曉得隨后會出現什么情況。”
“這……這敢情好啊。”
“我帶你去認認門,這不會有什么問題。這兒給錢很痛快。”
這樣,杜洛瓦走去領了二百法郎的月薪,外加頭天那篇文章的稿酬二十八法郎。昨天從鐵路部門領到的那筆錢,才剛剛花去一點。這兩筆錢合在一起,就是三百四十法郎。
他從不曾領過如此多的酬勞。他覺得自己一下子闊了起來,沒有什么好擔心害怕的了。
隨后,圣波坦帶著他去另外幾家性質相同的報館坐了坐,希望上面要他們采訪的新聞別人已經弄到手。這樣的話,他就可以用他那厲害的嘴角功夫套取情報。
在夜幕降臨后,閑極無聊的杜洛瓦,不由地想起“風流牧羊女娛樂場”。于是邁著急切的腳步往那里走去,大著膽子向檢票員自我介紹道:
“我名叫喬治·杜洛瓦,是《法蘭西生活報》的編輯。前兩天,我曾隨弗雷斯蒂埃先生來過這里。他要我往后來看戲不用買票,不知道這事你們知道不。”
檢票員翻開簿冊看了看,但并未找到,不過還是熱情地向他說道:
“先生,您不妨先請進來,然后把你的情況去同經理談一談,他肯定會同意的。”
進入劇場后,他一眼就看到了那天晚上,他從這里帶走的那個女人——拉歇爾。
拉歇爾立刻來到他面前:
“晚上好,親愛的。這幾天過得好嗎?”
“很好,你呢?”
“我也不錯。知道嗎?自從那天見過你后,我已有兩次夢見你。”
杜洛瓦微微一笑,心里樂滋滋的:
“是嗎,這說明什么呢?”
“大傻瓜,這說明我喜歡你唄。你有空的時候,咱們可以再樂他一次。”
“如果你愿意,今天就可以。”
“好的,我愿意。”
“很好,不過……”
他話到嘴邊又停了下來,不知道該怎么說。
“我剛從俱樂部出來,身上帶的錢全花光了,因此今天一個子兒也沒有。”
拉歇爾聚精會神地盯著他的雙眼。憑著她的直覺和與各種男子交往的閱歷來說,她一眼看出,那根本是假話,因此說道:
“這又是何必呢?同我來這一套,你難道不覺得,也未免太不夠意思了吧?”
杜洛瓦尷尬地笑了笑:
“我身上還有十法郎,就是這些了,你看行嗎?”
對方擺出一副出沒上流社會的風流女郎一時心血來潮,往往不以金錢為重的瀟灑風度,嘟噥道:
“那就這樣吧,親愛的。要知道,我所喜歡的,是你這個人。”
她用迷離的眼睛情意綿綿地看著杜洛瓦,挽起他的胳臂,帶著濃濃情意依偎在他身上,同時說道:
“咱們先去喝杯石榴汁,然后去轉上一圈。再像現在這樣,同你一起去看場歌劇,讓大家都瞧瞧你。這之后,我們就早早回去,你說好嗎?”
杜洛瓦昨天晚上是在這個女人家過的夜,而且睡得很晚。今天出來時,天已大亮了。他馬上想到去買份《法蘭西生活報》來看看。用他那顫抖的手興奮地打開報紙。報上沒有他的文章。他停立在人行道上,焦慮地把各個欄目都掃了一眼,還是沒有找到自己的文章。
他的心情突然變得沉重起來。由于荒唐了一夜,身體本已非常疲倦。現在又碰到這件不順心的事情,對于疲勞的他來說簡直是火上澆油。
他終于爬上六樓,回到自己的房間。連衣服都沒脫倒在床上就睡了。
幾小時后,當他重新走進報館時,他飛快地走到瓦爾特先生的辦公室,向他問道:
“先生,我寫的那篇有關阿爾及利亞的第二篇文章,今天報上沒有刊登,這是怎么回事?”
經理抬起頭,冷冷地答道:
“這篇文章,我交給了你的朋友弗雷斯蒂埃看過。他看后覺得不妥,需要重寫。”
杜洛瓦一句話不說,非常憤怒地離開了房間。隨后,他突然闖進弗雷斯蒂埃的房間:
“你怎么沒刊登我的報道?”
弗雷斯蒂埃嘴上叼著香煙,正四腳朝天地靠在扶手椅上,放在桌上的兩只腳下,鞋后跟壓著一篇剛開了個頭的稿子。他慢吞吞地回了一句,懶洋洋的聲音讓人覺得似乎很遙遠,仿佛是從洞穴深處發出來的:
“老板覺得這篇文章寫得太糟,要我交給你重寫。喏,那就是。”
他用手指了指用條尺壓著的那些稿紙。
杜洛瓦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他正要收起自己的稿子時,弗雷斯蒂埃又說道:
“你今天要先去一下警察局……”
接著,杜洛瓦要去什么地方,將來對哪些進行采訪,弗雷斯蒂埃一一向他作了交待。杜洛瓦本想諷刺他一下,但怎么也想不出來,最后只得怏怏走開了。
第二天,他將稿子又送到報館,但依然被退了回來。第三稿依然離不開之前的命運。在這個時候,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錯誤,沒有弗雷斯蒂埃的幫助,他將來的路會很艱難。因此對于《非洲服役散記》這勞什子文章,從現在起,他是決不再提了。在這種情況下他必須對人對事靈活而圓滑,做到八面玲瓏,他決心循此做去,在沒有好機會之前,把外勤記者的工作做好再說。
現在,無論是各劇院的后臺,還是政壇幕后,即經常聚集各方政要的參議院前廳和各個走廊,對他來說,都非常熟悉了。不止這樣,他同各部門的重要人物以及終日打盹、被叫醒后面色陰沉的聽差,也都混得熟透了。
他有很多朋友,三教九流無所不有,上至王公親貴、部長將軍、上流人士、大使主教,下至門房警察、老鴇名妓、賭場老手、妓院掮客,甚至連咖啡館伙計、公共馬車車夫和來路不明的外國闊佬都包含其中。表面上,他同他們打得火熱,可事實是,一轉眼便撂在一邊。由于和他們朝夕相處,時時相遇,根本沒時間分辯,講的全是有關他工作的事,他對他們一律恭謹有加,一視同仁,不以貴賤論英雄。他覺得自己很像一個以品酒為業的人,由于工作的原因他每天都要品嘗不同的酒,長此以來,連馬戈堡所產葡萄酒和阿讓托所產葡萄酒的區別也都分辨不出來了。
他很快就成了一名出色的外勤記者,不僅報到的新聞真實快捷,而且遇事反應敏銳,精明強干。用杰出報人瓦爾特老頭的話說,他是報館的頂梁柱一點也不夸張。
可是,他的收入不見增長,他寫的文章每行僅可得十個生丁,此外便是每月二百法郎的固定薪俸。由于他至今還孤身一人,經常出入咖啡館和酒肆,耗費自然驚人,因此依然過著貧苦的生活。
他看到有的同事進進出出,衣袋里總裝著鼓鼓的金幣,但始終未弄明白,他們憑什么掙到那么多錢,生活得那么無憂無慮。他想,這倒是一條不應輕易放過的生財捷徑。因為他在羨慕他們的同時,懷疑他們在干著不為人所知的非法勾當,替一些人效犬馬之勞,彼此心照不宣,狼狽為奸。然而他必須識破其行藏,打入其秘密團體中去,方可使這些背著他大撈外快的同伴,對他另眼看待。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他總是一邊看著窗下飛馳而過的列車,一邊努力尋思著可用的妙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