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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我們的八十年代

這一切發(fā)生在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這個叫晏寨的地方雖然埋著秦始皇,但被頂羽一把火燒了之后,似乎被遺忘了,再沒形成過氣候。當(dāng)然,從名字上依然能看出它經(jīng)歷過輝煌年代,一定是為了紀(jì)念陵墓而起的名字——晏寨——上天的庇佑。

是不是得到了上天的庇佑,尚且不知。但是,自從姓楊的那位鄉(xiāng)下人碰巧發(fā)現(xiàn)了那些瓦片,接二連三地牽扯出更大規(guī)模的動靜后,這里就不再是窮鄉(xiāng)僻壤了。從那時候開始,這里的歷史就不僅僅是隆起的那堆黃土了。

當(dāng)年,到處都有內(nèi)遷的三線廠,集中建在北方的山區(qū)。而之所以選在這里,我猜測是因為它緊靠驪山,并且交通不便。于是,在1971年的春天,上海這家著名的縫紉機(jī)廠在這兒落了戶,像是在兌現(xiàn)某個預(yù)言。

建軍曾指著秦陵說:“挺圓的,也挺結(jié)實,這個很重要。”

盡管如此,秦陵依然疏落和默默無聞。與此同時,縫紉機(jī)廠卻干得熱火朝天。大批大批紅磚砌的樓房和煙囪拔地而起,甚至不需要太多的鋼筋水泥就能建幾千平方米的大車間。梯田狀的半坡上依次修建了煤場和翻砂、機(jī)殼等車間,接著是裝配、研發(fā)以及辦公區(qū)和消防隊。

隔道圍墻就是生活區(qū)。

煙囪、母子間、插滿玻璃碎片的圍墻、商店以及長大成蔭的梧桐樹,東西應(yīng)有盡有,這儼然成了讓人羨慕的世外桃源,奢靡之風(fēng)甚至比其他地方流行得更早一點。我第一次嘗試在新開的美發(fā)店燙了頭,不過很快證明這絕對是個錯誤。

母親倒沒說什么,父親卻極不贊成地看著我。他從不為好奇所動,他認(rèn)為我的突發(fā)奇想很愚蠢,讓他失望,他也沒有就此罷休。

“為什么弄成這樣?”

“不為什么,很多人都這樣。”

“莫名其妙。”

我以為他會說更難聽的,比如丟人現(xiàn)眼之類的話。不過父親好幾天沒理我,看樣子不像是假裝生氣。

廠門口有一條通往外面的大路,旁邊是一條小路,或者是小徑,通往秦陵。小徑是連碎石子都沒鋪的土路,不過陵上的石榴樹,倒有那種古老的寂靜和尊貴的秩序感。這東西在當(dāng)時不值錢,后來卻成了稀罕貨,有些人甚至以此為生,發(fā)家致富。陵下的那塊碑,是官方立的,像哨兵那樣長年累月地守護(hù)秦陵,帶著某種虔誠和忠誠,上面的文字——“國家級文物”,讓這兒始終都保留著某種希望。

“這就是統(tǒng)一中國的那個人。”建軍說,“還不如不統(tǒng)一呢,要不然,咱們秦國會很富。”

“光有糧頂什么用?咱們不靠海。”

“嗯,那倒是。”建軍很遺憾地承認(rèn)這一點。

我們常到此散步,也很奇怪,一直沒看到官方或民間組織的任何祭祀活動,難道是他在歷史上名聲過于殘暴了?沒開發(fā)可能也是原因。

我考慮過要不要來這里,因為當(dāng)時還可以選擇做警察。那年,我二十二歲,真的很年輕,后來,還是鬼使神差地來工廠報了道。

工資只有四十幾塊,但產(chǎn)品供不應(yīng)求的情況讓獎金非常可觀,一線工人的獎金能是工資的幾倍。而且廠里女孩多,上海的、西安的以及周邊其他地縣的都有。現(xiàn)在看來,那時候,她們和我們一樣,都像是草原上灰褐色體毛的羚羊——漂亮敏捷,蹄跟強(qiáng)健,既魯莽還帶著蠢蠢欲動的羞澀。

“真是一個欲望茂盛而行動懦弱的時代呀。”燕海沮喪地感嘆,“錯過了很多機(jī)會和緣分。”

我了解他,他大概是遺憾少占了很多女孩的便宜。

這里不光上海人多,也有北京和西安的知青。當(dāng)然,北方粗糲的面食雖然可口,可怎么能和上海的精致甜點比呢?他們會做也會吃,真是讓我們大開眼界。因此,在后來的生活中,精明、細(xì)膩又溫情脈脈的生活方式在這里大行其道。在車間和上下班的路上,凡是有人的地方,都能嗅到那種軟軟的膩歪和不正經(jīng)。說實話,誰不想有個相好的呢?這種低俗的壞思想到處蔓延。

“喂,小林。”吳爽壓低了嗓音對我說。當(dāng)時,我們在去華山的火車上(坐三個小時的綠皮車),快到站了。

“我終于明白人家說你的話了。”她語氣中帶著挖苦和不滿,不過她的聲音細(xì)細(xì)的,很悅耳。我大概猜到了她指什么,她對我不錯,我也敬佩她熱情、節(jié)制和小心翼翼的做法。可她是一個妻子。

在這之前,我在車廂的連接處叼著一根煙。天快黑透了,火車似乎要用盡全力才可以保持向前。車廂的廣播開著,播放著港臺流行歌曲和尋人廣播,每首歌我們都會唱,不過孩子丟不了,他們跑來跑去的,把坐車當(dāng)游戲了,給乏味的旅行帶來了快樂,有點煩人。

劉剛坐在我的座位上,一直在說話,我以為郭敏娜會為此而感到無聊或疲憊不堪呢,可她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快要笑出來的樣子。談話應(yīng)該和我無關(guān),可她是我媳婦。我知道劉剛講不出什么下流故事和玩笑,他不擅長,他也不收集這方面的素材。

“他挺厲害的。”小敏后來說,“反正不管你說什么,劉剛都能就這個話題解釋或辯解一番,他也不小氣。”

可能吧。不過他沒他媳婦走運,她媳婦成了車間書記之后,他就一猛子扎到哲學(xué)里面了,大概想變得深刻和與眾不同。她媳婦愿意讓他成為那樣的人嗎?我看不一定。他媳婦一直在暗中努力,學(xué)習(xí)會計、企業(yè)管理,包括文學(xué)。但劉剛討厭詩,他覺得那會讓女人變得多愁善感和神經(jīng)質(zhì)。這是真的,我們都不可避免受了西方哲學(xué)尤其是存在主義的影響,都想消化和理解那些深刻道理。

劉剛比我們強(qiáng)一些。因為他知道海德格爾,還有薩特等很多名字復(fù)雜的德國或希臘人。他一直想弄懂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一個叫陳嘉映的北京知青翻譯的中文版。后來估計他放棄了。因為他表達(dá)對問題的看法時仍然平淡無奇,和他的長相一樣。不過哲學(xué)增加了他的神秘感,有些女人就喜歡落魄和胡扯,神秘又神神道道的,在19世紀(jì),有一段時期就是這樣。

吳爽是突然在我身旁出現(xiàn)的。她把整齊的頭發(fā)全部梳向腦后,像個中學(xué)生,身上有柑橘的味道,讓人清醒和愉悅。不過在列車的抖動中,吳爽緊貼著我的大腿做依托。那些山、房子還有樹,像在另一列車上,從眼前飛馳而過。吳爽拘謹(jǐn)?shù)乜粗巴猓椅罩氖郑軟鲆埠芄饣褚粔K石頭。

“還不錯,車沒晚點。”我說,“不過,來爬山的人挺多呀。”

“嗯,可能每天都這樣。”吳爽隨口回答著。

有那么一會兒,她茫然了,不知道接下來說什么。于是,悄悄伸出胳膊摟住我的腰,仿佛這樣做天經(jīng)地義,能化解不適和尷尬,或者她想表達(dá)她的心意和信任。

“的確是。”我說,“不管怎么樣,只有這時候最合適來。”

我沒有碰她。她可能第一次和其他男人這樣接觸,這個過程還未來得及想入非非,不知如何開始。這讓我感到輕松,也有感謝和同情。

吳爽個子不高,身體纖細(xì),細(xì)長的眼角和鼻子都有點上翹,笑起來像某種動物。她受男孩喜歡的原因大概是喜歡逃跑,也容易受到驚嚇。她畢業(yè)不久結(jié)了婚,開始了新生活,可我們都覺得她有難言之隱。

“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以后告訴你原因。”

當(dāng)然,她不是不幸福。她是技校生,這在當(dāng)時是一種身份,很多技校的女孩都嫁給了廠子弟或其他有門路的人。那時候,按豫川的話說,那些女孩都像小母雞那樣挺著胸脯走路。

吳爽穿著藍(lán)色的針織運動服,兩條腿活潑有力。她的話沒錯,在我們認(rèn)識的時間里,沒想過我們之間會有什么事。吳爽說,我不應(yīng)該清高,我們應(yīng)該像兩只小狗那樣找地方膩歪膩歪。廠里很多人這樣。

我感激她,覺得她并非不喜歡我,只是不想冒這個險。雖然這種事很常見了,但會帶來麻煩也有破壞性,即使不被發(fā)現(xiàn)也會心生愧疚和不安。另外,她老公人不錯,除了小氣一點,更何況她已經(jīng)有了女兒。

“你和你徒弟的事,很多人都在傳。”我試著問她。

她沒說話,只是后來又說沒那回事。“怎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情?”有人問吳爽。那么一個腳步沉重、長相一般的學(xué)徒,整天穿著松松垮垮的工作服,見了人也不愛說話。

“我們不是那種關(guān)系。”說到底,就像吳爽說的那樣,就是因為朝夕相處。其實,她真正喜歡的是我們的另一個朋友,在裝配車間干活的一個書呆子,年紀(jì)輕輕的謝了頂,叫謝新生。他白白的,個子很高,帶著很厚的近視眼鏡,父母是縣醫(yī)院的醫(yī)生。

吳爽感情豐富又多愁善感,這會兒對我說:“你過去跟他們說一下吧,都快到站了,被人看見多難為情呀。”的確,這一趟來爬山的不止我們幾個,其中好多人都是第二次或第三次來了。

“為什么我去呀?”我說,“又不是我組織的活動。”

我看著吳爽,突然發(fā)現(xiàn)她長著一張粉嫩松軟的嘴唇,像墨西哥的熱唇草。

郭敏娜也叫小敏,是那種個性格和身體都充滿激情的女人。那時候還沒有這樣鬧騰,可她和劉剛的事卻把我束縛在她的身邊,她和我的關(guān)系像個笑話,很荒誕,黑色幽默的那種。她心在別處,卻不得不和我生活在在一起。可輕松的工作加大了我的焦慮感,而她卻似乎沒受影響——上班、下班,然后急匆匆地買菜做飯和照顧小孩。她聰明漂亮,并且會炒很多菜,那時候的女孩都有這種傳統(tǒng)和良好的品質(zhì)。但她愛打扮,還自己做過薄薄的白襯衣和輕飄飄的紅裙子,并且開始化妝,看見誰都露出微笑,任誰調(diào)笑她都不翻臉。車間的人說她是負(fù)氧離子,就是帶著負(fù)電的最活躍的那種。而她走進(jìn)車間,就像站上舞臺一樣。如果她不是個工人的話,很可能會做個模特,或者別的,雖然她不是又高又苗條的那個類型。她也總能超額完成工作任務(wù),獎金也很可觀。當(dāng)然,我不是她的觀眾,我煩她夸張的打扮和舉止。

“你管好你自己。”她根本不在乎我的看法。

我覺得,這種變化從她進(jìn)廠時開始的,也許更早,從我們認(rèn)識的時候就有,她隱藏了這一點。

“快點兒,我們出去,他們馬上也過來了。”

我戳了一下吳爽的腰,像有意強(qiáng)調(diào)我們在他們面前同病相憐的處境,也向她傳達(dá)一種敬意或不滿。

此刻,劉剛和郭敏娜迎面走來,依舊有說有笑。猛地看見我,劉剛臉紅了,有點兒吃驚地問我為何沒下車,而是站在門口。

“等你們呀。”我說。

說完這句話,我看了一下郭敏娜。可她連看都沒看我一眼,這讓我十分沮喪。車廂里的人幾乎要走光了,我才悻悻地下了車。

有天下午,我和阿娣像夫妻那樣親熱完,其實私下里她叫我小弟,我也確實小她幾歲。那時候,總覺得自己精力好,也有創(chuàng)造力,挺幽默的,雖然不細(xì)膩,但喜歡看書學(xué)習(xí)。其實,任何時候的女人都喜歡上進(jìn)的男人。

阿娣穿著粉紅色內(nèi)衣,戴著新買的耳環(huán),是她丈夫送的生日禮物。她坐在床的另一邊,腿蜷曲在身體下面。她告訴我,紅梅對我有意見,并且想不通,我明知劉剛和郭敏娜在一起,竟然沒阻止和想辦法報復(fù)劉剛。她說紅梅似乎因為沒有解決的辦法而更加生氣。

“你干嗎不找劉剛算賬,或者找人揍他一頓?”阿娣說。

“那是小敏的原因,只是碰巧是劉剛而已。”我說,“不是他,也可能是別的什么人。”

“真是喲。”阿娣說,“你怎么受得了這個?”

“為什么受不了?那大個呢?”

阿娣像突然受到打擊,雖然沒生氣,但也沒有像往常那樣留我吃飯。

她說的紅梅,叫鄭紅梅,我們也叫她梅子。她身材中等,一直留著直發(fā)和孩子氣的劉海,線條不柔和,腿像兩根不容易打彎的木樁。因此,我們就在背后叫她“老硬”。這外號雖然貼切但有惡意,有人身攻擊的意味。反正,我們給認(rèn)識的個女孩都起了外號,比如“二分錢”“十八年”“花花世界”等。中學(xué)就常常這樣干,但我內(nèi)心并不都是惡意。

紅梅偶爾也會呈現(xiàn)出小牛或小鹿的那種表情,讓我心動過。她訂了《詩刊》《星星》,也從我這兒借《收獲》《鐘山》《小說月報》這樣的東西拿回家看。在當(dāng)時,那些雜志的封面很新穎,感覺很深刻,也很抓人。我曾說過,紅梅才是我想要的女人,不過不包括那兩條腿。這當(dāng)然是玩笑。我覺得吧,女人應(yīng)該有思想但不能太深刻,還有,那些詩和小說她全都看了嗎?我看不一定,因為婚后的女人很難堅持這個習(xí)慣,別的干擾太多了。

有天晚上,一堆人在我家吃飯,紅梅也來了。

那是我們事先定好的規(guī)矩。我弄了火鍋,都是實實在在的羊肉和一些南方才有的蔬菜和豆制品,還從老爸那兒弄了一瓶不錯的白酒和一整箱啤酒。

紅梅說:“今天好豐盛呀,可我家劉剛沒這個命。”

“那他為啥不能來呢?說得好好的。”小敏問。

“他那個工作你又不是不知道,早出晚歸的。也許在回來的路上了,誰知道呢?不過他知道今天在你家吃飯。”

她是最后到的,羽絨服里面穿著一件紫紅色的高領(lǐng)毛衣。

外面天氣冷,可屋里大家吃得熱火朝天,并且喝得很盡興。快半夜的時候下起了雪,大家都有些醉了,東倒西歪地在沙發(fā)上掏心窩子并準(zhǔn)備回家。

郭敏娜讓我送梅子,她住在家屬區(qū)的另一頭。過了一會兒,其他人成雙成對地走了后,只剩下了梅子和郭敏娜,還有我。

郭敏娜問:“你還要喝嗎?”

“再來杯啤酒吧。”紅梅說,“最好是冰的。”

她說:“啤酒沒冰過,還算啤酒嗎?”她迷戀那種涼涼的讓人清醒的感覺,她說那種舒爽難以言喻。

“再來點冰塊。”

“沒有,你以為我家開飯館嗎?”

不過,小敏還是從隔壁家要了一些冰塊。

“這對我來說不算什么。”紅梅說,“而且,今天還沒敬過你呢。要說喝酒,估計沒幾個是你的對手。”

紅梅喝得有點多了,但還沒醉,因為劉剛沒來,即便后來放開了,也沒喝多少。聽她說劉剛?cè)ノ靼擦耍液髞聿胖滥菚r候他們在鬧矛盾。可能郭敏娜知道的比我多,但這種事她不說。那天她對紅梅好得出人意料,不僅是端茶倒水,還拿出水果給她吃,像做了虧心事那樣虛情假意。

郭敏娜說:“梅子,技校的那個老師,你還聯(lián)系嗎?”

“沒那回事。”紅梅不愿回答,我也覺得小敏太八卦,不懷好意。

“我背誦一首詩吧。”紅梅突然說。

“你,一會兒看我,一會兒看云……”她喝了一口水,情緒開始恢復(fù),酒精讓柔弱的身體充滿熱情,她背誦的是唯靈詩人顧城的詩。

“……你看我時很遠(yuǎn),你看云時很近。”小敏和我也接上了,并且一句接一句,三個人一起朗誦,彼此還交換著眼神,不整齊但很開心。紅梅借著酒勁,似乎想暗示什么。

“真不錯。”朗誦的愉悅感讓小敏紅光滿面。

對呀。郭敏娜需要贊美,那是她的天性,那么,紅梅需要什么?一種揮之不去的憂傷?但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許只是希望此刻劉剛和大家一起吃飯、喝酒,讓她看上去不那么孤獨。

“有才華的人精神都不正常,把痛苦發(fā)泄在妻子身上,算哪門子才華,更痛苦吧。有什么仇恨,用斧頭這樣的利器?”

說到利器的時候,紅梅停頓了一下,像有意強(qiáng)調(diào)這個詞。她甚至認(rèn)為,顧城是因為才氣和性兩樣都不能得到釋放才如此,因而對顧城充滿厭惡和不尊敬。我猜想,她可能把對劉剛的氣轉(zhuǎn)嫁到顧城身上了,可顧城有才有病是真的,劉剛又沒病。也許她知道他和小敏的事,只是不聲張,這會影響車間對她的培養(yǎng)和提拔。

我曾對她說:“有些詩的確鼓舞人心,但好詩都說的是壞話,說陰暗面,讓人沮喪和喪失希望。”

“可我喜歡詩,你也喜歡。”

“也許,你不該喜歡詩,那會是你繼續(xù)進(jìn)步的最大障礙,看看詩人的結(jié)局就知道了。而讓人印象深刻的只有所謂出身、坎坷、痛苦和不懈的努力這些,也許不僅如此,但肯定是改變命運的動力之一。”

我看著紅梅,發(fā)現(xiàn)她的表情里有種沮喪的東西,像和誰賭氣一樣,說個不停。不過女人一開始講自己的事情,話匣子就關(guān)不住了,酒精讓她變成了另一個女人,完全沒有了往常的矜持和謹(jǐn)慎。這令我震驚,也令我黯然。

后來,紅梅說:“我要回家。”

也許房間里的門窗關(guān)得太嚴(yán)了,讓她感到沉悶和憋屈。

雪更大了。新雪很輕也很白,有一股年輕女孩那樣的味道。

紅梅用深灰色的長圍巾包住整個臉,像個趕集的婦女。但她沒有鄉(xiāng)下婦女的豐乳肥臀,圍巾的顏色也不夠鮮艷。她只露出了眼睛,像生了重病或有嫌疑的詐騙犯。

“注意路上的雪,萬一摔倒了或被人拐走,那可不行,不好向劉剛交代。”小敏站在那兒,扶著門框,一本正經(jīng)地開著玩笑,直到我們走過樓角后她才轉(zhuǎn)身關(guān)上了門。

雪繼續(xù)下著,似乎小了一點,路面更加柔軟和光滑。我們走過的地方,留下了雪花消融的黑腳印。場景依然溫馨,只是更加寂靜了,踩在雪上的聲音異常清亮,像擦蘿卜時那種清脆的聲音。

我握著紅梅的手,因為戴著手套,只覺得軟軟的,沒有溫度。而此時的路燈卻像個禮物一樣,善解人意地把我們的身影緊緊重疊著,好似相擁而行。雪片的麟光在路燈下變成淡黃色,一片一片地在地上堆得更厚,冰冷但依然蓬松酥軟。

“小敏大概還收拾呢,今天夠她洗的了。”紅梅說,“不過,說不定等你回去收拾呢。”

“嗯,有可能。”

到她家樓下了,紅梅把圍巾拿在手上,抬起凍僵的臉,身體微微靠近我。我低頭就可以碰到她的嘴唇,我無法控制地感受到通常會有的那種沖動。走道上亮著唯一的一盞燈,吱吱的開門聲令人心驚肉跳,其實,抹一點香油或其他什么油都行。不過,這也可能真實地反映了他們心煩意亂的婚姻。

這個時刻充滿令人難忘的迷茫和危險的誘惑。

“你要坐一下嗎?一小會兒。”

“我不知道。”

“兒子和我媽睡。”

我突然決定回去,她那種屬于母親的表情十分耀眼。隨后,她把視線轉(zhuǎn)向別處,若有所思著什么,顯出一種年輕女孩才有的期待的表情。盡管嘴里充滿酒和食物的氣息,我還是抱了她,我能感覺到她虛弱的渴望。她希望到此為止。我低頭吻了吻她露在外面的頭發(fā)。其實,那天的雪一點都不特別。但那一吻,像一筆財富,在我腦海里很多年都不曾失去。

我到家的時候,劉剛已經(jīng)在了。小敏從廚房出來,他們都看著我,好像忘記了我要回來,好像我打擾了他們一樣。

“劉剛從西安回來,特意過來和你喝一杯。”聽著就像假話,而這種輕浮的廢話就像是污辱。

“我特意又弄了菜。”

她指著重新點燃的火鍋,真的想讓我再喝一點。

我相信,此刻逆來順受才能說明我的存在,從寒冷的外面闖進(jìn)自己家卻需要感恩。小敏已經(jīng)換上了咖啡色的厚睡衣,衣服上印著米老鼠,她說:“不過你們快點吃,我都快困死了。”

送紅梅差不多用了半個小時,不過此刻雪停了。

“這么晚了,還有回廠的車嗎?”我明知故問。

他說李明安開的車。

李明安在廠里開大巴,我常搭他的車去省城。廠里為照顧上海人,特意安排接送從上海來的139次列車。

“火車晚點了,回來又去明安家喝了點,他能證明。”他證明什么?為什么要證明?大概我的話讓他受了委屈或誤解,他沒吃幾口就起身回家了。

阿娣是上海人,說話和長相都像。可她不膽小也不順從,自然和純潔也與她無關(guān)。她有好聽又獨特的聲音,愛打羽毛球,有一副健康勻稱的骨架、伶俐的相貌和令人贊嘆的皮膚和長卷發(fā)。我也喜歡她的細(xì)脖子,那上面裸露著的細(xì)絨毛令我心動。她是那種性感和欲望都很容易被捕捉到的女人。

此刻,她正張開嘴笑著,把好看的、暗金色的鬈發(fā)往腦后攏了一下,仿佛要用細(xì)白的牙齒咬我一口。

“你家小敏真不可思議。想想就知道了,跟劉剛約在深夜一點,老公和別人有關(guān)系也不管,這是她讓紅梅晚走的原因吧。”

“我確實無法相信。”

我?guī)缀趼阒€是一本正經(jīng)地說:“我也不好受,或者他們說好了,吃飯只是借口。”我又說:“平常,我有時候正吃著飯就被叫去修車了,經(jīng)常搞到很晚才回家。”

“那就對了啊。”阿娣拍了一下手,“都知道你是車隊的修理工,經(jīng)常要出去,你一走,他可能就溜上床了。”

話雖不錯,可阿娣的聲音里,有一種說不清的興奮的腔調(diào)。

“女人都這樣吧,喜歡的時候放得很開,有一點豁出去的意思。”說實話,她這種慵懶尖刻的氣質(zhì)一直是我無法離開她的原因。話雖輕浮,但有道理。

阿娣轉(zhuǎn)過頭,狡黠地看了我一眼。她的臉色紅潤,身體如同剛剛經(jīng)歷了一場盛宴,散亂的頭發(fā)和皮膚發(fā)出光澤。每到這個時刻,我都死死盯著她,她性感,她漂亮,紅顏禍水般令人欲罷不能。就算她有善良的一面,但房間里充滿了快樂和愛,是她制造了這一切。

阿娣和大個,是在廠里組織團(tuán)干輪訓(xùn)時認(rèn)識的。團(tuán)委書記萬輝覺得他倆挺配,都是團(tuán)干部。謝新生當(dāng)時還有一些頭發(fā),穿戴也講究。瘦瘦高高的,有氣質(zhì),也心靈手巧,還在車間混了個小頭目。

“我猜。”阿娣說著,轉(zhuǎn)過身坐在我身邊的床上。她可能忘了我在抽煙,不小心把煙碰掉了,正好落在了我的胸口。

“千萬別燙個泡。”

我怕郭敏娜察覺到,她在這方面是內(nèi)行。

“你覺得自己辜負(fù)了紅梅。其實并沒有,她和那個管技術(shù)的副廠長有緋聞,還當(dāng)我不知道呢。”

阿娣接著說:“小林,其實你最八卦了,但又裝著不想知道。”說完,她以一種很少見的嚴(yán)肅神情低下頭,吻著我被煙頭燙到的地方,然后,又將手心輕輕壓在上面。也許,好女人的天性就應(yīng)該爭風(fēng)吃醋,還要狡猾地掩蓋這些,這才是上海女人的本色。

一陣短暫的沉默。

“他們可能也并不想結(jié)婚。”

“我們呢?”

“算了吧,我可不想和詩人結(jié)婚。”

她嘟著嘴的樣子很可愛。

我說:“我想。”

然后,我又說:“我算不上詩人。”

我想起了紅梅,那雙被凍得蒼白的嘴唇。阿娣目光銳利地笑了,隨手摸了一下我的身體,像是恩賜,接著壞壞地說:“謝新生說你像個娘們,很八卦。”

她明白這種輕微的侮辱不會讓我的反感,像情人間的打情罵俏。

“真的嗎?Baby。”我感到突然啟動的快樂向我襲來,并且蠢蠢欲動。

謝新生高我半個頭左右,外號大個,曾有過一個當(dāng)護(hù)士的女友,是他父親同事的女兒,后來女孩的全家都出國了。他說過,如此霸道和不講理的女孩,讓他沒少吃苦頭,可竟然是天使般的護(hù)士。我們喜歡聊天,因為我們都插過隊,他沒當(dāng)過兵,但特別喜歡軍事。然而,一想到他們夫妻在床上竟然聊到我,我立刻產(chǎn)生了猥瑣的畫面感,欲望像打了激素一樣涌上心頭。

“我像個娘們嗎?”

她剛才的話,顯然給了我施加報復(fù)的理由,我像翻身上馬那樣壓在她的身上。那笨拙但實用的床頭柜,讓我突然有了沉悶的憂郁之感,我知道偷情的時刻終會結(jié)束,仿佛秋天枝頭上迎著風(fēng)的樹葉,越來越少,也越來越珍貴,而再次生長就是另一個新時代了。

“壓住頭發(fā)啦。”

阿娣喊了一聲,因此而更加楚楚動人。她家的前面是一個院子,后面有幾棵濃密的樹,而僅剩的陽光也被厚窗簾遮住了。

我曾開玩笑說,這簡直是偷情圣地,既舒服又很安全。

“啥子圣地?聽著不像好話呀。”

前一陣,有個多年未見的戰(zhàn)友來訪,一見面被阿娣震翻了,結(jié)結(jié)巴巴地對我說:“你真走運呀,你媳婦,啊?”

“別誤會,我是他相好的,真的。”阿娣說。

她的臉紅了,這不是常有的事。

“她是上海人?同時擁有姣好容貌和女性羞怯的上海人?另外,她頭發(fā)做得不錯,里面應(yīng)該有一顆不俗的心靈吧。”戰(zhàn)友不是貧,我感覺他真的羨慕我,盡管有些是場面話,言過其實。

不過那天,阿娣把自己捯飭得又漂亮又性感。

回到割闌尾那年。只是一個小手術(shù),因此我就住在了廠職工醫(yī)院。

碰巧阿娣媽媽是我的主管醫(yī)生。其實,廠里就她一個會動刀了,她插隊的時候被推薦上了醫(yī)學(xué)院——湖南湘雅醫(yī)學(xué)院。雖然說是工農(nóng)兵大學(xué)生,但對于下腹部這樣的小手術(shù)還是有經(jīng)驗的。另外,她也幫附近的農(nóng)民做結(jié)扎或刮宮這類手術(shù)。當(dāng)時阿娣經(jīng)常來送飯,一來二去地就熟了。我那時臉皮厚,荷爾蒙四處亂濺。雖然病了,可依然保持著強(qiáng)壯的外表,肩膀?qū)捄瘢裼袡?quán)威的醫(yī)生那樣走來走去。

有一天,我試著對阿娣說:“你可是咱廠一枝花呀。”

我等著她開口,直到阿娣說了一聲:“真的嗎?不過太土了呀,你到底會不會寫詩呀?”

我把她的回答視為默認(rèn):“我過兩天寫首詩給你。”

我一直沒有寫,阿娣也沒問。她不在乎別人怎么想,她討厭談情說愛,也不允許說情婦或情人這樣的詞,她嚴(yán)肅地申明和警告過我。她說情婦太強(qiáng)勢,又脂粉氣又勢利,是那種身體豐滿又裝正經(jīng)的女人,不是為了性也不苗條,而情人則恰恰相反。

我后來想了想,好像還真的是那么回事。

“相好的就不同了。”她對我說,“聽起來不像是包袱,你知道嗎?這種感覺挺怪的,或許不算愛情,但又可以交付信任,和真正的夫妻有差異。炫耀?食色,性也?安心承受?對,也許是安心承受這種感覺。在那種事上更努力,也更加珍惜。還有包容,也有自己家的煙火氣,是隨意和信任的,是肆意放縱的,但沒有交易。”

“這是病,最后會變成慢性病。慢性病都不太容易治好,但也不會因它而送命。”

可確實沒什么東西可以萬無一失。

那時候就是這樣,許多事就像抓在手里的沙子,你不想讓人知道,但又漏得滿地都是。這是一個藏不住秘密的地方,所有和這些沙子一樣的東西,在陽光下都帶著微光,每一粒的后面都有故事,即使微不足道,但秘密無處不在也無人不曉。這是當(dāng)時很讓人困惑也很帶勁的一種生活。

后來,當(dāng)郭敏娜知道我和阿娣相好的時候,她表現(xiàn)得十分憂傷,行為也更加粗魯。可在我眼里,只覺得她一定是對夫妻生活開始不信任了。我對此很吃驚,卻也沒有發(fā)火,因為我一直容忍她和劉剛的事。更過分的是,她為了表示自己的憤怒或因被冒犯而帶來的侮辱,竟然去了阿娣家,把一切都告訴了謝新生。

阿娣不說謊。她那種永遠(yuǎn)斜著看人的表情,在我看來,是十分明確的優(yōu)越感。而謝新生有手藝,經(jīng)常在外面賺外快,幫助做服裝的工廠或個人修理和調(diào)試縫紉機(jī)。那時候流行自己做衣服,小敏的那條紅裙子也是她自己動手做的,穿了好幾年。

郭敏娜發(fā)誓要出這口氣。

“我不想怎么樣,只不過很討厭你得意的樣子,就是這樣。”

郭敏娜一旦下了決心,很快就開始行動了。她要出這口氣,可也不想嚷嚷得全廠都知道。她曾揚言要去車隊找我領(lǐng)導(dǎo),她和那些人很熟,還特意問了阿娣家看樓的阿姨,問我是不是經(jīng)常去。這給我和阿娣都造成了困擾,其實對我影響不大,大家有孩子和家庭,謝新生都沒說什么,還能怎么樣?

我不知道這件事和其他事有什么關(guān)系,不過,我不得不說,阿娣在我最離不開她的時候徹底變了,變得小心,沉溺于被傷害的憤怒之中。她聲稱我不過是個相好的情人而已,而她自己則是一個破壞別人家庭的有老公和孩子的媽媽。她還對別人說,我應(yīng)該和小敏重歸于好,因為我們兩個人不會因為對方怎么樣而彼此嘲笑。她說不再見我,她還說,因為我們兩個人都亂七八糟的。

其實,我曾一度以為,和阿娣在一起,努力理解和適應(yīng)她,讓她高興,活在世上大概不會有比這更充分的理由了。

可現(xiàn)在不一樣了,這幾天,一切都改變了。

我知道,低三下四對她沒用,可我不在意她用尖刻的語言羞辱我。因為她憤怒、大罵一頓,我們才有希望和好如初。我至今懷念她的聲音還有笑,看似淺淺的,很隨意,但卻有安慰和保護(hù)的意義在里面。其實,阿娣不怕謝新生,但這關(guān)系到她自己的名譽(yù)。也許,那種渴望不單單是我的,那些得不到滿足的傷感,也慢慢滲透到了我熟悉的人中。劉剛和郭敏娜在半夜偷情,但他們并沒有受到威脅,而我和阿娣則更像一堆燃燒已久的火,火焰使周圍的黑暗看上去更加黑了,熱度也很快變成了凜冽的寒氣,直逼人心。我一直相信,那堆火的火芯還在,它需要一個時機(jī)。

小敏和謝新生談了一下午才回來。過了幾天,在我身心更加疲憊的時候,她對我說:“我和謝新生上床了。”

“我不是想侮辱你。”她接著說。

“不是侮辱,是什么?”

“我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

“打擊報復(fù)。”我干巴巴地說。

其實,那天,我打算和謝新生一起喝一杯。阿娣去省城了,郭敏娜在極度的興奮之下實施了她的報復(fù)或是對我的懲罰,也可能是她對自己的不滿和懲罰。

“就在他家床上,同一張床上。”

“我知道是同一張床。”我說,并想象她用熟悉的方式和大個在床上。

她臉上帶著挑釁又很懊惱的微笑,看上去不自信,給我的感覺是憤怒和煩悶,令人同情。謝新生起初不愿意,也許是因為沒法見我,但最終還是讓她如愿以償了。

“那你讓阿娣傷心死了。”

我告訴郭敏娜,阿娣知道大個一向都是大好人,瘋了一樣地愛她,不管什么事都百依百順。

“對你們的事也百依百順嗎?我看不見得。”

“別廢話了,大個估計來不了了,我陪你喝。”

我的天啊,難道就因為是女人,就可以趾高氣揚嗎?

“小敏是個好女人。”大個對我說。

話里帶著炫耀,又像對晚輩才有的忠告。他覺得扯平了,是嗎?我看著他,充滿忌妒、沮喪,并產(chǎn)生了那種安靜的、熟悉的低落情緒。

我們的婚姻和生活,被她輕易達(dá)成的報復(fù)又毀壞了一次。

她不是壞女人,但是背叛也是恥辱。她把婚姻和愛情或是性分開了,這成了她的能力。她找到了真的自我嗎?以身相許是女人表達(dá)好感和好奇心最徹底的義舉,是一種品質(zhì),或是一種心意。而這一切,是因為劉剛的一句廢話,他告訴她說:“世界上的愛情有兩種,一種是初戀,一種是出軌。”他說,從相對的程度和后果來看,私奔更偉大,是真愛,風(fēng)險也大。也許郭敏娜想過,只是沒碰到值得的人和地方。

這是辯證法,小敏由此頓悟出了生命的意義。這種意義,導(dǎo)致她的惡習(xí)像初春的韭菜一樣,一茬接著一茬。我覺得,她的身體和心靈一定會有磨痕或是創(chuàng)傷。我們都一樣,我看到鏡子里自己的臉上有著詭秘而卑劣的微笑,如此變態(tài)和懦弱,欺騙別人也欺騙著自己。

“他如果還在……”她說。令她極其痛苦和失望的是,她高中時期的初戀因為生活的不如意而郁郁不樂,在一年冬天,跳樓自殺了。

“我知道你會小看我,你罵吧。我知道自己是啥人。”

“我們大概都不會到此為止。你不希望這樣,可事情已然發(fā)生了,不追問就沒事嗎?不可能沒事的吧。我理解,這種事,男人受的傷害多一點,不過你不能算吃虧。”

“這種事總歸是丟人現(xiàn)眼,可是,你臉紅什么?”我說。

那張光滑紅潤的臉充滿誘惑,我想,這或許就是罪惡的根源,可誰也沒辦法將它連根拔起。

“沒想到,是吧?”她說。

風(fēng)景是高潮之后的,遙遠(yuǎn)而沒有任何意義。

天已經(jīng)黑透了,我忽然想見識一下她的新本事。墮落應(yīng)該豐富了她的經(jīng)驗和覺悟,我心生妒意又充滿好奇心。撇開道德不說,女人不容易打開天性,可一旦打開就能迅速獲得解放。

婚姻因道德約束才得以維持,而道德上的瑕疵,她竟以此為榮。此刻,她面對我,突然用右膝蓋狠狠頂了我的兩腿之間。這確實是她的風(fēng)格,并且總是出其不意。

“這就是我的新本事。”她說。

“聽志海說,你和郭敏娜分開了,是嗎?”吳爽問我。

“嗯,我爭取過了,可沒有結(jié)果。先分開一段時間,再說吧。”

“你們分開是因為都出軌了,對嗎?”她停頓了一下,接著說,“如果都出軌,還是出軌嗎?應(yīng)該算是兩人重新上了不同的車,更合適吧?”

“你真的喜歡紅梅?”她問。我知道她們是同學(xué),這類事,在這里像風(fēng)一樣,傳得很快。

我沒有承認(rèn)。

“沒有的事。如果從內(nèi)心的意愿講,我覺得還可以忍受,就是確信兩個人還可以一起走下去。我有這個愿望,可她沒有。”我說,“我說的是小敏。”

“那你有什么打算?”吳爽含有期待,仿佛想探尋或告白什么重要的選擇。

她用眼睛看著我,大概想用微笑和眼神做一番努力。她知道,我是個善良的人,她也許想抱住我的善良,讓它不要消失。但她只是用力打了一下我的胸口。

“還待著干什么?”我像獲得了機(jī)會。

每個人都會有極其失望的時刻。

“說實話,”我說,“聽起來像被迫離家出走,而不是去南邊做一番事業(yè)。”

“瞎折騰。”父親平靜地說。

其實,我從來不曾跟別人說過這個想法,況且高等自學(xué)考試眼看沒幾門了。當(dāng)然也有會被郭敏娜蔑視的原因,可我覺得最重要的還是驕傲——我的驕傲。

沒過多久,郭敏娜也到了。

“這的確是個好地方,我喜歡這兒。我們應(yīng)該大干一番,說不定我還可以收獲到愛情呢。”

我知道,郭敏娜本來是要和我討論離婚的事。其實不算討論,是通知。盡管我不愿意,但我不得不尊重和順著她。當(dāng)然,她對我表示了感謝,說我有時候像溫暖的爐子,可以取暖,也可以燒水做飯什么的,但僅此而已。對她來說,一個正常還挺能折騰的女人,除了迫不得已的原因,誰愿意做家庭主婦呢?在一個小地方,守著一個男人?

有人說出軌會上癮。因為不可能正大光明,所以有悲情或悲壯的報復(fù)成分,會生產(chǎn)更多的多巴胺和荷爾蒙,更猛烈,也更能體會到愉悅和珍惜。郭敏娜較早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點,當(dāng)然會有痛苦,可短暫的痛苦更激發(fā)了因為不道德和不確定性所帶來的轉(zhuǎn)瞬即逝的好奇心和激動,如同在深夜開放的曇花一樣。對她而言,那是她的一種美麗。

“這種感覺難受嗎?”女兒喝著杯子里的奶茶問我。

“這種感覺指什么?”

“原來是兩個人,算是有個家,現(xiàn)在家沒了,突然成了一個人。”

“有時候吧。”在她面前,我一向很誠實。

“你怎么想?”我問她。

“離婚雖不算好事,但對某些夫妻來說是應(yīng)該的,比如我媽。”

我說:“嗯,對她來說。”

有次,在建軍家喝酒,喝到第二瓶的時候,建軍說:“吳爽現(xiàn)在過得并不好,和張定安分開了,當(dāng)然是為了她徒弟。在廠里,這樣的事情太多了,可并不是好事。”他的外貌變化不大,光亮的牙齒和濃郁的八字眉讓他并不顯老。不過,這消息讓我激動和傷感,我還記得握著她手的感覺。假如,那時候我一直拉著她的手,會怎么樣?

沒關(guān)系。她應(yīng)該平靜下來了,因為她已經(jīng)開始了新生活。

十年之后。

父親去世了。我打算讓建軍過來幫忙。湊巧,那天他和大個在一起,大個還是那么高,但比原來沉悶了,退休前一直是工人。我一直說,他是個具有知識分子氣質(zhì)的工人,每說一句話都摸一下頭,仿佛事事都和頭發(fā)有關(guān)。后來,建軍說廠子可能要拆遷了。

“是嗎?這年頭,趕上拆遷像中獎票一樣。”我對他說,“不過你們算走運,這么多年的堅持被上天看見了。”我竟說出了這種裝腔作勢又很露怯的話,好像在這件事上我吃了多大的虧一樣。

“我不信天。”建軍說。

“我也不信。”我回了一句,“可事實如此。”

建軍搖了搖頭。

謝新生后來找了個小學(xué)老師。

“小敏回來的時候,我們還一起吃飯呢。”大個很平靜,悔過似的坦白說,“不過,僅此而已。”

其實,我去南方和他有關(guān)系,因為阿娣和小敏這兩個女人。

“可為什么就沒發(fā)財呢?”大個好奇地問。

“運氣不好吧。”我突然喪失了熱情和底氣,像做了虧心事,開始悶悶不樂,“性格也是一個原因吧。”

“運氣?想賺錢這想法本身就是運氣的一部分吧?”謝新生揉了一下鼻子,他并不想冒犯我或讓我難堪。

“可是吧,”我又開口的時候,喉嚨里發(fā)出半似嘆息半似哀怨的聲音,“這個嘛,說來話長。不過,真的有過非常好的機(jī)會,我沒抓住。”

去深圳之前,有一天,我和阿娣坐在后山的一塊石頭上,她表態(tài)說:“我們不會成家的。”她說的是家,不是結(jié)婚。孩子需要家,而不是婚姻。她說:“你走吧,你應(yīng)該有更好的前途。”她還說,她應(yīng)該有個相好的樣兒,該散就散。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她參加過的一個個的婚禮最終都變成了葬禮。

“葬禮?”我實在難以接受。

“對呀,埋葬了我們自己。”她說,“埋葬了青春時光和愛情。只留下了不忠的證據(jù)。”

“像一塊碑嗎,我們的經(jīng)歷和歸宿?”我說。

阿娣沒理我,也不是不理解我說的這句話。有人在遠(yuǎn)處叫她。她站起來看了以后,說她鄰居帶著孩子來找她了。

當(dāng)然,如此深刻的覺悟讓我們都大吃一驚,但如果按她的說法,不忠的證據(jù)是什么意思?孩子嗎?可我們并沒有孩子。也許,阿娣還有郭敏娜以及那些出軌的人,后來都承受了痛苦,她們背著所謂背叛婚姻的道德壓力。聽到阿娣出車禍的消息時,我的思念更加強(qiáng)烈,我無法從腦海里處理掉那些記憶。

太奇怪了,阿娣出事的那天晚上,開車的是張定安,那個整天穿得像個間諜一樣的飯店老板。他身材魁梧,但面相始終都帶著謙卑和猥瑣,賺了不少錢,可是很小氣。吳爽當(dāng)時嫁給他一定有什么原因。我們都說,吳爽像寬厚仁慈的圣母,他們陰差陽錯地成了一家人。

這簡直讓人無法相信,女人啊。他們在一起多久了?真讓人失望,簡直沒法相信。

所以才是真的,不敢相信的東西往往千真萬確。不過張定安是皮外傷,因此還得了不錯的名聲,飯館的生意并沒受到影響。價廉物美可不算獨門絕技,但他在從中受益良多。我實在無法相信,在我們的志向和情趣開始更高尚和更有品位的時候,阿娣竟然跟這家伙混在一起,對男人的品位降低了嗎?還是因為錢?也許,是她太任性,被寵壞了;也許,她是故意這么做的,好讓別人看笑話。

幸運的是,車禍沒有毀掉她的脖子和臉,也沒有想象的那樣糟糕,只傷到一條腿,她無法像原來那樣走路了。但我能想象出,她一瘸一拐的樣子,那會讓她本就妖嬈的身體呈現(xiàn)另一種令人愛憐的魅力。

我卑鄙地在心里描繪著那個畫面,可能被大個察覺到了。“這是她應(yīng)有的教訓(xùn)。”他接著說,“唉,她不屬于這兒。”

“阿娣嗎?她人呢?”我說。其實,這才是我的目的。

“走了,回上海了,帶著孩子。”

“孩子?慶慶不是你媽幫你帶著嗎?”

“還有一個豆豆。”

劉剛像蒸發(fā)了一樣,沒有任何消息。

我始終一個人生活,有時和郭敏娜聯(lián)系,也都是為了和女兒有關(guān)的事。年齡大了,回這里的次數(shù)反倒多了,這個叫晏寨的地方更有名,也建得更加古色古香,大片的綠化帶和寬敞筆直的道路,花了不少錢,可我們廠在剛開始沾光的時候又要遷走了。

當(dāng)我回想那些令人興奮又張狂的歲月時,曾經(jīng)愛慕和擁有過的那些女性,像藏著秘密的老樓房一樣,都還在,但已換了容顏。那些美好的日子,像瓦礫一樣破碎了,又隨風(fēng)飄散了,誰記得起那些握不住的沙子呢?

其實,這兒也不曾屬于我們。

如今,各種新建筑如雨后春筍般涌現(xiàn)出來。這些建筑就像南方那些植物一樣,成長速度非常快。高樓林立的住宅區(qū)、改建過的婦幼醫(yī)院、溫泉酒店和文化藝術(shù)館,成群結(jié)隊的私家車川流不息,可這些都不能彌補(bǔ)沒有親人的遺憾。不過,那些逝去的親人已永遠(yuǎn)地留在這兒了,或許可以告訴他們我的情況——生活得還不錯,但算不上盡如人意。我想念他們,他們都曾在矗立著雕塑的廣場上,悠閑地消磨過自己的時光。

我要去的購物中心,也是非常漂亮的建筑,負(fù)一樓有個大型超市,從別處遷來的,不過商品很全,價格還可以。

“歡迎光臨!”

迎賓小姐笑著打招呼,笑容很專業(yè),也傳達(dá)著喜悅。我點點頭,快步走了進(jìn)去。突然,眼前閃過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吳爽嗎?我想起來了,她娘家在療區(qū)后面的一個大院里,父母都是某療養(yǎng)院的醫(yī)生。此刻,她步履輕盈地走進(jìn)來,顯得很年輕。

“以為你迷路了呢。”她對著上面喊,“我都準(zhǔn)備廣播找人了。”

廣播找人?這讓我想起了綠皮火車上的廣播。

吳爽不再梳著整齊的馬尾了,她將頭發(fā)剪得很短,貼在臉的四周。可能剛從外面進(jìn)來的緣故,她手里拿著一個大袋子。

“嗯,路上碰到個熟人。”

我看見吳爽轉(zhuǎn)過臉,露出她特有的可愛的笑容。

“碰見誰了?”她說,“是不是相好的呀?”

“誰相好的,別不要臉了。”

另一個人走近吳爽,并挽起她的胳膊。是紅梅。我心里一陣狂跳,然后又恢復(fù)了正常,久別重逢的興奮也隨之而去。

那種像小牛或小鹿一樣的神情,依然還存在于她的眼睛里。

“是啊,我們都不年輕了。”我對自己說。

她們在一起肯定有什么原因,難道是成了親家?看那親熱勁不像是一般關(guān)系,起碼是常常見面的那種。真是想都想不到的事。

我看著她們的背影,站著沒動。

我曾有機(jī)會和她們其中的一個人結(jié)婚。當(dāng)然,也正因為如此,我喪失了同時面對這兩個女人的正當(dāng)性和勇氣,不知如何免除尷尬,對她們保持同樣的情意和尊重。或許她們中有人是單身?也不一定。

我好希望那段歲月重來一次。我想阿娣。她確實沒有具體地傷害過我,但一直擾亂著我的五臟六腑,讓我痛恨自己的生活。

與此同時,一個令人極度興奮的想法越來越強(qiáng)烈地占據(jù)了我的心。我非常清楚,我該做些什么了。

馬上去上海,馬上去找阿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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