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國大革命物語3:國王出逃
- (日)佐藤賢一
- 2798字
- 2022-01-05 14:49:07
13 祝圣
修長的手指正在擺弄小小的手槍。
胡桃木手柄、閃閃發光的黃銅槍筒一分為二,一次可以打兩發子彈。
但是槍很小,巴掌大小,人稱“口袋手槍”。雖然會卡殼,但只要稍加注意,藏入懷中能夠帶到任何地方。
——真像個玩具。
塔列朗想道。槍身飾以螺鈿,稱得上是工藝品。感嘆同時不禁懷疑,這有用嗎?真的能殺人嗎?
——別說殺人了,能擊中目標嗎?
聽說槍身越長越容易擊準目標。按這個標準來看,眼前的手槍不用指望。槍身甚至比食指還短,不禁令人懷疑能瞄準嗎。塔列朗越想越停不下對自己的冷嘲熱諷。
裝填在槍身里包著紙的彈藥沒有小拇指大。彈藥越小即火藥越少。即便偶然擊中也沒有太大的殺傷力。要是目標穿的外套多少厚些,甚至連擦傷都難說。塔列朗的調侃停不下來,越來越止不住笑。
——和別的無關,這是我自己的事。
拿著這樣一把槍我打算干什么呢。防身夠用嗎,還是單單威脅一下故弄玄虛呢。內心惶恐不安,這并不是我的本意,但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
塔列朗笑得臉歪眼斜,如同醉漢一般。自己的確惶恐不安。甚至在便箋上胡亂寫了幾張遺書,托付給弗拉奧伯爵夫人。
弗拉奧夫人是他多年來的情人。對出于政治野心而新結交的愛人斯塔爾夫人,則什么也沒有托付。寫下遺書此舉恰好證明了自己沒有任何算計。只是認定了走投無路,沉醉于自身的悲劇之中。這一刻的心境與其說是自暴自棄,倒不如說更接近于決意自殺。
——用這把手槍……
能殺死自己嗎?想到這,減輕了自嘲的情緒。原來如此,自殺啊。還有這個用處。用槍對著自己不用擔心會打偏。如此近的距離也沒必要擔心火藥威力不足。一顆小小的彈丸殺傷力足矣。越想越覺得這把槍就是為了自殺制造出來的。
——造得越小越好。
塔列朗甚至有些佩服。手掌大小的手槍很容易地能反轉過來,不用擔心卡住。放進嘴里,只要扣動扳機,一下子彈穿透腦袋……
“啊,主教,不要!”
聲音回響,十萬火急趕到身旁的是巴比倫主教迪·布勒。不要這樣,歐坦主教。自我了結什么也解決不了。
塔列朗收起手槍,巴比倫主教眼眶浸潤。塔列朗吃驚于他當真的神情。有什么可慌張的。誰要自我了結。原來是在擔心我。
——你是說我要自殺?
這回塔列朗忍不住笑出聲。怎么會有如此可笑之事。我要自殺,這絕不可能。像我這樣惜命的人不在少數。
有理由誤解我的意思。雖然沒想要自殺,但寫下遺書倒是事實。不僅如此,在巴比倫主教看來,我都把手槍含到嘴里了。
想來對方當了真也不奇怪,搞錯了也很正常,沒辦法的事。啊,對了,倒不如利用一把眼下的狀況。
塔列朗忍住笑。正好可以演一場戲。塔列朗作出一臉陰郁的表情。不,不,巴比倫主教請不要阻止我。我放棄自殺也改變不了不得不死這個殘酷的事實。
“有人要殺我。”
“……”
“‘要是這么做就殺了你’,巴比倫主教你那兒不是也收到了這樣的恐嚇信嗎?”
巴比倫主教抱起頭,強忍住嗚咽。臉上仿佛抱著必死的決心,這下伸開雙手說,歐坦主教,我剛才已經說過了。
“現如今老實呆在家里。不要外出。更不要去暗殺者有機會行兇的地方。”
“就是說,我要不顧國家賦予的使命。”
“我沒那么說……”
“使命就是使命。必須有人站出來。”
雖然塔列朗堅持強硬的立場,但他也并非不懂現實的嚴峻。
——教會分裂,還是發生了。
日歷翻到一七九一年二月二十四日。預想中最壞的情況變成了現實。
拒絕承認《教士公民組織法》、拒絕向憲法宣誓的教士不在少數。
以包括巴黎在內的法蘭西島地區為中心,包括皮卡第、貝里、勃艮第、普羅旺斯、加斯科涅等地區在內,宣誓派好歹占多數。但在阿爾薩斯、洛林、布列塔尼、普圖瓦、安茹、緬因、魯埃格等地區,拒宣誓派占主流。
這樣下去,到剝奪拒宣誓派教職、俸祿之前,他們還能作為事實上的教士留在各教區。居民一下沒了神父會相當困擾。沒有神父執掌教務,各區宗教生活無法展開。信徒們不得不接受拒宣誓派,這是當下的現實。
雖然議會對利用現實情況繼續占著位置的家伙感到不痛快,但辦法只有加速選派新教士。派出繼任者執掌圣務,那么拒宣誓派便失去容身之所。
——話雖如此,可是……
二月二日選出九位立憲主教。司祭也將陸續被選出,但到了各教區,一大半教區認為立憲派教士是冒牌貨。
“不忠于主卻向憲法宣誓的神父沒有用。教會里要敬神奉主,要聽法律的話該去法院。”
這是眾人的辯解。
不接受宣誓派,即便接受,拒宣誓派仍然存在。一個地方存在兩個教會的情況也不罕見。
教會分裂的事態更加復雜。自稱任同一個職位的兩位教士開始爭吵——我才有資格在這個教堂里舉行圣餐儀式,你這家伙沒資格。丈夫去宣誓派教會,妻子卻參加拒宣誓派的集會。這下又開始爭吵,丈夫怒斥妻子這樣會受到天譴的,妻子則回應你只重外表、毫無虔誠可言。
家庭的鬧劇這樣還沒完,危機可能繼而發展成國家內亂。不能小看宗教。
——教會分裂真可怕啊。
議會當然沒有放任事態發展,必須想辦法糾正立憲派教士是冒牌貨這種看法。要按照所有信徒認可的步驟將教士派到教區。在這一判斷的指引下,推進教會改革的斗士們被賦予了十分困難的使命。
“那只能我們為他們舉行祝圣儀式。”
塔列朗繼續說。“他們”指的是前幾天選舉選出的新主教——艾克斯丕和馬諾二人。但按道理講包括所有由人民選出的立憲派教士。
單單向憲法宣誓還不夠,需要通過不多見的儀式為之增添神秘色彩,議會決定在派出主教前舉行祝圣儀式。
——這多么滑稽。
塔列朗最初聽到這個消息時呆若木雞。這不是圖省事么,耍小聰明。但嘲笑的對象不光是議員。能斷言這樣可行的人也包括在內,都蠢得可以。
塔列朗感同身受。也不見得是蔑視祝圣。對于激發宗教情感,通過祝圣、圣秩、圣禮添加神性、圣性、神秘性的騙人手法出乎意料得重要。
恐怕那些根本不信主的高級教士們不肯舍棄這些儀式。塔列朗馬上回過神來,對象是無知愚昧的平民信徒的話,這說不定很有效果。失敗了也沒什么損失,不過是抱著試試看的想法吧。而且那些家伙也沒打算認真做過。
“可是,這種帶有侮辱性的輕佻態度會不會觸怒拒宣誓派?”
巴比倫主教說完沒有退下。是啊,這里是立憲派的陣地,在巴黎不太容易感受到,但到了地方氣氛為之一變。傳出立憲派主教接受祝圣的消息就能激起眾怒了。
塔列朗坦然回答。這點不用說我也知道的。
“所以我收到恐嚇信,說是若進行祝圣要殺了我。宗教里有些瘋狂的信徒。我也認真考慮過,這可能不會止步于威脅或玩笑。哪怕是為殺雞儆猴,或許真會有人秘密從地方來到巴黎,窺探暗殺的機會。”
“這樣的話……”
“既然是這樣我也不會放棄。巴比倫閣下。若我不去完成這項使命,下次我們說不定會在議會上被暗殺……”
塔列朗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事一樣不再言語。當然這不過是他的演技,他也并非沒有后悔這有點過頭了。可是巴比倫主教好像被他騙住了。面對他故意制造出的緊迫氣氛,沒能馬上回話。
在議會上被暗殺這當然是夸張了。但僅有一點清楚的事實,那就是對方也不會再輕易讓步。
前天二月二十二日的議會上強行決議,只要是法蘭西人的主教,他們執行的祝圣全都有效。無論如何要將立憲派的新教士派到教區的決定被強制推行下去了,沒有任何妥協、沒有任何更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