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道

投遞員在羅莎·桑多瓦爾太太家門前下了自行車。他走到門口，輕輕敲門。他幾乎立刻就知道屋里有人。他并沒有聽見什么聲響，但是他能斷定，敲門聲正在把人引到門口，他迫切地想要看看這個人是誰——這個名叫羅莎·桑多瓦爾的女人，她現在就要知道，并且親身體驗到世界上所發生的屠殺。沒過多會兒門就開了，可是它是不緊不慢依著它的樞紐轉開的。門的移動好像在說，不管她是誰，在這世界上，她沒什么要害怕的事情。門開了，她就站在那里。

荷馬覺得這個墨西哥女人非常美麗。他看得出來，這個女人生來就很有耐心，所以現在，由于歲月的磨練，她嘴角上掛著一絲溫存的、圣徒般的微笑。但是對于那些從來沒有接到過電報的人來說，一個投遞員出現在大門口是充滿了可怕的含義的。荷馬知道，羅莎·桑多瓦爾太太看見他，非常震驚，她嘴里吐出的第一個字正是每一個感到驚慌的人所吐出的那個字。她“啊”了一聲，好像她本來以為開了門會迎來一位多年的舊識，一位她很樂于坐下來一起聊聊的人，而不是一位投遞員。她先沒說話，只是仔細看著荷馬的眼睛，荷馬知道，她已經猜到，這個電報兇多吉少。

“你帶來了一封電報是不？”她說。

這可不是荷馬的過錯。投遞電報是他的工作。盡管如此，他覺得這整件錯事里好像還是有他的一份。他很為難，覺得好像只有自己一個人該為已經發生的事負責。同時，他心里真想爽爽快快地說：“我只不過是個投遞員，桑多瓦爾太太。我非常抱歉，我得給你送這樣一封電報來，可是，這只是因為送電報就是我的工作?！?/p>

“是發給誰的？”墨西哥女人說。

“G街1129號，羅莎·桑多瓦爾太太?！焙神R說。他把電報遞給墨西哥女人，但是她卻碰都不碰。

“你是桑多瓦爾太太嗎？”荷馬說。

“請你，”女人說，“請你進來。我看不懂英文。我是墨西哥人。我只看從墨西哥城寄來的《新聞報》?！彼Ａ艘粫?，看了看那男孩。他雖然人已經到了屋里，可是他尷尬地盡量挨門站著。

“請你念念，”她說，“電報上說些什么？”

“桑多瓦爾太太，”投遞員說，“電報上說——”

但是那個女人打斷了他，“可是你得先把電報拆開了，才能念給我聽呀，”她說，“你還沒把它拆開呢?！?/p>

“是的，太太。”荷馬說這話的口氣，就好像面前是一位剛剛糾正了他的錯誤的學校里的老師。

他用緊張的手指拆開了電報。墨西哥女人彎下身子，撿起了撕開的信封，把它捋捋平。她一邊這么做著，一邊說：“是誰發來的電報——是我兒子胡安·多明戈嗎？”

“不是，太太，”荷馬說，“電報是國防部發來的?！?/p>

“國防部？”墨西哥女人說。

“桑多瓦爾太太，”荷馬說得很快，“你兒子死了。也許搞錯了。人人都會搞錯的，桑多瓦爾太太。也許不是你兒子，也許是其他什么人。電報上所說的是胡安·多明戈。可是電報也許搞錯了?！?/p>

墨西哥女人裝作沒有聽見。

“哦，不要害怕，”她說，“進來，進來，我拿糖果給你吃。”她抓住男孩子的胳膊，把他帶到屋子中間的一張桌子面前，讓他在那兒坐下。

“男孩子都愛吃糖果，”她說，“我拿糖果來給你吃。”她走進另一個房間里去，很快拿著一個舊的巧克力糖果盒回來。她在桌子上打開盒子，荷馬看見盒子里有一種很特別的糖果。

“喏，”她說，“吃顆糖吧。男孩子都愛吃糖果。”

荷馬從盒子里拿了一顆糖果，放進嘴里，想要嚼碎它。

“你不會帶一份不好的電報來的，”她說，“你是個好男孩——就像我的小胡安尼托小時候一樣。再吃一顆吧?！彼型哆f員又拿了一顆糖果。

荷馬坐在那里，嘴里嚼著干巴巴的糖果，聽那個墨西哥女人講話。“這是我們自己做的糖果，”她說，“用仙人掌做的。我做了讓我的胡安尼托回家吃，但是現在讓你吃了。你也是我的孩子。”

忽然她哽咽起來，強忍著，好像怕哭了丟臉似的。荷馬心里只想站起來跑出去，但是他知道他會待下去。他甚至覺得也許會在這兒待上一輩子。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應該干些什么，好讓這個女人減少些痛苦。若是她開口讓他取代她兒子的位置，他也是不會拒絕的，因為他不知道怎么去回絕。他站起身來，好像這么做就可以著手來糾正這些無法糾正的事情，隨后又明白他這種意圖有多愚蠢，所以越發尷尬起來。他心里翻來覆去地說著：“我該怎么辦？我究竟該怎么辦？我只是個投遞員呀?！?/p>

那女人忽然抱住了他，說：“我的小男孩，我的小男孩！”

他不知道為什么，只覺得整個兒這件事傷到自己了，因為說不上來的原因，他覺得渾身上下都難受，覺得想要嘔吐。他并不是不喜歡這個女人，或是任何其他人，但是她當下的遭遇好像太不應該了，實在丑惡之極，所以他覺得難受，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還想活下去。

“現在，過來吧，”女人說，“坐在這兒。”她把他強按到另外一張椅子里，面對他站著?！白屛铱纯茨??！彼f。她神情很古怪地看著他，投遞員五臟六腑都不好受，動彈不得。他感覺不到愛，也感覺不到恨，只有一種非常接近于厭惡的情感，同時又起了深沉的同情心——不僅僅是對這位可憐的女人，而是對于一切事物，對于他們受難和死亡的荒謬的方式。他看見了從前的她，一位年輕美麗的女人坐在她襁褓之中的兒子的小床旁邊。他看見她低頭看著這個奇妙的小生命，他還不會說話，無依無靠，然而卻充滿了未來的世界。他看見她搖著小床，他聽見她對孩子唱歌。如今再看看她吧，他對自己說。

忽然他已經騎上了他的自行車，在黑暗的大街上飛馳而去，淚水涌出了他的眼睛，他的嘴里發出天真而瘋狂的詛咒。當他回到電報局的時候，淚水已經止住了，但是其他的一切卻剛剛發作起來，他知道這是無法抑制的了?！耙蝗?，我自己也就跟死了一樣啦?！彼舐曊f，好像有什么聽覺不健全的人在聽著他講話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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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胡安尼托（Juanito）是西班牙名字胡安（Juan）的昵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