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人性能達到的境界
- (美)亞伯拉罕·馬斯洛
- 10577字
- 2022-01-06 10:53:40
第二章 神經癥是個人成長的失敗
我不想面面俱到,而是選擇只討論這個題目的幾個特定方面。這部分是因為我一直在進行相關研究,部分是因為我認為這些方面特別重要,但最主要是因為它們被忽視了。
今天被視為理所當然的觀點認為,神經癥是當前醫學認知模式下的一種可描述的病理狀態,是一種疾病。但是我們已經學會了用辯證的方式來看待它,認為它同時也是一種前進,是在恐懼而不是勇氣的掩護下,以一種膽小而虛弱的方式笨拙地朝著健康、朝著完滿人性前進。這種前進既涉及現在,也涉及未來。
我們得到的所有證據(大多是臨床證據,但已經有一些其他類型的研究證據出現)表明,我們可以合理地假設,幾乎每一個人,當然也包括幾乎每一個新生嬰兒,都有一種趨向健康的積極意愿,一種實現成長或實現人類潛能的沖動。但是,我們面臨著這樣一種非常令人難過的現實,那就是很少有人能做到這一點。即便在我們這樣的社會(相對來說是地球上最幸運的社會)中,也只有一小部分人能到達自我認同、完滿人性、自我實現等境界。這是一個巨大悖論。既然我們有推動人性全面發展的沖動,那為什么它很難實現呢?是什么阻礙了它?
這是我們研究人性問題的新態度,即認識到人性全面發展的高度可能性,同時對它很少實現感到非常失望。這種態度與“現實地”接受任何現狀,并像金賽和現在電視上的民意調查專家一樣將其視為常態形成鮮明對比。后者傾向于從描述性角度,從擺脫價值的科學角度理解常態,認為這種常態或一般狀態是我們能夠期望的最佳狀態,因此我們應該對此感到滿意。換句話說,常態就是我們所有人都有的疾病、殘缺或發育障礙,因此我們都不會注意到這點。我想起大學時代用過的一本舊的變態心理學教科書,這本書的內容很糟糕,但它的卷首插圖很棒。插圖的下半部分是坐成一排的嬰兒的照片,他們皮膚粉嫩、笑容甜蜜,顯得聰明漂亮、天真無邪、乖巧可愛。上方是地鐵車廂上的許多乘客的照片,他們看起來憂郁黯然、悶悶不樂、辛酸煩躁。插圖的標題非常簡單:“發生了什么?”這正是我想談的。
我還應提及,我一直在進行的工作中的一部分和我想在這里談的事情屬于研究戰略和策略,以及研究的準備工作。我試圖以清晰的方式描述我所有的臨床經驗和個人主觀體驗,以更科學地了解它們,即對它們進行檢查和測試,并使它們更準確,看看它們是否真的如此,驗證直覺是否正確等。為了達成這個目的,也為了那些對哲學問題感興趣的人,我想簡要介紹一些與以下內容相關的理論要點。這是關于事實與價值、存在與應有、描述性與規范性的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也是自從有哲學家以來他們就一直在研究的棘手問題,但是直到現在,對這個問題的解答還沒有太多進展。我愿意提供一些思路,這些思路幫助我攻克了這一古老的哲學難題,你可以稱之為突破難題的第三種觀點。
融合詞
在此,我想到的是一個一般性的結論,它部分來自格式塔心理學家,部分來自臨床和心理治療經驗,即事實往往以一種蘇格拉底的方式指向一個方向,是矢量性的。事實并不像烙餅一樣僵硬地躺在那里,無所作為;它們在某種程度上像是一個路標,告訴你該做什么,給你提出建議,將你推向一個方向,而不是另一個方向。它們“召喚”,它們的特點是需求,甚至是如苛勒(Kohler)所說的“要求”。我經常有這樣的感受:只要具備充分的認識,我們就會知道該做什么,或者更清楚要做什么;足夠的知識通常能夠解決問題,當我們必須決定要做這件事還是那件事的時候,它通常會從道德準則出發幫我們作出選擇。例如,在治療方面,我們都有這樣的經驗,那就是隨著人們的“認識”越來越深入意識層面,他們對解決方法的選擇會變得越來越容易,而且越來越自動自發。
我想說的是,有些事實和詞語本身既是規范性的又是描述性的,我姑且稱它們為“融合詞”,表示事實與價值的融合。除此之外,我所說的內容應該被理解為解決“是”和“應該”問題而付出的努力的一部分。
相比最初的以坦率的規范方式說話(例如問“什么是正常的,什么是健康的”等問題),我自己已經有了進步,我認為在此類工作中,我們都有了進步。我以前的哲學教授(至今他仍愛我如子,我也敬他如父)有一次給我寫了一封信,信中流露出擔憂,他溫和地責備我對待這些古老的哲學問題過于草率。他在信中說:“你意識到你在做什么嗎?這個問題經歷了人們兩千年的思考,而你竟在這一‘薄冰’上如此隨意地滑過。”我記得我曾經回信解釋說,這正是科學家的處理方式和研究策略,即盡可能快地滑過哲學難題。
我記得有一次在回信中寫道,研究者在知識發展中不得不采取這樣一種態度,即只要涉及哲學問題,就應該采取“堅定地天真”的態度。這就是我們所持有的態度。我曾認為,談論正常和健康,以及什么是好的和什么是壞的,并且武斷地給出答案,是可行的,是一種探索。我曾做過一項研究,其中涉及好的畫作,也涉及差的畫作,我在注腳中一本正經地寫道:“好畫在這里被定義為我喜歡的畫。”問題是,如果我可以直接跳到結論,或許可以證明這并不是一個很壞的策略。對健康的人和自我實現的人等的研究,已經從使用公開的規范性和坦率的個體性詞匯逐步轉向使用描述性、客觀性的詞匯,以致今天有了自我實現的標準化測試。現在我們可以在操作層面定義自我實現,正如曾經定義智慧一樣:自我實現就是測試內容,它與各種外部變量具有密切的相關性,并會不斷積累其他相關的含義。由此,我受到啟發,認為以“堅定的天真”為出發點是合理的。我能夠以直覺的、直接的、個人的方式看到的大部分內容,現在都通過數字、表格和曲線得到證實。
完滿人性
現在,我建議向“完滿人性”這個融合詞再邁進一步,這個概念(比“自我實現”概念)更具描述性和客觀性,同時也保留了我們需要的規范性的含義。這個概念的目的是從直覺啟發開始,向越來越高的確定性、可靠性和越來越多的外部驗證邁進,這意味著這個概念越來越具有科學和理論效用。這種說法和思維方式是我在大約15年前受到羅伯特·哈特曼(Robert Hartman)的價值論著作的啟發而形成的,他將“優良”定義為物體實現其定義或概念的程度。這使我想到,或許出于研究目的,可以將人性理解為一種定量。
例如,完滿人性可以用分類的方式加以說明,即完滿人性是抽象化能力、運用合乎語法的話語的能力、愛的能力、持有特定價值觀的能力、超越自我的能力等。如果需要,我們甚至可以將這個完整的分類列成檢查清單。這個想法可能會讓我們有點吃驚,但只要能向從事研究的科學家提出這樣的理論——“完滿人性”這個概念可以是描述性的和定量的,也可以是規范性的,即可用于判斷這個人是否比那個人更接近完滿人性,或者我們甚至可以說這個人比那個人更人性化,那么,這個想法會非常有用。這也是融合詞的意義,如上文所說的,它確實是客觀性的描述,因為它與我的愿望和志趣、我的個性、我的神經癥無關;相比于被排除在心理健康的概念之外,我潛意識的愿望、恐懼、焦慮或希望將更容易被排除在完滿人性的概念之外。
假如你曾經研究過心理健康,或任何其他類型的健康或常態的概念,你會發現投射自己的價值觀,并將其轉化為對自我、對你想成為什么或者你認為人們應該是什么樣的等的描述,是一種多么大的誘惑。你必須不斷地與這種誘惑做斗爭。你會發現,即使能在這樣的工作中保持客觀,這也一定非常困難。即使做到了,你也不能確信無疑。你是否曾陷入抽樣錯誤?畢竟,如果你根據自己的判斷和診斷選擇要調查的人員,那么出現此類抽樣錯誤的概率會比你按照非個人化的標準來選擇更高。
顯然,融合詞在科學上超越了純粹的規范性詞,同時避免了這樣的陷阱——認為科學只能是擺脫價值的、非規范性的(即非人性的)。融合概念和融合詞使我們能夠參與科學和知識的正常發展,從其現象學和經驗學的起點,向更可靠、更有效、更確定、更準確、更能與他人分享并達成共識的方向邁進。
其他較易識別的融合詞有:成熟、演化、發展、發育障礙、殘缺、心理健全、有風度、笨拙、愚蠢等。還有許多融合詞并不能那么明顯地體現出規范性和描述性。我們終有一天可能不得不習慣將融合詞視為范式的、正常的、常見的和核心的詞匯。那時,更純粹的描述性詞語和更純粹的規范性詞語將被認為是邊緣詞和異常詞。我相信,這將構成新的人文主義世界觀,而且這種世界觀正在迅速形成一種結構化的形態。[3]
正如我所指出的,這些概念的含義超出心理過多,無法充分說明意識的性質、內部心理或主觀能力,例如欣賞音樂、冥想和沉思、品嘗味道、敏銳捕捉內在的聲音,等等。一個人與自己的內心世界融洽相處可能與他的社交能力或現實生活能力同等重要。
但從理論的精確性和研究策略的角度來看,更為重要的是,與構成人性概念的能力清單相比,這些概念的客觀性和可量化性較差。
我想補充一點,我認為這些模型并非是與醫學模型對立的,因而沒有必要將它們二歧化。醫學上說的疾病會削弱一個人,因此也屬于人性程度更高或更低的連續統。當然,雖然醫學疾病模型(對于腫瘤、細菌感染、潰瘍等來說)是必要的,但(對于神經官能障礙、性格障礙或精神障礙來說)它肯定是遠遠不夠的。
人性萎縮
使用“完滿人性”這個說法而非“心理健康”的一個結果是,我們可以相應地或并行地使用“人性萎縮”,而不用“神經癥”,后者原本就是一個完全過時的詞。這里的關鍵概念是人的能力的喪失或尚未實現的可能,顯然這也是一個程度和量的問題。進一步說,它更易于從外部觀察,如觀察行為——行為要比焦慮、強迫或壓抑更容易進行研究。它還將所有標準的精神病類別都納入同一個連續統中,包括由貧困、剝削、不當的教育、奴役等導致的所有發育障礙、殘缺和抑制,以及在經濟上有特權的人中出現的新型的價值病態、存在障礙、性格障礙。它很好地說明了因吸毒成癮、精神病、專制主義、犯罪而出現的各種萎縮,以及在醫學上不能被稱為“疾病”的其他類別的萎縮。
這是脫離醫學模型的激進運動,是長久以來被延誤了的運動。嚴格來說,我們如今已不需要“神經癥是神經疾病”這個舊說法。此外,使用“心理疾病”這個標簽會將神經癥置于與潰瘍、病變、細菌感染、骨折或腫瘤相同的論題范圍。但是到目前為止,我們已經非常清楚,最好將神經癥視為與精神障礙、意義喪失、對人生目標的懷疑、失去愛人的悲傷和憤怒、看待生活的不同方式、勇氣或希望的消亡、對未來的絕望、自我厭惡、對自己的生命正在被浪費的認識、沒有快樂或愛的可能性等具有相關性。
這些都是遠離完滿人性,遠離人性綻放的墮落。它們意味著人的可能性的喪失,本來可能成為什么或者還可以成為什么的機會的喪失。物理和化學中的保健預防法在心理病源這個領域中當然有些許的地位,但是與社會、經濟、政治、宗教、教育、哲學、價值論和家庭等決定因素所起的更重要的作用相比,則不足掛齒。
主觀生物學
這種心理-哲學-教育-精神的轉換過程還有其他重要的益處。在我看來,最重要的一點是,這種轉換促進了人們對生物基礎和體質基礎的正確理解:生物和體質因素是身份認同或真實自我、成長、揭示性療法、完滿人性或人性萎縮、自我超越或任何此類討論的基礎。簡而言之,我相信要幫助一個人實現完滿人性,他首先要有對自己身份認同的認識。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部分是,認識到自己作為人類的一員,從生物學、性情、體質的角度來看是怎樣的,了解自己的能力、欲望、需要,還要意識到自己的使命,自己適合做什么,以及命運是什么。
毫不含糊地說,這種自我認識的一個必要條件是對個體內在生物學現象的認識,這就是對我稱為“類本能”(見附錄二)的人的動物性和物種性的認識。這自然是精神分析研究的范疇,即幫助人們意識到自己的本能沖動、需要、緊張、抑郁、志趣、焦慮。霍妮關于真我和假我的區分也出于相同的目的。這不也是個人對真實自我的主觀分辨嗎?對一個人來說,如果首先和最重要的不是自己的身體、自己的體質、自己的機能、自己的種性,那么他又真正是什么呢?(作為理論家,我非常樂于對弗洛伊德、戈德斯坦、謝爾登、霍妮、卡特爾、弗蘭克爾、梅、羅杰斯、默里等心理學家的觀點進行適當的整合。或許斯金納的觀點也可以加入這個多樣化的行列,因為我猜想他為受試人列出的所有“內在強化物”可能看起來都很像我提出的“類本能的基本需要和超越性需要”。)
我相信,我們有可能將這一范式貫徹到個人發展的最高水平中,超越自己的人格。我相信,我已經給出了接受一個人的最高價值的類本能特征,即所謂的精神生活或哲學生活的充分的理由。我認為個人發現的價值論也可以歸入“自我類本能本性的現象學”“主觀生物學”或“經驗生物學”等類似的范疇。
想一想把人性的程度放入一個單一連續統的巨大的理論和科學優勢吧,這個連續統不僅有精神病學家和醫生談論的各種疾病,而且包含存在主義者、哲學家、宗教思想家和社會改革家所擔心的其他一切問題。不僅如此,我們還可以將已知的不同程度的健康問題,自我超越的、有神秘色彩的“健康以外的健康問題”,以及未來會顯示出來的人性的更高可能性等也納入這個范圍。
內在信號
這種思考方式對我來說至少有一個特殊的好處,那就是它能將我的注意力集中在我最初所說的“沖動的心聲”上,不過,我們最好更寬泛地將其稱為“內部信號”(或內在提示、刺激)。我過去沒有充分意識到,大多數神經癥以及許多其他身心障礙患者的內在信號會變得微弱,甚至完全消失(如患嚴重強迫癥的人那樣),或者患者“沒聽到”或不能被聽到。在極端情況下,我們會遇到一些體驗空虛、麻木遲鈍、內在空乏的人。恢復自我的一個必要條件是必須恢復擁有和認知這些內在信號的能力,知道自己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喜歡誰、不喜歡誰;知道什么是愉快的、什么不是,什么時候該吃、什么時候不能吃,什么時候睡覺、什么時候小便、什么時候休息。
體驗空虛的人缺乏內在的指示,缺乏真實自我的心聲,因而必須轉向外部線索以獲得指引,例如根據時鐘的提示進食,而不是順從自己的食欲(他沒有食欲)。他依靠時鐘、規則、日歷、時間表,議程安排以及其他人的暗示和提示來引導自己。
無論如何,我想,到目前為止,我應該以將神經癥解釋為個人成長失敗的觀點表達得十分清楚了。患有神經癥的個體未能達到生物學上一個人本來能夠成為的樣子,甚至可以說未能達到這個人本應成為的樣子,即他在成長和發展未受阻礙的情況下能成為的樣子。他作為人的可能性及其人格的可能性已經喪失。他的世界變窄了,意識變窄了,能力也受到抑制。舉例來說,我想到了那些不能在眾多聽眾面前演奏的優秀鋼琴家,或者那些不得不避開高處或人群的恐懼癥患者。不能學習,不能睡覺,不能吃很多食物的人肯定如同雙目失明的人一樣,會受到削弱。認知喪失,失去快樂、喜悅和狂喜[4],不能勝任,無法放松,意志削弱,害怕擔當——所有這些都是人性的萎縮。
我提到過用更加務實、平民化和量化的完滿人性或萎縮人性的概念取代心理疾病和健康概念的一些益處,我認為完滿人性或萎縮人性的概念在生物學和哲學方面也更加全面。在繼續討論之前,我還要解釋一下,萎縮當然可能是可逆的,也可能是不可逆的。例如,我們對偏執狂抱有的希望遠不如對一個友好、可愛的歇斯底里癥患者抱有的希望。當然,萎縮會呈現出弗洛伊德式的動態變化。弗洛伊德圖式談到了存在于沖動與對沖動的防御之間的內在辯證關系。同樣,萎縮也會導致一些后果,引發特定的過程。它很少以簡單的描述性方式完成或結束。對于大多數人,這些喪失不僅會引發弗洛伊德和其他精神分析流派闡述的各種防御過程,例如壓抑、否認、沖突等,還會引發我很久以前強調過的應對反應。
當然,沖突本身就是一種相對健康的標志。如果你曾遇到過真正的情緒淡漠患者,你就會知道,真的絕望的人已經放棄了希望,放棄了奮斗和積極應對。相比之下,神經癥是一種非常有希望的癥狀。這意味著一個患有恐怖癥、不信任自己、輕視自己的人,仍然會追求人類遺產,爭取每個人作為人都有權利得到的基本滿足。你或許會說,這種趨向自我實現、趨向完滿人性的努力是膽怯的、無效的。
萎縮當然也可以是可逆的。僅僅滿足需要往往也可以解決問題,對兒童而言尤其如此。對一個不曾得到足夠愛的兒童的首選的治療方法,顯然是竭盡全力地愛他,用愛澆灌他。根據臨床和一般的人類經驗,這種方法是有效的——盡管我沒有任何統計數據,但我相信十次中有九次都是有效的。同樣,尊重也是消除無價值感的奇妙藥劑。這使我們得出一個明顯的結論:如果醫學模型中的“健康和疾病”被認為是過時的,那么醫學的“治療”和“治愈”以及權威醫生的概念也必須被摒棄和取代。
約拿情結
安吉亞爾(Angyal)所說的逃避成長的原因有多種,我想談談其中一種。我們所有人都有提升自我、實現更多潛能、達成自我實現、完滿人性或人類潛能(或你想使用的其他任何術語)的沖動。既然如此,那么是什么牽制著我們,阻礙了我們呢?
有一種阻礙我們成長的防御機制,我特別想談一談,因為它還沒有引起太多關注,我將之稱為約拿情結。[5]
在我的筆記中,我最初將這種防御稱為“害怕自己成功”“逃避自己的命運”或“逃避自己的最佳才干”。我曾想要盡可能直言不諱且旗幟鮮明地強調這種非弗洛伊德式的觀點,即我們害怕最糟糕的自己,也害怕最優秀的自己,盡管這兩種害怕的表現方式有所不同。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我們都有可能比實際表現出來的更優秀。我們都有尚未利用或尚未充分發展的潛能。毫無疑問的是,我們中的許多人都逃避了我們本質上應該承擔的天職(內在召喚、命運、人生任務、使命)。我們常常逃離天性、命運抑或偶然事件所賦予(或提示)的職責,就像約拿徒勞地試圖逃離他的命運一樣。
我們害怕自己的最高可能性(以及最低的可能性)。我們通常害怕成為在最完善的條件下,以最大的勇氣,所瞥見的自己最完美時刻的樣子。對于自己在這種巔峰時刻表現出的如有神助的潛能,我們感到既愉快又興奮,同時,內心的怯弱、敬畏和恐懼又讓我們在這些潛能面前顫抖。
我發現向我的學生們證明這一點很容易,你只需要問他們:“你們班上有誰想寫出美國最優秀的小說,或者想成為一名參議員、州長乃至總統?誰想當聯合國秘書長,或者成為一位偉大的作曲家?誰渴望成為像施韋澤那樣的圣人?你們當中,誰將成為一位偉大的領袖?”大家一開始通常會咯咯地笑,感到羞愧而不安,直到我接著問:“如果不是你,那會是誰?”這自然是真理。當我用同樣的方式鼓勵這些畢業生追求這些更高層次的抱負時,我會說:“你正在暗地里計劃寫什么優秀著作呢?”他們通常會羞得臉通紅,并且支支吾吾,設法回避我。但為什么我不應該問這個問題呢?除了心理學家以外,還有會誰寫心理學著作?所以我追問:“你不打算成為心理學家嗎?”“當然想啊。”“你現在所接受的教育的目的難道是讓你成為一名緘默的或無所作為的心理學家嗎?這有什么好處?這可不是通往自我實現的正確途徑。不,你一定想成為一流的心理學家,竭盡全力做到最好的自己。如果你甘于從事低于你能力的事業,那么我警告你,你的余生將過得非常不快樂。你將逃避自己的潛能,也就是你自己的可能性。”
我們不僅對自己的最高可能性有著矛盾的感受,而且面對他人人性中同樣的最高可能性,我們也處于不斷的,我認為也是普遍的,甚至是必要的沖突和矛盾中。當然,我們熱愛并敬佩優秀的人、圣人,誠實、品德高尚、公正清白的人。但是,一個深入了解人性的人,能意識到我們對圣人(或者對非常美的女人或男人、對偉大的創造者、智力超群的天才)的感情是復雜的,而且通常是充滿敵意的嗎?這一現象不一定只有成為心理治療師才能看到,我們稱之為“逆反性評價”。稍微讀點歷史,就會發現大量這樣的事例,我甚至可以說,這樣的事例在人類的整個歷史中可能比比皆是。我們當然愛慕那些體現出真、善、美,公正、完美,或取得成功的人。然而,他們同時也令我們感到不安、焦慮、困惑,也許還有點眼紅或嫉妒,且有點自卑。他們往往會使我們失去自信、自控和自尊。(尼采在這個問題上仍然是我們最好的老師。)
這是我們得到的第一個提示。我的印象是,無論他們是否有意,偉大人物僅憑他們的氣場和身份,就能使我們感到自我價值較低。如果這是一種無意識的作用,而且我們不清楚為什么每當這樣的人物出現時,我們都會感到自己愚蠢、丑陋或自卑,我們就會傾向于以投射來回應,也就是說,我們會認為他們在試圖貶低我們,把我們當做靶子,于是做出相應的回應。這樣說來,我們的敵意是可以理解的。在我看來,有意識地覺察似乎能驅散這種敵意,即,如果你愿意對自己的逆反性評價(如對真善美的下意識的畏懼和憎恨)進行覺察和分析,那么你對他們的惡意就會減少。我愿意繼續推斷,如果你能學會更純粹地熱愛他人的最高價值,你也可能會喜愛上自己身上的這些特質,而不再畏懼。
與之相關的是對崇高事物的敬畏,魯道夫·奧托(Rudolf Otto)對此有一番經典的說明,把他的觀點與伊利亞德(Eliade)對神圣化和去神圣化的觀點結合在一起,我們會更加清楚地認識到直接面對神圣事物時的畏懼是普遍存在的。在某些宗教中,死亡被認為是不可避免的結果。在大多數史前社會,也有一些地方或物體被視為禁忌,因為它們太過神圣,因而也太危險了。在我的《科學心理學》的最后一章中,我列舉了一些科學和醫學中神圣化和去神圣化的例子來說明這些現象涉及的心理動力。歸根結底,這是對最高價值和最優秀的人物的敬畏。(我想強調的是,這種敬畏是內在的、合理的、正確的、合適的,而不是某種疾病或不能“治愈”的。)
但我又覺得,這種敬畏不單單是消極的、讓我們逃跑或畏縮的感受。它們也是令人向往和愉快的感覺,甚至能夠讓我們達到愉悅的至高點。借用弗洛伊德的說法,有意識的覺察、洞察和“修通”是這個問題的答案。這是我所知道的接受自己最高潛能的最佳途徑,也是通向我們可能隱藏了起來或避開了的偉大、仁慈、智慧或才干的最佳途徑。
在試圖理解為什么高峰體驗通常都很短暫時,我意外收獲了一個有價值的提示。答案變得越來越清晰:我們的高峰體驗不多是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承受更多!高峰體驗太令人震撼、太損耗人了。處在這種狂喜時刻的人通常會說“太猛烈了”或者“我受不了了”或者“我簡直要死了”。當我聽到這種描述的時候,我有時覺得,是的,他們可能會死。人無法長久地承受極度亢奮的快樂。我們的有機體太弱,承受不了任何大劑量的偉大,正如它們承受不了長時間的性高潮一樣。
“高峰體驗”這個詞比我最初所意識到的更為貼切。劇烈的情緒一定是極致和短暫的,它必須讓位于非狂喜的平靜、更平緩的快樂,以及對最高價值的清晰而深沉的認知所帶來的內在快樂。巔峰情緒無法持久。但是B-認知(即存在認知)卻可以。
這能幫助我們理解我們的約拿情結,不是嗎?它在某種程度上是一種對被撕裂、失去控制、被擊碎和被瓦解、被那種體驗殺死的合理畏懼。巔峰情緒終究會擊垮我們。對死于這種體驗的畏懼,令人想起對性冷淡的畏懼;我認為通過熟悉心理動力學、深度心理學,以及關于情緒的心理生理學和身心醫學等的文獻,我們能更好地理解這種畏懼。
在對自我實現何以失敗的探索中,我還認識了另一個心理過程。對成長的逃避也會因對妄想的畏懼而啟動。當然,這一點已被廣泛地討論了:普羅米修斯式和浮士德式的傳奇文學幾乎存在于任何文化中;[6]希臘人稱它是“對自大(hubris)的畏懼”。它被稱為“罪惡的傲慢”,是一個永恒的人類問題。對自己說“是的,我將成為一個偉大的哲學家,我將重寫柏拉圖的作品,并做得更好”的人遲早會因他的狂妄、自大而吃苦頭。尤其是在他脆弱的時刻,他會對自己說“誰?我嗎?”,并把它當成一種瘋狂的幻想,甚至懼怕這一幻想。他把對內在自我及其一切弱點的認識,與其對柏拉圖的光輝、閃亮、完美無缺的想象進行對比。然后,他自然會覺得自己太過自大。(他沒有意識到,柏拉圖在內省時必然會有同樣的感覺,但不管怎樣,柏拉圖終究還是繼續前進了,戰勝了他對自己的懷疑。)
對有些人來說,逃避自身的成長,設定低水平的抱負,害怕做自己有能力做到的事,自愿性的自我削弱,偽愚,假裝謙遜,實際上是對自大、優越感、可惡的傲慢和自負的防御。有些人不能掌握如何將謙遜和驕傲完美結合,而這種結合對于創造性工作來說是絕對必要的。許多研究者發現,要想發明或創造,你必須具備“創造的傲慢”。但是,當然,如果你只有傲慢而沒有謙遜,那么你會陷入偏執。你不僅要意識到內在如神一般的可能性,還要意識到人類存在的局限性。你必須能夠嘲笑你自己及其他所有人的自命不凡。如果你能被一條試圖成為上帝的毛毛蟲逗樂,那么事實上,你可以繼續嘗試并且目空一切,而不必擔心自己是否在妄想或會招致冷嘲熱諷。這是一個很好的方法。
還有一個方法,阿道司·赫胥黎(Aldous Huxley)對其進行了最佳利用。他無疑是我所說的那種偉大人物,一位能夠接受自己的才華并對其加以充分利用的人。他能夠做到這一點,是因為他永遠驚嘆于一切事物的有趣和令人著迷,總是像年輕人一樣對美妙的事物充滿好奇,他還常常說“太妙了!太妙了!”他會瞪大眼睛,帶著毫不掩飾的純真、敬畏和著迷探索這個世界(這是對自己的渺小的承認,是一種謙卑的表現),然后鎮定自若地、無所畏懼地去完成他為自己定下的偉大任務。
最后,請參考我的一篇相關論文,這也是我可能出版的系列文章中的第一篇。這篇文章的標題是“認知的需要與認知的畏懼”,它充分地說明了我對每一種內在價值或終極價值(我稱之為存在價值)所持的觀點。我想說的是,這些終極價值(我認為也是最高需要或超越性需要,正如我在第23章中對它們的稱謂),像所有的基本需要一樣,都符合弗洛伊德關于沖動和防御沖動的基本圖式。因此,可以證明的是我們需要真理,熱愛真理,追求真理。然而,我們也懼怕認識真理,這同樣很容易證明。例如,某些真理會伴隨著一定的責任,可能會引發焦慮。逃避責任和焦慮的一個方法就是回避對真理的認識。
我預測,我們會找到與每一種內在的存在價值有關的相似的辯證關系。我曾輕微地動過一個念頭:寫出一系列相關論文,例如《我們對美的熱愛和不安》《我們對優秀人士的敬愛和惱怒》《我們對卓越的追求和破壞傾向》等等。當然,這些逆反性評價在神經質者身上表現更為強烈。但在我看來,所有人似乎都必須接納自己內心的這些惡意沖動。迄今為止,我仍覺得,要做到這一點,最好的方法是通過有意識的洞察和修通(見附錄二),把眼紅、嫉妒、警惕和惡意轉化為謙遜的欽佩、感恩、欣賞、愛慕,甚至崇拜。這個方法是自感渺小、能力弱、無價值,并接受這些感受,而不通過抨擊來保護虛假的高自尊。
我認為,理解這個基本存在性問題不僅能幫助我們接納他人的存在價值,而且能促使我們接納自己的存在價值,這將有助于解開約拿情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