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歐洲史:古典時代(史前—公元337)
- (英)諾曼·戴維斯
- 4077字
- 2021-12-27 11:23:46
民族國家歷史
在近現代,幾乎每個歐洲國家在本國歷史研究上投入的精力和資源都要比歐洲整體史的研究多得多。因為可以理解的原因,部分看起來比整體更重要。語言障礙、政治利益以及阻力最小的途徑有助于使國別史學的統治地位以及與之相伴的態度永久化。
這個問題在英國特別尖銳,在那里舊的慣例從來沒有被政治的崩潰或國家的失敗顛覆。直到最近,英國史總的來說還是獨立于歐洲史的學科,它需要獨立的專門知識、獨立的課程、獨立的教師和教科書。傳統的島國狹隘性與另一個廣泛傳播的傳統,即將英國史等同于英格蘭史,是適合的伴侶。(只有最愛惡作劇的歷史學家才會費心提出,他的英國史只是指英格蘭史。)79政治家們想都不想就接受了這種錯位的等同。1962年,在反對英國加入歐洲經濟共同體時,女王陛下的反對黨的領袖覺得這種行為十分錯誤,因為這一步會導致“1 000年英國歷史的終結”。80英國人不只是狹隘的島民,他們大多數人從來沒有學習過他們自己諸島的基本歷史。
類似的態度在大學里盛行。可稱譽的例外無疑是存在的。但是英國最大的歷史系直到1974年才開始教授“英國史”,甚至那時其內容仍幾乎完全是英格蘭的。學生們很少學到關于愛爾蘭、蘇格蘭或威爾士的東西。當他們參加“歐洲歷史”考試時,他們面對的是少量有關東歐的選擇題,沒有一道有關英國的。其最終結果只能是一種世界觀:英格蘭以外的一切東西都是外國的。81如一位持異議者所寫,有個基本且錯誤的假設是,“在英國史中一切有重要性的事情都可以用英國的原因去解釋”。他又寫道:“根深蒂固的、沒有削減的‘英國’(實際是英格蘭)歷史與歐洲歷史的分離……創造了一種狹隘的視野,成為一個強有力的阻礙性文化因素。”82據另一位嚴厲的批評家說,傳統的結構、神秘的研究和過度的專業化的結合,使英國史淪落到“支離破碎”的地步。他在明智地移居外國之前寫道:“在大學和在中學一樣,對歷史提供了一種教育的信念……幾乎消失了。”83
在英國的大學教授的文化史的關注點通常都是狹隘的國別。它尤其偏愛進行舊式的國家起源研究,而非進行廣泛的國際比較。例如在牛津大學,全體英語專業學生的唯一一門必修科目仍是盎格魯—撒克遜文本的《貝奧武甫》(Beowulf)。84直到最近在牛津的近現代史專業,唯一的必讀書是尊敬的比德(Venerable Bede)的《英吉利教會史》的7世紀拉丁文本。85
同樣奇怪的狀況無疑在所有國家都存在。例如在德國,大學承受了“學術自由”的洪堡原則造成的后果。德國歷史學教授據說可以自由教授任何他們喜歡的東西。德國的歷史專業學生可以自由地從他們的教授提供的課程表上選擇課程學習。在大多數大學,唯一的規則是每個學生必須至少選一門古代史課程、一門中世紀史課程和一門近現代史課程。在德國政府施加巨大壓力的時代,同情官方意識形態的教授們自由地把大量德國民族史添加到課程表上。(又一次回到條頓各部落。)在較近的時代,當政府不愿意干涉時,他們就自由地設計一個課程表,學生們只要愿意就可以完全避開德國民族史。
民族偏見的問題也許在學校教科書與通俗史領域可以得到最好的觀察。歷史學家們越是必須壓縮和簡化他們的材料,就越難掩飾他們的偏見。這里需要略加評論。
一方面,我們可能理所當然地認為,在大多數歐洲國家,歷史教育傳統上有著強烈的民族主義味道。歷史教育在19世紀出現時,被用于為愛國主義服務。在它最原始的形式中,它的內容比一份由人名、年代和統治王朝的名稱組成的花名冊好不了多少。由此它發展成為一種對國家的英雄、勝利和成就的歌頌。[布布莉娜]在它最極端的形式中,它被精心設計用來訓練學齡兒童,使他們將來在國家的戰爭中沖鋒陷陣。86另一方面,認為民族主義的歷史教學沒有經受過挑戰是不正確的。一直有一股長長的反潮流,試圖教導人們保持更寬廣的視野;在1945年以后,至少在西歐,做法基本上改變了。87
一本著名的關于“現代史”的教科書,于1889年在奧地利統治的加利西亞出版,直接對抗民族主義時代的假定。這本書是為波蘭語的中學設計的,它的作者是來自華沙的一位歷史學家,他的書不能在當時處于俄國統治下的故鄉自由出版。他解釋了這種寬廣視野的重要性:
在現代的斗爭和成就中,各國不是單打獨斗,而是集體行動。它們一起參加各種相互關聯的集團和聯盟。由于這個原因,我們必須使用“共時方法”,也就是對在既定時間參與事件的所有國家都進行論述。這樣的整體史不能呈現所有參與國家的完整畫面,而……它們各自的歷史……必須交給專門的國別史(類別)。88
結果是,在這本書里,第一卷涵蓋了從文藝復興到1648年這段時期。哈布斯堡王朝與波蘭的史實分別占71頁和519頁。作者對“波蘭”與“波蘭—立陶宛—盧坦尼亞—普魯士國”(Polish-Lithuanian-RuthenianPrussian state)進行了仔細的區分。學生們可以學到有關“天主教和路德宗教改革”以及伊斯蘭教與奧斯曼帝國的某些細節。地理范圍從葡萄牙的航海發現延伸到伊凡雷帝對喀山汗國的征服,從瑪麗·斯圖亞特在愛丁堡被推翻到查理五世遠征突尼斯。89這卷書在非民族主義的內容上所占的比例,比許多仍出自歐洲共同體成員國家的書高得多。90
也要公平地說,近年來各方都在努力清除教材中錯誤信息較為明顯的形式。雙邊的教科書委員會對諸如軍國主義、地名和歷史地圖以及單邊解釋等事項做了長期艱苦的工作。學者們與教師們也許比以前更加明確地認識到這些問題。91歸根到底我們可以看到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宇宙式的探討,那些歷史學家希望寫出,學生也希望學習到,古往今來的世界全貌。另一個極端是地方性的探討,在那里注意力限于一個短時期的一個國家。宇宙式的探討有廣度,但缺乏深度。地方性的探討可能有深度,但缺乏廣度。理想的方式必定是在廣度與深度之間謀求一種平衡。
因此,人們必須承認,蘇聯集團國家由中央計劃的教學大綱和教科書有時比它們的西方對手的更成功。盡管其實際內容傾向于沙文主義和意識形態,但它的年代與地理框架的全面性常令人稱贊。所有蘇聯的學齡兒童必須刻苦讀完歷史發展的五個階段,獲得有關原始社會、古典時代、封建主義、資本主義以及從1917年開始的社會主義的一些知識。蘇聯的歷史教程堅持對俄國以及俄國人的歷史領導作用給予優先地位。同時,即便在斯大林執政時期,標準的蘇聯教科書也為古希臘人、斯基泰人和羅馬人,為高加索地區的歷史,為成吉思汗和帖木兒的帝國,為喀山或克里米亞的伊斯蘭教國家,留出了篇幅。這些內容在大多數歐洲通史著作中都無法見到。
在英格蘭正相反,那里的歷史教學大綱大部分由各個學校與教師決定,其年代和地理框架往往極為狹隘。甚至高年級學生在學習歷史時,也經常局限于“都鐸與斯圖亞特王朝”或“19世紀的英國”這樣的標準課程。92
地方史對一些兩難處境提供了一個有趣的解決辦法。它利用熟悉的與切切實實的東西,鼓勵個人的探索與研究,相對而言能抵抗民族主義或意識形態的壓力。它很適合家庭這樣的主題,易于被學齡兒童理解,同時也被專家們用作廣泛的國際理論的基礎。93在天平的另一端,世界歷史一直在中小學和大學中發展。它有強有力的證據,證明它有利于教育必須在“地球村”找到他們的位置的一代人。94它的批評者認為,就像一些人對歐洲史的看法那樣,它單薄的內容只允許最能干的從業者進行沒有價值的概括。
自然,一種狹隘性給另一種廣泛性提供了機會。年代與地理參數的狹隘使得教師們能夠寬泛運用各種技術和視角,在所選擇的領域內進行探索。總的來說,英國的學生們在起源、因果關系問題、政治、社會經濟和文化因素之間的聯系以及獨立思考的技藝的學習上相對具有較好的基礎。在這方面他們的歷史教育是有長處的。從另一方面說,如果他們的學習研究局限在世界上最小的大陸的38個主權國家中的一個國家,對這個國家的研究只局限于其中1/3的領土,時間范圍又只有其全部歷史進程的5%或10%,這當中一定存在著某種錯誤。
國家偏見的問題只有在歷史學家和教育家不再將歷史當成國家政治的工具時才會消失。在1800年前,希臘作家琉善(Lucian,約120—180年)勸告說:“歷史學家在他的書中應該忘記他的民族。”這是一個正確的勸告。在較長的時期里,權威的歐洲史也許會由中國人、波斯人或非洲人來書寫。有一些好的先例:一位法國人曾寫過對維多利亞時的英國最好的介紹,一位英國人現在被公認為意大利史專家,而唯一一部對所有四個部分均給予適當關注的英國史研究著作是由一位在美國的流亡者寫的。95
到現在為止,還沒有以“從歐洲人的角度”寫作歷史為目標的嘗試得到普遍的歡迎。有些歷史學家,如克里斯托弗·道森(Christopher Dawson),以歐洲的基督教基礎為切入點進行此類嘗試。96但是道森的天主教理論沒有說明近幾個世紀的多元化,也沒有說服他的以白人、盎格魯—撒克遜新教徒為主的讀者群。其他人以探尋歐洲統一的趨勢作為任務。97這方面的困難是內容列表格外短。自歷史寫作成為一門系統性科學以來,民族國家和民族意識一直是占主導地位的現象。在很大程度上,國別史被允許占主導地位是由于缺乏其他選擇。這也許令人遺憾,但它反映了歐洲在近幾個世紀以來一直四分五裂的真實狀況。自從基督教世界在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時期分裂以來,歐洲就沒有統一的理念了。歷史學家不可能妄想其他情況。正如一些分析家對美國的理解那樣,歐洲這幅鑲嵌畫的每一片都像這個熔爐一樣重要。
因而,很可能,要構想出一個令人滿意的歐洲結合體并得到廣泛接受仍為時過早。國別敏感性仍廣泛存在。國別史不能簡單地被拋棄,將歐洲國家之間的不同任意地淹沒在“一些淺薄的歐洲歷史”中,是一種嚴重的歪曲:
歐洲歷史也許多于它各部分的總和,但是它只能建立在對那些部分的特性進行充分研究的基礎上……看起來……我們不能滿足于國別史,但是“泛歐洲史”是不可能輕易做到的。98
這是明智的忠告。言外之意是,對歐洲歷史的修訂必須隨著一個更廣泛的歐洲共同體的逐步建設慢慢進行。兩者都不會在一天完成。
不幸的是,國家的偏見消亡得很慢。1605年4月,在英格蘭與蘇格蘭因國王個人而聯合后不久,弗朗西斯·培根爵士(Sir Francis Bacon)給大法官寫信,建議“編寫一部兩個國家公正而完整的歷史”。他的愿望尚未實現。少數英國歷史學家試圖提出英國的身份認同問題,用其中一位歷史學家的話說,“人們對提出有關英國的本質的基本問題有著根深蒂固的不情愿,這種情況仍會持續下去”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