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召宦者先還兇兇,發現面前眾人不吃兇,便又換了口氣,說自己實在不知,只是傳召,望體諒。兩名衛士看足了笑話,便上前排開眾人,帶著宦者和季蟬出東市,季蟬隨宦者上了公車,衛士上馬,一路趕回章臺。
大王過問東市血案之事,頓時在咸陽城里傳開,聞者皆是議論紛紛。在自己家后院屋中的方妙,聽說官大夫季蟬被宮中來人帶走,牙齒咬緊下唇,竟是咬出血來。一旁陪著的婢女見了,慌忙來勸,生怕主人咬了舌頭。方妙卻是眼淚汪汪,視物模糊,隨婢女擺弄,只默默流淚。慌的婢女跳舞一樣,在屋里晃來晃去,想出門找人來幫忙,又擔心自己離了,主人出事。
坐在車里的季蟬手按劍上,一言不發,任憑傳召宦者,述說面見大王之禮儀。傳召宦者亦是無奈,說了一遍便不再說。隨著車廂搖晃,季蟬身體亦隨之搖擺。到了章臺宮門前,下車,交出佩劍,隨著傳召宦者步行進了章臺。季蟬眼見稀罕亭臺樓閣,卻如未見一般,雙目滿是茫然。待走到一道小宮門前,又被衛士拍摸搜身。季蟬只覺驕陽似火,口渴難耐。方想起,從今早出衙去捕盧英起,到此時,竟是滴水未沾。
宦者一路,又提醒面見大王之禮儀。季蟬諾諾連聲。眼見大殿到了,腳下忽覺沉重,猶似灌鉛抬舉不得。忽聽腳步聲慢了,傳召宦者回頭一看,見官大夫季蟬腳步沉重,便是發笑,走回來道:
“官大夫,大王面前,切勿失儀?!?
“諾。”
季蟬一驚,忙深吸一口氣,緊跟傳召宦者,走上臺階。兩旁衛士,皆是瞟了季蟬一眼。一貫警覺的季蟬,此時卻是毫無察覺,眼中只有面前數尺之物,盯著臺階,步步走高。到大殿門外,傳召宦者叫季蟬稍候。季蟬立在門外,低頭看著高高門檻,不敢抬頭,心跳如鼓,耳聞其聲,伸手于腰間扶劍落空,更是茫然。
傳召宦者進殿稟告,官大夫季蟬殿外晉見。
管事宦者看了眼秦王面色,便道:
“官大夫季蟬進殿晉見?!?
傳召宦者忙去引季蟬進殿。跟在宦者身后,走在寬敞大殿內,季蟬自慚形穢,只覺自己渺小如螻蟻,殿上圓柱撐天,殿內所坐之人巨大,王座高高在上,大王遙不可及,愈走近愈是隔遠,驚的季蟬腳步不敢停。傳召宦者伸手攔在其身前,低聲提醒:“臣官大夫季蟬晉見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
季蟬忙站定,低著頭向上拱手施禮大喊:
“臣官大夫季蟬晉見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
王座上秦王覺得有趣,開口道:
“官大夫抬起頭來?!?
聽到王座上熟悉的咸陽口音,季蟬頓感親切,抬起頭,見王座上,大王須發花白,慈眉善目,頓覺如見親人,想起自己大父,若未故去,亦當如此模樣,想及此,忽心生惶恐,忙又低下頭,拱手行禮,卻是無語無聲。
秦王見之,心中愈樂,面上雖如常,手卻是抬起,捋起頜下長須。兩旁美人一見,皆是睜大眼睛,噘起嘴來。
“官大夫,寡人聽聞,盧英在東市,殺一假冒商人之鄭間。東市非不以為功,反以為罪,今日竟不聲不響,將盧英抓去東市監房,欲以殺人之罪,移送有司治罪??捎写耸??”
季蟬一聽,渾身打顫,又氣又急,眼前似有電閃雷鳴。一旁席案前坐著的嬴棠卻是面露喜色。見官大夫季蟬站著渾身打顫,應侯范雎心中暗嘆可惜。
“大王!”季蟬忽抬頭面向秦王,身子不再顫抖,大聲道:“七月十四,午后,盧英于東市,當眾人面,殺死東市作布匹生意之韓國賈人方中,隨后口稱方中乃鄭間,吾故殺之,在其隨從之人護衛下,從東市走脫。到場之東市吏猶疑,眼見其走脫,便報于市長。市長遣人尋我歸衙,我方知此事。受市長指派,我督辦方中被殺一案。經一月詳察,未見方中為鄭間之據。卻是查清,七月十四,公子盧英于咸陽城南街終南酒肆內,偶遇方中之女方妙,便行調戲?!?
“大膽狂徒!胡言亂語!”一旁嬴棠突然拍案大喝。
季蟬一驚之下,頓時語塞。大殿內一時靜到可怕。嬴棠醒悟,忙面向王座叩拜謝罪:
“棠兒失禮!請伯伯寬恕!”
“莫再插話。官大夫續言?!鼻赝醯坏?。
至此,季蟬方知身旁案后坐席婦人,竟是盧英之母嬴棠。季蟬咬牙定住心神,接著面向王道:
“盧英抓方妙乳,強要親唇。方妙走脫。其父方中認得盧英乃秦之公子,不敢相抗,一家人離開酒肆,返回東市鋪中。盧英跟蹤而至,進鋪中,直闖后院尋方妙。方中憤怒,將盧英推搡出鋪,盧英遂當街拔劍斬之四劍,其中一劍斷喉,為致命傷。是以今日,我與衙中同僚一行四人,驅公車前往盧家捕盧英。盧家門人言其不在家中。我等便驅車回衙。路上,我思慮盧英常在南街玩耍,便驅車前去尋找。在終南酒肆,盧英慣去之二樓雅間,果然尋到盧英。立即將其抓捕,帶回東市衙內監房。我正與同僚驗看移送文牘時,得王召。此事如我所言,皆有證物,人證,書證,一應俱全?!?
“如此說來,盧英有罪?”秦王道。
“盧英有罪,故吏捕之?!奔鞠s答。
“若移送有司,審之無罪,官大夫當何如?”秦王道。
“若我執律有差,依律當受責罰。”季蟬拱手向上行禮,低頭道。
“棠兒,事已說清。任其辦案,若有差,自是責罰。且回家,莫自擾矣?!?
“伯伯!”
“美人代寡人送棠兒回家?!鼻赝鯇ι碛颐廊说?。
“諾?!?
美人起身走下王座,請起嬴棠。管事宦者亦吩咐宮車辦事。嬴棠面如土色,心有不甘,又于殿下跪拜:
“伯伯!盧英乃我宗族,方中只一鄭人耳,求伯伯放英兒回家!”
“此言差矣?!鼻赝醯恢更c道:“應侯乃魏人也,座上御史乃齊人也,美人乃趙人也,如今皆是寡人殿上之臣,秦國棟梁。汝且回,勿亂言?!?
美人扶起嬴棠,退出大殿。嬴棠心中不安至極。殿內,季蟬依然低頭拱手行禮,僵硬一般。
“官大夫,放下手來,莫多禮。請坐?!?
聽大王說,管事宦者忙走下王座,引季蟬在方才嬴棠所坐席案落座。季蟬如墜云霧,乖乖坐下,學著方才管事宦者小聲教的,落座后大聲向大王施禮致謝道:
“臣謝大王賜坐。”
“官大夫,寡人欲知,汝何以證其人非鄭間也?”
“大王,臣依律核察方中,及其鋪內眾人行跡,所得皆是尋常商人也。亦向咸陽有司詢問,可有方中為鄭間之證者,皆無。盧英口說方中為鄭間,然問詢之時,盧英并無據,只推說眾人皆知。而臣之所查,未有人知方中為間者,皆曰聞公子盧英說后方知也。是以,臣以為,方中其人非鄭間也?!?
“查案中可有阻礙?”秦王問。
“有?!奔鞠s答。
“何阻,盡說來?!鼻赝跣Φ?。
“一則,國人多有顧慮,不愿作證。臣等耐心釋律,令其信,愿以為證。二則,盧英乃秦公子,為其善言,說情者眾,臣皆拒其情,依律查案?!?
“說情之事難免。寡人亦難此。汝方親見。盧英之母來,寡人甚覺難辦矣。尚需借應侯之力,以慰其心。官大夫,何以拒其情也?”
“臣心存正義,與正義不合者,皆不與顏色,是以拒其情雖難,亦可拒之矣。”季蟬道。
“咦,官大夫所言之正義為何?”秦王向前傾身笑問。
“正義,秦律也。”
“哦?!鼻赝踝鄙?,心中甚是喜悅,轉而問范雎:“應侯以為官大夫所言,何解?”
“臣以為,官大夫剛正,國之棟梁也。”應侯回道。
秦王不滿意,笑著搖頭,又看向季蟬問:“官大夫何以能守正義,而拒其情也?”
“臣爵為官大夫,在東市為吏,有房有田,娶嬌妻美妾,全因戰場殺敵,為國立功,所得賞賜。其余私惠,人情,但有背國法者,吾視其為寇仇,乃陷我犯罪之坑,雖先甜如蜜,后必苦痛也,吾拒之不疑?!?
“可有相挾,強壓官大夫者?”
“有。”
“可有懼乎?”
“臣不懼。強壓者,臣拒之更決然?!?
“何以?”
“臣與敵戰,冒飛矢利刃,仍怒目奮擊,何懼小人之要挾!”
“好!”秦王擊掌,點頭,愈是興起,笑問道:“官大夫為全國法,不近人情,不怕為人不喜,得罪人乎?”
“臣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得罪于人,只其人怨,尚可回避,尚可周旋。得罪于律,國法不容,無地立足,無處藏身。孰重孰輕,臣知也?!?
“好,好!戰場殺敵,為國立功。得罪于律,國法不容。官大夫以為,國為何也?”
“臣以為,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國者,乃大王之天下也?!?
“哈哈哈哈,好好!”
秦王大悅,哈哈大笑,鼓起掌來。身旁美人亦鼓掌。座下應侯亦鼓掌相和,頻頻點頭,對官大夫刮目相看矣。季蟬有點發蒙,不知所措,只是恭敬坐正。王座上御史疾書,管事宦者亦是心中暗暗嘆服。初見王,便得賜座,與王對,更得王悅,實在罕見也。
“官大夫不必拘束?!鼻赝鯇ψ鲁甲有纳矏郏哉Z愈是隨意:“汝可有未嘗之心愿?”
“臣為國立功,得大王賞賜,爵至官大夫,心滿意足。未嘗之心愿,實乃臣之家事。臣不敢在大王面前說。”
“說,寡人欲聽之?!?
“諾。臣欲歸爵贖母,然不可得。此臣未嘗之心愿也。”
“何以不可得?”秦王問道。
“吾母不許我歸爵。為此竟欲以頭搶柱。故臣一時不可得也?!?
“哦,母憐子,子孝親,甚好。寡人今日召汝來,原只欲知案之詳情。然汝辦案執律之堅,寡人甚慰也。令罪于人,不罪于律。寡人亦不讓汝白罪于人。官大夫季蟬,寡人賞汝百金,爵升兩級?!?
季蟬坐在案前,渾身抖一下,十分之明顯,木訥無聲。秦王見之,無聲笑起。座下應侯見對面季蟬之呆像,亦是暗樂。管事宦者卻是職責所在,忙從側面階梯下王座,走到季蟬案席旁,彎腰小聲提醒道:
“公乘,快謝大王賞?!?
“臣快謝大王賞!大王萬歲萬萬歲!”
“哈哈哈哈!”
秦王仰面大笑。一旁美人亦是咯咯笑個不停,只覺此公乘,比之宮中侏儒言笑之時,更為滑稽,可樂至極。旁邊書記御史亦是憋著樂。座下應侯手指季蟬,竟是笑的翻倒在席上,逗的秦王更是心歡。管事宦者聽公乘出錯,先是一驚,后見王樂,便放心回到王座,在側旁站好。唯有季蟬渾然不覺自己說錯話矣,心中亦因升爵、得金而狂喜,看去亦是滿面笑容,愈是逗的秦王開心,十分暢快。
“兮,寡人久未如此喜樂矣!公乘在軍,官居何職?”
“臣于野王之戰,在軍為屯長?!?
“此戰中,汝軍中可有死傷?”秦王問。
“有三死七傷?!?
“汝可有傷?”
“臣幸,無傷?!?
“公乘以為,我秦人何以勝鄭人?”
“臣以為將士效力,箭矢多,戈矛利,故勝鄭人?!?
“鄭人無此乎?”秦王笑問。
“臣之所見,鄭人在民急于利,無礙戰事,在軍急于生,死戰者少,臨陣潰散者眾。接戰,鄭人箭矢時密時稀,遠不足以傷,近不足以殺。迎面交鋒,鄭兵難透秦甲。而我秦人,動如雷霆,止如山岳,箭矢穿空,遮天蔽日,接戰交鋒,騎兵急襲,短兵奮擊,弓弩援射不墜,鄭人無相抗之力也?!?
“嗯哼,人言,強弓勁弩皆從韓出?!?
“其心已怯,其器自劣。虛有其名耳?!?
秦王頻頻點頭,笑問道:
“公乘可擅射?”
“臣自幼習射,然不敢言擅也。”
“公乘擅何兵?”
“臣臨陣沖鋒,擅使短劍?!?
“嗯,嗯,寡人久坐,正待活動筋骨,公乘隨寡人來,一較射藝。”
秦王說話,手扶身邊美人嬌軀,在王座上站起,又叫應侯一同前往。季蟬發蒙。應侯走近笑言:
“當稱諾。”
“諾!”
季蟬放聲大喊諾,又惹得秦王樂不可支。美人、御史、一群宦者、宮女跟隨秦王出了大殿,應侯、公乘在側同行。宦者抱來華蓋遮陽,被秦王拂去,言正當曬曬日光。下臺階,宮中衛士列陣護衛左右,如兩道活動人墻,隨著秦王一行,來到箭場。
秦王取弓搭箭先射,三箭皆中的。應侯帶頭歡呼喝彩,隨行眾人皆歡呼。衛士則是肅正依然,按宮內規矩,守在周圍。
放下弓,秦王開口喚公乘來。季蟬眼見須發花白大王,箭無虛發,心中贊嘆不已,喝彩亦是發自內心??烧嬉约涸谕跚皥瘫?,季蟬卻是不敢。莫說去拿弓,便是走近大王,亦是腿腳發軟。方才一路走來,皆是跟在應侯身后。雖知應侯乃狠人也,然與大王之威比,感覺好很多。
“公乘果自幼習射乎?”
見季蟬畏縮,秦王笑言道。季蟬只得硬著頭皮,上前取了弓,走到射位上,卻是忘拿箭,習慣伸手于身后取箭,卻摸了個空,又惹得秦王大笑,眾人亦皆哄笑不已。連周圍值守衛士,亦有面上抽抽的。在可笑之事前,忍住不笑好難。
“臣實不敢在大王面前動兵!”季蟬轉身面向大王,老實道。
“公乘,若敵襲在前,汝可衛王乎?”
“臣必衛王!”
“汝當其的為敵襲,射之???、快、快!”
季蟬聽大王如此說,不再猶豫,取箭搭弦,一連三箭,皆是中的。放下弓,已是滿頭大汗,身上內衣濕透,貼在身上癢癢。
“好!”
秦王帶頭喝彩,引得眾人跟著喝彩。季蟬拱手施禮,謝大王,謝眾人,把弓放回弓架。秦王走近季蟬,抬手拍拍季蟬胳膊,贊道:
“果是猛將?!?
“為大王戰!”
季蟬受寵若驚,躬身行禮,不知何以言說。卻不料,秦王甚喜其言,轉身環視眾人大喊聲好:
“好!為寡人戰。寡人亦為秦人戰。戰滅六國,中國一統,續撫四夷,天下太平矣?!?
應侯立刻應聲高呼:
“大王萬歲萬萬歲!”
眾皆隨呼。季蟬亦然。氣氛一時熱烈。秦王老當益壯,興致上來,抽出腰中所配長劍,玄鐵劍一見陽光,寒芒閃耀,刺人雙目。眾皆駭然,不知大王為何拔劍,實在罕見也。
“公乘,近來。”
“臣在?!?
季蟬倒是不懼劍芒,走近大王行禮道。
“汝擅使劍,與寡人舞劍一觀?!?
“臣之佩劍在宮門已繳?!?
“未見寡人手中之劍乎?”
聽到大王如此說,季蟬耳中轟鳴,卻是低頭雙手舉起攤開,作接劍之姿。應侯瞪眼,御史、宦者皆瞪眼矣,遠處衛士汗如雨下,生怕此公乘忽然生變。倒是一旁美人安適,一直覺得公乘好玩。
“汝不怕利刃割手乎?”
秦王卻是又樂道,說話把長劍歸鞘,一扒身邊美人,叫其解劍。美人唯命是從。解開絲帶,松開卡條,將長劍連鞘從腰帶上拿起,雙手抱住。秦王抓過帶鞘長劍,放于季蟬雙手上。近旁應侯暗松口氣。雖不解大王之意,卻亦只能警惕公乘,不敢拂大王之意也。應侯尚且如此,旁人更是無語。
接劍在手,兀自一沉。季蟬手捧長劍,不敢抬頭,轉身向箭場中走去,遠離大王,方心跳稍緩。今日進宮,季蟬數次快被嚇死。為王舞劍,何其榮耀!執王劍舞,榮耀甚矣!季蟬抽出長劍,方覺不妥。一來自己擅使短劍,劍一長,大不同也。二來,劍鞘如何是好。
見公乘在場中躊躇,秦王大聲道:
“公乘可佩劍于身?!?
“臣遵命?!?
季蟬不再多想,把劍鞘卡好系緊在腰帶之上。周圍之人皆是瞪眼欲出也。應侯以來,未見大王愛臣子如此者也。
季蟬手握劍柄,眼看劍鋒,被鋒利可見之長劍深深震撼,又覺劍柄長,亦可雙手握之。翻來覆去,單手雙手,扭轉長劍,忽覺長劍之妙,殺敵更利也。短劍未刺及,長劍已刺及。短劍未砍到,長劍已砍到。一念通,意想面前有敵,把日日修煉之短劍技移于長劍揮舞,初時遲鈍緩緩,恐自傷,漸漸順滑,片刻已舞得嗚嗚生風,驕陽下光芒一片,甚是英武。
秦王不住點頭,心中暗嘆老矣,箭射幾支尚可,舞劍則不行矣,一個轉身,老腰怕是斷,看著想著,竟是數次露出笑容,十分心悅。待季蟬舞罷停手,收劍入鞘。秦王帶頭鼓掌喝彩,一時箭場掌聲陣陣,喝彩連連。季蟬不敢自美,從腰帶上卸下歸鞘長劍,雙手捧起,走近秦王。管事宦者欲上前接過,卻被秦王抬手制止。秦王從公乘手中拿起長劍,開口道:
“公乘季蟬,今日,寡人將此玄鐵劍賞賜予汝,望汝日日佩戴,在市嚴于執律,在軍奮勇殺敵。”
“臣謝大王賞!”
季蟬又舉起雙手,雙腿激動到打顫。
一旁應侯看著有點頭暈。
“佩上,系好。”秦王笑著催促道。
季蟬手忙忙,竟是手指絆絆系不住,一旁管事宦者忙上前相幫系好。季蟬手扶腰間長劍,整個人如夢中一般。見其神情茫然,秦王便是問道:
“公乘何以如此?”
“臣如在夢中?!奔鞠s老實答道。
“哈哈哈哈?!鼻赝跹雒娲笮?,樂道:“日后汝佩此劍,可隨時入宮面見寡人,不必摘劍?!?
“臣謝大王賞!”季蟬施禮道,言罷卻是腹中咕嚕嚕響,饑腸轆轆也。
秦王聽見,皺眉一笑,又見季蟬嘴唇干裂,便問:
“公乘可曾午飯?”
“臣未曾午飯?!?
“倒是寡人疏忽。寡人竹廬賜宴。御史,請公乘同車。”
“諾?!泵沈垜Z。
“臣渾身汗臭,不便赴宴。”季蟬漸漸膽大,開口言道。
“無妨。寡人賜沐?!鼻赝跣Φ?,喜愛之色溢于言表。
“臣謝大王賞!”季蟬言罷,隨御史走去后車。
候在場邊兩輛宮中馬車,應侯與秦王同上前車而行,美人亦在秦王身邊安坐。管事宦者則與御史、公乘同坐后車。其余隨行宮女宦者,皆是步行跟隨。馬車兩旁照例有騎兵、步行衛士護送。雖在章臺內,禁衛亦是森嚴。
車廂里,秦王與應侯說笑道:
“本欲放應侯回家,夜里再來,與寡人一起賞月。不想賜公乘飯食,又勞應侯陪宴。”
“臣愿時時伴王左右。臣尚有一請?!?
“嗯?!?
“請大王亦賜劍于臣日日佩戴?!睉畹?。
“哎,應侯何賞無有,竟與一公乘爭寵乎?”
“臣甚羨公乘季蟬?!?
“應侯想回家乎?”
“臣無心回,愿陪大王左右。”
“為把劍,至于?”
“至于?!?
“即如此,宴上多吃點?!?
“諾。”范雎悶聲道。
“應侯何以如此小氣?”秦王笑道。
“臣歷來如此。”范雎毫不掩飾失望之色。
“應侯何以不明也?”
“恕臣愚鈍?!?
“吾愛此子為其一。此子可愛為其二。吾觀季蟬,如見寡人之千軍萬馬也。有此等猛士,何患六國哉?”
“大王圣明?!睉铧c頭道。
“不可謀吾之劍矣。季蟬今日進宮,眾目睽睽也。寡人不保此子,卻保何人?”
“大王仁慈。”應侯言出肺腑,想起自己初入秦,得王賞時,心中感慨。
“知我者,應侯也。寡人本欲賞千金,又憂其年少,金多奢靡而廢也。見其劍舞如風,便欲賜劍矣。寡人難親臨戰陣,寡人之劍可隨此子上陣也?!?
“升爵兩級,利超千金?!睉畹馈?
“寡人亦想全其義也?!?
“哦,此子果會歸爵贖母?”
“吾亦觀之也。”
“大王圣明。賜劍,允佩劍隨時進宮面王,利超萬金。大王真愛此子也?!?
“此子胸懷赤子之心。尊王、尊律、以國戰立功為榮,發自肺腑。”
“大王治之明也?!?
“亦難免宵小也?!?
正說話,車停,管事宦者來開車門,在車下接,美人在車上扶,秦王腳踏階梯,走下馬車,招手把季蟬喚到面前,叫跟管事宦者去洗沐更衣。季蟬謝過大王,隨管事宦者順左邊小路去了。秦王走上右邊小路,到竹林蔭涼處,秦王喚過御史,交待去查公乘于殿中所言之事,并派人暗觀其行,日后隨問隨報。蒙驁應諾,出宮辦事去了。
待洗沐完畢,季蟬來到外間屋中,卻不見自己貼身衣物,官服,只見新兜襠布,內衣,長褲,一件外罩紗衣華麗輕薄衣裳。季蟬只得穿起,見新腰帶亦是金鑲玉頭子,皮帶上盡鑲美玉,華貴精致,心中不由大動。見一雙夏日皮履亦是嶄新,穿上正好合腳,更是感動。拿起劍架上大王親賜長劍,卡到新腰帶上系好。腰帶負重,斜垂身側。看著案上擺放玉墜,想想,亦系到腰帶上。
洗沐一遍,便得如此貴重新衣服飾,季蟬只覺無以報大王也。開門出到屋外,見有小宦者候著,便問自己官服、舊物。小宦者說皆裝衣盒,放在車上。季蟬無語,看不見車在何處。只得跟隨小宦者前去赴宴。
一見身穿新衣,腰佩長劍,翩翩而來公乘季蟬,秦王如見己之少年矣,心喜不已。應侯旁觀,心中妒意飛升,只不好顯露。季蟬本已餓極,見滿案珍饈,頓時難耐,又得大王催促快食,便欲吃。然見大王,應侯案上皆是果品、酒樽,未見菜品肉食。便又不敢動箸。
“公乘快食?!鼻赝跤钟H催促:“寡人與應侯皆已用過午膳?!?
“臣敬大王,大王萬歲萬萬歲!”
季蟬言罷一飲而盡青銅樽中酒。
“應侯亦在此?!鼻赝跣χ嵝训?。
“敬應侯!”
季蟬不知如何說好,端著空樽沖應侯舉了舉。逗的秦王笑起來,指點宮女,與公乘添酒。季蟬方知失禮,又滿樽敬應侯,一飲而盡。應侯亦飲。季蟬饑餓,拿起木箸吃起菜來,入口美味即勢不可擋,一吃便吃忘形。秦王見之吃相,竟是又起食欲,喚過管事宦者:
“寡人意欲稍許吃點。上小碟來。應侯亦然。”
“謝大王?!睉钜慌悦Φ?。
“寡人本已吃好??捎^公乘吃飯,又生食欲也。”
“臣亦然。”應侯由衷附和道。
“大王,恕臣有罪!”季蟬忽自覺出錯,忙停食,謝罪道。
“公乘何罪之有?”
“午食不得飲酒。臣違律也!”季蟬慚愧道。
“已過午時,不算。公乘放心吃喝。來,公乘辦案,勞苦功高,寡人敬汝。”
“謝大王!”季蟬忙捧杯舉起以應大王,險些一頭栽在案上,滿樽一飲而盡。
應侯一旁發笑。秦王喝口酒,放下酒樽,看應侯一眼。范雎忙端起酒樽道:
“公乘辛苦,本侯敬汝?!?
“謝應侯!”
季蟬拿起宮女添滿之酒樽,喝急了,酒順嘴角溢出。
一餐飯吃的笑料百出。季蟬純是自然失態,秦王卻是喜愛,覺得處處可樂。身旁侍候的宮女、宦者皆是羨慕公乘,一面王,即得王之歡心,可遇而不可求也。范雎心中暗嘆,王孫亦未有此遇也。
宴罷,秦王笑言:
“送公乘回家?!?
季蟬又呼大王萬歲萬萬歲,施禮退出竹廬,心中依依不舍。秦王望其挺拔背影,愈覺如自己年少之時,心中愈是喜愛。
走出竹林,季蟬站在車前,回頭又看送行宦者。小宦者笑著舉手,請公乘上車。
上了馬車,季蟬看見打著紅色封泥小木箱子,另有一個描金鑲玉精美漆盒。小宦者手指木箱道:
“此為大王賞汝之百金。此衣盒內為公乘舊衣物。”
季蟬心跳加快,不敢想百金在前,不敢想漆盒之美,乃一裝衣物之盒子。打開盒蓋,欲拿出衣服、腰帶。小宦者卻是笑問:
“公乘莫非穿不慣大王所賜衣裳?”
“非也。此盒貴重,我拿出衣物,好還于大王。”
“哈哈,公乘說笑?!毙』抡呙媛峨y解之色道:“大王百金賞于公乘,佩劍賞于公乘,新衣賞于公乘,玉佩腰帶賞于公乘,衣盒自是賞了。公乘莫作,安心坐穩?!?
說者隨意,聽者有心,季蟬此時方醒,感大王之厚愛,從衣盒上收回手來,兩手來回自搓,心潮起伏,不知何以為報。車到章臺宮門,停車。衛士將季蟬入宮時繳佩劍還來,口稱:
“官大夫佩劍?!?
“官大夫今已為公乘矣?!毙』抡吲c衛士相熟,笑道。
衛士眼中驚訝之色爆閃,卻是盯住季蟬腰中王之長劍。
“大王親賜公乘?!毙』抡哂中ρ?。
“咳咳,咳咳?!?
衛士咳嗽不已,被自己口水嗆到。退開去,依然咳嗽不已。一旁衛士不解。小宦者關上車門,叫車夫行。待馬車走上大路,還劍衛士依然咳嗽不已。一旁同袍皆是不解,言爵升兩級,何足怪哉?不屑于同伴之莫大反應。
“大王將玄鐵劍賜予公乘矣!”
“??!”
“咳!”
“咳!”
“咳!”
頓時,章臺宮門前,一群衛士咳嗽不已,情難自禁。
馬車內,季蟬與宮中小宦者說話,想先回東市。小宦者卻說王命回家,便不能差。季蟬便未多言。小宦者摸著面前箱子,說了許多羨慕之語,又看季蟬身上衣裳,腰上所系腰帶,王之長劍,更是唏噓連連。季蟬陪笑,不知何以應也。
“雙劍公乘?!?
聽小宦者此話,季蟬又摸腰間短劍,便是笑了。
到巷口,馬車進不去,季蟬下車,正欲發力,自搬裝著百金箱子回家。卻被宦者伸手攔下,說宮中自有規矩。季蟬只得松手,拿起衣盒夾在腋下。
兩名騎士下馬來,一人提箱子一邊鐵環,兩人抬著沉甸甸百多斤重箱子,跟在季蟬身后,向季家走去。小宦者亦跟到季家。唐衣等人皆在家中,一見宮中來人,忙是奉水,好言接待。
小巷之中從未有宮中之人來過,今日一來,眾人圍觀,墻頭上皆扒滿看熱鬧老少男女。驕陽下,一時喧囂如市,吼吼聲震蕩蔚藍晴空。
其別皆不須說,只是所賞百金,卻是要受賞者驗看。木箱放在客廳案上,壓的條案嘎吱作響,瑟瑟落塵。滿屋之人皆不知何事也,更不知箱中何物。
“公乘,我開箱驗看賞金?!毙』抡呖粗鞠s說。
“請。”季蟬不懂,只能順著宮里人話說。
小宦者破開封泥,露出木箱鎖眼,于袖袋中掏出鑰匙,打開箱蓋上鎖,鑰匙交于公乘。季蟬忙接住拿在手里。小宦者當眾打開箱蓋,金晃晃,一面金餅,五個一排,一起五排,五五二十五枚金餅,閃閃發亮,四周一片吸氣聲。連富家長大的唐衣亦是瞪大雙眼。
“此二十五金。”
小宦者說話,抓住結實木托盤,把此二十五枚金餅拿出木箱,放到案上,下面又是滿滿一面,金晃晃二十五枚金餅。小宦者又拿起,驗看第三層,亦是滿滿二十五枚金餅。又拿起放到箱外,露出第四層壓箱底一面金餅,亦是金晃晃二十五枚。請季蟬驗看。季蟬何曾見過如此多金子,呆到說不出話。近前圍觀家人鄰居更是不談,盡皆呆若木雞。富貴逼人,即是此也。
“公乘驗過,我便重新裝箱放好?!?
“驗過。”季蟬木然道。
小宦者便又把三盤金餅搬回箱中,蓋上蓋子,方長出一口氣道:
“好。我回宮復命。公乘,告辭?!?
“我送。”季蟬忙跟隨送行。
院里院外圍觀眾人盡皆讓路。季蟬陪著小宦者,兩名宮中衛士,很快走出窄巷,來到街上宮中馬車旁。兩名下馬歇息衛士,見人回來,便率先飛身上馬。小宦者上車,衛士上馬,一車四騎緩緩離開,回章臺復命。
季蟬在街邊拱手相送,直到車騎遠去,才放下手來。身邊圍觀眾人便是圍攏來問長問短,稀罕其身上衣裳、腰帶、長劍,乃至皮履。皆知是宮中之物,更有眼尖之人,疑其腰間長劍是今上之佩劍也。眾皆不信。季蟬亦是尚未從興奮之中醒轉,無暇與眾人周旋,寒暄著,急急回到自己家中。卻見院中如湯煮沸,吵嚷盈天。季蟬只好作揖行禮,答謝鄰里熱情。拿了衣盒,到臥房內,孫雅跟進屋,關了房門,伺候夫君換回官服。季蟬與孫雅說,自己需回衙中辦事,散衙回家,夜里自會說進宮見聞。孫雅心喜難禁,拉住夫君又抱又親,不舍放手。季蟬亦在雅雅身上揉捏,說好夜里親熱。
開門,季蟬與正招呼鄰居的唐衣說了聲上衙,便一路單手施禮,另一手則是按在腰中今上親賜長劍。鄰人皆是恭維。唐衣眼見夫君又出門,卻是脫不開身。
堂屋條案上還放著裝滿黃金箱子呢,雖是無人敢動,亦是要人守呀。想搬進屋,鄰居們皆是不讓,說是要多看看。唐衣心細,琢磨著箱子應鎖起,免生齷齪。張了眼孫雅,等過來了,與其耳語。孫雅進屋,果在夫君換下新衣裳袖袋中,找見金箱鑰匙,拿了交給唐衣。唐衣便去把金箱鎖了。拔出鑰匙,又試試掀不開箱蓋,方把鑰匙收入懷中袋內。鄰人便分說起來,有贊其對者,有謬其疑眾者。唐衣只是陪笑,四面招呼,并不解釋。倒是兩邊鄰人自爭起來,熱鬧歡實。季家人忙著端水,上果子。有人要酒,唐衣卻道待晚飯菜上了再說。逗的眾人哄笑。戲其不舍酒。唐衣只是笑,并不多言。
季蟬走去東市,一路上引得好些小兒少年跟隨。尤其小兒蹦跳著歌謠:長劍短劍,雙劍公乘。季蟬亦是無語。到東市仍是人山人海,行走不動。季蟬只得擠。一擠,便有人不耐,待見是官大夫,哦,不,公乘回衙來,不耐之人便是放聲高喊:
“公乘回衙!讓路兮!”
嘩。腳步錯動,竟是應聲于人群里讓出來一條巷子。季蟬舉手道謝,在眾人圍觀下,順著人巷,走入東市。未想自己方升爵,市里已然皆知。待到市衙門口,見盧家人仍在,略感意外,腳步卻未停留,直入衙中去了。衙中同僚皆是上前問詢百金之賞,公乘之事,賜劍之事。
“然?!?
“然?!?
“然。”
季蟬皆應然。眾人皆驚。已是縮在公房的司空衡,聽說季蟬回衙,忙迎出來,與季蟬把臂相問。季蟬三言兩語說了進宮面王之事,催促道:
“今日尚有時,我即刻拿移送文書,將盧英移送有司?!?
“善。只是門前盧家人尚在。”司空衡面露難色。
“我與丁啟、甘裘、陳力從市衙后門出。不妨事?!?
“好。后門有公車。公乘可取用?!?
“謝市長。”
季蟬和甘裘拿著移送文牘,到監房與丁啟、陳力會合,把戴枷鐐,癱軟在席,耍賴不動的盧英架起,一路拖拽到后院公車之上。開后院門,果是無人,道路空曠。甘裘驅車出衙。兩旁鋪面里商家,見官衙常關后門打開,駛出一輛公車來,皆是議論。
公車一路無阻,來到宗正衙門前。季蟬下車,說明來意。接待官吏便讓公車進門。季蟬看著甘裘駕車進入宗正衙門,心頭仿若一塊巨石慢慢落地,長出一口大氣。
移交罷盧英,季蟬四人同車返衙。季蟬邀請三人散衙到家中聚餐,犒勞犒勞。三人皆應諾,車里車外是喜氣洋洋。
到東市,車仍從后門回衙。季蟬與市長說罷移交完畢之事。司空衡看著移送文牘右卷,其上已加蓋宗正衙門紅印,竟是差點落淚。季蟬好言安慰。司空衡亦覺勞累,便放季蟬等辦案四人散衙,要其好生休息。又說前門盧家人仍是在堵,仍從后門去。季蟬應諾。
季蟬出門,便依律將移送文書右卷交與衙中存放。來到后院,甘裘已將公車歸置好。衙中仆役笑著開后門,送四位出。四人繞路,來到季蟬家中。只見院中人滿為患,吵吵嚷嚷,遍地果屑。
眾鄰人見公乘家正經來了客人,便三三兩兩告辭而去。與陳力相熟者,便是與其攀談。丁啟、甘裘卻是生面孔,無鄰人搭理。季蟬帶著未曾來過的丁啟、甘裘,在自家院中轉了轉,不一會兒,陳力亦脫身,趕來一起。伸手便去摸季蟬所佩王之長劍。季蟬煩之,拍其手,直言:
“不可觸人佩劍!忘乎?”
“又非在軍中。”陳力辯道。
“皆不可。”
季蟬沉聲道。丁啟、甘裘一旁默默看著。對王之劍,心中亦好奇,卻是不似陳力與季蟬相熟如斯,自是自警,不敢放肆。
“諾?!标惲θ趿藲鈩?,乖巧道。
“我知汝等稀奇賜劍。我亦是也。短劍尚不可與人輕觸,況長劍乎。來,讓開點。我拔劍與汝等一觀玄鐵劍之鋒芒?!?
聽公乘如此說,三人皆讓開。家中仆婢亦是在廊下駐足圍觀。季蟬慢慢拔出長劍,天光之下,劍身寒光閃閃,割人眼眸,鋒利可見矣。
“屯長,可否讓我一握?”
“不可?!奔鞠s愛不釋手,不容旁人染指。
“可否斬物一觀?”陳力又道。
“不可。大王賜劍之時有言,命我,日日佩戴,在市嚴于執律,在軍奮勇殺敵。首斬之敵,不知何許人也?”
陳力、丁啟、甘裘三人聽言,皆肅然起敬。季蟬長劍歸鞘,引三位同僚回到前院堂屋。此時鄰人皆已退散,家中只此三位客人。
見夫君把衙中同僚帶到堂屋黃金箱前,唐衣亦是過來陪,喚人重擺果品,水杯。季蟬去開箱蓋,卻是上鎖。唐衣一見,忙從懷中掏出鑰匙,近前遞上。季蟬打開箱蓋上鎖,把鑰匙還給唐衣,伸手掀開箱蓋,頓時金晃晃閃亮一片。
一旁唐衣,只聽得三位客人吞咽口水之聲,如餓了一般。心中暗嘆,金之媚,不亞美色矣。
“此大王所賞百金。其下尚有三盤一樣金餅。”
“屯長,起樓!起高樓!我與屯長搬磚和泥!”
陳力興奮嚷嚷起來。丁啟、甘裘亦是低頭看到挪不開眼。
“不摸摸?”季蟬沖陳力調笑道。
“嗯!”陳力哼哼著直搖頭:“愈摸愈癢!不如不碰?!?
“陳力,來,拿好?!奔鞠s說話,彎腰雙手抓起五塊金餅,放到陳力手中,接著又俯身抓起五塊金餅,放到陳力手中,不等陳力問,便又道:“此十金我與汝。我得大王賞賜,亦有兄弟功勞。陳力與我進出辦事,盡心盡力,還邀約朋友幫忙,日夜探盧英行蹤。是以,我等能于終南酒肆捕到盧英,非幸也,乃數也。汝之朋友,我不另賞,皆在此十金中,汝自便?!?
“謝屯長!屯長是我親兄!”
“不可去賭!”
“是,是?!?
“斗雞走狗皆不可!”
“諾。”
“月內成家,請喝喜酒,可否?”
“弟弟求之不得,有如此多金子,我必月內成家,還望嫂嫂幫郝蕓說話?!?
“自然娶到?!?
唐衣笑語。心中亦是驚訝夫君出手大方。陳力喜難自禁,把金子抱在懷里,摸弄不停。季蟬轉而又抓起五枚金餅,遞于丁啟道:
“此五金,我予丁兄?!?
“公乘,吾不敢當也?!?
“丁兄,金子拿手上沉。若丁兄不受,我可不勉強?!?
“謝公乘!我受,只是覺得功不當公乘此賞也?!倍⒚ι斐鲭p手接過金餅,說話間,便揣入懷中內袋之中,官服頓時垂下一大坨。
“何言不當也?甘兄,此五金,請受之?!奔鞠s又拿出五金遞于甘裘。
“謝公乘!能隨季兄辦此案,我甘裘實有幸也!日后,但有事,季兄盡管差遣!”
“豈敢!”季蟬忙道:“我等同衙為官,皆為手足,同僚同事,公室公辦,豈敢言差遣。皆大王之臣也?!?
說話沖甘裘拱手施禮。甘裘憨笑,心中有數,亦不多言,將五塊金餅揣入懷中,心中大慰也。季蟬請三位坐,自合了箱蓋,抱起,搬進里間臥室去了。陳力先要去幫,卻是被丁啟一把拉住。陳力便又坐回案前,撫著胸前衣服里大坨金子,美滋滋笑到合不攏嘴。
在臥房中放下箱子,季蟬便問跟來衣衣,晚飯如何。唐衣一邊鎖了箱子,一邊說酒肉管夠。鎖好箱子,又把鑰匙還給夫君。季蟬卻是一把摟過衣衣,道:
“汝管鑰匙,我管衣衣?!?
“壞人!”唐衣收起鑰匙,嬌嗔道。
“我還有話說。”
“何事?”
“箱中八十金,只有吾家三十金?!?
“何以去五十金?”唐衣詫異道。
“五十金,汝明日另取箱裝好,送去安兄手中。我不便出面。”
“何以送金予我長兄?”
“辦案中,盧家欺我,說動有司,斷唐家財路,意欲孤我。安兄執掌家業,折錢而不怪我者,義也。且唐家于咸陽之好義,周知也。亦有許多暗箭,因安兄之故,未加吾身也,豈可不謝哉?”
“皆一家人,何須如此?”唐衣道,非不舍金錢,實心疼夫君不易也。
“親戚亦須全其義也。”
“諾。然茹茹、雅雅,若是不愿,亂說于我,妾豈非百口莫辯?”
“汝為吾妻,如王之后也,豈能為妾所困乎?”
“我乃平常女子,莫用大話蒙我。我與茹茹、雅雅,情同姊妹,不想為此傷情面。夫君可愿,床榻上,妻妾互翻白眼,惡言相向邪?”
“不愿?!?
“便是。”
“如此,夜里,我當汝三人面,親說此事,將箱中黃金取五十金予汝。汝只聽我之言行事。可乎?”
“可。夫君實大度也。舉手?!?
季蟬聽話舉起右手。唐衣亦舉起右手對貼上去,邊比邊說:
“手縫大,果是漏財相。我去廚房看看。”
說罷,收手,扭身走了。季蟬皺起眉頭,心想有此說乎?對光一看,果見自己手指間縫隙甚大,使勁并攏亦是有縫!嘿!衣衣心眼真多呀。季蟬自笑了笑,握了握拳,不以為意出了臥房,到堂屋與陳力、丁啟、甘裘坐到一起。
“屯長何以后出?”
陳力一句話,逗的丁啟、甘裘笑噴。季蟬立刻開罵,一時笑罵呼喝聲一片。待夜食,四人是邊吃喝邊嘮話,吃到夜色籠罩,又把宴席移到院中,飲酒賞月。皓月當空,又圓又亮,如浮如墜,如夢似幻。陳力又是細說月上明暗,從未變矣,振振有詞,說的實實在在,聽的玄之又玄。酒足飯飽,盡歡而散后,季蟬命唐二駕了自家馬車,唐川跟隨,把三位酒熏同僚一一送歸家中。
送別友人,季蟬獨自從窄巷走回家。院中仆婢自是忙碌收拾。季蟬卻是把孫雅、唐茹、唐衣皆叫到屋中,說起贈金之事。果如唐衣所料,唐茹十分不滿,大是不愿。孫雅卻是低頭不語。
“雅雅,何意?”季蟬點其名問。
“妾身聽夫君?!睂O雅抬頭道,雙目清澈,甚是坦然。
“嗯。”
季蟬心中滿意,嗯了一聲,便專意說茹茹。稍許后,唐茹亦是嘆氣首肯。唐衣見其嘆氣模樣,便過來摟住肩頭,摸其小臉。季蟬見二人親昵,便走近孫雅,親了一口,卸下腰帶,脫去官服,孫雅侍候著。季蟬脫到只剩貼身短褲,又系上腰帶。與往日不同,此腰帶為大王所賜,腰帶上沉甸甸掛了雙劍,一左一右,一長一短。
赤膊走到已清空院中,季蟬照例如常練力氣,練劍術。不同則是,多了練長劍。季蟬覺得長劍鞘還是礙事,心中便想著如何處之。見公乘舞長劍,家人皆是圍觀。圓月之下,劍光如洗,咻咻有聲,攝人心魄。
在院中歇息收汗時,季蟬手拿葛巾,細細擦拭過長劍,方才收入劍鞘。接著擦拭短劍,只是看著,便愈覺大王所賜玄鐵劍更為鋒利。至于分量,自是比短劍更沉。玄鐵乃天外飛來之鐵也,比之地上石中煉出之鐵更是堅硬。短劍歸鞘,仰望明月,季蟬忽然憧憬起明年之戰。此從未有過之事也。季蟬省得時,亦自覺奇怪。往日出戰,心中皆是迫不得已,今日為何反生向往?疑惑不解,便不去解。季蟬舒展眉頭,起身回屋。壯兒已睡,唐川外出未返。家中無誰叨擾。
于桶中洗浴后,季蟬上床,雙劍皆是放于枕下。衣衣、茹茹、雅雅皆要看劍。季蟬卻是擔心割到手。三人皆說不會。季蟬仍是不舍。
“夫君,妾每日菜刀、剪刀在手,何曾割手?卻莫非是汝不舍?”
聽茹茹說的扎心,季蟬便把青銅短劍拿出,遞于茹茹。
“夫君!此劍有何稀奇!妾身要看王賜長劍!”
一旁雅雅、衣衣皆是掩口輕笑。季蟬無奈,只好放回短劍,將玄鐵長劍拿出交予其手。茹茹入手便叫好重。三婦人稀奇萬分,手摸長劍上金銀云紋花線,各色玉石,嘖嘖有聲,又感嘆夫君,竟可將如此重劍揮舞如風。季蟬一旁樂的搓胸直笑。三婦看過劍鞘劍柄,便是合力使勁,拔出劍來,看了又看,唧唧咋咋議劍上銘文,茹茹上手去摸,季蟬便叫莫摸。茹茹不聽,更摸劍刃,起先不疼,后便疼到驚叫,冒出血來。衣衣、雅雅皆是瞪目。季蟬一見,忙先將長劍歸鞘,隱去鋒芒,拿過放于枕邊,方才來看茹茹手指上傷,一小口子,便是用嘴含住茹茹冒血手指,又吸出些血來,咸咸無處吐,便是咽了。孫雅已是下床拿了根布條來,唐衣接過給唐茹手指纏住系緊。
“疼不疼?”季蟬摟住茹茹問。
“疼!”唐茹眼淚汪汪道。
“叫莫摸。”季蟬卻是抬手刮其鼻子。
“起始未覺痛,只覺糙手,何知如此之利?”唐茹抱屈道。
“愈糙愈利。未曾磨刀乎?”季蟬邊說邊手摸茹茹頭發道:“此劍大王賜予我,未想首血竟為汝搶占?!?
“夫君盡拿妾身取笑。”
唐茹說話,卻是拿好手去捉弄季蟬。唐衣、孫雅一見是眼熱心焦,便上前一起推倒夫君,撲到身上,說為茹茹報仇。季蟬歡笑,任憑三女戲弄。
次日上衙,同僚盡來觀劍。季蟬只與人觀劍鞘、劍柄,卻不允人拿劍,更不肯拔劍出鞘,亮出長劍鋒芒。被逼問急了,便道:
“我早晚于家中練劍,欲觀劍芒,可來吾家?!?
眾同僚皆是唏噓。此王賜之劍,更是今上平日佩戴之劍,何其尊貴也。今賜予季蟬,東市吏皆感與有榮焉。
正熱鬧時,有司送來授爵帛書。季蟬展開己之公乘授爵帛書,又看公乘銅印,同僚盡皆慶賀,司空衡又喜又酸,賀喜之時語帶哽咽。眾官吏察覺有異,便小了聲氣。司空衡見眾人如此,亦不遮掩,慨然道:
“吾思公乘之爵來之不易也。想當初,誰愿辦此案邪?”
聽市長之言,眾人皆是沉默。季蟬卻是當面跟市長請起假來。市長不待聽后之理由,便是立準,連請假文牘亦不說也。季蟬卻是意外之后,把話說完。一聽季蟬欲去歸爵贖母,眾人又是唏噓聲一片。頓時贊嘆之聲有之,勸勿歸有之。季蟬卻是打圈行禮言謝?;氐焦浚」P舔墨,拿木牘寫了請假文書,交與一旁陳力,叫交與市長,又取木牘,書寫歸爵文書,算是衙中一點方便。寫罷復讀,見無錯漏,便拿著文牘,獨自匆匆出衙去了。
歸爵之事程序繁雜。然一收到季蟬季公乘遞來歸爵文書,有司隨即快辦。昨日大王于章臺,賜金、賜爵、賜劍、賜沐、賜衣、賜宴于東市吏季蟬,咸陽各官衙內已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歸爵贖母之事,自是耳聞,是以各司皆有備矣。
宗正衙門是細細嚴審嚴察盧英殺人案,比之平日警醒百倍。午后,宗正衙門便派人到東市衙門來調盧英案宗。兩箱案宗,簡牘碼放有序,盡皆一一清點,辦妥移交手續,搬上宗正衙門公車運走。司空衡與丁啟、甘裘、陳力等一干東市官吏,皆忙到滿頭大汗。送走宗正公車,一個個挑大拇指贊季兄高明,會請假。便是有人打趣,汝亦可歸爵矣。被打趣之人亦是滑稽道:
“吾若歸爵,便無爵矣!”
惹的眾人是哈哈大笑,一時歡樂無比。東市商賈見市衙門口如此熱鬧,亦是覺得揚眉吐氣。盧英一捕,來東市買貨之人,皆比往日客氣,連街上蹭油痞子皆不見了蹤跡,何其快哉!
此時身在監房,等著母親出來的季蟬卻是不知,宗正衙門已調走盧英殺人案卷宗,忙壞一衙人。
見母親出來,季蟬忙上前接過包袱,出手攙扶。獄吏邊笑問官大夫好,邊盯著季蟬腰中長劍細看。季蟬亦是連聲言謝。
“歸爵?”季母問。
“是。”
“我撞死!”季母猛掙,欲撞廊上立柱。
獄吏忙以身攔,季蟬亦使勁抓住母親胳膊不放,一時紛擾,惹得跟前獄吏皆來幫忙,可是出不得事。
“媽,聽我說,我仍是官大夫!”
“啊,不是,不是歸爵?”
“媽,昨日,大王賜我公乘。今日歸爵接老媽出來,是以仍是爵在公乘。啊,呸,仍是官大夫?!奔鞠s耐心解釋。
“公乘!為何歸爵?還我兒公乘!我撞死!”
反復三遍,季母累了,胳膊被兒子抓疼了,方是作罷。起身隨兒子出監所,上自家馬車??粗哌h的季家馬車,幾個獄吏皆是唏噓不已。非常人,母亦非常也。感嘆一番后,又是打趣玩笑起來。
季母下了馬車,走在陌生窄巷,心中是惴惴不安。季蟬扶著母親,遇人便打招呼。片刻,巷中鄰人皆知季公乘母親回了。
到家,毫不知情的唐茹等人,皆是驚訝。季蟬把一家人皆召到院中說話,獨不見唐衣。唐茹說,衣衣姊姊到老宅木工場了。季蟬便點頭,把自己歸爵接回母親之事說于眾人。家人皆是面露驚異之色,卻不敢言。
季蟬又叫把自己正房騰出來,收拾好,作母親臥室。唐茹面上便是不悅。早已著急的季母,看在眼里,急在心頭,抬手就拍了兒子屁股:
“莫渾來。我一老婦,住得多大地。汝若騰房,我便出去自住!”
“母親不可。”季蟬被打了屁股,臉上紅潤一片,不好再強持,便又道:“母親,便住兒子隔壁房,亦是寬敞,有事拍打,叫喚一聲,兒便來也?!?
“如此方好。叫大伙散去吧?!?
“汝等各去忙事。孫雅,招呼著把隔壁屋收拾收拾。母親先到我屋休息。”
“我要入廁?!?
“唐茹,陪母親到后院方便?!?
“諾。”唐茹笑瞇瞇過來,扶著季母去了。
季蟬站在廊上,伸了個懶腰,眼看蔚藍天空,面露笑容,只覺渾身舒坦。喚過唐川,叫其去鄰里告訴自家妹妹一聲,母親回家了。
待唐衣從鄰里回來夜飯,見到季蟬母親,還有妹妹妹夫一家在,方知夫君已然歸爵,心中不禁感慨,對季母十分敬重,乖巧體貼,季母大是滿意。
只是夜里,隔壁鬧鬧的,鶯鶯燕燕,季母是又喜又憂。喜自是想兒子早得自家貴子。季母雖喜唐衣,卻是不喜壯兒。憂自是怕兒子被三女掏空身子。
次日一早,季母便是拉住晨練兒子說話。季蟬聽得面紅耳赤,搖頭不肯分房分床。季母只得作罷,又說兒子無輕無重,把自己胳膊捏青紫,疼。季蟬卻不肯服軟,搶話說,汝老人家撞柱,我不抓緊方是不知輕重也。氣的季母又是伸手打。季蟬跳著跑回屋里,叫方才下床唐茹去看看母親胳膊,照顧一二。老人家胳膊受傷之事,便是全家皆知。季母很是坦白,說了自己要撞柱之事,又惹得一大家人笑個不停。
到白天上街轉時,季母聽到小兒歌謠:一日公乘,歸爵贖母。聽的是老淚縱橫,一旁陪著的唐茹拿錦帕跟著擦淚水。季蟬亦聽到童謠,卻是毫不在意。但凡有新鮮事,小兒總有點睛歌謠,見慣不怪矣。到散衙之時,卻是遇吳大請吃酒。季蟬叫陳力傳話家里,與吳大夜宴去了。
宴上,結識了幾個宗族子弟,大家兄弟相稱,言語甚是投機。酒至酣處,卻是有人提出買劍。
“我愿千金買王賜長劍。”
季蟬搖頭。
“我愿五千金買王之長劍?!?
“不可?!奔鞠s笑道:“不可笑談。大王允我帶劍入宮。無此劍,吾何以面王?”
“我出萬金買此劍!”
“不賣。此劍,乃吾家之寶也。我當持此劍,上陣殺敵,以報大王!”
一直驚訝無語的吳大,有些不怡,瞅著身邊幾個兄弟,覺得個個詭詐也。湊近季蟬身邊,吳大出言邀屯長田獵,季蟬一聽出城馳馬射獵,欣然應約,一群宗族子弟皆喜,競相敬酒,季蟬相與敬,一席暢飲。
不想到次日,萬金買劍之事,便在市井傳開。陳力到季蟬面前問驗此事。季蟬一翻白眼,懶得理之。陳力只得作罷。季蟬問其何日請酒。
陳力立時興致又來,說兩家皆已同意,依公乘之意,月內成親,吉日已挑好,在八月二十七。卜卦算過,說歲名祝犁大淵獻,八月二十七嫁娶大吉。季蟬點頭,說甚好,又道自己已非公乘,莫亂叫。陳力卻道,別人皆如此稱。季蟬亦知,只得一笑了之。
當散值回家,遇到壯兒要玩秋千。季蟬便在自家院中樹上系了麻繩,叫孫雅招呼著壯兒蕩秋千。打上秋千,壯兒呵呵直樂。
夜食后,季蟬出門遛彎,見沈滑院中有生人,便問沈滑何人也。沈滑告之乃市中伙計,在此租屋而居也。季蟬點頭,卻是暗自留意。只因,覺其過于精壯,不似市中伙計。待溜一圈回到家,卻見院中有一身佩長劍陌生男子,在等自己。唐衣上前說:
“大王宮中郎官錢谷,奉王命而來,教習夫君長劍術。”
“錢郎官,有失遠迎,在下告罪!”季蟬忙上前行禮道。
“官大夫不必客氣。大王命我教習官大夫長劍術,以應戰陣。為不擾官大夫白日公事,故夜里來訪,還望體諒?!?
“謝大王!”季蟬沖咸陽宮方向施禮,又面向錢谷道謝:“謝郎官教我!”
“何時何地,看官大夫方便?!?
“我每日此時,皆在家中練氣力,練劍術。便是此時此地如何?”
“只是汝院中狹窄,不堪施展也。也罷,待須寬敞之地,汝來宮中練劍即可?!?
“豈敢!”季蟬立時冒汗。
“汝有王賜佩劍,又有我跟隨,進宮易也。官大夫,是今夜即練,或明日再說?”
“聽錢師?!?
“便今夜?!?
“諾?!?
自此,季蟬從師郎官錢谷,劍術突飛猛進,非但長劍,短劍術亦更卓絕,堪比宗師。
到月底陳力成婚,亦是請了錢谷。郎官錢谷欣然應邀,并隨了份大禮。陳力樂不可支。非因禮也,而因人也。錢谷乃大王郎官衛士,何其尊貴,能來宴上,臉上多么有光呀。吳大自是亦來,與季蟬、錢谷皆是同席。
待夜里在家睡時,季蟬聽唐衣說月事多日未來矣,許是有孕。唐茹亦說自己亦是。季蟬心中甚是歡喜,見孫雅低頭抿嘴不語,便是出言安慰。
到九月,亦是歲末,宗正衙門判詞下來,定盧英殺人罪,刑棄市。一時咸陽震動。行刑之日,東市為之堵,各司官吏層層疊疊,帶劍持銳,維持秩序。斬首落地時,只見方妙當場伏地痛哭,哀其父也。
盧英身首異處,來往之人不敢近也。士卒手持戈矛,一旁日夜輪換守之,直至時滿,方才撤去。盧家之人忙是收走業已腐臭之尸身、頭顱。地上,東市雜役亦是清洗多遍。數日仍是可聞腥腐之氣。
此事傳到韓國,鄭人無不額掌相慶。各國于此,則眾說紛紜,褒貶不一。然秦國各地,六國之人入籍秦國之數,卻是多于往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