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卷十 兵不厭詐
- 季蟬戰長平
- 彭海波
- 13110字
- 2022-01-03 10:56:36
十月初一,新年大朝會。咸陽宮內,百官云集。大王萬歲萬萬歲,響徹大殿,蕩出殿后,擴散周圍,直上云霄。
秦王心悅,盡皆有賞,君臣相得,十分融洽。眾臣中唯有一人面色木訥,頭一直低著,正是上卿盧離。
高居王座,秦王放眼看去,殿中情形盡收眼底。對盧離之像,亦是未放心上。國之大事,在祈與戎。今日殿議皆國之要務也。應侯手握文牘,代群臣向王奏事,先總計去歲,后建言新年。
應侯說的簡要,眾臣聽的仔細。秦王于國事,早已爛熟于心,聽應侯所言與連日君臣相議并無不同,目光便多在殿上眾臣身上打轉。見河內郡守李冰形容消瘦很多,有些心疼此子。應侯奏后,眾臣附議,隨后皆聽大王。秦王手捋花白長須,冷峻面上漸顯笑容,殿上眾臣心中皆是一松。秦王一開口,眾臣皆舉目聆聽。
“今日卿等所奏,寡人與應侯已論多日。寡人在此謝眾卿。”
“大王仁慈!大王萬歲萬萬歲!”
應侯一聽,立時呼應。眾臣亦皆高呼萬歲。待眾臣聲息,秦王笑曰:
“君臣同心,秦國無敵于天下也。去歲攻鄭,拓疆河內,大漲我秦國之威也。然韓王無道,屬下郡守不可御,殿上之臣不可御。一個馮亭,鬧至秦韓不歡。是以今年,必攻韓。武安君當制攻韓之策?!?
“諾?!?
站在前排武安君高聲應諾,雖須發花白,亦聲如洪鐘。
“震塌寡人大殿,汝賠?!?
聽大王戲言,眾臣皆笑。武安君亦樂,輕咳一聲,復又垂手站好。秦王笑容依在,續道:
“河內乃新郡,經營日短。然其上計之數,甚為可觀。今日,寡人見郡守李冰黑瘦矣,稍覺其中滋味也。寡人聽人抱怨,今上愛放近臣為大官。酸不酸?河內郡乃四戰之地,若六國合縱攻我,必掠河內。記得當日我囑李冰固守河內。其言,必以死效大王。我糾之,必以活效大王。地若失,可復得。人若失,則不可再也。李冰。”
“臣在?!?
聽王喚,眾臣中站立李冰忙拱手施禮應在。
“汝當吃好喝好,休息好,切莫過于操勞,累壞身子。寡人甚愛勤勞之臣,汝亦當自愛?!?
“謝大王賞?!?
“寡人何賞于汝?”
“吃好喝好,休息好,皆大王之賞也。”
“哇啊,郡守比之在寡人之側,油滑多矣。蒙驁,來日切莫學此模樣?!?
“臣不敢。”一旁御史蒙驁忙自白。
殿上眾臣忍俊不住,一陣哄笑。秦王樂過,待眾臣稍靜,又看向站于前排太子道:
“安國君,近日有點肥矣?!?
“臣不敢?!卑矅宦犔岬阶约?,驚的臉上肥肉直抖。
“肥有何不敢?”
“兒臣動少,未勤國事,請父王恕罪!”
“安國君過矣。殿上眾卿肥者多矣,豈不人人自危。”
一聽大王此話,殿上大臣多是低頭自觀,大腹腰圓者皆汗。唯武安君一眾武將站立筆直,滿面豪氣也。眾臣正自觀,又聽王道:
“安國君,聽聞東宮美人勝于中國,可有此事?”
“父王,無此事。兒臣日夜憂心國事,未敢沉溺女色。一、二美人,亦姿色平平?!?
“汝何以憂心國事?”
“兒臣盡聽父王囑咐,勤于公務,不敢懈怠。”
“嗯。子楚在邯鄲可好?”
“甚為艱難。趙人待我兒刻薄,無視我國。”
“趙人癲狂??瘫」讶酥畬O,搶占寡人之地,寡人之恥也!”
“臣請攻趙!”
一直低頭的上卿盧離,忽然抬頭大聲奏道。
聽盧離先言,便又有大臣開口請伐趙,有大臣則出言相阻,說不可一時同伐二國。兩邊吵嚷。秦王拿起案上水樽,喝水解渴。待眾臣爭論稍息,秦王手扶木倚,在王座上站起身來。殿內頓時安靜。站在王座上大王愈顯高大矣。秦王扭頭遍觀眾臣,王冠上玉旒擺動,開口言道:
“盧離所奏,甚合寡人之意。眾臣之議,寡人有聽。伐趙之事,寡人與應侯、與武安君皆有議。然,攻韓乃首要。其背信棄義,必伐之。來而無往非禮也。前陽城君方獻郡于我,馮亭便將上黨私賄于趙,韓王難辭其咎,是以必攻韓,以罰之。寡人雖不認韓上黨歸趙之事,然韓上黨歸趙已為實也。攻上黨,非一舉兩得,實乃中韓之奸計也。是以,今年必攻其上,非近撼其都,不知懼也。如此,明年攻趙,韓則不敢動矣。寡人之言明乎?眾卿以為何?”
“大王圣明!”
應侯帶頭應道,眾臣皆附和。
新年大朝會定下伐韓之策,很快便在咸陽傳開。隨著各郡守歸制,便是全國皆知。傳到韓國,鄭人皆怨馮亭獻郡于趙也。
秦人厲兵秣馬,已是習以為常。各郡皆依律儲備兵器,糧食,物料,核察戶籍男丁,以備征調。年年征戰,好戰喜功者眾也,自是踴躍應征。畏戰者,則盡心農事,勤勉百業,非上強征,不從軍也。秦人各安其分,百業興旺。
秋收冬藏,天氣日寒。雨水綿綿,大雪紛飛。咸陽城里,各家各戶皆為即將到來臘祭、社祭忙活著。
臘月二十,正是旬休之日。季蟬和唐衣帶著壯兒到渭水邊,看人取冰。岸上許多來看熱鬧,玩耍取樂的,男女老少如夏日避暑戲水一般熱鬧。只不過此時,個個身穿裘皮襖子,戴著各色圍巾,捂的嚴嚴實實。
只見冰封渭水,白茫茫一片。琢冰之人黑芝麻樣灑在冰面上,壯漢只穿著單薄長褲,打著赤膊,奮力琢冰,長纖落處,砰砰作響。鐵鋸入水,鋸的冰渣四濺。不光富家于水上取冰,各官衙,王宮中亦是派人在水上取冰。大塊冰用草繩捆綁,拖上河岸,搬到車上,運去地窖里封存起來,待夏日炎熱之時,再裁切取出使用?;蚴秤?,或避暑,皆是佳品。有自用,有專為做買賣。因冰于窖中,開春后亦是自融,是以取冰之數,必三倍于夏日欲用之數也,是以所費甚巨。
看了片刻,季蟬便說回家。壯兒卻是不肯,恨不得到冰面上去滑溜。季蟬只是抓住不許。唐衣已有四個月身孕,只是穿著裘皮襖子,不大顯懷。季蟬卻是怕摔著妻子。
“回吧。冷得慌。凍了手腳不好?!?
“靠著夫君怪暖和,不冷?!?
“壯兒小臉凍紅矣。”
“小兒一把火,臉紅無事?!?
“哎,冷到我打哆嗦。”季蟬真是抖了兩下。
“誰叫官大夫只穿單衣?!碧埔滦Φ?。
“我不怕冷。”
“誰在說冷?”
“我是勸汝回家。哎!”
說話分神,一個未牽住讓壯兒脫手,脫了牽扯,壯兒立時向河邊跑去,跟小狗一樣快。季蟬一驚,松開唐衣,大步攆上,伸手一個未抓住,還是被壯兒走脫。只是膽大走脫卻非好事,河岸上滑溜,盡是冰溜子。小家伙一個腳滑,順著河堤出溜下去。
唐衣在堤上大喊大叫,風大音皆變矣,嘴里生疼。季蟬順著冰溜子向下出溜。渭水面上,取冰露出水面,一塊塊跟井口般,掉進去,要想再出來,卻是難矣。季蟬心急如焚,壯兒卻歡快大叫,渾不知險也。
“抓住,攔??!”
眼見河邊有人,季蟬放聲大喊。
正在招呼仆役琢冰壯漢,聽到動靜,扭頭見一小兒出溜下來,手疾眼快,一把抓住。季蟬一見,忙是放慢下滑,在河岸邊停穩,站起身來,走近接過壯兒抱在懷里,跟人道謝。
“無事?!眽褲h笑道。
“多謝!多謝!”
“小兒皆皮。我家小兒,比汝子更皮。”
“多謝!多謝!”
“是季公乘?”
“不敢,正是在下。非公乘,官大夫?!?
“幸會。君之長劍,唯君有也?!?
“大王所賜,不敢離身?!?
“正是。公乘慢點走,滑的很,上臺階便好點。”
“多謝!多謝!”
季蟬抱著壯兒,向壯漢連聲道謝,轉身順著臺階走上堤去。壯漢身旁一少年卻是問道:
“叔既認出季公乘,何不自薦,日后在東市亦好得點方便?!?
“何出此言?”
“救其子,非功乎?”
“小子,多大點事,還功。汝見之,非賞不作乎?”
正說話間,一個系草繩伙計失足落水,頓時驚呼聲一片,一群人七手八腳,好不容易,將其從渭水里提溜出來。正上到一半季蟬,回頭見此情形,亦是驚出一身冷汗。取冰之事,亦驚險如此也。心中不禁感嘆百行百業,皆有其不易也。
到了堤上,唐衣卻是不敢再玩,聽話隨夫君抱著壯兒回家去了。到家,唐衣少不得對壯兒一頓好打,壯兒哭的是昏天黑地。若非季母出面扯勸,真要打出屎來。
作晚飯時,錢絹卻是突然吐了,暈倒在廚房。頓時家中一陣忙亂。季蟬叫唐川請來里中醫師。拿過脈,醫師卻是恭喜,說是有孕,無需用藥,只莫要過于操勞。家人皆驚。醫師與季蟬相熟,見此亦不多言,收了出診錢,見有多出,便是退還。季蟬哎哎連聲,硬是強塞,醫師心知何意,于是客氣收下,告辭而去。
錢絹有孕,令院中沉寂。季蟬叫唐川去關了院門,叫唐苗到廚房幫廚。叫唐衣、唐茹帶錢絹到屋里問話。院中一時安靜,只聞飯菜香,少了往日說話熱鬧。
季蟬坐在堂屋,似等夜食。家中各人皆是面色緊張。稍許,唐衣來到季蟬身邊,耳語兩句。季蟬眉梢一挑,點頭,叫其回屋。唐衣轉回屋中,與唐茹一起看著錢絹,免生變故。
“唐二,來?!?
聽到主人喊,唐二忙走到跟前,心中打鼓一般,口中應道:
“來了,官大夫?!?
“請坐?!?
“謝官大夫?!碧贫叺乐x,邊在塞了干蘆花葛布宴席上坐下。見主人不似平日隨意,心中更是怕。
“聽錢絹說,其孕,乃唐川所為?!奔鞠s道。
“逆子!”唐二猛然奮起,頓感頭暈。
“哎,莫急。坐下說話。”
“我要打死此逆子!”唐二復又坐下,吼聲滿院皆聞。
廚房里幫忙,正豎耳朵聽的唐川,嚇的一哆嗦。該來的來了,其心知推脫不了,只能干著急。一旁唐苗低頭繼續作事,主廚的王巧兒卻是一巴掌拍在了兒子肩頭,眼淚刷便下來。唐川看著稀奇,自己挨打未哭,打人倒掉起眼淚,叫何事。
后堂帶著壯兒的季母聞動靜,摟過壯兒,隔壁仔細聽。
“打有何用?”季蟬淡然道:“早晚四鄰皆知。若好事之人告之公室,必罪唐川,錢絹亦不能免,子我必受連累,合家不安?!?
“官大夫,求官大夫放過川兒,我愿為官大夫做牛做馬!”
唐二說話,起身繞到主人案前,跪在地上求饒。
“求官大夫救川兒?!?
王巧兒亦拉來兒子,走出廚房,來到堂屋跪下求情。唐川跪在地上,伏地無語。聽得有罪,早嚇的魂兒都飛了。
坐在案后,看著跪在面前一家人,季蟬沉思,心想此事亦可補救,倒不至于告官。正自思慮間,季母牽著壯兒來到堂屋,開口說道:
“叫唐川娶了錢絹便是。多少嘴皆堵上。”
“如此可好?”
季蟬立刻順著母親話說道。
“謝官大夫!謝大母!”
唐川一家直磕頭謝恩。
“起來。莫磕了。尚需問錢絹之意。”
季蟬道。不一會兒,唐衣從里屋出來,當大家面跟夫君說:
“錢絹愿嫁唐川?!?
“如此甚好。”季蟬點頭:“明日即為吉日,便明日與唐川、錢絹完婚,報到衙門,戶籍仍在我名下?!?
“謝官大夫!”
唐二一家又是跪下磕頭。季蟬起身,上前扶起唐二,并未多說話。又和唐衣商量,在院里給唐川、錢絹夫妻二人騰間房出來。看中了唐苗與錢絹住的屋子。唐苗又住何處?家中雖有房,卻是置放好些物件,不當住人。季母說便與我同住。季蟬覺得甚好,平日唐苗亦多在照顧季母,如今同住,更是方便許多。于是一場禍事,呼拉成樁喜事。
待到次日辦酒,唐川長兄一家亦來吃酒。季家張燈結彩,四鄰聞訊而來,皆是恭賀。唐川與錢絹倒也般配,同在季家為仆婢,亦省去遷戶等許多瑣事。
臘祭將近,家中彩緞花球亦不須解,反又添了點,更是喜慶。臘祭三日后又是四日社祭,正合水、木、金、土、日、月、火、水七曜之數,民人歡樂,相聚暢飲。不單咸陽,舉國皆然。不單秦國,諸國皆然。未婚男女相約無忌,惹出許多風流事來。酒肆中說書先生亦是獵奇,講的繪聲繪色,惹得歡笑陣陣。亦有婚配多年,未有生育女子,于此間私與男子交游,以求身孕。各家各戶,親戚之間,亦是互相走動來往,相與飲宴,引以為樂。
親戚來往,送禮乃是常情??僧斕瓢财镣伺匀?,打開禮盒,露出三塊金餅時,季蟬甚是意外,直言不可。唐安卻是合上禮盒,笑道:
“妹夫莫急。此非私賄。此乃利錢?!?
“利錢?”
“莫非已忘五十金乎?”
“有何相干?”
“當日小妹送來金時,我不敢受。小妹拉我報于父親,得老人家允許,方是收下。然父親有言在先,不可以禮受之,當以本錢視之。是以五十金,便作為妹夫之資也。眼前即為五十金本錢,所生之利也。請妹夫笑納。”
“似與律不合也?”
“似是而非也。秦律未有禁以錢生利之律也。妹夫勿憂。”
“我畢竟有官職在身。”
“官吏出錢取利者多矣。皆合律。我雖非執律之人,亦學秦律也。依律行商,依律逐利,未有禁也。”
“此錢于我,可已稅乎?”
“吾家所得皆是稅后之利也?!?
“善。然,委實勿須如此。我奉金于安兄,非為取利,乃為謝禮也?!?
“此話蟬兄莫說。一家人,何言謝乎?利錢以后每歲皆有。若蟬兄不受,我便退回五十本金?!?
“如此,我謝過安兄?!?
“哎,如此方好。否則回家,老頭必是罵我。”
“呵呵,安兄當多喝兩杯?!?
“自然,與蟬兄一醉方休?!?
兩人相視開懷大笑。季蟬收好利錢,與唐安把臂出屋,入席飲宴。
社祭過后,日子又漸復往日平和。季母不知從何得知,季蟬將襲爵之人定為壯兒,便拉兒子到自己屋中,與其說話。季蟬散衙方回家,不知何故,但見母親神情嚴肅,怕是話長,便說快要夜飯,待吃完飯再說不遲。
“飯未好,餓慌了?”
“未有。母親勿煩。何事?”
“聽說,汝指唐衣之子葛壯為家中襲爵之人?”
“是。”
“糊涂!葛壯,其不姓季,不是汝子!”
“我娶唐衣,便是我子?!?
“何不改其姓?”
“又非我親生,自當繼其生父姓。”
“哦,汝亦知非汝親生。何以指其襲爵?”
“我尚無親生之子呀?!?
“唐衣、唐茹皆有孕,今年夏日便有親子矣。指腹,指腹!”
“又不知男女,何以指也?”季蟬忽笑道。
“誰生兒子,其子便襲爵!”季母盯著嬉皮笑臉的兒子,厲色低聲道。
“若皆生兒子?”
“自是唐衣所生兒子襲爵?!?
“若皆是女呢?”
“便指于汝弟。”
“母親何出此言?”
“汝弟外人乎?”
“不是,我如今一大家人,十多口子,我將襲爵指于在監中之弟,何其悖也?”
“弟弟與汝血脈至親。葛壯與汝毫無血親!”
“媽,不說此事可好?我活好好,干嘛老說我死呀?”
“不能指給葛壯!”季母急道。
“母親如此盼兒死乎?”
季蟬亦氣急,大吼起來。直氣的季母渾身打顫。外面聽到動靜,便是來看,唐衣亦是過來,卻見夫君面色鐵青走到房門前,砰噔關上房門。
屋外之人皆是吃驚。唐衣心知有事,便叫人皆散去,自己亦走開。既然夫君關門,便是不想人聽。唐衣人雖走開,心卻牽掛,不知母子說話,夫君何故如此生氣。
見兒子關上房門,屋中一暗。季母心中亦知兒子動起念頭,便來拉了兒子手說:
“我亦活不多久。我兒自當長命。汝知我非此意。豈有母盼子死邪?我是不想我兒拿命掙來爵位,便宜外姓人。媽日夜求神保佑我蟬兒長命百歲。汝快點生子,我亦好早抱孫子。指腹,或指弟,絕不可指給葛姓子!”
季母說話,眼中已是禽滿淚水。
“媽!”季蟬感到母親手上粗糙,想起母親在監中所吃之苦,心中痛楚,百感交集,言語竟是哽咽:“兒不孝,讓母親受苦,讓母親為兒憂心。”
“兒是媽心頭肉,我不疼汝,誰疼??!”
季母說話,淚如雨下。
“媽!”
季蟬叫聲媽,眼中熱淚翻涌。
“兒呀,莫從軍,莫連戰。官大夫夠矣。我兒命金貴,比多少爵位皆金貴。便在市中為吏,日夜安穩。強過在箭雨中掙軍功,生死難料??珊??”
“媽,連戰之士亦是殊榮。軍中尚有敢死之士,更是悍勇,處境更險。兒原本有意申請退出連戰之列。然今上厚愛于我,賞金,升爵,賜劍。兒無以為報也!惟有為國連戰,方得報王恩。母親放心。戰事雖險,亦非絕死之地,多數皆可活?!?
“哎,打勝如此。打敗呢?莫欺我婦孺無知。”
“秦國何敗之有?”季蟬復又笑道。
“敗少乎?莫欺我不知。若戰能常勝,何謂之爭?”
“媽所言極是。吃飯去。”
“汝去。我不想吃。”
“媽不吃,兒亦不吃。”
“指腹,或指弟?!?
“媽!若非要執意此事,令我不怡,必挫我運氣,興許,兒便真回不來矣?!?
“啊,呸!呸呸呸!快呸!”
“呸呸呸。”
“好!不挫汝運氣。打完鄭人,好好回來?!?
“好!吃飯?!?
“吃飯?!?
母子二人擦干眼淚,攜手出了房門。季蟬把母親扶到堂屋席前坐好,自己亦是陪坐。壯兒笑瞇瞇跑到大母身邊,卻被大母一把推開。季母自此更不喜壯兒。季蟬順勢一把抱過壯兒,坐在自己腿上,壯兒尚且未曾從大母一推中緩過神來。錢絹端菜出來,正好瞧見季母推開壯兒,心眼里亦是連番活動。
到春耕之時,秦王親至田中,在明媚春光下,扶犁耕地。國人圍觀,四處人山人海。秦王一時興起,扶犁多耕了點,回宮便是覺累。待睡過一夜,清晨起床,又胳膊腿酸疼?;诺墓苁禄抡咭埵提t。秦王笑而阻之曰:
“過幾日便好,勿須醫之。昨日貪玩而已。”
“大王之德,萬民仰望。”管事宦者道。
“寡人帝堯乎?”
“大王遠勝之!”
“哈哈哈,笑談耳。吃飯?!?
早飯罷,秦王散步到書房。管事宦者報應侯、武安君、左庶長摎求見王。秦王知是何事,叫來書房見。隨行宮中衛士郎官于書房外四周值守,皆是二人一組。秦王忽想起一人,招手喚過郎官錢谷。錢谷走近行禮。
“官大夫長劍之術如何矣?”
“比之前又有精進。”
“甚好。汝觀季蟬,覺之如何?”
“善戰勇武之士也。”
“嗯。其即將從軍。汝善教之。吾之長劍,當所向披靡。”
“諾?!?
“汝家中可好?”
“臣家中皆好?!?
“嗯。”
秦王點頭,走去書房。錢谷面向大王背影施禮畢,走回自己守御之位站好。
走進書房,秦王稍一扭身,管事宦者便悟,揮手遣去屋中服侍宮女。秦王彎腰,隨手掀開案上書簡,一眼掠過便又放下,走去窗前,看園中花草樹木。屋中香爐輕煙裊裊,淡淡熏香與草木氣息相合,別有氛圍。
“叫御史來。”
“諾?!?
管事宦者應聲出去傳召。秦王獨自在窗前望春,見彩蝶紛飛,不由微笑,聽樹上鳥鳴,便抬頭去樹枝綠葉間尋其身影,尋之不見,便嘬起嘴吹哨喚之,聲聲嘹亮。
管事宦者回來見此情形,心喜不已。待應侯、武安君、左庶長來了,秦王便請坐。管事宦者親為倒水。武安君正待奏事。秦王叫其稍待。閑話幾句后,御史蒙驁奉召而來,坐在王側,欲要攤開竹簡,擺好筆墨書記時,卻被秦王伸手攔下。
“御史今日勿須勞神書記,聽便是了。武安君已書妥?!?
聽大王言,武安君咳嗽一聲。
“武安君何恙?”
“咳,尚好。身上疼,老毛病。臣老矣,不中用也。”
“哎,子我相當,何談老矣?”
“臣不敢當?!?
“年歲何不敢當?莫說,昨日我扶犁耕田,一時興起,多耕矣,今日胳膊腿疼。不過無妨,汝等莫變顏變色,過幾日便好。說正事。”
“臣等已議定攻鄭之策。”
武安君說話,把手中書簡放在案上展開,卻是繪著一副地圖。
“攻成皋、滎陽?擊新鄭?”
秦王疑問,看應侯一眼。
“左庶長?!?
聽應侯喚,左庶長摎將手中書簡在王案上展開,亦是一副地圖。
“攻緱氏、綸氏?!鼻赝觞c頭道,觀望面前三臣問:“誰與寡人解惑?”
應侯、武安君皆看左庶長。左庶長摎正色道:
“臣等議攻鄭事,天下皆知也。鄭必全力備秦,難以攻其無備。為此,臣等布此疑陣,宣稱三師攻成皋、滎陽,繼而南上進擊鄭城。韓王必震,集兵于成皋、滎陽方向。而我兵出函谷關,行至洛陽后,便急轉向南,進擊緱氏、綸氏,必出其不意也。”
“鄭何以信此疑陣?”秦王問。
“出函谷壹師,聲勢浩大,鄭必不疑。河內郡舉郡集兵,廣收渡船,陳于河北,鄭必驚懼。魏國出兵與否,則須大王派一得力之人,說動魏王出兵,與我共擊韓?!?
“河內郡好辦。李冰干練、司馬梗熟兵。魏王難纏矣。為此戰,寡人須詐之也。然,寡人幾可預,魏不出兵矣。若果如是,何以全此計?”
“魏便不出兵,僅二師,亦可調動鄭兵?!?
“善。然若,魏被說動,果出兵共擊成皋、滎陽,我軍又當如何?”
“臣等亦有預。若魏出兵共擊韓,則河內貳師渡河出戰,與魏軍合力攻取成皋、滎陽。出函谷壹師仍依計攻緱氏、綸氏。如此,便是兩地開花,收地更廣矣。此亦因時而動,實則虛之,虛則實之。鄭防不勝防也?!?
“若果真如此,何不三師分進合擊鄭城?”
“大王,臣等之計,所算甚細,量力而為,宰割鄭地。若果進擊鄭城,則需增加軍數,更多糧食、箭矢,戰事所費更巨,耗時更久,此皆不利也。且魏國出與不出,出兵多少皆不可預,是以,實并無合圍鄭城之計。南上擊鄭城,乃虛張聲勢也。”
“善。軍數如何?”
“出函谷壹師,軍數十五萬。”
“嗯,細細說于寡人?!?
及至午時,君臣仍在書房內密議。管事宦者提醒午膳。秦王方叫收起書簡圖冊,休息,午飯。吃過飯后,稍事休息,又續密議。
日漸黃昏,管事宦者于書房內點亮油燈。屋內亮堂起來。秦王悉聽其計,盡除心中之疑,君臣同心,定下攻鄭大計。問及何人將軍,武安君、應侯皆推薦左庶長摎。秦王亦是愛之,笑道:
“明日朝議。寡人在殿上授汝虎符。左庶長意下如何?”
“臣必下鄭地,為大王拓土開疆。”
“善。御史,寡人欲派汝入軍為王御史,汝意下如何?”
“臣愿往?!?
“甚好。哈,寡人之御史,皆不耐寡人。一聽放出,皆是雀躍也?!?
“臣雖身在軍中,心仍在大王身邊?!?
“嗯。左庶長,汝當善待王御史,視若寡人親臨。”
“諾。”左庶長摎忙應諾。
“謝大王?!庇访沈堃嗝χx恩。
“汝心在寡人身邊,寡人豈敢慢待汝身。”
聽大王所言,蒙驁不知所措,摎不住眨眼,應侯與武安君卻是忍俊不住,撲哧笑出聲來。秦王亦是大笑,隨即書房賜宴。一旁管事宦者笑盈盈離開,吩咐去了。夜宴十分豐盛,大補午膳之陋也,君臣吃飽喝足,盡歡而散。
天明朝議。大殿之上,眾臣眼看大王親授左庶長摎虎符,加賞如云,皆是眼熱,尤以武安君身后左更張唐、左庶長王龁為甚,其勢躍躍欲出,恨不得搶過虎符,將軍出戰。秦王又在殿上下詔,河內郡十征五,集兵河北,為貳師,渡河共擊成皋、滎陽,郡守李冰總督一郡軍器、糧食,以保軍爭,郡尉司馬梗將軍出戰,詔命、虎符即發咸陽。秦王又在殿上親點上卿盧離入魏,約魏共擊韓。
散朝后,秦王特意留下應侯范雎、上卿盧離。待眾臣散去,秦王起身,走下王座,來到應侯身邊站住,叫上卿近前。盧離拱手施禮,走近大王。
“上卿,此去大梁,須勞心,必爭魏與我共擊韓。寡人厚望之?!?
“臣必盡心盡力,使魏出兵共擊韓?!?
“善。然,魏王鬼祟,最擅搖擺。寡人亦知此行之難也。特留應侯授汝一計。”
“謝大王。請應侯賜教?!?
“上卿客氣。子我皆為大王分憂也。魏王怯我久矣,且又能割鄭地,必不愿得罪于我,愿擊韓也。然魏有信陵君虎視鷹揚,交好六國,不畏我也。是以魏王咸愛之,又忌之。上卿此去大梁,若得魏王許,出兵共擊韓,則皆喜。若魏王不許,上卿可游說于信陵君。成與不成,尚在其次,順其所好多與信陵君交好,能離間其與魏王,使其相疑甚者,為長遠之功也。此亦大王當殿不宣之密也?!?
“大王圣明。臣必依應侯之計,約魏出兵擊韓為一,離信陵君與魏王為二?!?
“嗯。寡人之意,成與不成,上卿皆多在大梁玩耍,莫急于回返,及時派使者傳信便好。上卿與信陵君乃舊識,要借此機,多與信陵君交游。日后魏王自會疑之。待攻韓之戰畢,再返。”
“臣遵命。”
“棠兒近來可好?”
“日見消瘦。臣亦無措也?!?
“我知盧英之事,棠兒不怡久矣。其怨寡人,吾不怪也。”
“臣可證其從未有怨。盧英罪有應得,臣不教之過也!”上卿盧離邊說邊顫顫施禮請罪。
“與汝無關?!?
秦王道。盧英聞言,瞬間落淚,待面上發癢,自覺失態后,忙是抬手擦去。
左庶長摎虎符在手,隨即依律組幕府,行將軍令,征調士卒,軍器、糧食。按大王決定之計策,于出兵之郡以十出二,征調士卒。連戰之士皆算入十出二之數內。此亦各地所以尊連戰之士也。咸陽大營駐軍,則出三萬人為幕府中軍。所征各地糧食、軍器悉數匯集函谷關。
咸陽城中連戰之士,盡皆入渭河北岸,涇水西岸之秦軍咸陽大營,編入軍中。
季蟬此次入軍,有自家馬車相送。隨軍庶子仍是方盼。陳力與其庶子亦是一同搭車入軍。沿路車馬相連,人行路邊絡繹不絕。沿路放眼春花爛漫,云天遼闊,有國人于野放風鳶,各式各樣,爭奇斗艷。
入軍之日定有時限,在冊之人,至軍遲者,軍法處之。軍法對期而后至者,就一個字,斬。是以從軍之人皆提前入軍,未有敢戲者。
季蟬至軍便受圍觀。無他,皆因其腰掛王之長劍也。到營房內,放下包袱,方盼總算是松了口氣。陳力亦帶了庶子來,是以身上輕省的很,在季蟬身邊蹭來蹭去,要看百將官印。季蟬把懷中官印掏出,遞于陳力。
“季兄,恭喜升任百將?!?
一個大嗓門,忽然傳來。季蟬轉身迎上,與來人把臂談笑。
“祝兄,氣色好,亦要高升?!?
“再升,亦無季兄快。季兄可是今上看重之人。”
“論功行賞,祝兄莫尋我開心?!?
“行,把長劍給我便好?!?
“敢想?!?
季蟬毫不客氣,一巴掌拍開伸向自己長劍大手。祝榮一邊佯裝惱怒,一邊把手中簡冊遞于季蟬。接過展開一看,見是所部名冊,季蟬忙謝道:
“多謝祝兄。本當我去領取?!?
“我特意送來,還望季兄記得?!?
“記得。多謝祝兄關照?!?
“莫言謝。我指望日后季兄關照我呢?!?
“相親相愛,我懂?!?
“誰跟汝相親。哎,我尚有事,先走了。有空來幕府說話?!?
“不敢。慢走?!?
“王宮去得,幕府算啥?!?
看著祝榮揮手離去背影,季蟬亦是無語。軍中規矩大了去。一個不小心,頭便不保也。季蟬坐回自己榻上,展開名冊,仔細看。自己爵在官大夫,在軍任百將,比屯長是官升一級。華寶爵在大夫,仍為屯長。吉甫爵在大夫,屯長。華寶自己熟,野王一戰,同在一軍為屯長。想來軍功不夠升爵矣。吉甫有點印象,原為伍長,今次升為屯長。陳力亦挨在一邊,看著名冊。季蟬隨其看。
“我與吳大一伍?!?
“人為伍長。汝當多殺敵立功?!?
“諾!”
“哎呀,我耳朵呀。去張弓。”
“屯長。哦,百將?!?
“張弓。閑不得?!?
“諾。”
陳力應諾,把手中官印還給季蟬,自去一旁張弓練氣力。官印收入懷中內兜,季蟬又細看名冊,將名字與心中熟人一一對應,不識之人記下,皆須盡快熟悉也。領兵之要,首推相熟耳。將不知兵,兵不知將,軍中大忌也。至于兵法戰術,軍中皆有規制,聽命行事即可。臨戰事急,則惟有隨機應變。然萬變不離其宗,必殺敵取勝耳。
“季兄,可叫我找到。哎,陳力何以如此勤奮?”
“吳兄,請坐?!?
“嗓門比我大,何以不張弓?!标惲Ρ镏鴼庹f。
“人是弩手。張好汝弓?!?
“不是,此為罰乎?”吳大小心坐在了季蟬身邊。
“練練。平日多練,戰時多功。”季蟬說話,仍是看名冊。自己一隊人,連自己共計一百三人。此戰,便是生死與共矣。但愿皆得保全,得回家中。
“百將,營里午飯矣。”方盼過來提醒道。
“哦,好。陳力,歇了,吃飯?!?
“諾?!?
放下弓,陳力便樂了,過來抱住季蟬胳膊。季蟬抬手甩開,連珠數落。陳力笑瞇瞇不以為意。吳大在一旁看的直搖頭。
“伍長好!”陳力亦與之討好笑道。
吳大只是搖頭,吊起眉頭瞧著陳力。季蟬懶得管二人眉來眼去,抬腳走出營房,向食堂走去。左右吳大、陳力跟隨,身后是三人隨軍服役庶子。方盼已是從軍多次,十分油滑矣,與身旁二人說話。吳大庶子言語不多,身佩短劍,為在冊之隨戰庶子。陳力庶子首次隨軍服役,言行拘束,神色甚是緊張。
走近食堂,幾人散開,方盼三人去隨軍庶子食堂吃飯,陳力與吳大則走去士卒食堂吃飯,季蟬獨自走去軍官食堂。
一走進屋內,便是眾人矚目。季蟬知是何故,早已習慣,手扶長劍,淡然處之,卻見一人舉手招其同座。季蟬看是祝榮,便笑著走過去。不待季蟬說話,祝榮已喚過食堂仆役,叫與官大夫上餐。仆役應諾取餐去了。
季蟬坐下,祝榮便介紹身邊同袍與季蟬認識。季蟬拱手施禮,一一結識。待仆役送上季蟬午食,季蟬與幾位幕府校尉已是談笑風生,十分相得。吃飯時,季蟬言語收斂,多是在聽。祝榮幾人高談闊論,季蟬深以為然。皆年輕氣盛,趣味相投也。
飯后,季蟬回到營房休息,吳大、陳力早已在屋中多時,正眉飛色舞說攻打成皋、滎陽之事。皆以為,三師齊下,成皋、滎陽必取也。南上攻鄭,必下之。即便魏人不出兵,二師亦足矣。
“季兄可知去魏國使者為何人?”吳大笑問。
“聽說乃上卿盧離?!奔鞠s道。
“正是。未想今上如此厚待之?!眳谴笮Φ?。
“我倒是松口氣?!标惲βN著腿說。
“何以?”季蟬轉頭問。
“免得其總是記恨我等。”陳力答。
“汝想太多。身為上卿,何意我等?!奔鞠s笑道。
“季兄所言極是。此乃大王撫慰之意也?!?
“我等皆為大王而戰,必取成皋、滎陽?!奔鞠s扶劍道。
“進擊鄭城,一舉滅韓!”陳力大喊。
“汝當將軍好了?!眳谴髽返馈?
營房內眾人皆是大笑。
數日后,早餐畢,左庶長摎率大部中軍、及部分前軍出咸陽,過渭水南上,赴函谷關集兵。咸陽國人在渭水北岸夾道圍觀。
橫橋一時禁行,專供壹師通過。車輪滾滾,步伐雜沓。咸陽城下,圍觀人群之中,唐衣、唐茹皆挺著大肚,翹首以觀,盼再見夫君一面。見到行伍中英武之夫君,皆是心喜,卻又不敢聲張。皆因夫君行前,不允送行。望著盔甲鮮明,威武雄壯夫君,漸漸遠去,二女皆是淚流滿面,又彼此埋怨,說好不流淚,為何流流流,邊說邊是互相幫擦淚水,一旁孫雅亦是落淚,三女相顧牽起手來,又是如相約,強起笑顏,只是再去望,卻已不見夫君身影,同來唐苗、錢絹、唐川皆是面有戚色。
待大軍經過章臺宮門時,前鋒騎兵忽見宮門樓上,大王在看,頓時高呼:大王萬歲!秦國必勝!
門樓上,須發花白秦王揮手回禮,王冠上玉旒搖擺。
左庶長摎騎在馬上,亦是扭頭面向大王高呼大王萬歲,大王必勝,隨行王御史蒙驁亦在馬上高呼萬歲,必勝,周圍步行將軍短兵皆是幕府衛士,亦是同聲高呼萬歲,必勝,一時行進中壹師士卒,望見大王者,皆呼大王萬歲,秦國必勝。眾軍齊呼,聲傳數里。渭水北岸圍觀人群遠遠聽聞,愈是沸騰,隨之高呼大王萬歲,秦國必勝。仍行走在渭水北岸士卒,面上漲紅,卻是不語,軍陣齊整,必待跨過渭水,行至王前,再放聲高呼也。然心中亦是燥熱,幾欲與眾同呼。
走在路上,季蟬已是汗流浹背。頂盔摜甲走長路,苦不堪言呀。前后軍中,士卒皆是叫苦連天。季蟬并不去理會,只是走路。軍官多不置言,任由士卒抱怨。直到午時,駐軍于野,起鍋造飯之時,將軍令來,允解盔卸甲。軍中皆是歡呼。出咸陽,自應軍容齊整,以壯行色。且大王果于章臺宮門樓上閱軍,盔甲不披豈可?
午食后,大軍再起。行伍中便是不同矣。士卒皆是身穿軍服,盔甲則是收起裝入包袱,背在身上。雖負重不減,周身卻是清爽許多,走起路來,更是輕快。有爵者皆有庶子隨軍,更是輕省,有庶子幫著背負盔甲。騎兵更是簡單,盔甲包袱束于馬背便是。戈矛兵,亦用隨身布套包起矛頭、戈尖。有富裕士卒則給矛頭配了矛鞘,套上更是好看。
裝載糧食、軍器馬車上,馬夫最是讓人眼熱。坐在車上,可是比騎在馬上更要舒服,更不用說比邁腳走路者。車輪滾滾,雙腿豪邁,腳踏大地走向遠方,塵土飛揚間,旌旗招展,大戈長矛上綁著布套在風中,時而鼓起,時而癟下。有布套未扎緊的,呼,布袋隨風飛去。
扛著長矛士卒尚且不知,眾軍卻已哄笑一片。待自覺,忙是請身旁同袍幫著扛起,自己舉手開口申請,得伍長同意后,忙離開行伍,跑去路邊揀布套。偏一陣風又是吹起布套,飛更遠。追去好遠方是揀回來。觀者皆是哄笑,如看戲一般。跑回行伍士卒,喘氣不已,不及再套上布,便是如此扛起。眾軍之中十分顯眼,鋒利矛頭在陽光照曜下,閃閃耀眼。旁邊幫其扛過矛的同袍便是笑其,必走桃花運。
“何以?”
“春風解帶,美人至愛也。”
身旁同胞聞言皆是哄笑,邊走邊說,逗悶取樂,不覺腳步輕快。
得知秦欲連橫魏國,合兵擊成皋、滎陽,繼而南上攻鄭,韓王寢食難安矣。召眾臣入宮,議抗秦之計。議定必各地堅守,并于成皋、滎陽集重兵御秦。為安魏國,遣陽城君入魏獻金游說,必使魏不出兵與秦共擊韓。
散去眾臣,韓王又留相國,陽城君說話。不安之色溢于顏面。陽城君聽大王叮囑,似還有勸魏援韓抗秦之意,心中大感為難,始終面有難色。之前獻郡于秦,卻是失信于秦,陽城君灰心不已。如今國難當頭,又攤上如此差事,何其衰也。張平在一旁本不想多言。但見大王絮絮叨叨,詞不達意,反使陽城君面上變顏變色,只好勉強跟進發聲。
“咳。”輕咳一聲,吸引大王注意后,張平進言:“大王,陽城君此去,必馬到功成?!?
“何以此言?”
韓王大喜道。旁邊陽城君看著相國,亦覺一束陽光照進心田,好不溫暖。
“陽城君與信陵君相厚。此去不必說魏王,進說信陵君,可事半而功倍也?!?
“相國細細說來。”韓王道。
“魏王怯秦,眾所周知。然信陵君不然,深知畏秦無益,惟合六國之力以抗秦,方生存之道也。是以,斷不會助秦攻韓。我三晉同氣連枝,雖有齷齪,無礙抗秦也。且楚國獻州以媚秦,又不甘失地,欲取魯地以補。魏國亦須備楚。是以,更無暇與秦合兵?!?
“然則,魏亦無暇助我抗秦矣。吾亦須備楚也?!表n王忽又哀怨道。
“非也?!睆埰矫竦溃骸俺バ熘荩瑹o擊我之舉也。況楚王新立,亦甚懼秦,尚欲以我為屏障也。不足為慮。至于魏,若秦國只攻我成皋、滎陽。魏國兩不相助可也。然若秦貪,欲一戰而滅鄭,則魏必相援。唇亡齒寒之理,咸所知也。且我亦有一戰之力,秦必不可得也?!?
“滎陽南來,一馬平川,何以守之?”韓王愁道。
“滎陽堅城,秦難下矣。成皋可棄,滎陽必保。即若滎陽失,我鄭人亦有血肉筑壘,必令秦人埋骨鄭地,寸步難行。”
“好!滎陽必保。寡人親至滎陽,盡埋秦人!”
“大王不可!”
“大王不可!”
相國與陽城君均是吃驚不小,忙是勸阻。
“為何不可?寡人何懼?”
“非也?!睆埰矫Φ溃骸扒厝私圃p,不得不防也。若秦人聲東擊西,從陽城攻來,而大王在滎陽,鄭城豈不危矣?!?
“相國所言極是。寡人深恨秦人也。若秦人果擊西,該如何?”
“大王勿須牽掛。朝議所定盡守之計,乃萬全也。即便秦人聲東擊西,我仍有少室之固也。秦便占緱氏,吾亦可在綸氏、負黍、陽城阻之。秦人亦難進也。”
“若如此,周必惶惶也?!表n王忽笑道,又突正色曰:“或從滎陽分兵于陽城。如何?”
“大王若有意改計,臣請再朝議?!睆埰秸Z氣平和道。
“哎,罷了。寡人姑且一說。陽城君且回?!?
“諾?!?
陽城君應諾一走,韓王又復煩躁,在殿內來回走兩趟后,展臂仰面大呼:
“我欲為御寇!”
隨后雙手捂面嘆息。
“列子貴虛。大王勿以一時艱難而氣餒?!毕鄧κ┒Y,開口勸慰道。
“寡人奈何?”
韓王放下雙手,看著張平道。
張平亦無言以對,心想與秦一戰在所難免,大王何如此失態也。見相國無語,韓王稍稍平復,亦是放歸相國。
韓王獨站大殿之中,形只影孤,分外愁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