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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中國讀者


2011年3月,中國清華大學邀請我做第一屆“王國維紀念講座”的演講人。這次珍貴的機會和殊榮促使我作出努力,將我畢生索解現代世界之謎的許多思想和心得,包括已發表的和未發表的,匯為一份綜述。

因此,本書是我畢生思考現代世界起源問題的集成。四十年來周游歐洲、美國、澳大利亞、印度、尼泊爾、日本和中國,我深入觀察了各文化之間的異同,此外我也盡可能廣泛地閱讀了當代的和經典的歷史學、人類學和哲學著作。這為我的思考奠定了基礎。

現代世界的誕生是一件罕事,我先前對此的認知嘗試已經以一系列著作發表。《英國個人主義的起源》(The Origins of English Individualism)可視為其中第一部,并在我的探索脈絡中承前啟后,此書已有中譯本面世[1];幾部后續著作,特別是《資本主義的文化》(The Culture of Capitalism)、《為了和平的野蠻戰爭》(The Savage Wars of Peace)、《現代世界之謎》(The Riddle of the Modern World)、《現代世界的形成》(The Making of the Modern World),繼續討論同一主題[2], 不過尚未譯成中文。

雖然當前這本書基本上只談英格蘭而不及其他,但我是有的放矢,專為中國讀者而寫作的。我的意圖是向我的中國朋友、我的系列講座的聽眾和本書的讀者解釋英國文明(British civilization)發展史的某些特點,以期對他們了解西方有所助益。關于中國讀者會對什么內容感興趣,我評估的依據是我自1996年以來偕同妻子莎拉·哈里森對中國的八次訪問,以及我在劍橋對若干名中國研究生的教學。

在十五年的歷次訪問中,我目睹了中國如何發生可驚可羨的轉型,又如何在技術和物質富裕方面大步趕超西方。我也見證了中國與西方之間的“文明沖突”(clash of civilizations)[3]——并非以一種公開的、侵略性的方式,而是在價值觀和文化等更深層面。為了更好地了解這種對抗,我們似乎有必要探索西方第一個工業化國家[4]的某些內在動力。

東西方之間可以怎樣互相尊重和互相借鑒歷史?長期以來我對這個問題深感興趣。曾有一度,我結合尼泊爾和日本的情況研究這個問題,但是現在,中國成為了最富于戲劇性的交叉比較案例,這既是因為它幅員遼闊和歷史悠久,也是因為它的工業和經濟飛速發展。

中國未來面臨的中心問題是,怎樣做到一方面保持自己獨特的文化和個性,屹立于風詭云譎的21世紀,一方面充分汲取西方文明所能提供的最佳養分。中國面臨的另一個重大問題,類似于西方在走向充分現代(modernity)[5]的過程中遭遇的問題,那就是社會凝聚(social cohesion)問題:何種因素能將一個文明團結成整體?

這正是西方社會的思想家曾經遇到的最關鍵的哲學和社會學命題,因為他們發現,進入一種高度流動的城市—工業(urban-industrial)社會以后,那些曾將人們團結在一起的舊有紐帶——家庭、身份等級 (status hierarchies)[6]、固定共同體(fixed communities)、宗教信仰、政治絕對主義(political absolutism)[7]等——不再堅固,不再能夠凝聚一個民族(nation)或文明。以“想像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對待一個民族只能解決部分問題,所以有些國家嘗試極度的中央集權(法西斯主義),也有些國家嘗試烏托邦式的公有制度(utopian communitarianism)(共產主義),但是這些實驗均未奏效。那么,還有什么其他選項可以替代這些右翼或左翼哲學?本書將努力交出一份答卷。

馬克思、韋伯、涂爾干等思想家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遇到的這個問題,于今有了更大的緊迫性。隨著教育的普及、交通和通信的加速、經濟市場的全球化,隨著今人所謂“全球主義”(globalism)的種種特點的呈現,問題變得更加尖銳。

中國當前站在一個十字路口,它的物質進步有目共睹,但是它的政治秩序和社會秩序還有待規劃,因此在我看來,如果中國人能夠讀到一份報告,論述西方發展的現代性源于何處、性質若何、有哪些優點和長處、又有哪些代價和意外后果,將有一定的裨益。

英格蘭是一個與我們的主題密切相關的案例,因為,如以下各章所述,它把“現代性”引進我們的世界,它是全球最古老的現代國家。通過解釋它的歷史和結構,本書或能向中國讀者提供一幅比較性畫面,幫他們看清未來有哪些選擇,以及可以實現哪些目標。

很多中國讀者在中學或大學多少學過一點英格蘭史或歐洲史,我應當強調,本書的論述也許會讓他們感到意外,甚至震驚。他們很可能早已全盤吸收了馬克思—韋伯理論,將“現代性”的起始日期要么定在17世紀中葉的英格蘭內戰—— 一場“英格蘭的革命”,要么定在1688年的英格蘭“光榮革命”。他們也可能早已從學校學到,由于宗教改革的爆發、海外貿易的繁榮、帝國(Empire)的興起[8],16世紀出現了一道分水嶺,從此,一個封建的、農民的、前現代的社會(a feudal, peasant, pre-modern society),變成了一個資本主義的、現代的社會(a capitalist and modern society)。

本書將要挑戰這套理論,并強烈主張:一種更早的理論——可惜它后來被上述那批19世紀末杰出社會學家的理論所取代——應當復興。這種更早的理論提出,英格蘭具有極強的連貫性,從11或12世紀一直綿延至今,英格蘭的現代性是一道橫亙一千年的“長長的拱弧”,沒有任何間斷。因此,部分讀者將不得不懷疑自己的先入之見,我甚至希望,部分讀者將服膺于我所講述的故事中和我所提供的證據中英格蘭的連貫性。

我在清華演講的現場打過一個比方:認知現代性的努力猶如拼出一副七巧板的過程。英格蘭之能率先實現非凡的轉型,從一個農耕(agrarian)世界變成一個工業(industrial)世界,是一組互相關聯的特點導致的結果,每一個特點都必不可少,但是任何一個特點都不是現代性的十足起因。

頭等重要的是,開啟現代性大門的鑰匙必須絲絲入扣。這不僅是要把每一個零件都弄正確,而且是要把每一個零件和其余零件的關系擺正確。所以,宗教與政治的關系、家庭與經濟的關系、游戲與公民社會(civil society)的關系, 等等,都必須恰到好處。這種契合得以首次出現的概率是幾千分之一,甚至幾百萬分之一。但是它終究出現了,而且,成功之后它又充當了第一個逃離農耕文明的樣板,供其他社會效仿。

當前,英格蘭與中國的根本差別就在于前者是一個充分的現代社會。也就是說,歸根結底,英格蘭文明的立足之本是個人,僅憑個人串聯著互相分立的(separated)經濟領域、社會領域、宗教領域、政治領域。每個個體都是社會的完整縮影,都有其天然的權利和責任(intrinsic rights and responsibilities)。中國卻不同,中國自古以來是一個立足于集體的文明,在這里,個人不大可能獨立于其他人以外;在這里,人際關系是個人身份認同(identity)的固有要素;在這里,個人只有同其他人結合起來才能變得完整。換言之,中國尚未完全實現經濟、社會、政治(polity)、意識形態(宗教)[9]的徹底分立(separation)。

由此產生了一個未來問題:中國是否將要,是否能夠,或者是否應當沿著西方道路走下去,走向一種原子化的(atomized)、各領域分立的、個人主義的文明,另外,中國又應當將自己的關聯性文明(relational civilization)[10]保留多少為宜。迄今中國已讓它的市場經濟基本上自成一體,但是它的社會、政治和意識形態仍處于互嵌(embedded)[11]局面,尚未自成一體。

或許,上述兩種基本模式之間的沖突是不可化解的,最終一個文明必須擇其一而棄其一。又或許我們可以找到一種折中方案、一個雜交體、一條中間道路。無論最終的選擇是什么,總之,在中國規劃其未來的關口,提供一份有關西方意識形態和社會結構的簡明論述,對中國讀者大概是有價值的。

不少出席講座的聽眾指出,在實操中,西方也經常忽視生活各領域之間的分立,典型的例子是美國的強勢經濟集團,以及對政客的游說。因而我們有必要強調,本書是在描述一個簡化的模型,一種讓生活各領域保持分立的理想,它在實操中很可能失敗。現實中頻頻發生人們常說的“腐敗”,或各領域的混淆。但是現代社會的非常之處在于它們葆有這種理想,而通常的趨勢卻是,很多昔日文明甚至今日文明想當然地認為,政治、宗教、社會、經濟是連體。這就是區別所在;理想之不同甚于現實之有別。

值得注意的是,“英格蘭”一語使用起來頗為含混。英格蘭和蘇格蘭原本是兩個國家,直到1603年兩個王位才合并為一[12], 兩國的正式聯合則直到1714年才借助《聯合法案》(Act of Union)[13]而實現。因此,在涉及1714年之前的歷史時,使用“英格蘭”(England)一語是合理的,而在1714年之后,恐怕就最好使用“英國”(Britain)或“聯合王國”(the United Kingdom)的說法了。由于本書描述的事物大多具有“英格蘭”源頭,即使傳播到蘇格蘭、威爾士和北愛爾蘭之后,其源頭依然不變,所以本書傾向于談論“英格蘭”和“英格蘭人”(the English)。

最后需要指出的是,恰如我在第1章和最后一章所言,雖然我為我的祖國感到自豪,覺得它確實為世界文明作出了一份特殊貢獻,但是我并不希望被視為世人戲稱的“小英國佬”(little Englander)。實際上,英格蘭是由世界各地的文化所構成。英格蘭是個混血國家(mongrel nation),糅入了許多外來種族和外來影響,以致我們可以說,英格蘭很難作為單獨的實體而存在。而且,英格蘭的道路也絕不比其他文明的道路在道德上更為優越。

但是無論如何,當我利用人類學家之便,得以從喜馬拉雅地區、日本或中國回望這個小小島國時,它確實是一個奇怪的地方,擁有一系列對后世產生了莫大影響的特點。本書試圖分析這些特點,俾以更深刻地認識我的祖國和現代世界,同時也認識我自己。


[1] 原書1978年由Blackwell出版社出版;中譯本2008年由商務印書館出版。——譯注

[2]  這四部著作在英國出版的時間依次為:1987年、1997年、2000年、2001年。——譯注

[3]“文明沖突論”是美國政治學家塞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1927—2008)提出的理論,這種理論認為,在后冷戰(post-cold war)時代,各民族之間迥異的文化身份認同和宗教認同將成為世界沖突的主要原因。——譯注

[4]    指英國,或者說英格蘭。——譯注

[5]  modernity一詞在本文中多表示“現代性”,但有時也表示“現代世界”或“現代社會”,望明察。——譯注

[6]   status,或譯“地位”,指個人、家庭或親屬群體在一個社會體系中,與其他個人、家庭或親屬群體之間形成的相對身份或相對地位。例如,貴族與平民之間形成一種相對地位,父親和兒子之間形成一種相對身份,等等。所謂hierarchies,是說這種社會身份或地位具有等級制的分配形式,有些人的身份或地位較高,有些人則較低。——譯注

[7]  absolutism既可指一種政治理論,即絕對主義或專制主義,也可指一種政府形式,即專制政體。——譯注

[8]  均指英國或英格蘭的情況:英格蘭的宗教改革、英格蘭海外貿易的繁榮、大英帝國的興起。見以下各章所述。——譯注

[9]  仍指上文所說的四大領域:經濟領域、社會領域、宗教領域、政治領域。麥克法蘭有時稍稍改變說法,譬如用polity(政體、政治格局)表示“政治領域”,用family(家庭)或kinship(親屬關系)表示“社會領域”;ideology和religion則更可能酌情互換。——譯注

[10]    指政治、經濟、社會、意識形態等領域互相關聯,尚未分立。——譯注

[11]  embedded,即經濟、政治、宗教、社會四大領域互相糾纏在一起,而非互相分離或獨立。麥克法蘭認為這是非現代社會的重要特性。相反,現代社會的特性卻是各領域處于分立的(separated),或曰“非互嵌的”(dis-embedded)狀態。可參見第4章所議。——譯注

[12]   指詹姆斯一世(James I,1566—1625)事:他原為蘇格蘭國王,稱詹姆斯六世(James VI,在位1567—1625),但又于1603年繼承了英格蘭王位,遂成為詹姆斯一世(在位1603—1625)。可參見第10章正文和譯注。——譯注

[13]   似指1707年通過的兩個而非一個關于英格蘭和蘇格蘭聯合的法案(Acts of Union),一個是英格蘭議會通過的Union with Scotland Act,一個是蘇格蘭議會通過的Union with England Act,兩個法案都從1701年5月1日開始生效。至于1714年,是喬治一世國王(George I,1660—1727,在位1714—1727)即位的年份,也是安妮女王(Ann,1665—1714,在位1702—1714)駕崩的年份,這兩位君王都是《聯合法案》生效后的君王,分別稱為King / Queen of Great Britain,而不再僅僅是King / Queen of England。——譯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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