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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與田野說明

在研究取向上,無論是文獻、口述資料或文化現象,在本書中都被視為一種“文本”(text)或“表征、再現”(representation)。“文本”之意義在于其與“情境”(context)之互映,而“表征、再現”則是強調它們是在某種社會本相(social reality)下產生的表相。文本存在于情境之中(texts in context);情境也賴文本來呈現與活化(context in texts)。或者說,文本是某種社會本相的表征/再現(representations of reality)。這樣的社會本相,也賴各種形式的表征,包含狹義的文本來呈現(reality of representations)。譬如,在一篇歷史文獻中,作者稱羌為三苗的后代,一位羌族說羌族是周倉的后代,一位羌族婦女穿著“傳統服飾”;然而,對我而言,它們都是一種“文本”或“再現/表征”。從中,我探索的并非羌人是否真為三苗或周倉的后代,或何者為羌族傳統服飾,而是它們背后的社會情境或社會現實。什么樣的社會情境,使得古代華夏認為羌為三苗之后,使得當代羌族認為周倉是他們的祖先,以及使得羌族婦女須穿著“傳統服飾”。

由更寬廣的歷史角度來說,所有當代所見關于羌族的文化、民族與歷史現象,對我而言也都是一種“文本”或“再現/表征”。它們是由歷史上一連串的“歷史”事實所造成的歷史事實(historical facts)。將這些古今歷史事實視為“文本”或“再現/表征”,我期望了解的是其背后的歷史民族志情境,一種在人群間延續與變遷的歷史本相(historical reality)。

文本分析(textural analysis)在當前許多社會科學與人文研究領域中,都受到相當的重視。然而又因性質及研究旨趣不同,各學科在此一方面也各自發展。相較于語言學與比較文學來說,人類學與歷史學對于文本分析有較寬松的理解,同一學科中學者的做法也有相當差異。這或許是由于當代許多人類學與歷史學者皆不相信有一套“研究方法”可以讓我們掌握社會真實或歷史事實。無論如何,強調文本分析的史學或人類學研究,的確有一些共識。

首先,文本分析不同于結合各種史料(或各種學科)以歸納、發掘“事實”的“模擬法”(analogy)。雖然“模擬法”是人類知識產生的重要法則,然而在尋找“相似性”(similarity)的智性活動中,我們經常無法擺脫自身的文化、認同與經驗背景的影響。也就是說,我們的知識理性深植于社會文化與現實利益之中。在此知識理性中我們定義、尋找何者是“相似的”“相關的”與“合理的”,以建構一個熟悉的、利己的知識體系。相對地,一些不尋常的、特異的、斷裂的現象被忽略,此忽略也使得部分社會人群或“他者”落入社會邊緣。因而,基于后現代的學術醒覺,學者們嘗試由近代建構的“文本”中找尋一些多元、邊緣、異常的現象,并分析其意義。

其次,由于以上的認知,學者們之文本分析切入點經常不是“熟悉與相似”,而是相反的,文本中或文本間所呈現的荒謬、斷裂、矛盾、失憶、模糊、挫折;這不只是文本生產者在文本中所流露的,也是閱讀者(研究者)所感受的。1學者所從事的“異例分析”(anomaly analysis)2或“邊界理論”(border theory)3,多少都與此研究取向相關。由多元資料間產生的“異例”,或者我們的理性與一段時間、空間距離外的“古代”“土著”世界間的差異,我們可以嘗試了解一異時代或異社會“情境”的復雜結構,以及一個“當代情境”與另一個“當代情境”間的延續與變遷。

再次,通過文本或表征的分析,我們希望了解其所反映的(reflective)“情境”或“社會本相”及其變遷,及其所映照的(reflexive)我們所熟悉、信賴的“文化”與“歷史”之本質。我認為,從文本所呈現的斷裂、模糊與異例之探索中,文本所反映的與其所映照的知識可相互增長,如此我們才可能在己身的文化、社會與歷史情境中,了解另一個社會或另一個時代的文化、社會與歷史。最后,將文獻史料、口述資料與文化展演都當作一種“文本”,學者的研究興趣在于其背后的社會脈絡情境與個人情感,以及文本與情境間的關系。此社會情境與個人情感,在我的研究中特別是指當代人群的資源共享與競爭關系和相關的族群、階級、性別與地域之認同與區分,以及在此認同與區分下個人的情感流露與行為。

與文本相關的是“文類”(genre)的問題。中國之正史、地方志、文人筆記,宋代以來的族譜,明、清時期漢人士大夫的異域游記,近代民族志書寫,等等,都是一種“文類”。一種文類不僅承載著許多文本,文類本身也可視為一種文本。它的產生有其特定的社會與時代情境背景。一種文類持續被書寫、流傳,顯示此種情境的延續存在。其內涵形式的改變或消失,也顯示此種情境的改變與消亡。通過對文本或表征的分析,我希望了解的是一種“文類”所潛藏的“情境”或“社會本相”及其變遷。

基本上,我思考、分析文本的方式是借著一種考古學的器物遺存隱喻。考古學者將器物遺存視為在一選材、制造、使用、廢棄過程下之產物。我認為文本也可以被視為一種社會記憶遺存,同樣地,它們經歷了選材、制造、使用、廢棄/保存的過程而形成。面對一個文本,我們可以思考:為何作者如此取材(特定人、物、時間、空間等的指涉與象征意義);為何如此組織、制造(特定的邏輯語句與文本結構),究竟作者期望借此說明什么或達成什么目的;作者或他人如何操弄、使用此社會記憶(文本),并與其他社會記憶相抗衡;最后,在各種權力關系的爭論與制衡中,這個記憶如何得以被保存、推廣或被修正、廢棄。對我而言,這并非是一種文本分析的公式。然而在本書中讀者將發現,我對文本的理解與分析常循此脈絡進行。

本書所依據的文本資料來自兩種“田野”。首先,是我由1994年開始進行至今的羌族田野考察。1994年夏,我由西安經隴西一路進入青海河湟地區,然后再由陜南進入川西北的岷江上游。此行的主要目的是循著歷史上的羌人之跡,觀察他們生活的山川環境,并接洽、安排以后的田野學術活動。此后,我在1995、1996、1998、2000、2001、2002年之寒暑期,八次進入岷江上游與北川地區作田野調查。在這段累計約有11個月的田野調查活動中,我曾在三處作多次的停留訪問,這三地是松潘小姓溝、茂縣永和溝與北川小壩鄉內外溝。它們分別代表西北方藏化程度最高的,中間以及東方漢化程度最高的羌族地區。此外,我也短暫訪問其他各溝村寨,每次在一村寨只停留約5—7日;或在一兩年后,再度訪問這些村寨。如此做法是由于我所進行的研究需要傾聽羌族民眾對于本民族文化、歷史與社會之“多元聲音”,因此我的田野調查需要多元,并能涵括各種“邊緣”。在此研究需求下,我的田野考察地區包括:茂縣的永和溝、水磨溝、黑虎溝、三龍溝、赤不蘇、牛尾巴,汶川縣的羌鋒,理縣的蒲溪溝、薛城,黑水縣的麻窩、黑水與知木林,松潘縣的小姓溝,北川縣的小壩、片口、青片等地以及以上各縣的縣城。受訪的對象,包括不同世代、性別、教育背景以及與外界接觸程度不同之羌族民眾。

在田野中,除了觀察、記錄當地的一般民族志資料外,我最重要的活動是問村民一些簡單的問題,并作口述錄音。這些問題或主題的產生,一方面是來自我對當地之歷史與民族志的了解,另一方面,它們來自于相關的族群與記憶理論。我對羌族的認識,主要便是通過這些經過設計的主題與問題,以及羌族民眾與我在這些主題與問題下之對話所產生的文本。譬如,其中一組重要問題是:“這兒的人是從哪來的?”問題中的“人群”由家庭、家族、一寨的人、一溝中的人群到羌族等等。事實上,我所問的便是本地人記憶中的各種“起源歷史”。在獲得這些“起源歷史”后,我分析其中某些語言符號的隱喻及一些關鍵主題如何被構述。

這些錄音口述數據中的對話,都是以當地四川西北方言,當地人所稱的“漢話”,來進行采訪與應答。“漢話”是羌族與鄰近藏族地區最普遍通行的語言,這一方面是“漢化”的結果,另一方面是由于“鄉談話”(所謂羌語)在各地羌族間難以溝通。幾乎所有的羌族與鄰近藏族都會說“漢話”,但相當高比例的羌族人不會說當地的“鄉談話”。可以說,羌族以語言符號組構的文化與知識體系,原來就是以“漢話”來理解、表述的,或以“鄉談話”與“漢話”相互傳譯、混合的文化與知識體系。這也是羌族與許多中國西南少數民族的重要族群特質之一。因此以“漢話”采訪所得資料,可以適當地代表當地的本土觀點。相反地,堅持以“原住民語言”來了解本土社會與文化的人類學傳統,在“羌族”這樣的人群社會中不但無法進行,而且也容易導致將一“民族”范準化、刻板化。

所有的田野錄音都轉錄為漢字。基于我對口述資料之社會記憶本質的認識,我認為研究者在回憶、刪削一段報告人的“口述”時,很難避免本身各種主觀偏見所造成的誤差。這便是為何我以錄音來記錄口述記憶,并將它們逐字、逐句轉為文字。因此,本書所引的口述資料或有語法混亂、文句不銜接現象,或引文中會出現些罕見的語詞,我都盡量附注說明。大量引用這些口述錄音資料,也是本書的特色之一。我認為這樣的民族志表述、書寫,可以引領讀者進入一個本地人與作者,或本地人與讀者之間的中介文化認知場域。在此場域中,作者與讀者因認識本土社會文化,而認識我們己身所處的社會文化。相反地,認識我們的社會文化,也可幫助我們認識本土之社會與文化。

本書所涉及的另一種“田野”,是在文獻中所作的“田野”。我將各種文獻,當作是報告人以文字展現的社會記憶,或如前所述,一種文本與表征。無論是漢晉時期華夏對西羌的歷史與文化描述,或是近代歷史與民族學者對羌族歷史與文化的論著,或是當代羌族知識分子對本族歷史、文化的書寫,都被視為在某種社會情境下人們對“他者”或“我群”的選擇與建構性描述。古今華夏或中國人以及羌族,這些書寫主體自身之認同及認同變遷,反映在他們對“我群”與“我群邊緣”的描述與論辯之中。因此通過這些文獻,首先,我們得以分析、探討文字記載中的人、事、時、地、物所交織而成的歷史與社會“事實”;其次,產生這些文字社會歷史記憶與敘事的“情境”——各層次的社會認同體系與相關社會權力關系——以及此“情境”在歷史中的延續與變遷;最后,結合對文本在現實社會中作為一種“論域”(discourse)的人類學田野觀察,我們可以探討這些古今文本如何成為一個動態的社會記憶,被人們夸耀、爭論、否定、修飾、復制,進而影響社會認同與區分體系及其變遷。


1 這也就是羅伯特·達恩頓(Robert Darnton)所言:“當我們無法理解一個諺語、一個笑話、一個禮儀或一首詩時,我們知道自己已觸及到某些東西。由一個文獻最晦澀的一面著手,我們或可以揭露一個相異的意義體系,以這樣的思考途徑,甚至可能進入一個陌生而美妙的世界。”見Robert Darnton, The Great Cat Massacre and Other Episodes in French Cultural History, New York: Basic Books, 1984, p.5。

2 R. A. Gould, Living Archaeology,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80, chapter 6-9.

3 Renato Rosaldo, Culture and Truth: The Remaking of Social Analysis, Boston: Beacon Press, 1993; Scott Michaelsen & David E. Johnson eds., Border Theory: The Limits of Cultural Politics, Minneapolis: University of Minnesota Press, 1997; Elazar Barkan & Marie-Denise Shelton eds., Borders, Exiles, Diasporas, Stanford: Stanford University Press, 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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