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刻板印象:我們為何歧視與被歧視
- (美)克勞德·M.斯蒂爾
- 5969字
- 2021-12-03 15:41:11
“第二點猜想”:女性數學能力實證測試
雖然我們堅信,女生在數學測驗中表現欠佳的原因是她們在負面標簽的影響下背負了要為自己正名的沉重壓力。然而出于嚴謹考慮,我們不能排除的確還存在另外一種看起來合情合理,起碼是極具干擾性的說法,即女生們的成績欠佳可能恰恰印證了女性在數學能力方面的天生不足,只不過這種不足在她們面對高難度測試的時候暴露得更加明顯而已。
在20世紀80年代早期,心理學家卡米拉·本博和朱利安·斯坦利曾圍繞“數學學習中的性別差異”這一課題展開了一系列的大型研究,并將相關的成果發表在象征著學術權威的《科學》雜志上。有趣的是,他們的研究模式與我們的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他們的思路同樣是選取數學能力很強的學生,具體來說,他們挑選的是八年級的男女學生,他們處于同一課程進度,并且數學成績在針對八年級的標準化測試中名列全校前3%。然后他們也讓這些孩子參加數學測試,測試題目則來自SAT考試中的數學部分,這對于八年級的孩子來說顯然是非常困難的。他們的實驗結果也與我們的類似,即女生的成績明顯低于男生。鑒于這些孩子們在接受測試前都經過了嚴格的挑選以確保他們在數學能力和學習進度方面處于同一水平,本博和斯坦利于是不得不做出一個艱難的論斷:女生的成績欠佳或許證明了女性在數學能力方面存在某些生理缺陷,而這些缺陷在她們面對難題時便會充分暴露出來。
我們的社會總是樂于將各種問題的原因歸咎到基因層面,從酗酒到多動癥,再到幸福感等。將數學成績上的性別差異以及我此前提到過的運動表現上的種族差異等統統歸結為基因問題,看上去是如此地順理成章,而我們又是如此地趨之若鶩。一個真實的案例是,2005年1月,麻省理工學院舉辦了一場題為“女性在科學界的地位”的研討會。會上,時任哈佛大學校長的勞倫斯·薩默斯在演講時提及:
無論是本次會議上發表的論文,還是相關的歷史文獻都顯示女性從事高端科研工作時的表現(與男性相比)存在明顯差距。對于個中原因,我做了以下三點設想:第一,從事高端科研工作需要承受極大壓力;第二,天資差異在高端科研領域體現得更為明顯;第三,研究過程中出現了一些社會性因素以及歧視。而以上排序同樣也體現了我對于三者重要程度的理解。
正當薩默斯校長滔滔不絕時,麻省理工學院的著名生物學家南希·霍普金斯突然起身離場以示抗議。隨后現場嘉賓開始針對薩默斯拋出的所謂“第二點設想”究竟居心何在展開激烈的爭論,場面頓時陷入一片混亂。數小時后,媒體開始介入報道這次騷亂,同時對薩默斯演講時在場的與會者們進行了采訪。接下來的幾天中,大量的報紙專欄、電視報道、廣播脫口秀、時事評論節目等都對薩默斯的演講以及由此引發的支持者和抗議者之間的論戰予以了高度關注。很快便出現了要求薩默斯校長辭職的呼聲,哈佛大學內部的抗議活動在持續了數周乃至數月的時間后勢頭仍然不減。同年3月15日,哈佛大學文理學院的師生以218票對185票通過了對于薩默斯校長的不信任投票。雖然在哈佛董事會(掌控哈佛大學的決策層)的力挺下,薩默斯勉強頂住了這次不信任投票的壓力,不過僅僅過了一年,為了避免再次遭到不信任投票,薩默斯最終還是選擇了辭去校長職位。與此同時,他就任期間的其他一系列問題也開始陸續曝光,進一步加劇了大眾對于其領導能力的質疑,不過大家公認的是,導致薩默斯下臺的導火索主要還是他在那場演講中輕描淡寫地提到的“第二點設想”,也即在數理科研成果方面呈現的性別差異本質上來源于不同性別在數學能力上的基因差別。
我和史蒂文當然不會支持用基因原因解釋數學能力上的性別差異。我們堅持將造成這種差距的原因更多地歸咎于“負面標簽”這一長期以來被嚴重低估的效應。不過我們也很清楚,在薩默斯校長的鬧劇發生以前,基因觀念就早已滲透在我們的文化血液中。同時,對于我們的實驗結果來說,基因原因的確是一個可能的解釋。因此我們必須對它有所提及。
對于我們手上這個還處在萌芽狀態的實驗來說,現在到了一個關鍵的時刻。我們仔細挑選出了數學能力同樣優秀的男生和女生,然而測試結果卻顯示女生的表現不如男生。對于這樣一個經典的學術表現欠佳的問題,我們面臨著兩個截然不同但各有道理的解釋。我們自己持有的觀點是,在接受高難度數學測試時如果遇到難題,女生會擔心自己的表現會坐實或者被別人視作坐實對于女性數學能力缺陷的偏見,這種擔心轉而會影響到她們的最終成績。這就是我們對于負面標簽這一“毛領子”是如何影響數學成績所做的解釋。
另外一種解釋則非常簡單直白,那就是女生的數學成績欠佳是由女性自身因素造成的,比如女性心理素質脆弱,或者是與薩默斯的“第二點設想”類似的一些原因。
所以我們還需要通過實驗證明究竟哪種解釋是更可取的。將兩個對立的觀點擺到同一個實證檢測中進行驗證,這可以說是科學研究中非常有趣而又令人緊張的環節了。很顯然,實證檢測的質量越高,得出的結論就越明確。而一個明確的結論對于我們的這次實驗來說意義深遠,它將驗證我們所做的早期研究是否真的觸及了一個此前一直未被揭示的影響因素——一個由美國國內環境中的性別偏見所引致的身份條件作用。當然,也有可能結果只是證明了女性長期以來在數學方面的天生缺陷在高難度的測試中更容易暴露出來而已。由此可見這是一次充滿風險的實驗。
話說回來,我們應該如何開展實驗呢?
我們在構思實驗的過程中注意到了一些與我們所秉持觀點相關的額外信息。我們認為,對于積極上進的女生來說,在面對高難度的數學測試時,她們會在刻板印象的影響下產生為自己正名的壓力。而這種壓力是在測試過程中普遍存在的,一旦遇到解題困難(這在高難度測試中幾乎不可避免),那么當事人會在潛意識里將刻板印象的內容與自己的處境建立聯系,壓力便隨之而來。這就意味著,只需要讓那些對數學學習充滿積極性的女生們接受高難度測試便可以讓她們自然而然地感受到壓力,整個過程無須借助任何外力。這在實驗環境中如此,在現實生活中應當也是如此。
因此,設計一個高質量實驗的難點不在于尋找某個外力用以在測試中對女生們施壓,而在于如何采取額外措施摘掉女生們脖子上的“毛領子”,也即消除負面標簽影響,從而緩解她們在測試過程中的壓力。
如果在成功緩解壓力后女生們的成績有所提高,那么就可以反證她們此前的成績欠佳就是由這種壓力引起的。
不過應該怎樣才能讓女生們的壓力得到緩解呢?
我們首先想到的是向她們宣傳有關女性在數學能力方面的刻板印象是錯誤的。如果她們不再相信這種刻板印象,那么應該就不會刻意地想要為自己正名。但后來我們意識到,即使她們自己不相信這種偏見,我們也不能向她們保證普羅大眾也都不相信這一套,因此她們可能還是會擔心自己表現不好的話就會加深外人(包括研究人員)對她們的偏見。
在經歷了又一番焦躁不安后,我們想到了一個簡單的辦法,那就是將社會對女性數學能力的刻板印象與數學測試成績之間的關聯進行切割。我們可以告訴女生們:“你們可能聽說過女生在參加高難度數學測試時的成績不如男生好,不過情況在我們這兒就不太一樣,在我們的特殊測試中,男生和女生的成績通常都差不多。”(在正式的實驗中我們大致也是這么說的。)
這一說辭非常簡單,但是它卻改變了女生們在測試中遇到難題時的心態。這時她們不會將遇到的困難與自己的女性身份聯想到一起,因為這場“特殊測試”并不是在研究女性特質,或者說并不是在研究性別問題,所以她們正在以一個與男生平等的姿態參加測試。那么當遇到難題時,她們只會覺得是自己個人的數學能力還有待提高,而不會將困難歸咎于自己的女性身份。
就這樣,通過對測試說明做出某些改動,我們便可以成功地驅除掉那些在數學考場上廣泛困擾女生們的基于性別的身份條件作用。
于是我們確定了實驗方案。仍然是和之前一樣的實驗形式,我們在密歇根大學內招募數學能力優秀的男女學生,讓他們依次單獨接受高難度的數學測試,而為了讓某個特定組別中的女生們不受負面標簽效應的影響,我們會采取剛才提到的辦法抹掉實驗中的性別色彩。
如此一來我們便做好了萬全的準備,終于可以在同一個實驗場景中讓兩大對立觀點進行正面交鋒了!如果那些被我們從負面標簽效應中解放出來的女生們在測試中的表現與男生處于同一水平,那么就說明負面標簽效應此前的確拉低了女生們的成績,因此這種壓力會對女生們的數學成績造成嚴重影響。但是如果在壓力得到緩解后女生們的表現仍然沒有起色,即如果她們的成績仍然低于同水平的男生,那么就只能說明負面標簽效應并不是一個決定性因素,我們此前的發現實際另有原因,可能是因為女性的社會定位,也可能是……薩默斯的所謂“第二點設想”。
在當前這個實驗節點上,我和史蒂文還考慮不到更高層面上的意義,我們只知道這次的實驗充滿著不確定性,對此我們滿懷激動,同時又緊張不已。
就這樣,我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完成了實驗,而實驗結論則是確切而又驚人的。在明確知曉測試成績存在性別差異的組別中,女生在負面標簽效應的影響下,測試表現仍然弱于男生,這與先前的實驗結果一致。然而,就在被我們特意提示測試成績不存在性別差異的那個組別中,女生們不必承受為自己的性別正名的額外壓力,而她們的測試成績竟然和同水平的男生一樣高了,她們的低迷狀態消失了!①
毫不夸張地說,這些研究發現使得我們的整個科研生涯都發生了改變。這是我們所構建的“負面標簽效應理論”首次得到實證研究的驗證。實驗證明負面標簽效應的確足以影響到女性在數學學習過程中的普遍感受,尤其是在她們試圖挑戰自身極限、破解負面標簽壓力屢屢受挫的時候。這些發現同時也表明,女性在數學方面的弱勢狀況可能并非如人們想象的那般無可救藥。其實只需要設法移除那些長期困擾女性的負面刻板印象風險,便可以顯著改善她們的數學成績,正如在簡·埃利奧特實驗中,只需要摘除學生們的“毛領子”便可以改善他們的表現一樣。
目前,我們對于以上研究發現還未能形成一套全面的解釋,后文還會就此進行更多探討。同時,我們對于這一成果的推廣也持謹慎態度,譬如我們不能籠統地認為,只要移除了負面標簽效應便可以解決所有數學學習方面的性別差異。畢竟參與我們實驗的男女學生們都是經過精心挑選的,他們在數學能力和學習積極性方面都相差無幾。然而現實生活中更常見的則是在能力和熱情方面有千差萬別的男女學生之間的比較,他們接受的教學進度不同、對數學的興趣不同、在不同的成長階段受到負面標簽影響的程度也不同,因此我們可以在某些特定場合下通過移除負面標簽效應改善性別差異,但這并不意味著這一藥方可以包治百病。
除此之外,這次的實驗成果讓我和史蒂文更加明白,我們要繼續努力,將這樣一種可能對女性從事數學相關活動產生非常不利影響的重要現象剖析得一清二楚。
研究顯示,隨著女性在數學研究的道路上走得越發深入,她們就越發難以堅持下去。這其中有很多原因,譬如女性的社會角色定位、對女性從事數學研究的歧視,抑或是對她們數學能力的期待值較低等。而我和史蒂文發現了另一種可能的原因,即在不斷挑戰更加高階的數學成就之路上,她們在打開每一扇新世界的大門前,總難免會經歷一段黎明前的至暗時刻,而每當此時,她們便會越發擔心自己的表現坐實了(或是被視作坐實了)社會針對她們數學能力的強烈質疑。這種內心的焦慮使得她們本就艱難的研究道路變得更加崎嶇陡峭。
而正是這一發現改變了我們的研究生涯,也照亮了我們的前進之路。
不過必須承認的是,我們的觀點并非主流。我們的研究成果來自一步一個腳印的調研,包括我與學生們的談話、搜集分析反映學業問題的相關數據,以及我們開展的關于女性數學能力的實驗等。這些調研內容看似零散,但卻具有高度的內在一致性。即便如此,我們所提出的“針對群體(譬如針對女性數學能力)的刻板印象所產生的巨大破壞力,足以令擁有杰出數學能力的女生在數學標準化測試中表現欠佳,甚至還可能會動搖她們堅持數學學習或研究的信念”這一觀點仍未得到廣泛的認可。
我們研究成果的另一個獨到之處在于,它明確指出刻板印象的影響即使在沒有任何惡意(譬如沒有任何心懷偏見的人士在場)的環境中也會存在。舉例來說,參與我們實驗的女生都是在房間里單獨完成測試的,她們沒有理由認為實驗的組織者是在針對女性。不過她們對整個社會的文化環境一清二楚。她們了解在這樣一種文化環境中,人們普遍認為男性的數學能力比女性強;她們也明白自己的測試表現很可能會印證這一觀點。這些思緒串聯在一起產生了疊加效應,使得她們的心情和注意力受到嚴重干擾,從而最終影響到她們的測試成績。
還有就是,我們的研究成果并沒有得到廣泛的采納。大量文獻對“女性很難在數理科學領域躋身尖端行列”的原因做了各種剖析,但我們的觀點卻未被收錄其中。我們也會利用各種會議的機會闡述這一不斷完善的觀點,大家對于“移除針對女性數學能力的負面標簽效應便可以大幅提高女性數學成績”的發現很感興趣,至于我們對此的解釋則顯得過于另類而很難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而且他們會自行尋找原因,他們會問道:“可不可以這樣認為,女生本來對自己數學成績的期望值就不高,而當她們被難題卡住時,她們的這種‘低預期’就‘自行兌現’了呢?”我們并不是沒有考慮過這種可能性,但這種解釋根本說不通,因為我們只會挑選那些在數學方面上進心很強的女生參加我們的實驗,她們在數學方面一直表現不錯,更重要的是當她們得知測試結果不存在性別差異后,同樣是可以取得不錯的成績的。如果說女性的數學成績不佳是因為在遇到解題困難時,她們對于自身的低預期便開始自行兌現的話,那么即使告知女生們測試結果不存在性別差異,她們的成績也不會得到改善才對,然而實際情況并不是這樣。
我們認為自己的理論是別具一格的。此外我們還意識到,我們目前的工作更多的還是在排除錯誤選項,但對于真實原因的探究做得還不夠。仍然還有大量的問題有待解答。比如這種壓力是通過何種途徑對個人表現產生負面影響的?是通過損傷記憶力還是增加額外的認知負擔,抑或是從心理層面產生破壞?它是否只會影響到那些在乎自己表現的人?它是否只會影響女性在數學方面的表現,還是說其他群體在其他場合中都有可能被影響到?通過付出更多努力能夠克服這種壓力,還是說反而會讓情況變得更糟?學校和老師們是否可以做些什么緩解這種壓力?對于個體來說,有沒有什么辦法能夠實現自我解壓?
我們會對所有這些重要的問題適時開展研究和解答,不過在目前這個時間點上,受合作條件所限,我的關注點又再次返回到少數族裔學生的學業問題上來。我們此前發現的影響女生數學成績的因素會不會同時也是導致少數族裔學生低迷表現的重要因素呢?
①本次實驗中最為接近現實生活場景的就是確信數學測試結果存在性別差異的那一組別的情況。在本次實驗中,我們向該組內的成員明確告知了測試結果的性別差異,不過后續的實驗證明這一步驟其實是多余的。即使在不被刻意提醒性別差異的前提下,女生們也會做出自行預判,所以她們在數學測試中的表現同樣會弱于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