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妙質微言世間少,終始如一見道真 ——深切懷念李學勤先生

劉 桓

(黑龍江省地方志辦公室)

我國著名的古文字學家、歷史學家、古文獻學家和考古學家,一代宗師、清華大學資深教授李學勤先生不幸因病逝世,已經過去九個月了,我還是常常想起先生。往事如煙,過去的一幕幕,猶如發生在眼前,讓我心生懷念之情。這不單是因為先生與我有師生之誼,以及先生對我家人的關心,還因為引領古文字、古史學界長達半個世紀的先生,在學術上長期通過論著對后學進行指引,我作學術研究,先生的著作就列入首先參考之列,一旦失去,天人永隔,無從請教,空蕩蕩真有追悔無及之感。先生這一學術巨匠的逝世,實為我國學術界無可彌補的重大損失。

一、矢志學術成領軍

關于先生在甲骨文研究方面的重要貢獻,我已經在《上下求索研甲骨,鑿破混沌解紛紜——李學勤先生在甲骨學方面的重要貢獻》一文談到了,唯因個人水平有限,能力不達,對先生的研究成就挖掘理解得不深,領悟、發現得不細,總結得也不夠全面,可能存在種種不足。但勉力為之,一時也難有更多的增益。“知人論事”之語源自《孟子》,這里不揣淺陋,想談談李先生作學問的學術環境和成長歷程,及對我的指導和幫助,兼及學術方面的一個爭論問題,聊抒己見,我覺得對于年輕學者是有借鑒意義的。

先生早年專研甲骨文,在圖書館刻苦自學起家。自參加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工作以后,學術環境發生的變化,對先生的影響是很大的。歷史研究所(以下簡稱“歷史所”)最初是由郭沫若擔任所長。郭沫若研究甲骨文、金文的同時,也努力學習馬克思主義理論,用來指導研究中國歷史,20世紀30年代就寫出《中國古代社會研究》這部具有開創性意義的著作,在歷史學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郭沫若用馬克思主義為指導,以王國維為新史學的開山,開始了我國古代史的創新之路。馬克思主義歷史學家侯外廬、考古學家尹達等前輩,各自都有顯著的成績,所以歷史所對于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理論研究極為重視,這在歷史所已經形成學術風氣。李學勤先生自己也曾經多次發表文章,介紹郭、侯、尹前輩的業績和影響。歷史所由于郭老的影響,特別以研究甲骨文見長,這一點李學勤先生也不止一次向我說過。指導思想明確,方向清楚,個人治學路徑可以結合自己的實際情況探索前進。其次,歷史所大師云集,例如以古史、古文獻(特別是《尚書》)的研究聞名于世的大師顧頡剛先生,在古史、古文字、古文獻(包括版本目錄學)有精深造詣的大學問家張政烺先生,專研甲骨文和商代史的學術權威胡厚宣先生,明史、版本目錄學大家謝國楨先生,精通明史和秦漢史的大家王毓銓先生,這些學問家形成的學術氛圍,自然不同凡響。不言而喻,對于年輕的李先生具有激勵作用,他很早就以刻苦鉆研聞名。

張政烺先生曾經說,歷史所有兩個天才,一個是李學勤,一個是馬雍。李先生天生絕頂聰明,有出眾的記憶力、領悟力。在以往的接觸中,說到學術界的新發現、古今著作、學術界的人物,先生都是張口即來,從來未見先生忽然忘記什么事或者什么人。“微言妙質”,就是指此。孔子說:“舉一隅不以三隅反,則不復也。”(《論語·述而》)這是就常人而言。我不想用“聞一知十”的夸張詞語形容先生,如果說先生的聰敏穎悟非一般人能及,我想大家還是同意的。以先生的素質,加之以異常勤奮,持之以恒地學習積累,難怪無人能望其項背了。我有時想,一般來講,當今學術界文章寫得好的文史學者還是有的;文章寫得快的文史學者,在當今使用電腦的時代,尤不乏其人;當代寫作文史文章數量很多、著作等身的學者,也并非沒有。可是像先生這樣,研究艱深的甲骨、金文、簡帛、古史、古文獻、考古以及學術史等學問,學術文章寫得既快又好,而且數量甚多,影響甚大,則海內尚未見可以比肩者。我記得前人自謙說:“無枚皋之敏捷,有司馬之淹遲”,司馬是漢代文學家司馬相如,司馬相如文章寫得慢,漢代枚皋則以文思敏捷著稱。而先生為文速度之快,不輸枚皋,能適應現代傳播學的需要,但是先生做學問,不單是快,尤其存真求實,重視質量,具有負責任的態度。他資料收集一絲不茍,寫作推敲又是字斟句酌,研究某一問題鍥而不舍,不厭其煩。先生的文章著作都在,不必由我多說,而且他一直推崇學術大師的精品力作,也反映了他的學術導向。例如,楊樹達的《積微居金文說》、容庚的《商周彝器通考》等,都是贊不絕口。先生之文常常包含新的學術信息,個人的獨到見解。清人龔自珍的詩說:“但開風氣不為師。”我認為先生有的文章兼有開風氣的意義。改革開放以來,先生出國交流的機會增多,見聞更多。

當然先生的成就離不開時代之賜,也有機遇問題。前人常用“地不愛寶”之語,形容地下出土文物的發現。自20世紀70年代以來,改革開放前后,祖國各地隨著考古工作的廣泛開展,甲骨文、青銅器、竹簡帛書陸續出土。甲骨文趕上了小屯南地甲骨、花園莊東地甲骨和周原甲骨的出土,青銅器則以殷墟婦好墓出土的器物、周原窖藏青銅器的發現為最。特別是簡帛的新材料,如郭店楚簡、上博簡、清華簡、馬王堆帛書、睡虎地秦簡等,新材料的出現令人目不暇接,必須要有人解讀。先生多年辛勤治學的學術儲備,適逢其時。70年代因殷墟婦好墓的發現,先生悟出歷組卜辭的時代必須提前;小屯南地甲骨著錄后,先生對甲骨分期分類有了進一步的認識。青銅器研究方面,先生投入的精力甚多,釋文、斷代新見迭出,一篇篇精品力作最后匯集成《新出青銅器研究》一書。1975年,云夢睡虎地秦簡出土后,包括先生在內先后有不少著名學者參加整理,《睡虎地秦墓竹簡》參加此書注釋、譯文和說明編寫的有多位學者,但最后定稿的是先生;有了考古發現的筮法,特別是馬王堆漢墓出土的帛書《周易》,先生才撰出《周易經傳溯源》;至于《東周與秦代文明》一書,更是結合文獻,搜集了大量考古資料寫成的。郭店楚簡、上博簡問世后,先生投入許多精力研究戰國楚簡,如《孔子詩論》先生與年輕學者往復討論,探討尤深。晚年專研清華簡,發現《尚書》逸篇,釋讀推介甚多,《初識清華簡》一書頗精彩。

先生常說,我最喜歡讀論文。這不是說他不喜歡讀專著,先生喜歡讀論文,也喜歡寫論文,這與他一直在學術前沿研究探索,攻堅克難,息息相關。先生自己除了寫出專著外,還先后著有多本專題論文集。例如,先生晚年治學,在從事夏商周斷代工程之后,又進行中華文明探源工程,以追蹤、探索三代文明為主,筆耕不輟,著作有《文物中的古文明》《通向文明之路》《三代文明研究》等書。先生的論文在材料上、在研究方法上、在學術視野上每每出新,富有創見,或解決某個問題,或新意迭出,具有啟發性,引導后學深入研究。學術界通常看重學術專著,然而某些平庸之作,根本無法與先生的論文相比,學術探討非同一層次,相去不可以道里計。先生矢志學術,“終始如一見道真”,“道真”,道藝(指學問)之真(道真,語出《漢書·禮樂志》)。先生在古文字各個分支領域和古史、古文獻方面均作出突出貢獻,引領后學,長達四十多年之久。我深信先生廣博的學識、精深的造詣和卓越的成就,必將在學術史上流傳不衰。

二、歷組卜辭斷代之爭論

關于歷組卜辭的斷代,可以說爭論由來已久。我研究甲骨文的時間不算短,不過因為我沒有專門研究甲骨斷代學,這方面下的功夫還不夠,有些看法不成熟,一直不敢輕易發表。對于歷組卜辭,如果按照過去董作賓先生的斷代,第一期武丁卜辭有婦好,第四期帝乙卜辭又有婦好。李學勤先生將原來第四期的武乙、文丁卜辭稱為歷組卜辭。1977年,李先生說:“‘婦好’墓的發現,進一步告訴我們,歷組卜辭的時代非提前不可。”(1)他從字體演變,卜辭的文例,歷組出現的人名好多與武丁、祖庚卜辭相同,歷組卜辭有些與武丁時的賓組或祖庚時的出組卜辭所卜事項相同,歷組卜辭的稱謂等方面,論證了歷組卜辭的時代。此后,在李先生文章的影響下,裘錫圭先生重新研究歷組卜辭,列舉出更多的材料,特別是歷組卜辭與武丁時的賓組或祖庚時的出組卜辭所卜事項相同的材料,加以論證,豐富了歷組卜辭時代提前說。(2)林沄先生也著文贊同此說,著重從字體分類等方面,進一步作了補充。(3)這些文章發表后,歷組卜辭的時代便出現爭論。1989年,李學勤先生在《殷墟甲骨兩系說與歷組卜辭》說:“歷組卜辭問題的提出,是在1977年,至今已有十年。贊成或反對新說的論著,陸續發表多篇,對促進討論的深入都有很多貢獻。”(4)此后,李學勤先生與彭裕商(5),還有黃天樹(6),對歷組卜辭的分期問題作了更為深入細致的研究。上個月我去安陽參加紀念甲骨文發現120周年國際學術研討會,發現現在歷組卜辭斷代問題的爭論還在進行。歷組卜辭屬于武丁(晚期)、祖庚卜辭,應該說這是一個重要發現,是甲骨文斷代研究的一個進展。我個人在甲骨卜辭的釋讀中,雖然斷代也參考卜辭分組分類,但對于分組分類有時用,有時不用。我以為甲骨斷代分期,終究不是最終目的,斷代分期是為了便于進行歷史研究。因此我常常結合典籍,考證古史,用“二重證據法”探尋解讀史事真相,同時也驗證甲骨斷代分期是否確當。這樣,我竟也發現歷組卜辭有屬于祖庚時期的確證。我在《甲骨文字考釋兩則》“一、釋摯”和《商史札記三則》的“三、為祖庚祈求疾虯(瘳)”中,都曾經征引“摯(致)大示祈虯(瘳)”“率小示祈虯(瘳)”的卜辭,如:

巳己貞:其拜虯(瘳)。

……大乙、大丁、大甲、祖乙、小乙、父丁……

弜拜

(《合集》32439)

丁卯卜,兄(祝)虯(瘳)在……茲用。

兄(祝)祖……

至小乙。

……用……

(《屯》1065)

又不既[虯]……

摯(致)大示虯(瘳)。

率(致)小示虯(瘳)。

(《屯》2414)

摯(致)大示虯(瘳)。

率(致)小示虯(瘳)。

(《屯》4233)

“祈虯(瘳)”(按,“虯”不能釋為“龍”)是祈求疾病痊愈,可見當時商王祖庚的病很重。

根據《禮記·曾子問》孔子引老聃的話:“天子崩,國君薨,則取群廟之主而藏諸祖廟,禮也。”“大示、小示”加在一起等于“群廟之主”,“致”和“率”作為動詞,是表示要請來大小示藏諸祖廟的意思。老子所述實為殷禮之遺。為該王而祈求先王大乙、大丁、大甲、且乙、小乙、父丁等大示,該王顯然非祖庚不可。這兩篇文章都收在《甲骨集史》一書中,我當時沒有采用歷組卜辭的分類,其實根據字體、辭例斷代也屬于歷組卜辭。祖庚病重隨即去世,這是一件大事,我又在《釋甲骨文葛并補釋仆、踣的一種用法》(《古文字研究》30輯)中論述了有“多君來吊”參加祖庚的葬禮的卜辭,屬于出組二類卜辭,這顯然是祖甲即位后安葬祖庚的卜辭。祖庚之后再也沒有名稱為“庚”的王,所以不存在異世同名問題。我這幾篇文章較為分散,但從祖庚病重到祖庚的葬禮,史事連貫,因果關系明晰,雖然沒有專門談歷組卜辭的斷代,實際從字體(干支、貞字、弜字等)看都是歷組卜辭,可知上舉歷組卜辭非屬于祖庚卜辭不可。歷組卜辭所反映的重要史事有二:一是命沚或伐召方;一是祖庚病重,為之祈求好轉,進行祭祀。如果說前者時代存在爭議,那么后者則明確無疑。近年來,對歷組卜辭斷代提前有不同意見的學者舉出歷組卜辭(《合集》32690、32617)存在“小乙—三祖—父丁”這一祭祀程序,認為小乙與父丁之間存在三祖,父丁是康丁,三祖是指孝己、祖庚、祖甲(7),所以歷組卜辭不應該提前;林沄先生不同意這一說法,認為三祖是賓組卜辭(《合集》2330、893反、930)的“三父”,他說:“陳夢家認為這里的‘三父’是指‘武丁前一世四王之三’,當即小乙的三位兄長陽甲、盤庚、小辛。到了祖庚時代,他們自然變成了小乙之外的‘三且’,不是很合適嗎?”(8)其實,在林沄先生的這篇論文發表不久,蔡哲茂先生就著文《殷卜辭“三公二父”試解》,文中列舉李學勤先生早年即闡明“三父”“三祖”的沿革關系,林宏明先生近年對此有進一步的研究,蔡先生說:“到歷組卜辭,即祖庚、祖甲時代將其父王武丁稱為父丁,親祖父還是稱為小乙,都是特別另外祭祀的;而非小乙一脈的陽甲、盤庚、小辛則合并一起祭祀稱之為三祖。至廩辛、康丁時期為這些比祖輩更高的旁系先王提出了稱號‘三公’。”(9)本文同意林沄、蔡哲茂先生的考證,茲謹就蔡先生所考略作申論。既然陽甲、盤庚、小辛是小乙之兄,為什么當時先祭祀小乙,而不先祭祀三祖呢?因為商代祭祀制度首先要區分大示、小示,大示、小示不僅受祭品有別,往往祭祀大示在先,小示在后,其例頗多。商代祭祀區分大示、小示,意在重視大示即直系先王,故處處優先,小示即旁系先王無法與之相比,所以排后。同輩的小示先王,即便是兄長,其受祭次序也要排在弟弟大示先王之后。論者謂歷組父丁類卜辭,有小乙、父丁連稱,祖乙、父丁連稱,毓祖乙、父丁連稱。(10)我認為三種連稱,都是一回事。這只能是祖庚(偶或延至祖甲)卜辭。祖庚卜辭稱小乙為毓祖乙,“毓(胄)”表示世次在后的直系先王(11),應是大示。若按另一種解釋,父丁是康丁,康丁的上一代便是孝己、祖庚、祖甲,合起來即三祖。但此種組合是否能夠成立,則值得討論。由于商代嚴格區分大小示,“三祖”中孝己可能未即位就亡故,故非大示,祖庚也不是大示,只有祖甲是大示,明確無疑。卜辭:

甲辰卜貞:王賓祖乙、祖丁、祖甲、康祖丁、武乙,衣(卒)亡尤。

《后》上20.5

從世次來看,祖乙即小乙,祖丁即武丁,祖甲就是武丁之子,又稱帝甲,顯然是大示,屬于直系先王。商代大小示區分嚴格,一般來講,這三人不能在一起受祭。祖甲卜辭記載兄己、兄庚同時受祭(如《叕》44,《南明》639、640等);康丁卜辭記載父己、父庚同時受祭的很多(如《粹》312、313、315,《寧》1.206,《南明》634等),可就是沒有大小示不分,孝己、祖庚、祖甲兄弟三人一起受祭之事。所以,依照殷禮,祭祀完康丁,就要祭祀大示祖甲,祭祀完祖甲,才能祭祀小示孝己、祖庚,這樣“三祖”就必然拆開,可見三祖指孝己、祖庚、祖甲這一組合,恐難成立。因此,從目前來看,歷組卜辭時代的下限,至多到康丁時期,尚未見到武乙時期的確證。因此,我認為李先生關于歷組卜辭的斷代主要部分是正確的。古人說:“好學深思,心知其意。”甲骨卜辭斷代研究,必須考慮到各個方面,既考慮到類型學,也注意到層位學,用綜合方法,特別是還要從史事方面進行判斷才能準確無誤。所以無論如何,李學勤先生關于歷組卜辭的斷代必須提前之說,經過裘錫圭、林沄等數位專家的補充與豐富,現在看來仍不可易,其中祖庚卜辭部分應該占相當一部分,至于歷組卜辭是否晚于無名組卜辭,因為我對無名組卜辭斷代未作系統研究,還是請甲骨斷代專家判定吧!

近些年來,因為研究上古年代學,我特別關注夏商周考古研究。考古學者注重類型學、層位學的研究,也非常注意研究考古遺物的文化特點,對不同地層出土的器物所反映的文化特點進行分析比較,以此作為斷代的重要憑據,當然是科學的方法。不過我認為,考古方面,一些歷史、年代學方面的復雜因素還應該考慮進去,夏代地層出不來商代器物,商初地層則極可能出現夏代器物(商湯伐桀獲得許多夏代寶物,夏代器物流行的亦應不少)。甲骨也是一樣,歷史和上古年代學的問題必須考慮進去,一個壽命較長、從事貞卜時間較長的人,他的貞卜甲骨的被保存與其所在考古地層相比,可能既有比較老舊的部分,也有與地層相一致的部分,倘若這點不考慮進去,只依靠地層作為唯一判斷標準,考古工作程序盡管符合科學,無懈可擊,可能因為結論不能完全反映客觀情況,還是會在斷代上出現一些失誤。凡事總是有常規,也有特例,也就是有一般性和特殊性。如果總是談一般性,不考慮存在特殊性,恐怕是不合乎客觀實際的。李先生考證歷組卜辭時代提前,具有卓見,應該說是比前人研究取得了新的進展。以上關于歷組卜辭的斷代的認識,可以作為我的《上下求索研甲骨,鑿破混沌解紛紜——李學勤先生在甲骨學方面的重要貢獻》一文的補充。

三、益我師恩永難忘

我是1978年考入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歷史系古典文獻專業的,導師是張政烺先生和李學勤先生。關于張政烺先生,我是1973年在內蒙古一個縣城中學任教時讀到《考古學報》刊登的張先生的論文《卜辭裒田及其相關諸問題》,開始逐漸了解張先生的。我入學后,當時已經進入高年的張先生身體尚好,唯授課不多,講的是歷代版本目錄學,分量較重,這是本屆歷史系研究生都要聽的基礎課程;還有關于《說文解字》的版本及研究,則是專門講給孫言誠、呂宗力和我三個本專業的研究生的。李先生曾經就張先生給我們講的版本目錄學課程作過兩次輔導,也是上課。隨后,李先生自己給我們講授的課則每周必上,量非常多,他系統講授了“甲骨學”十講、“青銅器(金文)學”與“戰國文字學”共十講,開了一個古文字學的基本書目,共有20多種書,包括主要的古文字學家郭沫若、唐蘭、于省吾、容庚、商承祚的專門著作,讓我們閱讀。先生對我們說:“其實人的一生讀不了很多書,但有些書必須精讀。”凡此使我獲益匪淺,聽課筆記至今我還保留著。記得第一次聽李先生的課,就感到那種深入淺出、自成體系,更兼真知灼見,可以引領人到學術前沿,是極少有人能達到的。特別是先生授課時循循善誘的態度,尤其使人感到親切,無怪乎吸引許多外單位的年輕學子,如北大的李家浩、中華書局的李解民等前來聽課。他授課時,在古文字釋讀方面,特別推崇唐蘭先生,說唐先生曾經說你們釋讀古文字都是一個字一個字地釋讀,我釋讀古文字是一串兒一串兒的。講甲骨文,特別提到胡厚宣先生,說張政烺先生曾經說過,歷史所里真正可稱甲骨文專家的只有胡厚宣先生。因為胡先生一生鉆研甲骨文。對金文訓詁,李先生特別推崇楊樹達先生的《積微居金文說》。李先生對當代學者的不同觀點,常說:“并世之人不論。”極少對人有所褒貶。先生上課,從來特別守時,沒有一次遲到。我有一次因為家事請假,感受到先生詢問時的嚴厲態度。先生對我十分關心,我原來自學英語,到研究生院以后,以為還有精力,就想多學一門外語,于是選了日語,聽了一段時間課。事為先生所知,他勸我還是把英語學好,不要旁騖,我就放棄了日語課,改學英語課。先生還向我們傳播新的知識。例如一次,先生出訪澳大利亞,回來后上課時告訴我們說,英語hifi就是高保真,國外很流行的,我當時聽了覺得很新鮮。在讀研究生期間,因為怕影響先生的研究,我請教先生的次數不多,但每次請教,先生都給予詳盡的解答,其中有一次請教甲骨文的問題,先生拿出郭沫若的《殷契萃編》來講解,還舉一些例子談甲骨分期問題,使我受到教益,我感到先生因材施教,特別有耐心。先生對我談起甲骨文釋讀,他說有的老先生一輩子釋讀甲骨文,也沒有釋讀出很多字來,擔心我搞釋讀趕不上前輩老先生。先生曾經出了商代周祭卜辭的課題,希望我們幾個學生來作,我也知道這一研究很有價值,值得去作,可惜那時因為一些事情分心,我實在無法進行這一研究,不得不放棄了,真是辜負了先生的一片苦心。后來歷史所常玉芝先生所作的并取得優異成績的研究,應該就是這一課題。學習期間,因為先生了解原內蒙古大學于北辰校長對我的推薦,又讀過我寫的幾篇未發表的文章,故對我以往的自學成績給予肯定,有一回他告訴我說:“張先生說劉桓很能想。”他還曾經對歷史所里的人說:“我這個學生現在工作都行。”

在我供職黑龍江之后,雖然從事地方史志工作,業余仍一直堅持進行甲骨文、金文的研究。其間或與先生通信,或開學術會路經北京時到歷史所拜訪先生。先生每次回信都對我堅持研究予以鼓勵;一次在京會面時,他根據我的學習環境建議,應該有所為有所不為。

記得1985年,先生應哈爾濱師范大學歷史系主任王明閣先生的邀請來該校講學,當時我正患感冒發燒,消息傳來,我和幾位知道李先生的同事商量,要去看望先生,并準備在單位住處招待所宴請先生。當時是讓本單位的暴洪昌聯系的,暴知道我患感冒發燒,見了李先生就說,劉桓感冒了來不了了,讓我請假。沒想到過一會兒,我和妻子金英就到了,見到李先生和師母,先生原以為我不來了,見到我們來了非常高興,也大為感動。隨后,接先生夫婦到我們單位(當時在光芒街招待所)。單位領導胡堤主任見到李先生也頗為興奮,問東問西,詢問了中國社會科學院的一些情況。宴請先生夫婦后,單位領導派車由我陪同送先生回住所。其間,路經市兒童公園,盡管時間短暫,先生對我在古文字方面進行什么研究,仍進行詳細了解,鼓勵我繼續努力。

后來我所寫的四本關于甲骨文及商代史的著作,即《殷契新釋》(河北教育出版社,1989年)、《殷契存稿》(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92年)、《甲骨征史》(黑龍江教育出版社,2002年)和《甲骨集史》(中華書局,2008年),每一本書的書稿都請先生過目,先生看到好的見解,都給予肯定。記得先生看過《殷契存稿》后,特別稱贊其中釋《左傳》少昊金天氏昧的那個甲骨文字的一篇,連說:“這篇好,這篇好。”每一本書的前面都有先生寫的序言,這些序言既有關于甲骨文商代歷史相關問題的概括總結或前瞻,使讀者能夠得到教益,也有對著者的肯定和鼓勵。序言涉及一些前沿問題的認識,寫得深入淺出,入情入理。先生在《甲骨征史》一書的序言中,特別談到商史研究權威胡厚宣先生,這反映了先生對我的期許,即要我學習胡先生專心致志地研究甲骨文,達到一個學術高度。還有一本書的序言,讀后感動了金英女士,使得她淚流滿面。可見先生寫這些序言,有真情實感,絕非應酬之作,對我的學術研究創新是寄予希望的。另外,1997年,我在單位面臨評正編審職稱,應單位要求有專家鑒定,我隨即寫信給先生,先生在百忙中幾天后就寄來寫出的學術評語,這樣我的有關材料齊全,評正編審才得以通過。

難忘的事情還有,1998年我去北京,當時先生正在從事夏商周斷代工程研究,我到所里拜訪先生。見面寒暄之后,先生就談到西周金文利簋銘文的釋讀,我簡略地談了自己的看法,可惜因為時間關系,交談沒有盡興。從中使我感到先生不恥下問的治學精神,是值得我學習的。在這里應該說,本來我不是沒有機會參加夏商周斷代工程,記得當時在北京師范大學開辦學習班,曾經也給我發來一份通知,本來可以有機會報名參加學習班,但是我考慮到單位工作離不開的實際困難,就放棄了這一學習機會。

還有,前些年在北京召開的一次古文字會,那次我在大會上宣讀甲骨文考釋的論文,次序比較靠前,我注意到李先生坐在前排,當我宣讀論文時先生還在座傾聽,我宣讀完之后,即看到他徑自起身離去。我不知道他是因為要了解我的研究進展還是看重我才這樣。2000年后的某年,先生有一次去黑龍江與黑龍江大學的人接觸,交談中談到黑龍江的人才,他還說到我,說劉桓就是一個人才。還有一次到重慶開先秦史學術會,有關人士詢問我的情況,他介紹說劉桓并不比別人差,就是缺少機會。這些情況都是我不在場,聽別人說的,但我相信都是真的。可視為先生對我從事古文字研究的一種肯定與鼓勵,總之,希望我的研究無論如何要堅持下去,不要半途而廢。

先生還特別關心我的研究資料問題,2000年之前,因為簡帛資料大出,我也想研究簡帛,歷史研究所謝桂華先生也誘掖我從事這方面研究,但那時因為客觀條件所限,許多資料一時看不到,因此寫出的文章有局限性。李先生為此事曾經詢問過我,后來發感慨說:“在東北,有人看不到書,有人沒有時間看書。”此后,我于簡帛雖然涉獵研習,除了《倉頡篇》以外,再沒有傾力研究簡帛,而以研究甲骨、金文和古史為多。

在我來到北京定居后,能夠有機會見到先生。由先生擔任領導的中國先秦史學會舉辦學術會,曾多次邀請我參加會議,使我得以了解學術動態和有一些學術交流的機會。先生70壽慶、80壽慶的活動我都參加了,并且都寫詩祝賀。在先生70壽慶時,我想到先生在夏商周斷代工程以來,一直努力進行科研,著述不輟,我的詩最后兩句為:“先生七秩猶壯年,再創輝煌情耿耿。”這是我發自內心的祝愿。隨后,我突然想到先生70歲,古人稱為古稀之年,畢竟年紀大了,仍然像年輕人那樣拼搏研究,身體不一定吃得消,我的詩未必妥當,所以我打電話給先生,通話時我問先生身體還行不行,先生知道我問的是實在話,還頗感動。后來見面時,先生告訴我,70壽慶我寫的詩,他還請人看過,說我的書法還不錯。我告訴先生,因為家父(雪魂先生)擅長作舊體詩,所以我也私下學作詩。80壽慶時,我頗有所感,寫詩道:

談經海內共推尊,授業析疑做領軍。

甲骨吉金及簡帛,古斑斕處見斯文。

先生不但對我的學術研究十分關心,對我的家庭生活和工作也很關心。有一次他對我愛人說,劉桓要是能去某某大學講古文字就好了,那里也需要人講古文字。后來建議我如果想到東北某大學任教,他可以推薦;又親自聯系煙臺大學讓我去講課,唯因此時哈爾濱師范大學中文系已經聘我,加之煙臺大學也還沒有發邀請函,所以我就沒有去煙臺大學講課,但先生的這份情我還是領了。我的妻子金英與先生和師母相處得很好,他們也很喜歡我女兒,幾乎每次見面都詢問一番。

總之,長期以來先生給予我的很多,而我回報的很少,甚至無以回報,唯有無盡的思念而已。先生辭世后,我曾經私下撰一聯,代表自己的心情,當時沒有示人,特抄之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微言妙質(12),從茲不聞,先生去矣。

甲骨金文,尚思請益,遺著長存。


(1)李學勤:《論“婦好”墓的年代及有關問題》,《文物》1977年第11期。

(2)裘錫圭:《論“歷組卜辭”的時代》,《古文字研究》第6輯,北京:中華書局,1981年。

(3)林沄:《小屯南地甲骨與殷墟甲骨斷代》,《古文字研究》第9輯,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

(4)李學勤:《李學勤集》,哈爾濱:黑龍江教育出版社,1989年,第98頁。

(5)李學勤、彭裕商:《殷墟甲骨分期研究》,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

(6)黃天樹:《殷墟王卜辭的分類與斷代》,臺北:文津出版社,1991年。

(7)劉一曼、曹定云:《三論武乙、文丁卜辭》,《考古學報》2011年第4期。曹定云、劉一曼:《四論武乙、文丁卜辭》,《考古學報》2019年第2期。

(8)林沄:《評〈三論武乙、文丁卜辭〉》,《第四屆國際漢學會議論文》,臺灣“中央研究院”,2012年6月20—22日。又,《出土材料與新視野》,歷史語言研究所,2013年。

(9)蔡哲茂:《殷卜辭“三公二父”試解》,《承繼與創新:漢語語言文字學國際研討會論文集》2012年12月17—18日,香港。又,中國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先秦史網站,2015年1月31日。

(10)劉一曼、曹定云:《三論武乙、文丁卜辭》,《考古學報》2011年第4期。曹定云、劉一曼:《四論武乙、文丁卜辭》,《考古學報》2019年第2期。

(11)裘錫圭先生認為“毓”乃“指世次居后的,也就是跟時王的血緣關系比較密切的某些先王”(見《論殷墟卜辭“多毓”之“毓”》,《中國商文化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98年)。我認為“毓”應該讀“胄”,可表示時王所出之祖,亦可表示時王所出之妣,血緣關系是最近的。劉桓:《殷墟卜辭中的“多毓”問題》,《考古》2010年第10期。

(12)微言妙質,王安石的《思王逢原》言:“妙質不為平世得,微言唯有故人知。”李先生名滿天下,與此詩王逢原(即王令)才華出眾,但不甚為人知不合,故本文不敢用此詩詩意,僅借用其詞語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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