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那天夜里,我沒有抒發(fā)如此笨拙的感觸,還違背了芭蕉翁的遺訓,非但沒有打瞌睡,還沉浸在雜談中,與大家相談甚歡,望著眼前最愛的小山似的螃蟹,把酒喝到更深露重。N君那位身材嬌小、干練大方的夫人,眼尖地看出我一心只顧觀賞那座小小的螃蟹山,怎么也沒有伸手去拿,猜測我定然覺得剝螃蟹太費事,于是動作利落地為我剝了殼,再把白皙肥美的蟹肉填回原本的殼內,外形漂亮得如同某種水果冰品。沒錯,就是那種叫作什么什么水果的、保持了果物原形并散發(fā)著清涼香氣的冰品。夫人接連為我剝了好幾只。這些螃蟹,我估摸著是今晨剛從蟹田海濱捕撈的新鮮貨,有著如同新采摘的水果般的清甜味道。我泰然自若地打破了此前立下的要對食物淡泊無欲的戒律,一連吃下三四只。這天晚上,夫人為每位客人都端上了可口的菜肴,豐盛得讓久居這片土地的人深覺驚喜。本地那幾位頭臉人物離去后,我和N君把酒桌從里面的客廳挪到起居室,繼續(xù)對酌閑談。在津輕本地,當登門道賀的客人散去,剩下的少數自己人會繼續(xù)聚在一起,吃余下的菜肴,隨意共飲。這便是所謂的“慰勞之宴”(日語發(fā)音為“atofuki”),或許在津輕方言里,這個詞讀作“后引”(日語發(fā)音為“atohiki”),是當地的鄉(xiāng)音。N君酒量遠勝過我,因此兩人都沒有酒醉胡來的困擾。
“說起來,你啊,”我深深嘆口氣,“酒量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呢。到底是我的師傅,倒也沒什么奇怪。”事實上,教會我喝酒的便是這位N君。這話可是一點不作假。
“嗯。”N君把玩著酒杯,神色嚴肅地點頭道,“關于這件事,我也仔細想過很久。只要你因喝酒誤事,我都會覺得是自己的責任,心里難受得很。不過,最近我在努力改變想法,即便我沒教這家伙喝酒,他也遲早變成酒鬼。所以呢,我根本不需要負責。”
“啊,你說得不錯。事實的確如此。你完全無須為此負責。太對了,你說得一點沒錯。”
不久,夫人也加入我們,于是話題轉到自家的孩子身上。一時氣氛融洽、其樂融融。言笑晏晏間,突如其來的雞鳴宣告天將拂曉,我大吃一驚,這才回到臥房休息。
第二日清晨,我剛睜開眼,便聽見青森市T君的聲音。他搭乘當日始發(fā)的巴士如約前來。我立刻起床。T君的到訪讓我安心不少,底氣十足。他還帶來一位青森醫(yī)院的同事,對方也喜歡小說。不一會兒,那家醫(yī)院的蟹田分院事務長S先生攜妻登門造訪。在我洗漱的時候,M先生也到了。他住在三廄附近的今別,是個喜歡小說的年輕人,聽N君說我到蟹田旅行,便帶著一臉羞澀的笑容趕來。M先生與N君、T君以及S先生似乎很早就已認識,大家即刻商量妥當,接下來便出發(fā)去蟹田的某座山上賞櫻。
觀瀾山。我照舊穿著之前那件紫色的夾克外套般的工作服,裹著綠色綁腿出門。可其實不用穿得如此正經。那座山在蟹田町邊上,海拔不足一百米。然而,從山頂望去的景色倒是不壞。那日陽光燦爛,云淡無風,遙遙可見青森灣對面的夏泊岬。此外,與這里隔著平館海峽的下北半島仿佛近在眼前。在南方人的想象中,東北的大海或許陰沉險惡、怒濤翻涌,而蟹田附近的海域,卻出人意料的溫和,水色淺淡,鹽分稀少,甚至隱約能夠聞到海潮的濕氣。因為有融雪匯入,這片海水幾乎與湖水無異。關于水深,由于涉及國防機密,或許還是不提為好。目力所及,海浪溫柔地輕撫沙灘。臨海不遠處架著幾張漁網,仿佛一年四季都很容易捕撈各種海產,比如蟹、烏賊、鐮柄魚、青花魚、沙丁魚、鱈魚、鮟鱇魚等。這座小鎮(zhèn)仍與從前一樣,每天清晨都有魚販拉著裝滿海產的板車沿街叫賣,大聲嚷著:“烏賊呀青花喲,鮟鱇呀青葉喲,鱸魚呀多線魚喲。”而且,這一帶的魚販只會用這樣的方式出售當日捕獲的海產,絕不會販賣前一天剩下的魚鮮。也許他們會把當日賣剩的活魚分送到外地去。因此,住在這座小鎮(zhèn)上的人,每日吃到的魚都是現捕現撈的。不過,若是碰上天氣不佳風浪太大,一整天沒法出海,鎮(zhèn)上連一條魚都見不到,大家會用魚干和山菜做飯。這種情況并非蟹田所獨有,外濱一帶的漁村,甚至不只外濱,再遠一點如津輕西海岸的漁村也是如此。
另外,蟹田也盛產山菜。蟹田雖臨海,卻擁有平原與山巒。在津輕半島東海岸,山丘依偎著大海。見不到太多平原,山坡上能開墾為水田與旱田的地方極為有限,因此,越過山脊居住在津輕半島西部寬廣的津輕平原上的人們,稱呼外濱這個地方為“山陰”(意為山的背陰處),不得不說,這個名稱多少包含著憐憫意味,可巧偏偏在蟹田這個地方,分布著不遜于半島西部的肥沃田野。倘若蟹田的居民得知自己被住在西部的那些人同情,恐怕會捧腹大笑。
在蟹田,有一條水量充沛的河川緩緩流過,那是蟹田川,流經之域覆蓋著廣闊的農田。這一帶無論東風還是西風都很迅猛,顆粒無收的年份也不少,只是不如半島西部的居民以為的那么貧瘠。站在觀瀾山頂放眼望去,水量充沛的蟹田川猶如蜿蜒長蛇,在它兩側,靜靜鋪展著立春后新開墾的水田。真是一片豐饒有望的景致。觀瀾山屬于奧羽山脈的支系——梵珠山脈。梵珠山脈自津輕半島的水源處一路向北延伸,直至半島盡頭的龍飛岬才沒入海中。一座座海拔兩百米到三四百米不等的低矮山峰綿延起伏,而大倉岳剛好青青蒼蒼地聳立在觀瀾山的西邊,與增川岳一樣,同為這條山脈的最高峰之一,但其海拔也不過七百米左右。“山不在高,有木則靈。”既然有頭頭是道地講出這句敗興之語的實用主義者在,津輕人就完全不必為當地山脈的低矮感到恥辱。這里還是全國屈指可數的扁柏產地。事實上,津輕引以為傲的古老名產,并非什么蘋果,而是扁柏。明治初年[58],美國人帶來樹種在當地試植,到了明治二十年代,又從法國傳教士那里學來了法式剪枝法,成就斐然,其后地方居民才開始嘗試蘋果栽培,而讓它作為青森名物馳名全國,則是大正[59]年間的事了。青森蘋果雖非東京的雷門米花糖、桑名[60]的烤蛤蜊那般輕薄淺俗,卻遠不及紀州[61]的蜜柑歷史悠久。
眾所周知,但凡提及津輕,關東、關西的人立刻會想起蘋果,而對扁柏知之甚少。這也難怪,津輕的群山郁郁蔥蔥,即便入冬依然枝繁葉茂,或許青森縣的縣名便是源自于此。很早以前,這里就被列入日本三大森林之一。昭和四年[62]出版的《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中曾有記載:“津輕大森林原本便是津輕藩主為信的遺業(yè),從那時算起,在藩府嚴格的制度管理之下,培育出今日蔥郁的山林,并被稱為全國造林模范區(qū)。天和[63]、貞享[64]年間,在津輕半島沿日本海岸分布數里的沙丘間植木造林,抵擋潮風,并助巖木川下游地區(qū)開拓荒地。其后,藩府承襲此項方針,大力發(fā)展造林業(yè),終于在寬永年間成功培育出屏風樹林,在此基礎上開墾出面積達八千三百余町步[65]的耕地。從此藩內各地頻繁造林,最終在藩內百余處植造了大型藩有林。到了明治時代,政府重視林業(yè)發(fā)展,青森縣的扁柏林為世人嘖嘖稱奇。此地木材適宜用作各種建筑土料,尤其具備防潮特性,木材產出豐富,搬運便利,被視為當地至寶,年產額約八十萬石[66]。”這份記載出自昭和四年,因此我想,如今當地的產額大約是那時的三倍左右。
上文是對津輕地區(qū)扁柏林的整體記述,不能將之視為蟹田這個地方的驕傲。然而,自觀瀾山頂遙望的蔥郁山巒,則屬津輕地區(qū)最葳蕤的森林地帶,方才提過的那本《日本地理風俗大系》中,刊載有蟹田川河口的大幅照片,照片旁標注的說明是這樣的:“這條蟹田川附近,廣植享有日本三美林之譽的扁柏國有林。蟹田町因此成為貨物運輸港口,相當繁盛。森林鐵道由此出發(fā),行過海岸,深入群山,每日將大量木材裝運回港。這里的木材以其品質優(yōu)良、價格低廉而聲名遠播。”由此來看,蟹田人確然應當為之自豪。再者,津輕半島的脊梁梵珠山脈不僅盛產扁柏,也出產杉木、山毛櫸、橡樹、桂樹、櫟樹、落葉松等木材,其山菜品類之豐富,更是廣為人知。半島西部的金木地區(qū),山菜品種同樣繁多,而蟹田郊外的山麓附近,實在很容易采摘到蕨菜、紫萁、土當歸、竹筍、款冬、薊菜、菌菇,等等。如蟹田町這般擁有水田和旱田,又不乏海味與山珍的小鎮(zhèn),想必會給讀者留下鼓腹擊壤、別有洞天的錯覺,但我從觀瀾山頂望去的蟹田町,其實散發(fā)著無精打采又缺乏活力的氣息。
寫到這里,讀者會發(fā)現我對蟹田極近夸贊之能事,即便接下來說它幾句壞話,我覺得蟹田的居民也不會因此氣得想要揍我一頓。蟹田人性情溫和。誠然,溫和是種美德,可要是居民將日子過得太閑散,令小鎮(zhèn)的氣質也同他們一樣柔和慵懶,那么旅人便無法安心了。我認為,若將目光置于城鎮(zhèn)的發(fā)展來看,物產豐饒未必全是好事,它反倒造就了蟹田町的老氣橫秋與孤寂沉靜。河口的防波堤筑造了一半便被拋棄,始終沒能完工;為蓋新家而整飭好的土壤赤紅的空地竟然種上了南瓜,毫無搭屋建房的跡象。站在觀瀾山上其實并不能將這些殘缺的景致盡收眼底,在蟹田,還有許多半途而廢的工程。我問N君,該不會是守舊人士在蓄意阻撓町政的積極推行吧?這位年輕的町會議員苦笑著回答,這點你就別問了,不提也罷。
我立刻醒悟過來,世間最應忌諱的是什么呢?是士族的商法與文士的政談。我對蟹田町政多嘴多舌的過問,只會招來專業(yè)町會議員嘲笑的愚蠢結果。這讓我立刻聯(lián)想到德加的失敗經歷。法國畫壇名匠埃德加·德加[67],曾在巴黎的某家歌劇院的走廊里,偶然與大政治家喬治·克列孟梭[68]坐在同一張長椅上。德加無所顧忌地對這位大政治家陳述自己長久以來懷抱的高遠政治見解:“假如我當上了總理,一定會深感肩負重任,切斷一切人情恩惠,選擇苦行者般的樸素生活,在辦公廳附近的五層公寓里租一間小小的屋子,只需要一張桌子和簡陋的鐵床。下班回來后,我會在那張桌子上繼續(xù)處理剩余的公務直到深夜。睡魔來襲時,連衣服與鞋子都不脫,倒床便睡。第二天早晨,剛一睜眼就立刻起身,站著吃雞蛋、喝湯,夾著公文包沖去辦公廳。我肯定會選擇這樣一種生活!”
德加口若懸河熱切激昂,克列孟梭一言不發(fā),只用無話可說似的輕蔑眼神頻頻注視這位畫壇巨匠的臉。德加察覺過來,對這樣的目光簡直無法招架。他感到十分汗顏,沒有對任何人提及這次失敗的經歷,直到十五年后,才悄悄將之透露給自己為數不多的友人中最為投緣的保爾·瓦雷里[69]。一個人竟然拼命隱瞞自己的秘密長達十五年!就這點來看,即便是傲慢不遜的名匠,遭受職業(yè)政治家不經意流露的輕蔑眼神,也會感到如坐針氈、痛入骨髓吧。我不由得在心底對他寄予無限同情。無論如何,藝術家談論政治,必為過失之本源。德加的失敗便是絕好的例子。作為區(qū)區(qū)一介貧窮文士,我還是贊頌觀瀾山的櫻花、謳歌津輕友人之間的情誼吧。至少這么做,不會招來禍端。
賞櫻前一日西風呼嘯,刮得N君家的障子[70]晃個不停。于是,我情不自禁發(fā)表了某條自以為是的“卓見”:“蟹田真是風之城。”結果看看今日,蟹田町就像在嘲笑前夜我的謬論似的,天高云淡,春陽和煦,平靜得一絲風也沒有。觀瀾山的櫻花正值花期,沉默淡雅地點綴在山間。用“爛漫”來形容卻是不那么恰當。花瓣薄薄,近乎透明,又纖弱又安靜,感覺更像以雪水浣洗后悄然綻放一般。花影幽微,莫可名狀,幾乎讓人以為是其他品種的櫻花,又讓人懷想起諾瓦利斯[71]的青花,或許這些櫻花有著與它一樣的風致。我們盤腿坐在櫻花樹下的草坪上,揭開便當套盒。都是N君的夫人親手做的料理。此外,大大的竹簍里盛滿蟹和蝦蛄,也有啤酒。我盡量矜持有度地剝掉蝦蛄皮,吮著蟹腿,用筷子夾套盒里的料理吃。那些料理中,有一道菜是在槍烏賊的體內塞滿透明烏賊卵,蘸了醬油烤熟,切片食用。我覺得這道菜最為鮮美。身為退役兵的T君,嘴里一邊嚷著好熱好熱,一邊赤裸著上半身站起來,開始做軍隊體操。他把手帕卷成頭巾綁在額上,黝黑的臉龐竟有些神似緬甸的巴莫[72]長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