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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津輕(6)

  • 津輕
  • (日)太宰治
  • 4805字
  • 2021-12-16 14:01:20

那一日,聚在一塊兒賞花的人,熱情程度各有不同,可是看上去仿佛都想聽聽我對小說的理解與想法。于是,他們問我什么,我便回答什么,并不多言其他。我嚴(yán)格遵循芭蕉翁的游歷戒律——“有問必答”,卻對他立下的更為重要的規(guī)矩視而不見——“毋揭他人短處,彰顯己身所長。世間最卑劣之事,莫過于嘲諷他人以夸耀自我”。然而,我終究做出了“世間最卑劣之事”。雖說芭蕉肯定也曾尖酸刻薄地講過其余門派俳諧諸人的壞話,可大約不至于像我這樣,明明沒有真本事,偏要做出橫眉怒目肆意批判其余小說家的淺薄行徑。我這種做法,既招人不悅又厚顏無恥。當(dāng)他們問及日本某位五十多歲的作家時(shí),我忍不住脫口回答,那人并不怎么樣。不知道什么原因,最近那位作家的舊作,讓東京的讀書人懷抱幾近敬畏的心情,甚至將他奉若神明,形成某種奇怪的風(fēng)潮:大家之所以坦言自己喜歡崇敬那位作家,不過是為證明讀書人高尚的趣味罷了。正所謂“偏袒至極,反竟害之”,或許那位作家也甚為困擾,苦笑不已。然而,我很早便見識過那位作家奇妙的氣魄,本著前文提及的津輕人的愚昧心態(tài),“抑或卑賤之人,僅依一時(shí)武運(yùn),夸耀威勢,拒不屈從”,而不愿表露欣喜,更沒有率性地跟風(fēng)附和。直到近日,重新閱讀了那位作家的大部分作品,我雖承認(rèn)他寫得不錯,卻并未從中尋出格外高尚的趣味,反倒認(rèn)為那種露骨得令人不快的薄情,正是他擅長的。他筆下的世界充滿吝嗇小市民裝腔作勢的一喜一憂,毫無意義。作品主人公偶爾會對自己的生存方式進(jìn)行“充滿良心”的反思,可就連這種描寫也帶著特別陳舊迂腐的味道。如此惹人生厭的反思,不做也罷。或許作者的本意是想遠(yuǎn)離文學(xué)性的青澀,結(jié)果越發(fā)深陷其中,弄巧成拙,顯露格局的逼仄狹隘。還有那些刻意營造的幽默詼諧,意外地散布于故事的多處細(xì)節(jié),卻因作者終究無法擺脫自我局限,繃著一根無趣的神經(jīng)戰(zhàn)戰(zhàn)兢兢,以至于讀者完全領(lǐng)悟不到笑點(diǎn)。聽聞有人將之評價(jià)為“貴族式文風(fēng)”,我覺得這種淺薄的批評簡直不可理喻,根本就是“偏袒至極,反竟害之”。我想,真正的貴族,即便儀容不整,也能豁達(dá)從容。法國大革命時(shí)期,當(dāng)暴徒們闖進(jìn)國王寢宮時(shí),那位法國國王路易十六[73]盡管是個昏君,依然哈哈笑著,當(dāng)場奪過其中一個暴徒頭上的革命帽子,毫不在意地往自己腦袋上一扣,高聲呼喊“法蘭西萬歲”。那些被熱血染紅眼睛的暴徒,竟然被國王與生俱來、不可思議的氣度感染,不由得隨國王一起高呼“法蘭西萬歲”,連他的一根手指都沒碰,老老實(shí)實(shí)撤出了寢宮。真正的貴族,便具備這樣一種天真無邪、不加矯飾的氣度。那些緊緊抿著嘴、把衣領(lǐng)扣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家伙,反倒在貴族的仆從里很常見。諸如“貴族式文風(fēng)”一類的形容,大家還是不言為妙。

那天,在蟹田的觀瀾山上一塊兒喝啤酒的幾個人大都對那位五十多歲的作家非常感佩,一個勁向我打探作家的情況。后來,我終于忍不住打破芭蕉翁的游歷戒律,沖口而出上面那番極不動聽的壞話。話一出口,我更加來勁,直講得眉飛色舞、蹙眉咧嘴,最終偏離原本的話題,奇怪地扯到“貴族式文風(fēng)”。在座諸人,沒有誰表示贊同我的見解,從今別來的M先生更是神情困惑地自語道:“我們幾個可從未提及愚蠢的‘貴族式文風(fēng)’呢。”他的模樣,看上去就像對醉漢的胡言亂語十分沒轍。其他人也面面相覷,笑容微妙而復(fù)雜。

“總體來說,”我的聲音近乎悲鳴,啊,我并非在說作家前輩的壞話,“千萬不可為男人的外表所騙。那個路易十六可是世所罕見的丑男哪。”我說得越發(fā)離譜了。

“但是,我很喜歡那個人的作品。”M先生偏偏立場明確地發(fā)表意見。

“在日本,那人寫的小說還算不錯吧?”青森醫(yī)院的H先生語氣折中地謹(jǐn)慎道。

我的立場越來越尷尬。

“這個嘛,倒也不是不好。嗯,還算不錯。可是,我人就在你們面前,關(guān)于我的作品,你們卻不置一詞,難道不覺得過分嗎?”我笑著說出心里話。

大家不由得微笑。見此情景,我得寸進(jìn)尺般滔滔不絕起來:“我的作品啊,雖然寫得一塌糊涂,但我這個人心懷大志。只因抱負(fù)太過沉重,導(dǎo)致現(xiàn)在走得磕磕絆絆。你們眼中的我呢,一定是一副愚笨無知、不修邊幅的模樣,只有我自己曉得,什么才是真正的氣度。我一點(diǎn)也不認(rèn)為,端出松葉形的糕點(diǎn),在青瓷瓶中插上水仙做裝飾,便是所謂的高雅。那才叫暴發(fā)戶的趣味,那才叫失禮。真正的氣度是什么?是在黑黢黢、沉甸甸的巖石上擺一圈潔白的菊花。花朵下面必是一方污穢不堪的大石頭才行。這才堪稱真正的高雅。你們還是太年輕了,以為把莖里穿有鐵絲的康乃馨插在杯子中的女學(xué)生做派,就叫藝術(shù)的高雅。”

這番言論簡直匪夷所思。“毋揭他人短處,彰顯己身所長。世間最卑劣之事,莫過于嘲諷他人以夸耀自我。”芭蕉翁的這條游歷戒律,是近乎嚴(yán)肅的真理。事實(shí)上,我這個人的確卑劣得很。由于這個卑劣的惡習(xí),我在東京的文壇始終只會讓所有人感覺不快,大家視我為骯臟愚蠢的家伙,敬而遠(yuǎn)之。

“唉,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兩手撐地,往后仰起身,“我的作品寫得實(shí)在糟糕。無論怎么辯解都于事無補(bǔ)。不過,你們好歹認(rèn)可我一下啊,怎么說我也能達(dá)到你們喜歡的那位作家十分之一的程度吧。就因?yàn)槟銈兘z毫不認(rèn)同我的小說,我才變得這么肆無忌憚、口無遮攔。你們快夸我?guī)拙淅病D呐抡f只有他的二十分之一也好。快夸夸我。”

眾人捧腹大笑。見他們笑得那樣開心,我才如釋重負(fù)。

蟹田分院的事務(wù)長S先生站起身,用久經(jīng)世事者所特有的仁慈口吻,勸解道:“怎么樣,我們換個地方再聊吧?”并說已預(yù)先在蟹田町最大的E旅館為大家訂妥了午飯。

我向T君使眼色道:“這樣做合適嗎?”

“沒關(guān)系。你就恭敬不如從命吧。”T君起身穿好衣服,“我們先前計(jì)劃過了,聽說S先生藏有配給的好酒,待會兒大家還想不客氣地多喝幾杯。總不能老讓N先生為我們費(fèi)心啊。”

我順從地依照T君所言而行。之前我不是說過嗎,有T君在身邊陪著,我便安心不少。

E旅館的店面相當(dāng)氣派,房間里的壁龕很講究,廁所清掃得干凈整潔。即便獨(dú)自前來投宿,也不會感到寂寞。大體上說,津輕半島東海岸的旅館比西海岸的更加高級,或許得益于往昔接待諸多他縣客人的傳統(tǒng)。過去人們前往北海道,必然會從三廄乘船出發(fā)。為此,這里的外濱街道從早到晚忙著迎送來自全國各縣的旅客。

E旅館的料理中也附有螃蟹。

“果然不愧是蟹田啊。”不曉得是誰感嘆了一句。

由于T君不喝酒,此時(shí)已率先開始吃飯。其他幾人先品嘗了S先生帶來的美酒,然后才用餐。S先生乘著醉意,語氣陶然地說:“我這個人呢,無論是誰寫的小說,都很喜歡,讀來也很有趣,嗯,人人寫得都很精彩。所以,我對小說家特別有好感。不管哪位小說家,我都喜歡得很。我的兒子已經(jīng)三歲了,將來我打算讓這小子去當(dāng)小說家。至于名字,我給他取名叫文男,漢字意思解釋為‘有文氣的男子漢’。他的腦袋啊,仿佛同你的腦袋形狀差不多。容我冒犯一句,正是像你這樣,頭蓋骨扁扁的形狀。”

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自己的頭蓋骨是扁的。關(guān)于自身容貌的各種缺陷,我以為此前已了然于心,卻從沒察覺連腦袋的形狀也很奇怪。莫非我身上還有許多缺點(diǎn),只是自己尚未發(fā)現(xiàn)?況且前一刻我才大放厥詞,講了別的作家的壞話,此時(shí)內(nèi)心忐忑得無以復(fù)加。

不想S先生越發(fā)來了興致,再三熱情地邀請道:“酒喝得差不多了,一會兒到我家去坐坐吧,意下如何?來吧來吧,稍微坐坐就好。也請順道見一見我老婆和文男。拜托啦,蘋果酒嘛,蟹田要多少有多少。請來我家喝蘋果酒吧,怎么樣?”

我十分感激S先生的好意,卻忽然對那句“頭蓋骨扁扁”的形容感覺沮喪。我想早些躲回N君家里,蒙頭睡一覺。倘若去了S先生家,恐怕不單是我扁扁的頭蓋骨,就連腦袋里的東西也要被一眼看穿,指不定還會招來言辭激烈的痛斥,一想到此,心情更加沉甸甸的。我像之前那樣,使眼色問T君意見。我做好了心理準(zhǔn)備,萬一T君說“你快去”,我只好義無反顧地赴約了。T君神情嚴(yán)肅地思索一會兒,說:“要不你就去一趟吧?S事務(wù)長平時(shí)幾乎不會喝得這么醉。他盼了很久才等到你的大駕光臨哪。”

我于是決定赴約,不再拘泥于他對我扁扁頭蓋骨的形容,我寧可將它當(dāng)作S先生風(fēng)趣的玩笑話。看來,一個人只要對容貌沒了自信,就會斤斤計(jì)較此類雞毛蒜皮的細(xì)節(jié)。或許不只容貌,如今我最匱乏的,是“自信”。

待我去到S先生家才發(fā)現(xiàn),在他身上,津輕人狂熱的待客本性已然暴露無遺,即便同為津輕人的我,也禁不住瞠目結(jié)舌。

只見S先生剛進(jìn)屋,便一疊聲地對他的夫人吩咐:“喂,我把東京的客人帶來啦。終于帶來啦。這位就是此前提過的太宰。打個招呼吧。快些出來拜會客人呀,順便把清酒拿來。哎,不對,我們剛剛才喝過清酒,那把蘋果酒拿出來招待客人吧。什么,只剩下一升了?也太少了吧!再去買兩升回來。等等,把曬在檐廊下的鱈魚干蒸一蒸吧。再等一下,得先用鐵錘錘軟和了才能蒸,不蒸是萬萬不行的。等等,你那種錘法怎么可以啊,還是我來吧。鱈魚干呢,是要這樣錘的,這樣,看見沒?啊,痛死我啦!嗯,就像這樣錘。喂,把醬油給我。鱈魚干必須蘸醬油的。還差一個杯子,不,差兩個,快拿過來。等等,用這只茶碗代替也可以。來,干杯,干杯。喂,再去買兩升酒回來。等等,把孩子帶過來見見客人。那小子將來能不能成為小說家,不如讓太宰來鑒定一番吧。怎么樣怎么樣,這顆腦袋的形狀,這里,果然是扁扁的吧?我就覺得和你的頭蓋骨形狀很像呀。很好很好。喂,把孩子帶到那邊去玩吧。實(shí)在吵得人頭疼。當(dāng)著客人的面,這么邋里邋遢的成何體統(tǒng)!和暴發(fā)戶的趣味沒什么兩樣!快點(diǎn)再買兩升蘋果酒回來。你看,客人都要溜掉啦。等等,你還是留在這里照顧客人吧。來,快給客人斟酒。蘋果酒就拜托隔壁大嬸去買吧。大嬸不是想勻點(diǎn)咱們家的砂糖過去嗎,就分些給她吧。等一下,砂糖還是別給大嬸了,咱們家的砂糖得全部送給東京的客人。記住啦,可千萬別忘了喲!全部,都要送給客人!先用報(bào)紙包一層,再拿油紙裹起來,纏好繩子才能獻(xiàn)給客人。怎么能放著孩子哭都不管呀,太沒禮貌了。和暴發(fā)戶有什么兩樣!貴族可不會是這副德行。等會兒,我不是說過嗎,等到客人要回去時(shí)再奉上砂糖也不遲嘛。來點(diǎn)兒音樂,音樂!放一放唱片吧。舒伯特、肖邦、巴赫,隨便哪位的都可以,快放音樂。等下,這是什么?巴赫嗎?停停停,簡直吵得人受不了。這還怎么讓人聊天呀!放點(diǎn)安靜的音樂吧。等等,菜都吃光啦。去炸點(diǎn)來。那蘸醬可是咱們家引以為傲的東西,就是不曉得合不合客人的口味。等一下,除了炸,再把貝殼蔬菜湯燉味噌蛋也端上來。這道菜出了津輕可就沒地方吃啦。對對,味噌蛋。味噌蛋最好啦。味噌蛋,味噌蛋。”

此處我的描寫,絕無一絲一毫夸張。這種疾風(fēng)怒濤般的待客方式,正是津輕人熱情好客的表現(xiàn)。鱈魚干是把大塊鱈魚肉于大雪中冷凍晾干后制成的,符合芭蕉翁清淡閑雅的品位。S先生家的檐廊下就掛著五六尾鱈魚。席間,他顫巍巍地站起身,隨便撈過兩三尾,用鐵錘亂敲一氣,還因此弄傷了左手拇指,然后跌坐下來,幾乎爬著給大家依次斟上蘋果酒。至此我終于搞清楚一件事,之前他形容我那扁扁的頭蓋骨,絕不是有意取笑,也并非幽默的玩笑。S先生仿佛發(fā)自內(nèi)心地尊敬有著扁平頭蓋骨的人,覺得那沒什么不好。津輕人的耿直可愛,由此可見一斑。

接下來,在他的連聲催促下,味噌蛋終于上桌。我想對一般讀者稍微介紹幾句這道貝殼蔬菜湯燉味噌蛋。在津輕,牛肉鍋和雞肉鍋分別被稱作“牛肉燉貝殼”和“雞肉燉貝殼”。我推測應(yīng)該是“貝殼燒”的方言發(fā)音[74]。這種烹煮方式如今已不多見,可在我小時(shí)候,津輕這里燉煮肉類,最常用到的食材便是體積較大的扇貝。或許從前人們固執(zhí)地相信用貝殼燉煮,可以熬出鮮美醇厚的高湯。總之,這是從原住民阿伊努人那里傳下來的遺風(fēng)。我們這兒的人都是吃這種貝殼燒長大的。而貝殼蔬菜湯燉味噌蛋,是將味噌和柴魚片放進(jìn)貝殼蔬菜湯里熬煮,放入雞蛋做成的一道家常菜。雖說是很原始的料理,卻是專門做給病人吃的。倘若生了病沒有食欲,可以把這道貝殼蔬菜湯燉味噌蛋淋在米粥上吃。這種吃法也是津輕所獨(dú)有。S先生怕是想到了這一點(diǎn),才連連催促他的夫人做這道菜讓我品嘗。我實(shí)在招架不住他的熱情,懇請夫人無須張羅,并說自己吃得太多,已經(jīng)很飽,隨后從S先生家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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