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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世界之芳

阿馬西亞

1470年10月10日,在距離黑海70英里1英里≈1.61千米。——編者注的內陸城市阿馬西亞(Amasya)的皇宮中,居爾巴哈(Gülbahar)可敦在奧斯曼帝國,可敦(Hatun)是對女性的敬稱。——譯者注在鋪著紫色天鵝絨床單和放著綠色刺繡枕頭的床上生下了一個孩子。根據當時的記錄,這個孩子出生于一個星期三的傍晚時分。與此同時,就在這座皇家居所的墻外,一個頭發蓬亂、蓄著大胡子、四處云游的蘇非派(Sufi)潛修者正在接受一小群信徒的朝拜,也吸引了越來越多好奇的旁觀者。此人對宮廷政治一無所知,也并非該城總督巴耶濟德的心腹顧問,甚至算不上總督的熟人。不過,他卻對人們講述著他看到的宮墻內的幻象。“今天,就在這座承載著繁榮的宮殿里,一個幸運的孩子,一個終將收獲幸福的天選之子將會出生,”這位潛修者預言道,“他的統治之光將照亮地平線,世上的居民都將嗅到他帶來的繁榮的芳香。他將接替他的父親成為君主和奧斯曼家族王朝諸領土的保護者。”Celia J. Kerslake, “A Critical Edition and Translation of the Introductory Sections and the First Thirteen Chapters of the ‘Selīmnāme’ of Celālzāde Mustafā ?elebi”(D. Phil. thesis, University of Oxford, 1975), 31a.如此大膽的預言在奧斯曼世界并不鮮見。形形色色的預言者和學者在帝國境內漫游,自稱了解別人無法獲知的現實與未來。這些以預言為生的人也時常預測下一位蘇丹的誕生,且總會有一些直覺來的時機恰到好處,讓他們時不時地能夠做出一些準確的預測,從而吸引他們的主顧再來惠顧。

不過,阿馬西亞這位蘇非的預言卻很快走向了一個與眾不同的方向。“他的身體是幸福的印記與好運的居所,”他繼續說,“他的身上將出現七顆預兆皇室命運的痣。因這七顆痣,他將擊敗與他為敵的七個邪惡的統治者,大獲全勝,然后凱旋。”

提到七顆痣并非偶然——“七”在伊斯蘭世界是一個吉利的數字。天有七重,《古蘭經》的第一章有七句經文,朝覲(Hajj)者要圍繞伊斯蘭教最神圣的圣地天房天房(Kaaba),也譯作“克爾白”,位于伊斯蘭教圣城麥加禁寺里的一座方形石殿。——譯者注轉七圈。最重要的是,數字“七”代表著世界的七個區域。當時的人們認為,整個世界分成七個區域,這算是地球擁有七個大洲的早期版本。因此,這個新生兒身上的七顆痣就象征著他將成為已知世界未來的君主。

在居爾巴哈最后一次用力之后——按照慣例,孩子的父親是不在現場的——她的喜悅替代了疲憊,喜悅的淚水淹沒了叫喊的聲音。她生了個男孩。這個將被取名為塞利姆的男孩,的確有七顆痣。

出生在阿爾巴尼亞的居爾巴哈,生來本是一名基督徒。從她如何成為巴耶濟德皇子的第四位妃子的故事中,我們可以一瞥奧斯曼帝國在15世紀——西班牙、葡萄牙、不列顛和尼德蘭這些跨洋帝國興起前的最后一個世紀——的世界里蒸蒸日上的顯赫地位。在15世紀,主要的大帝國往往統治著大片的領土,并控制著近海地區,但它們極少派遣海軍穿越大洋。中國、拜占庭帝國、馬穆魯克帝國、威尼斯和西班牙帝國雄踞亞歐大陸,美洲有印加帝國和阿茲特克帝國,非洲則有桑海帝國和穆塔帕帝國穆塔帕(Mutapa)帝國,15—18世紀統治今津巴布韋、莫桑比克和贊比亞部分地區的國家。——譯者注。在他們于1453年征服拜占庭帝國的首都之前,奧斯曼人作為崛起于東方的新貴,由陸路進入我們今天所說的中東地區,開始涌入拜占庭帝國、馬穆魯克帝國和威尼斯共和國控制的領土,這些國家都可以算是當時世界上的強國,但其實力比起中國和阿茲特克帝國還有數量級上的差距。阿爾巴尼亞只是夾在大帝國間的一小塊土地,是帝國霸主們來回爭奪的對象。

威尼斯人的帝國盤踞在亞得里亞海的北岸和東岸。他們發現,自己在阿爾巴尼亞的領地開始越來越多地受到奧斯曼人的侵襲。在奪取君士坦丁堡的幾十年之前,已經在安納托利亞站住腳的奧斯曼人渡過達達尼爾海峽來到歐洲,開始了擴張的新階段。奧斯曼人的軍隊穿過在拜占庭帝國脆弱統治下的巴爾干半島,深入到沿海的阿爾巴尼亞的崇山深谷之中。如果能擁有這一塊沿海地區,奧斯曼人的船只(無論是海軍的還是海盜的)就可以控制亞得里亞海和地中海其他部分之間的交通和貿易。當威尼斯人與拜占庭人還在爭奪希臘半島和地中海東部的控制權時,這一地區就是戰爭舞臺上的咽喉要沖。像他們常做的那樣,奧斯曼人與當地顯貴達成了協議,保證尊重他們的自治權并提供軍事保障。比起威尼斯人的統治,許多當地顯貴更愿意接受奧斯曼人的統治,于是同意以實物和貨幣方式向奧斯曼人繳納一部分稅賦。

在得到這些歐洲土地之后,奧斯曼人不僅日漸逼近奪取拜占庭首都君士坦丁堡這一最終目標,同時也獲得了進一步向信奉天主教的威尼斯人發動進攻的能力。誠然,奧斯曼人與威尼斯人之間的許多戰斗都發生在海上,但阿爾巴尼亞本身也是一個重要的陸上戰場。

隨著奧斯曼人在歐洲奪取了越來越多的土地,他們開始把被征服領土上的人民編入帝國體制之中,并發展出了一種名為“德夫希爾梅”德夫希爾梅(dev?irme),也被意譯為“血稅”。——譯者注的制度。他們擄走十幾歲的男孩,把他們帶回奧斯曼帝國的核心區域。這些男孩被切斷了與家人的一切聯系,并且皈依了伊斯蘭教。他們得到物質層面上的種種優待,學習軍事技藝,最終變成了奧斯曼帝國軍隊中忠誠且享有特權的中堅力量。通過這種方式,奧斯曼帝國創造出了一個忠誠的軍事精英團體。一些年歲稍長的巴爾干基督徒男性也會想方設法加入帝國的軍事體系,以獲得提高自己社會階層的機會。

據我們所知,居爾巴哈的父親就是一個為了加入奧斯曼帝國軍隊而皈依伊斯蘭教的人。他把自己的女兒送給蘇丹作為姬妾,借此進一步獲得了一些潛在的社會優勢。女兒倘若能為蘇丹生一個兒子,就會給他帶來難以估量的好處。居爾巴哈的父親甚至可以憧憬一下這樣的前景:成為奧斯曼帝國蘇丹的外公。對于一個在剛成年時只是個卑微的阿爾巴尼亞正規軍士兵的人來說,這可謂是令人驚異的命運轉折。居爾巴哈本人也能獲得十分可觀的回報。她不僅可以在宮殿里享受比在祖居的村莊里(在那里,她的主人就不會是一位皇子,而只是一位普通的丈夫了)舒適得多的生活,還有機會成為一位蘇丹的母親,從而成為全帝國最重要的女人,甚至也是全世界最具權勢的女人之一。這是因為,在這一時期,奧斯曼帝國蘇丹和皇子們的兒子并非由他們的正妻所生,而是由他們的姬妾所生。所有奧斯曼帝國蘇丹的母親都是像居爾巴哈這樣來自外國、通常是基督徒的奴隸。

初入皇子后宮的居爾巴哈或許害羞而且惶恐,但她會在其他姬妾的幫助下逐漸適應這里的新生活。不過,另一些姬妾會急于宣示自己在后宮里的地位,因而樂于讓這位年輕的女性在她的新生活里吃盡苦頭。從她后來的經歷中,我們可以推測,居爾巴哈很快就適應了她的新生活,并善加利用了她所得到的機會。

奧斯曼帝國皇室的生活充滿了疏離感。在他們發生肉體關系之前,17歲的居爾巴哈幾乎從未在后宮的庭院里見過巴耶濟德,但這位姬妾風騷美艷的名聲已經足以引起巴耶濟德的興趣了。這對主奴的交媾過程粗魯而且具有強烈的目的性,并沒有什么情愛的成分。蘇丹和皇子們只注重生出盡可能多的男性繼承人,以確保王朝與帝國的延續。畢竟,在那個時代,無論是分娩、戰爭還是疾病,都非常容易造成死亡。鑒于巴耶濟德已經有了三個兒子,居爾巴哈一定十分擔憂,即便她生下一個兒子,他也未必會得到父親的寵愛。奧斯曼蘇丹的幼子的命運大抵如此——人們會慶賀他的誕生,隨后,即便在最好的情況下,他也只能在享受錦衣玉食的同時被人冷落。

對于蘇丹和像巴耶濟德這樣的皇儲而言,擁有許多兒子也是一柄雙刃劍。留下一個兒子是每一位蘇丹的終極任務,畢竟奧斯曼血脈的斷絕會導致帝國的覆滅。但是,用最具達爾文主義色彩的觀點來看,奧斯曼的每一個男性后人本身又是對其父親的重大威脅,因為這些潛在的繼承者可能會過早地把覬覦的目光投向寶座。與此同時,對于他同父異母的兄弟而言,他是更為直接的威脅。有一句關于奧斯曼帝國的常見評論是這樣說的:“皇子之間無親情。”Franz Babinger, Mehmed the Conqueror and His Time, trans. Ralph Manheim, ed.William C. Hickman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78), 405.這些同父異母的兄弟們生來就彼此對立,要用盡手段去爭奪寶座,而他們的母親就是他們最重要的支持者。無論是從私人關系還是從政治角度來看,母子關系都是皇室里最為重要的關系。父親總是與兒子保持疏遠,而制度決定了兒子更可能將父親和同父異母的兄弟視作敵人,而不是親人,正如索福克勒斯筆下的人物一樣。

在奧斯曼帝國,繼承權的歸屬從來都不是顯而易見的。盡管長子通常可以繼承蘇丹之位,但理論上奧斯曼的任何男性后裔都可以坐上寶座。因此,蘇丹的繼承權問題往往會導致流血事件。蘇丹本人或許會更青睞某個兒子,但他的青睞并不能保證任何事情。對巴耶濟德和他同父異母的兄弟們來說是如此,對巴耶濟德的兒子們來說也是如此。因此,巴耶濟德傳給他十個兒子的不僅有杏仁形的眼睛,還有手足相殘的宿命。他們的母親也會發揮推波助瀾的作用。最終取勝的那對母子將得到皇宮,而那些在競爭中落敗的兒子將被殺掉。他們的母親不僅會失去自己的孩子,也會失去自己作為皇子的母親所擁有的一切名望與財富,更不要提在成為蘇丹的母親之后所能得到的一切了。對這些女人來說,她們最好的命運也就是被放逐到奧斯曼帝國的前首都布爾薩的宮殿里,在這座專供死于非命的皇子的母親居住的皇家養老院里被人遺忘,了卻殘生。顯然,沒有哪位皇子和他的母親會渴望這樣的命運。

奧斯曼帝國的后宮如同一座完美的試驗場,孕育著適應這個時代無情且慘烈的政治斗爭的未來蘇丹。奧斯曼帝國的領袖必須狡詐無情,同時又是出色的戰略家,如此才能勝過他的對手,無論他們是威尼斯人、薩法維波斯人還是匈牙利人,抑或他自己的兄弟和兒子。奧斯曼人相信,那個在后宮里勝過其同父異母兄弟的皇子,一定也最適合統治奧斯曼帝國,維持其在世界地緣政治版圖中最強者的地位。

一位姬妾一旦生了兒子,她與蘇丹之間的性關系就停止了。這是一個十分簡單的等式:一個女人,一個兒子。在阿馬西亞的后宮里,每一對母子都有自己的居所,但他們每天也可以在后宮的走廊與大廳中遇到其他人。像居爾巴哈這樣的女人可能會成為未來蘇丹的母親,這一地位給她帶來了責任與利益、機會與風險。皇室母親最重要的目標就是要讓兒子存活下來,其次是保證他能接受符合皇子身份的教育。在阿馬西亞的早年歲月中,早熟的塞利姆學習了奧斯曼土耳其語(帝國政府使用的語言)、阿拉伯語(《古蘭經》的語言,也是學習宗教知識的鑰匙)和波斯語(文學與詩歌的語言)。作為皇子,他還要學習射箭、醫學、皇家敕令寫作和狩獵。與此同時,居爾巴哈和她的隨從們還要教他如何祈禱、穿衣,并教他符合未來蘇丹身份的行為舉止。因此,這座裝飾陳設之奢華遠超普通人想象,時常成為幻想與傳說的對象的后宮,其功能實際上更像是一座學校,而非宮廷。

塞利姆出生的時候,巴耶濟德已經在阿馬西亞做了16年總督。Gábor ágoston and Bruce Masters, eds., Encyclopedia of the Ottoman Empire(New York: Facts on File, 2009), s.v. “Bayezid II” (Gábor ágoston).在奧斯曼帝國,每一位皇子都會在年少時被派到地方上做總督,以便在這個要職上證明自己的能力。作為君士坦丁堡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長子,巴耶濟德的面前是難以企及的標準。在征服君士坦丁堡一年之后,巴耶濟德和他的母親就被派到了阿馬西亞。鑒于他只有7歲,與他同行的還有一群顧問和隨從。他在那里一直待了27年,直到他在1481年繼位成為蘇丹,才帶著他的一大家子,包括11歲的塞利姆,來到了伊斯坦布爾。

阿馬西亞位于安納托利亞北部,是一座靜謐的農業城鎮。當地氣候溫和,以出產蘋果著稱。阿馬西亞城坐落在綠河綠河(Green River),也稱作耶希勒馬克河(Ye?il?rmak),土耳其北部的一條河流,注入黑海。——譯者注沖刷出的一條狹窄的山谷中,四周幾乎完全被崎嶇的山嶺環繞。陡峭的山崖保護著這座城鎮,也確保了阿馬西亞的形狀歷經多個世紀也沒有太多變化,因為建筑物只能沿著狹窄的河岸修建。如同安納托利亞的諸多城鎮一樣,當巴耶濟德到來的時候,阿馬西亞已經擁有近7000年之久的人類定居史。關于 15、16世紀阿馬西亞的研究,參見:Hasan Karatas, “The City as a His torical Actor: The Urbanization and Ottomanization of the Halvetiye Sufi Order by the City of Amasya in the Fifteenth and Sixteenth Centuries” (Ph.D. diss.,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Berkeley, 2011)。

阿馬西亞既不是商業中心,也并非戰略要地。幾個世紀以來,阿馬西亞的與眾不同之處既在于它是一個知識文化中心——古希臘地理學家斯特拉波就出生在這里,也在于一代又一代的未來蘇丹都在這里度過了自己的青少年時期。除了那些被派到此處擔任總督的皇子之外,其他皇子也會來到阿馬西亞,學習那些作為蘇丹應當掌握的知識。始終把注視的目光投向廣闊世界的阿馬西亞,在奧斯曼帝國發揮著近乎西點軍校的作用。在這里,未來的蘇丹們不僅要學習治國之道、軍事、騎術、經濟學、歷史和行政管理,還要學會如何平衡相互競爭的官僚與家族成員的利益和情緒。像安納托利亞的其他城鎮一樣,阿馬西亞也有亞美尼亞人、希臘人、波斯尼亞人、猶太人、土耳其人等多個民族定居于此,就像是人口成分多樣的奧斯曼帝國的一個縮影。因此,對于可能成為蘇丹的皇子們來說,阿馬西亞是一個練習統治術的理想之地。

寶座上的巴耶濟德

在這個具有高度世界性色彩的帝國里,后宮制度確保了皇室血脈中可以混入非土耳其裔、非穆斯林、非精英的元素。由于自己的母親來自一片遙遠的土地,擁有迥異的文化,曾經信奉其他的宗教,塞利姆對奧斯曼帝國在人種與宗教上的多元融合有著深刻的體會。與此同時,在遠離首都的阿馬西亞成長的經歷讓他對15世紀的世界產生了更加全面的認知。雖然他通往蘇丹寶座的前路還并不明朗,但十幾歲的塞利姆就已經明白了居爾巴哈的良苦用心——她希望他做好準備,去探索后宮墻外的世界。

從少年時期開始,奧斯曼帝國的皇子們就要小心翼翼地涉足近代世界微妙而兇險的外交事務了。奧斯曼家族向外國領導人展示新的男性成員的重要場合之一是皇家割禮慶典。這種奢華的慶典與猶太教的成人禮(bar mitzvah)有些許相似,也是為了慶祝男孩長大成人。考慮到奧斯曼皇室的龐大規模(和整體上強大的生育能力),這種慶典幾乎每年都要舉辦一次。這種慶典還有外交功能,可以作為邀請外國使節、國家元首和其他顯貴前往伊斯坦布爾皇宮[在這座新近征服的城市中建起的這座建筑,未來將被命名為托普卡珀宮(Topkap? Palace)在最初的幾年里,這座宮殿被簡單地稱為“新宮”,以區別于穆罕默德二世進入這座城市時最初用作住所的舊建筑。Gülru Necipo?lu, Architecture,Ceremonial, and Power: The Topkap? in the Fifteenth and Sixteenth Centuries(New York: Architectural History Foundation; Cambridge: MIT Press, 1991),4–13。]的理由。禮物饋贈、恭賀致辭和珍饈佳肴享用不盡的宴席創造了絕佳的社交環境,可以讓奧斯曼帝國的官員們與他國政要增進交情,并且順便達成一些交易。1479年夏天,將近9歲的塞利姆迎來了自己的割禮慶典。他和父親來到400英里之外的伊斯坦布爾,以便讓外國來賓和居住在這座城市里的列位使節可以更方便地參加此次慶典。

為了將皇子介紹給宮墻之外的世界,并且證明這一對母子的能力,割禮慶典必須進行得完美無瑕。皇子的母親要負責整個典禮的安排籌備,但按照當時的習俗,她并不會參加公開慶典。因此,割禮慶典彰顯了皇子母親的雙重角色:她既是負責撫育兒子的母親,也是要幫助兒子謀求繼承帝位的經紀人。她不僅要安慰剛剛經受了痛苦的手術、終于步入成人行列的年輕兒子,也要幫助他組織好人生中第一場重大的國際活動。

塞利姆的割禮慶典舉行時,奧斯曼帝國與威尼斯共和國之間的關系正處于冰點。在奧斯曼帝國于1453年征服君士坦丁堡之前,奧斯曼軍隊與威尼斯軍隊曾經不止一次滑向全面開戰的邊緣,但維持東西方貿易給雙方帶來的經濟利益還是讓他們勉強化解了分歧。但是,到了1453年之后,隨著奧斯曼軍隊于1459年占領了塞爾維亞,奧斯曼人在巴爾干地區的攻勢進一步威脅到了威尼斯的領土,雙方之間的戰爭已經變得不可避免。

1462年,一位出身于阿爾巴尼亞的奧斯曼軍隊指揮官——他也是奧斯曼帝國定期劫掠巴爾干男孩活動的受害者之一——叛逃到了雅典附近的一座威尼斯要塞。自然,奧斯曼人要求威尼斯人將他送回來。在威尼斯人拒絕之后,戰爭爆發了。實際上,奧斯曼人只是將這一叛逃事件作為借口,以便入侵雅典,并繼續在伯羅奔尼撒半島擴張,再接著深入巴爾干半島。第二年,奧斯曼人向西征服了波斯尼亞,不久之后又攻入了阿爾巴尼亞。

1479年,這場戰爭以奧斯曼帝國攻克威尼斯人據守的城市斯庫臺(Shkodra,在今天阿爾巴尼亞的北部)告終。此戰勝利后,奧斯曼帝國的勢力范圍得以沿著亞得里亞海海岸繼續向北擴展。1479年1月25日,戰爭雙方簽訂了《君士坦丁堡和約》,恢復了和平。經過幾十年的戰爭,奧斯曼帝國在地中海東部的霸權終于得到了確認,其勢力前沿實際上已經延伸到了威尼斯的大門;而這個意大利城邦在此地區影響力的衰落也成了公認的事實。因此,在這場可恥的失敗發生短短幾個月之后,威尼斯元老院不愿意派出任何合適的代表去參加塞利姆的割禮慶典,也就不難理解了。實際上,為了向塞利姆——其實是向他的祖父蘇丹穆罕默德二世——表達自己的冷漠怠慢,威尼斯共和國沒有派任何人出席。John Freely, Jem Sultan: The Adventures of a Captive Turkish Prince in Renaissance Europe (London: Harper Perennial, 2005), 25.

巴耶濟德奢華的后宮里住滿了人,他的27個子女、數位妻子和成群的姬妾都住在這里。在他的10個兒子中,次子艾哈邁德(Ahmed)、三子科爾庫特(Korkud)和四子塞利姆逐漸成長為皇位的有力競爭者。他的長子阿卜杜拉(Abdullah)于1483年去世,時年18歲;另外六個兒子則始終只是在安納托利亞的幾個城鎮擔任名義上的總督而已。像塞利姆一樣,分別出生于1466年和1467年的艾哈邁德和科爾庫特也是姬妾所出,同樣生在阿馬西亞。他們三人在后宮里接受了相似的教育——多門語言、哲學、宗教與軍事。巴耶濟德似乎一開始就選定了艾哈邁德做他的接班人(他到后來自然更欣賞他),這或許是因為艾哈邁德是他還活著的兒子里最年長的那個,也可能是因為巴耶濟德認為他最有才干。Andrea Gritti, Relazione a Bajezid II, serie 3, vol. 3 of Relazioni degli Ambasciatori Veneti al Senato, ed. Eugenio Albèri, 1–43 (Florence: Società Editrice Fiorentina, 1855), 23–24, cited in H. Erdem ??pa, The Making of Selim:Succession, Legitimacy, and Memory in the Early Modern Ottoman World(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2017), 62–63.不論原因是什么,巴耶濟德讓艾哈邁德參與帝國管理的時間都要遠遠早于他的弟弟們。還是一個男孩的艾哈邁德就開始參加會議,召集顧問,與重要的軍事將領發展私人關系。但是,盡管有著這些優勢,或者恰恰是因為擁有了這些優勢,艾哈邁德開始變得懶惰了。他的身體日漸發福,頭腦日益遲緩。根據17世紀希臘人的一份記載,艾哈邁德“只關心三件事:吃、喝、睡”。Quoted in ??pa, Making of Selim, 285, n. 7.他十分享受宮廷生活帶給他的快樂,把蘇丹寶座視作他生來就應當獲得的事物,而不是需要與弟弟們爭奪的東西。

科爾庫特是這三個同父異母兄弟中最書生氣的一個。像所有擁有一個盛氣凌人的兄長或姐姐的聰穎孩子一樣,科爾庫特更喜歡沉思,而不是參加會議或是軍事練習。“科爾庫特,”那份希臘人的記載提到,“埋首于文字之中,沒有表現出對其他事情的興趣。”他十分喜歡詩歌,還就神學問題寫過好幾篇論文。長大成人之后的科爾庫特也要比他的兄弟們更虔誠,在哲學上相信命運的無常。如果安拉想讓他做蘇丹,他就會成為蘇丹。年輕的科爾庫特不去追尋那些在他看來轉瞬即逝的東西,基本上也避免參與國政。

生來便精于盤算的塞利姆看到了兄長們的問題。他意識到,只要能夠讓自己的特質介乎兩位兄長之間,自己就有機會脫穎而出。他既要像艾哈邁德那樣計謀多端而且深諳政治,又要像科爾庫特那樣善于深思而且慷慨寬宏。與此同時,塞利姆既不像艾哈邁德那樣懶惰懈怠,也不像科爾庫特那樣沉溺于書本。正如威尼斯總督安德烈·古利提所描述的那樣,還是個孩子的塞利姆“就已經比他的兄長們更兇狠狡猾……他極為慷慨,同時又是個好戰狂”,這一切正是意欲統治一個世界帝國的人必備的特質。即便在距離他們相互爭奪皇位的日子還有許多年的時候,巴耶濟德的兒子們就已經彼此產生了深刻的仇恨。當他們還是無法無天的小孩子時,他們會在后宮的庭院里相互追逐嬉鬧;待到他們長大成人,他們就要在安納托利亞帶著軍隊相互追殺了。

不過,在他們當中的某一個人接管整個帝國之前,他們的父親要首先成為蘇丹。倘若巴耶濟德未能獲取寶座,他們恐怕都難逃一死。

塞利姆對他的祖父征服者穆罕默德十分推崇、愛戴。Fatih Ak?e, Sultan Selim I: The Conqueror of the East (Clifton, NJ: Blue Dome Press, 2016), 8.據有些觀察者說,塞利姆對祖父的敬佩之情要遠遠超過對其父親的愛戴。塞利姆10歲那年,這位他一直意欲模仿的領袖人物正在伊斯坦布爾——那座他于幾十年前奪取的都城——以東不遠的地方指揮一場軍事行動,卻突然感到劇烈的腹痛。對于成年之后大部分時間都在戰場上的穆罕默德來說,大帳外的馬蹄聲可以給他一絲安慰,但他還是感受到了深深的恐懼。神職人員和醫生都趕來救助,他最親密的顧問們也圍在他的床榻旁。1481年5月3日下午大約4點鐘,帝國迄今為止最偉大的蘇丹、49歲的穆罕默德停止了呼吸。關于穆罕默德之死,參見:Babinger, Mehmed the Conqueror, 403–04。飽含熱淚的大維齊爾合上蘇丹已經喪失生氣的雙眼,隨后開始安排人將穆罕默德的遺體送到他為自己修建的永恒居所——伊斯坦布爾的法提赫清真寺法提赫清真寺(Fatih Mosque),意為“征服者清真寺”。穆罕默德二世在征服君士坦丁堡之后,在圣使徒教堂的原址上修建起了法提赫清真寺。——譯者注

可疑的陰影籠罩著蘇丹之死。所有證據都指向了那件宮廷中的人們普遍擔心的事情——下毒。心懷不滿的臣僚和將領、外國密探以及穆罕默德的兒子們都有理由除掉蘇丹,他們是最有嫌疑的。毒藥的源頭難以追查,且指使者可以遠在千里之外慢慢地毒殺目標,這些都讓毒藥變成了一種理想的武器;畢竟,兇手可以調制毒藥,讓目標在幾個月后才毒發身亡。不過,毫不夸張地說,奧斯曼帝國君主本身或許是地球上被保護得最好的目標。考慮到精細的食物嘗毒制度、醫生的監控和飲水管理,給蘇丹下毒幾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比如,宮廷的管理者規定,御廚在把菜品呈給蘇丹之前,要先給他們自己的孩子吃。在威尼斯與奧斯曼帝國交戰的這些年里,威尼斯人至少十余次嘗試對穆罕默德下手。有些人認為,是威尼斯人賄賂了蘇丹的一位波斯裔私人醫生,讓他謀害了蘇丹。另一些人則相信,蘇丹的某一個兒子才是幕后黑手。盡管有眾說紛紜的種種猜測,但直到今天,穆罕默德的真實死因還是一個謎。

穆罕默德去世的地方距離古代著名的軍事家和戰略家、迦太基的漢尼拔之墓只有幾千米之遙。漢尼拔曾經在公元前3世紀與羅馬人作戰;而到了1800年之后,穆罕默德毀滅了羅馬人在東方最后的遺存——拜占庭帝國。穆罕默德完成了漢尼拔未能完成的偉業——繼承羅馬人的衣缽。在長達數十載的疏于經營與人口流失之后,君士坦丁堡——也就是穆罕默德現今治下的伊斯坦布爾——歷經了一次重生。這讓歐洲的每一位領袖,從英格蘭國王亨利六世(HenryⅥ)到教皇尼古拉五世(Nicholas Ⅴ),都充滿了恐懼。他們將此事視作末日浩劫迫在眉睫的征兆。穆罕默德就是敵基督(Antichrist),奧斯曼人則是惡魔的爪牙;奧斯曼蘇丹將從第二羅馬出發,進擊第一羅馬。1480年,隨著穆罕默德奪取意大利半島上的港口小城奧特朗托(Otranto),歐洲人擔心的災禍似乎即將成為現實。不過,穆罕默德之死和奧斯曼人隨后從奧特朗托撤軍讓局勢又緩和了一些,也使得歐洲人開始相信上帝終究還是站在他們一邊的。

幾個星期之后,蘇丹去世的消息才傳遍歐洲,引發了爆炸性的狂喜。焰火穿透夜空,教堂的鐘聲響徹歐洲的每一座都市。在穆罕默德去世的當天,大地本身也送來了一個預兆——地震襲擊了羅得島(Rhodes)。“第二個路西法、第二個穆罕默德、第二個敵基督”,第二羅馬的攻陷者,離去了。Quoted in Freely, Jem Sultan, 37–38.“基督教世界幸甚,意大利幸甚,”威尼斯圣馬可行政長官(Procurator of St.Mark Basilica)寫道,“(穆罕默德之)死阻止了兇暴而且不屈的野蠻人。”Quoted in Babinger, Mehmed the Conqueror, 408.長久以來,歐洲人一直自認為有義務定期向穆斯林發動遠征,例如在1453年之后這樣的時段。不過,很多時候,這些基督徒心中的責任感并沒有化作實際的戰爭,因為歐洲國家往往無法組織起像樣的遠征軍。現在,穆罕默德之死為歐洲人贏得了雖然短暫但迫切需要的喘息之機。更具現實意義的是,隨著末日決戰得以避免,許多歐洲貴族認為自己拖欠奧斯曼帝國的數額不菲的債務似乎有了重新商量的余地。

與歐洲人的狂喜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奧斯曼帝國籠罩在混亂將至與危機日深的情緒之中。蘇丹駕崩后不可避免的繼承權爭奪才剛剛拉開序幕。10歲的塞利姆敏感而精明,他將看著這戲劇性的一幕徐徐展開,從中深刻理解政治與暴力的含義,以及他所身處的家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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