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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楚軍首戰獲三捷 咸豐托孤安后事

左宗棠練兵的地方就在長沙城外的金盆嶺。這天,他正在帳中與眾人議事,勇丁來報,說駱巡撫前來勞軍了。

左宗棠率人出帳迎接。駱秉章見左宗棠一身戎裝,便笑道:“先生一身戎裝,頗有大將風度啊!”

“這些天一直忙著練勇,沒去看望撫臺,反勞大人來看我們,實在愧不敢當。”左宗棠拱手道。

駱秉章擺了擺手:“我還不知道你?一忙起來,還哪里想得到去看我?我帶來幾頭豬幾只羊,來改善一下你的伙食。”

“我來介紹一下。”左宗棠指了指身邊的一位將領道,“這位您應該認識,道員銜劉松山。他原本跟著滌帥帶兵,是員猛將,多次以少擊眾,收復城池不下二十座。可他和滌帥鬧得不痛快,三年前回鄉賦閑,我一封信就把他召來了,做營務處總辦。他的舊部一千五百余人也帶來了,都是百戰余生的猛將健卒,人數雖少,但足以作為楚軍的脊梁。這位是同知銜蔣益澧,這位是知縣銜楊昌浚,他們原本都是湘軍舊將,我請他們來做營務處幫辦。我在湘幕多年,湘軍將弁熟識不少,大旗一豎,營哨各官很快招齊。他們再到各地募勇,不到一月就募到了三千五百多人,楚軍現已有五千余眾。”

駱秉章驚嘆道:“真是出乎意料,你已招到五千余人了?”

左宗棠有些得意道:“兵在精不在多,我準備先苦練幾個月,然后再帶他們上陣殺敵,大人不妨來看看我練勇的辦法。”

“好!那我就先瞧上一瞧!”

左宗棠練勇尤重腿腳,勇丁小腿上都綁著鐵瓦練習跳躍奔跑。他揮了揮手,營務處一位勇丁端上一只木盤,大家正在疑惑,他揭開上面的紅綢,全是白花花的銀子。他大聲喊道:“弟兄們都看清了,這是二十兩一錠的銀子。誰能在一炷香內繞大營跑完十圈,誰就能拿到一錠。”

勇丁一下就炸了鍋,又眼紅,又懷疑。左宗棠大聲道:“你們不要不信,駱撫臺可以做證,我說到做到。長毛善跑,我們要善追,所以跳躍奔跑一項極為重要。”

營務處總辦劉松山親自主持,五十人一組,大家放開腳丫就跑。第一圈下來還都勁頭十足,三四圈后距離就拉開了,七八圈的時候十之八九就已跑不動了,最后只有兩人在香燼前跑到左宗棠面前。左宗棠果然拿出兩錠銀子,在眾人羨慕的目光中交到兩人手上。其中一個不知是激動還是累的,當場就暈倒在地。

駱秉章見此贊嘆不已,左宗棠又道:“除了奔跑,跨壕、上墻、拼刺、拳腳、扔火球,都要訓練。大人請到那邊看看。”說完,他領著駱秉章來到正在練拳腳的方隊前。

“這是在下的親兵營,可以說是精銳中的精銳,都是從各營中精心挑選的。”

親兵營營官王德榜跑過來向駱秉章施禮道:“撫臺大人,楚軍親兵營正在操練,請大人檢閱。”

駱秉章拍拍王德榜的肩膀道:“現在真做了營官了,你要好好訓練,先生的安危就全靠你們了。”王德榜“喳”的一聲跑回隊前,繼續指揮操練。

左宗棠對親兵營的訓練盯得特別緊,他發現一名勇丁訓練時步伐有些不穩,就把他叫了過來,問他姓名。王德榜在一旁代為回答道:“他是屬下的堂弟王德標。”

左宗棠不滿道:“他有嘴巴,何用你多嘴?”

王德標面皮白嫩,一看就知道不是上陣拼命的料。于是左宗棠道:“親兵營不是保護我左某的,是為了關鍵時刻能隨我陷陣拼命的。像你這樣手無縛雞之力,如何能在親兵營待下去?”

沒想到王德標不服氣道:“大帥這話就不對了,殺敵的方式有很多,并非只有短兵相接才能取勝。”說罷,他取弓搭箭“嗖”的一聲射出,正中百步外的靶心。左宗棠見此就再讓他連射了三箭,結果是箭箭都中。

“箭術不錯!不過近身搏殺也要好好練習,不為別的,就為臨時救自家性命也不能兒戲。”左宗棠贊道。

“得令!”王德標抱拳脆聲聲答道。

按照左宗棠的設想,至少要扎扎實實訓練四個月,而后率軍出省東征,可形勢的發展由不得他從容練兵了。

咸豐十年(公元1860年),英法聯軍攻進北京,火燒了圓明園,咸豐逃到了熱河,下旨各軍進京勤王。

此事的來龍去脈要從六年前說起。六年前,英法兩國先后兩次提出修改《南京條約》,期望在中國獲得更多的權益,清廷沒有同意。英法見修約無望,就用起慣用的手段,以武力逼迫。他們先是派軍隊數次進攻廣州,擊毀了兩廣總督府,總督葉名琛也被他們抓了去。后來見在南邊鬧騰驚動不了清帝,于是就派兵北上,進攻天津。

清軍正與太平軍激戰,不想再與洋人開仗,因此咸豐派桂良為欽差大臣,與四國簽訂《天津條約》,向英、法兩國賠款六百萬兩白銀。簽訂條約后,英法等國要求進京換約。

咸豐一聽就頭痛,堅持在天津換約。雙方談不攏,洋人又用老辦法,派軍艦進攻天津。天津失守后,聯軍開始向京師進逼。他們使用的是火槍大炮,清軍倚仗的是馬隊刀矛,就連最能征戰的蒙古騎兵也無法抵擋。咸豐見戰局無法扭轉,就逃往熱河,留下恭親王善后。咸豐逃走后的第三天,英法聯軍火燒了圓明園,大量財寶被洗劫一空。

圓明園從康熙四十六年起開始修建,歷經乾隆、道光、嘉慶、咸豐大約一百五十余年,費銀超過億萬兩!園中建筑中西合璧,既有杭州西湖十景、海寧安瀾園、無錫寄暢園等江南名勝,又有西洋巴洛克式的建筑,如海晏堂、遠瀛觀等。園內藏有名人字畫、秘府典籍、鐘鼎寶器、金銀珠寶等稀世文物,種植名貴花木數百萬株……

所以,逃到熱河行宮的咸豐聽說英法聯軍焚燒了圓明園,非常傷心。他臉色灰暗,沉默良久才嘆息道:“當年乾隆爺為表孝心,開始修筑這個園子,一百多年來不斷擴建,被世人譽為萬園之園,不料在朕手上竟被付之一炬!”

肅順安慰道:“皇上,事已至此,保重龍體要緊。夷兵火燒圓明園,是恭親王之過,他奉旨留京善后,卻讓夷兵燒了園子,是他沒辦好差事。”

咸豐嘆息道:“老六不知怎么當的差,無論如何也應該保住園子啊!唉,不去說了,南邊戰事怎么樣?”

此時,南邊的情形也不容樂觀,肅順道:“逆酋李秀成再次占領了杭州。”

“江浙是大清財賦之地,怎能陷落敵手?命曾國藩火速進軍,奪回江浙。”

“曾國藩正圍攻安慶,現在洪逆兵分兩路,正向曾國藩進軍,他自身恐怕也難保。”肅順頭腦還清楚。

大殿內頓時死一樣寂靜。

咸豐的嘆息在空曠的大殿中顯得特別沉重:“肅順,難道大清真的病入膏肓,竟然如此不堪一擊?”

“洋人船堅炮利,的確不能小瞧。但我大清乃天朝上國,小小夷類如何撼動得了。他們是趁我內亂,坐收漁翁之利。倘若沒有洪楊之亂,聚全國之師對付英法夷兵,他們斷沒有可能入京。”肅順安慰道。

咸豐的心里稍稍寬慰了些:“你說的有道理。自家籬笆扎不牢,野狗就會進來狂吠。左宗棠練兵也有些日子了吧,怎么還沒有動靜?”

“左宗棠做事向來穩扎穩打,練兵自然也特別扎實。”

“形勢逼人,由不得他從容練兵。傳朕旨意,讓他立即率軍出擊,協助曾國藩收復東南。還有,催促曾國藩率兵勤王的諭旨他早該接到了吧?”

肅順應道:“按日子算,他應該收到了。”

……

左宗棠接連收到上諭和曾國藩的信,雖然仍覺訓練欠缺,也只好整軍出征了。出征前他有許多事情要安排,家事由周夫人主持,孝威作為長子自然要多盡心。家中日常開支及延請先生費用一年限定二百兩銀子,一切均要從簡,不可失寒素家風。軍營也放假兩日,各自回家告別。

第三日楚軍東征,長沙官紳在城南校場送行,號炮震天,牛角長鳴,左宗棠一身戎裝,跨著一匹無一絲雜毛的白馬,向送行的人揚鞭致意。他對夫人及孩子們道了一聲別后,毅然撥轉馬頭,絕塵而去。

行軍路上,左宗棠又收到了曾國藩的來信,催他先行趕到祈門大營,說有重大軍情商議。他只得快馬加鞭,連夜趕往祈門。當他趕到時,曾國藩正和幕賓們開會,大帳里煙霧繚繞。

一年多來,湘軍主力一直在圍困太平軍占領的安徽省城安慶。而安慶是萬里長江上的重鎮,有“萬里長江此封喉,吳楚分疆第一州”的美譽,其戰略地位非同一般。

曾國藩的總體戰略就是沿長江逐次收復被太平軍占領的城池,要克金陵必先克安慶。太平軍也不傻,自然不能坐視天京門戶被拔掉,所以兵分兩路前來救援。而朝廷此時再次催促他北上勤王,如果湘軍撤圍,無異于前功盡棄。

幕賓們的意見分為兩派:一派認為應當北上勤王,理由很簡單,不北上就是抗旨,即使因此推遲收復安慶,朝廷也不會怪罪。另一派則認為,北上勤王不但救不了京城,而且太平軍極有可能趁機反攻,湘軍將面臨全線崩潰的危險,江南官軍的部署將被完全打亂,拼了數萬人換來的局面轉眼就會葬送。

曾國藩等左宗棠喝上一口茶后問道:“季高,眼下我實在沒辦法,而朝廷一催再催,說說你有何高見?”

左宗棠放下茶杯道:“我就問滌帥一句話——你有兵可派嗎?”

曾國藩搖了搖頭:“不但無兵可派,而且長毛正向我祈門大營圍堵過來。”

“那就一個字——拖。”左宗棠道,“你要不斷向朝廷奏報戰場形勢,要把江南的兇險毫不隱瞞地報給朝廷。同時又要成立北上勤王營務處,拉開架勢,但不要動一兵一卒北上。要讓朝廷明白你不是不勤王,而是被長毛咬住了,一時無法脫身。”

這個建議讓曾國藩多少有些失望,他問道:“那要拖到何時?拖也不是個辦法。”

“先拖著再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也許拖些日子京中形勢有變,就不要我們進京勤王了。”左宗棠有著自己的見解,“朝廷既然留下恭親王,那就是要與洋人談判。這幾年與洋人打仗,結果不都是歸于和談嗎?”

曾國藩仔細想了一下,的確如此。

這事還沒商討出穩妥的結果,那邊緊急軍報就接連遞到了,原來有一股長毛直奔景德鎮而來。

此時祁門大營已被太平軍三面合圍,只剩西南經景德鎮至南昌一線可通。湘軍總糧臺設在南昌,軍糧自昌江運至景德鎮,再由景德鎮運至祁門,景德鎮堪稱祈門的命門。如果景德鎮失守,那么祁門將被合圍,軍需供應線也會被切斷,后果將不堪設想。所以曾國藩立即讓左宗棠率全部人馬駐守景德鎮,并一再指授方略,只可重兵堅守不可輕易出擊。左宗棠立即派親兵通知楚軍,直接去景德鎮駐防。

景德鎮素有江南雄鎮之稱,歷史上與廣東佛山、湖北漢口、河南朱仙鎮并稱全國四大名鎮。境內盛產瓷土和瓷石,尤其境東高嶺所產純凈黏土,是制瓷的上好原料。景德鎮內街巷寬敞,業戶眾多,店戶林立,但自從太平軍興后,屢遭兵災,已破敗蕭條得很。

左宗棠率軍進駐景德鎮后,立即布置防務,嚴審紀律,可一切整頓還未就緒,德興、婺源就同時受到了太平軍攻擊,兩地幾乎同時派人來請救兵。

婺源在景德鎮正東,德興在東南,距景德鎮都不過百余里,兩地被太平軍占領則直接威脅到景德鎮的安全。但如果派出救兵,景德鎮必然空虛。營務處總辦劉松山、幫辦蔣益澧都主張固守,但左宗棠卻主張派兵赴援,而且是派出幾乎全部楚軍,僅留親兵營數百余人。他的理由很簡單,如果婺源、德興有失,景德鎮就失去了屏障,何況楚軍剛入江西,就置別人的危難于不顧,將來如何立足?

劉松山堅決不同意:“打仗不是上演忠義千秋,先要保存自己才能殺敵立功,派出救兵未必就能救得了婺源、德興,搞不好就會置自己于絕地,何況滌帥的方略就是堅守。”

“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滌帥的方略也要適應戰場形勢。時間緊迫,不容再議,兩千人救婺源,兩千人救德興,現在埋鍋造飯,半個時辰后就開拔。”左宗棠直接命令道。

劉松山見根本勸不通,便以撂挑子相威脅:“那這營務處總辦你還是另請高明吧。”

左宗棠聞言大聲道:“你就夠高明了,別人我還不請!你也先別急著摞挑子,等這一仗打完,如果我首戰大敗,不用你摞挑子,楚軍我也無顏統領了。”

兩路援軍剛走,曾國藩的信又到了,再次叮囑左宗棠一定要堅守景德鎮。左宗棠讓信使帶回了一封信,他在信中簡單說明了派出兩路援軍的原由,并請曾國藩勿再飛騎傳檄。因為援軍已經派出,不可能再撤回。

曾國藩是個極有涵養之人,向來不當面詬病他人,但看了左宗棠的信,卻是忍無可忍,當著李鴻章的面連連頓足道:“簡直是胡鬧!這個左季高最自以為是!真不該把景德鎮交給他!景德鎮有失,置我祁門于何地!”

對左宗棠這個人,曾國藩是又佩服又反感。佩服的是他的才能和膽略;反感的是他恃才傲物、固執己見。當初咸豐征求他的意見,他再三猶豫,最怕就是左宗棠不聽招呼。后來考慮到左宗棠實在無法在湘幕中待下去,又加上胡林翼極力推薦,才回奏請左宗棠襄辦湘軍軍務。可這才剛剛開始,他就如此自行其是,將來還不知要惹出多少麻煩來呢!

曾國藩做人謹慎,軍事上也求穩妥,所以對左宗棠這種做法無法接受。他明知道多說無益,但還是寫了一封信,勸左宗棠盡快將兵力收攏。傾巢援救婺源和德興,其危險不僅在于敵軍可能趁虛來攻,更怕中了敵人圍點打援之計。

打發走信使,曾李兩人不免又談起左宗棠來,曾國藩嘆息道:“本以為經歷上次兇險,他會收斂一些,看來這根本沒用。”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此人并不比別人高明多少,只是別人不敢做的事他敢做,別人沒必要得罪的人他一概得罪而矣。”李鴻章這樣評論道。

“這也正是他的可貴之處。”曾國藩比李鴻章要客觀一些,“他只在乎事之成否,而不思量他人的好惡,這就是他能成大事的原因。”

“也是他招禍的原因。”李鴻章接道。

……

曾國藩的信使再次趕到景德鎮時,太陽已經快落山了。真是怕什么來什么,剛剛探馬來報,鷹潭、撫州方向各有一支太平軍向景德鎮趕來。不用說,一定是知道景德鎮是座空城,趁虛來攻。此時派出的援軍尚在半路,大家都勸急令回軍也許還來得及。左宗棠卻不以為然道:“諸位想過沒有,長毛以騎兵見長,他們前來進攻的肯定是騎兵,我軍多是步兵,就是現在回軍,也來不及了。各位不要急躁,急也無用,我自有妙計。我已經得到密報,撫州、鷹潭已獲大捷,我請景德鎮大小官員前來喝酒慶賀。你們盡管按我的意思去做,動靜鬧得越大越好。”

撫州、鷹潭在景德鎮東南二百余里外,一個多月前就被太平軍占據了。兩地離南昌只有百多里,太平軍占據兩地,打算時候一到就兩路齊發,端掉湘軍的南昌糧臺。湘軍出擊幾次都不成功,怎么突然就大捷了呢?眾人不解,問道:“我們怎么都不知道大捷了?再說他們大捷與我們危在旦夕有何關系?”

左宗棠笑而不答。

楚軍行轅張燈結彩,景德鎮大小官員都來喝酒祝捷,劉松山等人卻憂心如焚,沒有心思喝酒。左宗棠鎮定自若地端著酒杯一桌桌轉了起來,這場酒足足喝了一個時辰才散。

次日天亮,劉松山等人登城遠望,以為城外必定全是長毛,誰知連一個影子也沒有。派出去的哨探回來報告,說方圓十幾里內并無長毛一兵一卒,前來進攻的兩路長毛也不知何故突然掉頭回去了。眾人松了一口氣,景德鎮暫時沒有危險了。

左宗棠又提筆寫了兩封信,分頭送往婺源、德興,囑咐他們大捷后立即到樂平休整,并在城南設伏,以逸待勞,準備迎擊南來的長毛。

眾人更是疑惑道:“大帥憑什么推斷婺源、德興一定會大捷?又為什么把人馬布置到樂平?而且還以為長毛會從南面來攻?就算兩路援軍大捷了,也應該立即讓他們回防景德鎮啊!”

“現在回防景德鎮還不是時候。”左宗棠坦然道。

到了中午,婺源就傳來消息,援軍與守城官軍內外夾擊,大獲全勝,殲敵一千余人,獲得彈藥糧餉無數。隨后德興也傳來捷報,也是大獲全勝,殲敵接近兩千。眾人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但越發大惑不解,問道:“大帥為何如此神機妙算?”

左宗棠撫須大笑,并沒有回答,而是派人去祁門報捷,而且不僅報此兩捷,還要報后天將在樂平的大捷。

接到左宗棠的捷報,曾國藩交給眾幕賓傳看。景德鎮不但化險為夷,而且兩路同時大捷,實在太不可思議了。他還把后天就要大捷說得如此肯定,不但令眾人難以置信,就連曾國藩也覺實在無法理解。

曾國藩的疑惑也正是楚軍營務處眾人的疑惑,左宗棠愈加得意,并不正面回答大家的問題,只說到時候大家自然會明白。然后他又寫信給樂平的楚軍,讓他們沿兩側山嶺設伏,布置要稀疏,務必布下五六里長的口袋陣,待長毛完全進入后全軍同時殺出。山頂要多布置擊鼓搖旗的勇丁,大造聲勢。

隔日上午,正如左宗棠所料,大隊太平軍進入樂平城南伏擊圈。這路太平軍大約兩萬余人,已經十分疲憊,行軍速度很慢,近半個時辰才完全進入口袋陣。楚軍左右兩路伏兵同時吶喊進攻,他們倉惶應戰,只見兩面山頭旌旗飄搖,鼓聲響徹云霄,不知伏兵有多少,頓時軍心大亂,稍作抵抗后便全軍潰退,沿途十余里全是他們拋棄的車馬輜重。

太平軍曾多次進入江西,官軍向來是一敗再敗,連連大捷還從未曾有過。景德鎮百姓奔走相告,還湊錢買了兩頭牛趕到左宗棠的大營,給大軍擺慶功宴。

兩頭牛角掛紅綢,慢吞吞進了大營,不知是受了驚還是糊涂了,錯把左宗棠的大帳當做了牛棚,徑直踱了進去,任勇丁怎么抽打,就是不肯出去。左宗棠正在批閱公文,聽見兵丁吵嚷,一抬頭,兩頭牛并肩站在那里,瞪著眼睛看著他。

左宗棠屬牛,對牛向來好感,他走到牛跟前,在它們頭上輕輕一拍道:“兩位,你們走錯地方了,還是出去吧。”

可兩頭牛還是不肯走,還伸出舌頭舔他的手。這一下便使左宗棠不忍殺它們了,就把獻牛的百姓代表召進大帳道:“老哥,你看這樣行不行,兩頭牛對大軍來說不算什么,可放在一戶農家,那就是了不得的財產。這牛就算我收下了,可不必殺了,你們公議一下,尋兩戶最貧窮最需要耕牛的人家,一家一頭分給他們如何?”

說罷,左宗棠又拍了拍兩頭牛,它們竟然轉頭乖乖地出了大帳。他樂得哈哈大笑,對親兵道:“娃子們!你們知道嗎?這兩頭牛進我大帳,是來求活命呢!”

寫完戰報,左宗棠便去找營務處總辦劉松山。劉松山鬧情緒撂挑子,已經躲在營中睡覺兩天不出來見人了。左宗棠知道他好面子,所以親自來請。親兵正要進去通報,他擺了擺手道:“不必了,他是營務處總辦,我們又不是不認識。”

劉松山聽到左宗棠來了,連忙躺下轉身向墻,將寬闊的脊背留給了他。左宗棠過去一把就將他身上的毯子揭掉,大聲說道:“你賭輸了,景德鎮還在楚軍手中,你還要去做營務處總辦,就別賴在這里不起了。”

“你贏了也是僥幸,以后這種情況我還照樣反對。”劉松山翻身起來,心里已經悅服,但嘴上卻照樣硬氣。

“我看中的就是你這點,敢和我抬杠。要是事事都順著我,我要你營務處干什么?”左宗棠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我帳中商議下一步計劃。”

楚軍首戰三捷,士氣大振。捷報傳到祁門大營,曾國藩也非常高興,當即上奏報捷,并派湘軍水師統領彭玉麟親赴景德鎮祝賀。

彭玉麟是湖南衡陽人,咸豐三年就隨曾國藩創辦湘軍水師,戰湖口、鎖長江、奪九江、圍安慶,在湘軍中赫赫有名。他與左宗棠本來就熟,人又直爽,道過賀后,就急切地問道:“季公,兩日三捷,都把我弄糊涂了,這仗是怎么打的?”

左宗棠哈哈大笑,拍著自己的大肚子道:“彭老弟,我這一仗呀可與諸葛的空城計相媲美啊!德興、婺源是景德鎮的屏藩,長毛進攻,我不能不救。派出了援軍,景德鎮就成了座空城。鷹潭、撫州的長毛必然趁虛而來,我也確實無兵可守。左某無兵,但左某有智謀,就詭稱撫州、鷹潭大捷,大宴群僚。你知道,長毛占據撫州、鷹潭,其用心是圖謀南昌總糧臺,所以對這兩處非常小心。聽說兩地有失,他們必然回師救援,這樣景德鎮之圍自解。他們去撫州、鷹潭,一往一返最快也得三天。這時我派出的兩路援軍早就趕到婺源、德興,與守軍內外夾攻自然會大敗攻城的長毛。而后以大捷之軍迎戰從撫州、鷹潭返回的疲敝之眾,自然也是一鼓而勝啊!諸葛空城以彈琴退敵,我以祝捷退敵,同樣是妙不可言。”

彭玉麟連連稱贊,但還是有些不明白,又問道:“季公詭稱鷹潭、撫州大捷,長毛如何又能知道?”

左宗棠捋須大笑道:“敵中有我,我中有敵。景德鎮中必然有長毛奸細,不然他們如何知道景德鎮空虛?奸細壞我大事,也可以巧妙用之。我宴客祝捷,就是為了讓他們把消息傳出去。諸葛料定司馬氏不敢進城,我則料定長毛必然回救。兩處長毛發現上當,必然惱羞成怒,定會再派大軍進攻,樂平是他們必經之地,我在此設伏,正好以逸待疲,長毛焉有不敗之理?料人料事,就是諸葛再世也不過如此。”

“季公簡直是諸葛再世。”彭玉麟連連拱手道,“有此三捷,季公自稱今亮實不為過,為表達彭某佩服之意,特為季公畫幅梅花作為賀禮如何?”

“正求之不得!”左宗棠也拱了拱手。

彭玉麟善書畫,其書法奇峭,下筆立就;其畫則最善畫梅,老干繁枝,鱗鱗萬玉,奇崛挺拔,自成一家。彭玉麟之所以喜歡畫梅,這其中有個感人的故事。他與外婆家的養女梅姑從小青梅竹馬,但按輩分是他小姨,所以雙方家人都反對他們成親,結果梅姑憂郁而逝。彭玉麟從此畫梅成癖,其筆下梅花皆精品,只是很少應人所求,主動要畫梅相贈,更是不曾有過。

左宗棠自然喜出望外,親自侍候筆墨。彭玉麟稍作思考,便揮筆作畫,先是大筆幾個曲折,滄桑老干已成;再換小些的筆蘸起濃墨,又是幾個曲折,生機勃發的新枝躍然紙上;再拿另一支筆蘸了朱紅在老干新枝間輕點,點點紅梅綴于枝頭,復取大筆淡墨,隨意幾刷,遠山若隱若現,一幅畫竟已經畫完。他喝了一口茶,然后筆走龍蛇,在畫上題字:

長嘯一聲秋日白,寄懷千古遠峰青。賀季高初戰三捷。

然后,他從懷中掏出一枚羊脂玉章,沾了印泥,端端正正蓋上去,印文是:一生知己是梅花。

回到祁門,彭玉麟向曾國藩詳細報告了左宗棠兩日三捷的過程。曾國藩贊嘆道:“真稱得上神機妙算!只是太過兇險,萬一長毛一心直撲,不但景德鎮要入敵手,只怕季高也是兇多吉少。”

“大帥說得不錯,就連季公也承認這是招險棋,他說這樣的計策大帥也想得到,但不敢去用罷了。”彭玉麟應道。

曾國藩點了點頭:“論膽略,我還真不如他。”

除了一日三捷,還有北上勤王的事也被左宗棠料準,朝廷果然與英法和談,下旨各軍駐守原地,不必再進京勤王。

左宗棠一日三捷的消息傳到熱河行在,終日愁眉不展的咸豐終于開顏一笑了。這些日子以來,困擾他的全是煩心事。英法聯軍攻入北京后,一把火燒了圓明園,繼而簽訂了《北京條約》,將賠償他們兩國的軍費增至八百萬兩,還要割讓九龍給英國!俄國人也趁火打劫,連逼帶誘攫取了中國烏蘇里江以東四十余萬平方公里的土地……

左宗棠的大捷雖不能扭轉全局,但畢竟難得。咸豐對肅順感慨道:“這個左宗棠果然是個人才!幸虧朕當時沒聽官文一面之詞,不然朝廷真是自斷臂膀。薦人有功,你功不可沒。”

“臣哪敢貪天之功,左宗棠能有今日,全是皇上乾綱獨斷,皇恩浩蕩。”

“該賞他點什么呢?”咸豐像是在自問,又像是在問肅順。

“臣以為不必大賞。左宗棠蒙圣上天恩,才從構陷中脫險,肝腦涂地也是理所當然。而勝敗乃兵家常事,初戰告捷也許是湊巧,總要連勝幾仗后再議功不遲。不過一點恩澤沒有也不合適,臣建議賞荷包一對,火鐮一對,花翎一支,西洋單管望遠鏡一支即可。”肅順回道。

“就這樣吧,你擬旨就是。”咸豐道,“你不是有個地方讓朕瞧嗎?朕今天興致不錯,倒要看看你的稀奇。”

“喳。不過奴才要請主子著便裝。”

隨后,肅順帶著咸豐來到了一個不起眼的小院門前。進了小院,穿過茂密的樹林,眼前豁然開朗,別有洞天,原來這里竟有一座不大不小的宮殿。走進門去,宮殿里空空蕩蕩,肅順拍拍巴掌,一陣悅耳的笑聲隨即傳來,四個妙齡女子依次迎了出來。她們微微一蹲,鶯聲燕語道:“奴婢給大人們請安。”

咸豐皺了皺眉道:“肅順,你辦的好事!”

讓咸豐著便裝就是為了身份保密。肅順沒有跪倒,而是躬下他碩長的腰身小聲道:“奴才見主子日日愁眉不展,實在心疼,可奴才又沒法給主子尋點樂子,就想了這個法子讓主子一樂。奴才該死,請主子治罪。”

“這要是傳出去,大臣們會怎么想?”咸豐語氣依然嚴厲。

“請主子放心,除了奴才和這里的太監、宮娥,再沒人知道。而且這些奴才都是新人,沒人認得主子。”肅順低聲道。

“首席軍機大臣俯首貼耳,朕的身份還有密可保?”咸豐仍有疑慮。

“他們只知道奴才是個二品大員。”肅順輕聲笑道。

“好,明天朕就降你為二品,因為你讓朕在這里站著。”咸豐笑道。

肅順聞言便呵斥道:“你們這些狗奴才,還不伺候主子休息?”

……

接下來的幾仗楚軍依然打得很漂亮,楚軍以五千余人大敗李侍賢十萬大軍,連續收復婺源、浮梁、上饒等城,到第二年春天,不但湘軍祁門大營后路鞏固,整個江西也基本肅清。捷報傳到熱河時,咸豐和軍機大臣們都在如意洲“一片云”觀戲,他贊嘆道:“這個左宗棠果然不俗,能以數千新集之眾破十倍兇悍之賊。曾國藩后路鞏固,左宗棠功不可沒,你們說該怎么賞他?”

“就賞他太常寺卿如何?”肅順建議道。

太常寺是清廷主管祭祀的機構,設管事大臣一人,但管事大臣一般都是兼差,負責日常工作的就是寺卿了。寺卿滿漢各一名,正三品。雖然左宗棠遠在江西不可能入京赴任,但這是個實差,比起從前的四品、三品京堂這些虛銜來那可大有不同。左宗棠以舉人身份從軍,一年前不過是個待斬的“劣幕”,不及一年已經官居三品,用“青云直上”來形容也不過分。

咸豐心情高興,當即就答應了。

這時候御前太監安德海過來低聲道:“主子,懿貴妃在園子里等您呢。”

懿貴妃那拉氏蘭兒,是咸豐的寵妃,也是他唯一的兒子載淳的生母。熱河回暖后,她幾次提出要陪皇上逛園子,咸豐已答應了她,但因心情不好,一直沒有出門。今天趕上高興,咸豐讓安德海先去通報一聲,還讓軍機大臣們一起去游園。

走出戲樓,咸豐看到懿貴妃頗為熟練地搖船過來,她一邊搖船還一邊唱著曲子:

一線長絲釣夢鄉,

一蓑青笠染斜陽。

清歌唱,酒飛觴。

一湖紅影藕荷香。

晚唱漁歌萬里航,

輕舟載日碧天長。

逐風雨,宿寒江,

不需名利染清狂。

……

她把船靠上戲樓邊的小碼頭,笑得一臉燦爛:“皇上,快上船吧。臣妾一邊劃船,一邊給您唱曲子。”

咸豐今年不過三十,但自幼體弱多病,尤其主政以來國家內憂外患,再加纏綿女色,身體已很是虛弱。肅順要扶他上船,他擺了擺手,獨自向船上跨過去。也許因為太激動,也許懿貴妃搖槳早了些,咸豐踏上船晃了幾下,沒有站穩就一頭栽進水里。正在看熱鬧的一幫人嚇壞了,肅順及一幫太監“撲通撲通”跳進水中,總算把他救了起來。

咸豐嗆了幾口水,看上去沒什么大礙,只是不停地咳嗽。懿貴妃跪在面前,哭著請罪。咸豐不耐煩地擺了擺手。

回到寑宮,太醫們忙活了好一陣子。咸豐只是感覺累,并沒有別的不適。他躺下來,看到一直站在身邊的肅順像只落湯雞,就道:“由他們下水就是了,你又何必呢?你也是五十多的人了,來呀!把朕的隨常衣裳賞一套給肅順,馬上換下來。”

肅順連忙跪下謝恩,竟然嗚咽有聲。

咸豐奇怪道:“就是朕的一身衣服,謝了恩也就是了,你何至如此?”

“皇上,臣不僅是為這身衣服。臣本是浪蕩子,蒙圣上不棄,一再加恩,臣才有如今令人羨慕的榮寵。臣剛才是想,皇上萬一有何不測,臣還有何臉面茍活世間?”

平心而論,肅順除了跋扈一些外,并無其他毛病,對咸豐更是忠心耿耿,所以君臣情誼頗深。咸豐有些動情了,道:“朕知你忠心,還是起來說話吧。”

“臣還有惹皇上生氣的話。”肅順并未站起來,磕頭道,“皇上,今天之事看似偶然,但臣不敢這樣想。懿貴妃何等精細的人,怎么會把皇上搖到水里去呢?據臣觀察,懿貴妃貪戀權位,干政之心日甚一日。臣冒死進言,倘或大阿哥年幼登基,臣斗膽請皇上行鉤弋故事。”

鉤弋是漢武帝晚年的寵妃,為漢武帝生下了一個兒子。漢武帝老年得子,極為寵愛,便立為太子,但他考慮到自己駕崩后新皇年幼,生母干政,于是采納大臣的意見,將鉤弋賜死。現在懿貴妃的情形與鉤弋夫人很相似,一樣的精明能干,一樣的干政心切,一樣的是未來皇帝的生母。但咸豐沒有漢武帝的果敢,嘆息道:“她畢竟是大阿哥的生母,朕如何下得了手?這種糊涂話不可再說。”

不過這事很快被安德海傳到了懿貴妃耳里,她聽到后氣得咬牙切齒,恨不得生吞了肅順。但肅順權勢熏天,她也只有隱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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