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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 序

經常有業內同好問我,為何看你忙東忙西,還做出了這許多文字來?內子也經常地諷刺于我,說:你像個機器,或者干脆就是個機器吧。我知道他們都是好心腸。尤其內子,自然是嫌我陪她、陪家人的時間少了,沒了生活,更是怕我累著。有一回,她指著我譯的尼采的《權力意志》上、下卷和海德格爾的《尼采》上、下卷(兩者都是洋洋百萬字的巨大塊頭),說:你說說看,不是機器是什么?

我倒真沒覺得自己干了多少活。自1992年博士畢業后,正經干活已經有20年了,不過寫了七八本書(且多半是論文的合集),編、譯了約30本書——總量并不算多,平均下來,也就每年一本半。最近一些年以來,每年1月1日的凌晨,我都要正襟危坐,煞有介事地制訂新年的年度計劃(這已然成了我自定的一個規矩)。我對自己提出的基本要求是:每年寫三篇論文,做兩本書(寫、編、譯均算數)——僅此而已,實在不算高要求啊!

我一直以為,在中國當個教授,大抵還是比較輕松自在的。記得11年前,我去德國法蘭克福訪問哲學家阿佩爾(Karl-Otto Apel)教授,被問起中國教授的工作情況,我做了簡單的介紹,這位阿教授聽完,便說:你們中國教授很幸福吶,比我們德國教授愜意多了。這是真的,中國人多,教授也多,這年頭人們對教授也并不當真了,有事沒事,大家混著就是了;另外,中國人過于注重享受,發明了許多吃喝玩樂的名堂,正經的活兒不在多數。

——我想,我自然也是難以免俗的。

聊以自慰的是,我畢竟還喜歡干活,甚至是熱愛干活的。就像此刻子夜,窗外是中秋夜的明亮圓月(城里是難得一見這等明月了!),太太、孩子們都睡下了,而我還在寫字。寫字,現在是電腦前的碼字,于我是必然的。再怎么說,人生根子上難免無聊和虛空,而寫字這個活兒,是我穩定心思、抵御空虛的基本手段吧。


我出身農民,一直操著一口流利的“紹興普通話”(可簡稱為“紹普”)。大概,對于母語的偏愛和固執,使我不可能講好北方普通話(雖然我也在北方生活過整整3年),也自然不可能真正學好一門外語(盡管我學過英語、德語和古希臘語等)。我以為,這種固執是有地方性的,甚至可以有生理基礎的。這里且不說“一方水土一方人”之類,在我看,個體先天的發聲器官已經限定了發聲方式和語言能力。

這就引發了一種“荒謬”:一個學不好外語的人如何可能翻譯和研究外國哲學?——我對此尚無完全的解釋。

不過,這可能在一定程度上解釋了我為何會喜歡海德格爾的語言,相比之下,另一個同樣占用了我大量時間的哲學家尼采的語言,就讓我難得開心。眾所周知,海德格爾確有鄉土氣和農民氣。不只是性情,也不只是思想,語言表達亦然。鄉土的海德格爾特別注重方言,德文“方言”(Mundarten),字面上本來就是“口之方式”。我曾在德國見過一本海德格爾與德國作家恩斯特·榮格爾(Ernst Jünger)合著的書(書名忘掉了),用的是施瓦本方言,估計講德語“普通話”的德國人也沒法讀。不光如此,實際上海德格爾整個思想和表達方式都帶有濃厚的農民式的直接和笨重,也帶著一點點狡黠和陰險。有時候,這是蠻可以讓人著迷的。

自詡為“波蘭貴族”的尼采則有所不同。雖然斷定尼采是“詩哲”“詩人哲學家”之類可能有失簡單,不免粗糙(據我了解,尼采的詩寫得實在不怎么的,且尼采確有用“基本詞語”編織和構造思想框架的能力),不過總的說來,尼采的思想語言倚重于詩文,多半比較放肆夸張,穩定性略差,詞匯量明顯偏大。

與之相反,在“詞語的節約”和“表達的謹慎”方面,海德格爾可為思想家群體里的表率。思想的穩重本色需要詞語的節約。我個人不喜歡讀用詞方面過于張揚的哲學家的東西。華麗辭藻不是真功夫。


在過去20年的學術工作中,我的主業是翻譯(無非是魯迅先生所講的“阿狗阿貓”的事體),故而對于哲學翻譯,特別是對于哲學基本詞語的漢譯關注最多,從而也在不同場合發表過一些看法,在我出版的幾本文集里(《我們時代的思想姿態》《后哲學的哲學問題》《邊界上的行者》等)均有關于譯事、譯名的討論文章。這就是說,收集在眼下這本書中的文章并非我關于哲學翻譯(學術翻譯)的討論的全部文字,其中一些想法也可能多多少少地在別處表現過了。不過,因為眼下的這些集中度較高,差不多可以勾連為一個整體,而且都是最近幾年的新作,故似乎仍舊有必要把它們合冊成書。

本書前四篇與海德格爾著作之漢語翻譯相關,第一、二篇為會議發言,第三、四篇關乎海德格爾《哲學論稿》的翻譯,本就附在中譯本書后——我甚至把中譯本附錄中的“《哲學論稿》德—英—中譯名對照表”也收錄于此,以備讀者查考和批判。本書后四篇文章則是作者對漢語哲學翻譯的檢討和反省;但即便在后四篇文章中,海德格爾也還是重要的論題,或者構成討論的主要背景。

促使我把本書編輯、整理出來的一個重要契機,是2012年11月2日在中國人民大學哲學院召開的“海德格爾《哲學論稿》學術研討會”。這次會議由中國現象學專業委員會主辦,也是商務印書館啟動的“學術論壇”的第一次,而討論的課題正是我新譯的《哲學論稿》(商務印書館,2012年)。我心里想,反正已經成了“大批判”的對象,何不索性徹底些,多提供些材料供大家參考和判析?于是就花了點時間來編輯本書。

就表達而言,所謂“現代漢語哲學”差不多是“翻譯的哲學”,或者說,“現代漢語哲學”在很大程度上具有翻譯的性質。因此我們似乎可以說,譯詞分析是現代漢語哲學從業人員的一項基本功。在此意義上,海德格爾的《哲學論稿》可以具有標本作用,因為它從內部發起了對歐洲哲學基本詞語的重思、分析和解構,而且把這樣一種工作做到了極端的地步。

也正因為如此,翻譯海德格爾《哲學論稿》的過程歷經五六年之久,讓我飽受折磨,令我真切地體會到了翻譯的“怕”與“憂”。


最后要來說說書名。本書書名直接采用了我剛剛發表的一篇長文《存在與超越——西哲漢譯的困境及其語言哲學意蘊》的主標題(原載《中國社會科學》2012年第9期,即本書第六篇文章),只是副題做了變動。驀然回首,讓我自己深感吃驚的是,“存在與超越”竟也是我20多年前(1989年)的碩士論文的題目,只不過,這篇碩士論文僅只討論海德格爾前期的《存在與時間》,且作者當時初習哲學,眼界狹隘,消化力差,所論粗疏不堪,只是一篇羞于見人的蒙學位的東西。然而,論文的標題卻是起得高大無比,現在想來,覺得自己當年仿佛還是有點志向的。

所謂“存在”與“超越”,并不是說我們要活著、要存在,我們要力爭上游、要奮勇前進。Being和Transcendence,我把它們當作歐洲—西方哲學(形而上學)的兩個核心詞語和基本課題,標志著以“本質—存在學”(essentia-ontologia)和“實存—神學”(existentia-theologia)為代表的西方哲學文化的根本思想方式和精神品質——這自然也是受了海德格爾的啟發。正因此,這個Being和這個Transcendence,成了漢語學界最難譯解的西哲詞語,關于兩者(以及與兩者相關的詞族)的翻譯難題,至今仍然不斷糾纏著我們。

現在,我用“存在與超越”這樣一個高大無比的題目,來標識自己關于以海德格爾為中心的西哲漢譯的具體討論。——我想,這是可以成立的。


本書第二篇文章是關于《存在與時間》中譯本的,中譯者陳嘉映教授讀完拙文后表示愿意接受文中提到的transzendental的譯名建議(他原譯為“超越的”,而我譯為“先驗的”);另外他也表示愿采納我關于Existenz的譯名(他原譯“生存”,我建議譯為“實存”)。這是正派學風。我很高興他能接受我的意見。嘉映兄順便也指出了拙文的幾處錯訛和不當表達,在此謹表謝意。

感謝中國社會科學雜志社的柯錦華女士,她為本書第六篇文章的擴充和修改花了許多心思。感謝賀圣遂教授愿意出版本書,他是我的老朋友了,承他的美意,才有眼下這本不像樣的小書。


孫周興

2012年9月30日于滬上新鳳城

2012年11月8日晚再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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