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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斜陽

  • 博弈
  • 林采宜
  • 10333字
  • 2021-11-25 18:35:37

黃昏,斜陽照在結(jié)著冰凌的屋頂上,給寒冷披上了一件橘黃的薄紗,艷麗里夾著些許淡淡的哀愁。如果不是那刺骨的寒風(fēng),得萱幾乎不覺得這是北方的冬日。

一晃又到了春節(jié),這次回老家過年,得萱穿了件新款的紫紅色羽絨服,咋一看不起眼,但那收腰寬擺的設(shè)計感,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奢侈品牌。盡管婆婆走了,但在公公面前,得萱還是保持著習(xí)慣性的謙卑。衣服、靴子的款式、色彩都比較低調(diào),一般人不太看得出來是奢侈品牌。

剛進屋,聞到廚房里彌漫著蒸饅頭的香味,熱乎乎的空氣里飄著年味,仿佛婆婆還在。炕邊的五斗櫥上,那個熟悉的印花玻璃杯依然放著,杯子里盛著水,有大半杯,上面浮著一層淺淺的灰塵,顯然許久沒有人動過的。那是婆婆的杯子,她在世的時候,用這個杯子喝水,婆婆高血壓、冠心病,還有點輕度抑郁,靠炕沿的抽屜里裝滿了白的黃的咖啡色的各種藥片,婆婆到點就吃藥,用的都是這個杯子,所以,杯子從來沒有空過,一天到晚都盛著半杯水,夏天直接用涼水送藥,冬天往涼水里兌一點開水,把一堆大大小小五顏六色的藥片送下去。

一般人吃藥,是針對病痛的,病情緩解了、痊愈了,就不吃了。婆婆吃藥,是習(xí)慣。藥片給她帶來安全感,不管頭疼不疼,每天晚上半片止疼藥是必須吃的;不管血壓高不高,早飯后的降壓藥也是每天必吃。吃藥,對于婆婆來說,就跟洗臉一樣,已經(jīng)成了生活習(xí)慣,藥片在她心里,是每天相伴的伴侶、是讓她心安的神靈。

吃過年夜飯,遠處傳來此起彼伏的鞭炮聲,耀宗打開門,一股寒氣夾帶著細碎的雪花從門縫擠進來,得萱本能地打了個寒戰(zhàn),榕兒卻歡天喜地拿著煙花鉆出去,“大伯,我要放煙花。”“等一會兒,咱們要先放鞭炮,再放煙花。”

耀宗從西屋炕上的大紙盒里拿出一掛沉甸甸的紅色鞭炮,看分量,足有一斤多重,他在院子里把鞭炮排在地上,從院門排到窗下,一串暗紅鋪在白色的冰碴兒上,像冷而艷麗的笑靨,透著歡喜,更透著期待。

耀宗劃著火柴,遞給榕兒:“敢不敢放鞭炮?”榕兒有點害怕,不敢接。耀宗想了一下,進了后屋,從香爐里拔了一支殘香,先用火柴把香點燃,然后,把長長的香遞給榕兒:“這樣就不怕了。”榕兒接過長香,往院子門口跑去,點燃了鞭炮……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那一串暗紅色的長龍瞬間變成一串次第燃起的火花,在清脆震耳的響聲中把自己化作了紛飛的紙屑和灰燼,紅的灰的灑了一地。

燕子是榕兒的堂姐,她膽小,不敢放鞭,躲在屋里,透過玻璃窗戶往外看……鞭炮剛?cè)迹曇暨€沒爆出來,她就用手捂住自己的耳朵……

“燕子,上你奶奶的炕上去,那兒暖和。”爺爺吩咐道。

燕子爬到炕上,扒在窗邊,透過窗花往院子里瞅,榕兒正揮著手里的香,繼續(xù)點燃一支又一支煙花……

“哧”,一道火光躥上天空,“噗”,散開,變成一朵璀璨的金菊,緩緩地開放,再徐徐地落下,消失在夜空。

“哧”,又一道火光躥上去,“嘭”,散開,這回是一堆五顏六色的小碎花,晶晶亮,一閃一閃,開在雪花的間隙中,有一種莫名的熱鬧,如同喧囂的街市。

……

一會兒工夫,一盒子的煙花全部成了五顏六色的灰燼,灑在院子的各處。

榕兒意猶未盡地回到屋里。

爺爺從枕頭底下拿出兩個紅包,分別遞給榕兒和燕子:“這個是俺給的。”

“啊,壓歲錢。”兩個孩子歡天喜地接住,迫不及待地打開來數(shù),看看有幾張新鈔票……

“喏,這還有一個,這個是你奶給的。”爺爺又給他們每人遞上一個紅信封。

母親去世時留下的萬把塊錢,他存進銀行,每年拿出900元,孫女孫子外孫每人300元。

好多年過去,孫女結(jié)婚了,抱回來個大胖小子,他把該孫女的那份,給了胖小子,數(shù)字翻了一倍,600元。爺爺喜歡第四代,重孫子的壓歲錢,比孫子多一倍。“奶奶的那一份”也如數(shù)增加。

又過了三年,外孫也抱了個大胖小子回來,依著慣例,他還是給兩個紅包,一個是姥爺?shù)模€有一個是“你姥姥給的壓歲錢”。

“嘭”“啪”“噼里啪啦”“噼里啪啦……”大年初一的早晨,天還沒亮,遠處斷斷續(xù)續(xù)的鞭炮聲就不斷傳來。

十點多,太陽已經(jīng)升老高了,路邊上的雪還沒化,馬路中央有兩道濕漉漉的水印子,那是路過的車輪軋出來的,沒有被車轱轆軋過的地方,都結(jié)著一層冰,有些地方薄,有些地方厚,上面灑著些紅色的碎紙屑,那是大年夜鞭炮、煙花爆破之后飄灑在地上的,殘敗中帶著喜氣。

一輛商務(wù)車停在路口,車上下來耀宗、耀祖兩家七口人。

公公門前的小道背陰,夜里下的雪在路上凝成了一層薄而透明的白霜,腳踩上去,發(fā)出咔嚓咔嚓的碎裂聲,細碎的晶體在一雙雙皮鞋、棉鞋和運動鞋的膠底下化為濕漉漉的水漬。

院子的門虛掩著,推開,一院子的鞭炮殘屑已經(jīng)被掃起來堆在墻角,紅紅的一大片,公公穿著藏青色的新棉襖,戴著鐵灰色呢帽子,已經(jīng)端坐在客廳,茶幾上是一個紅花綠葉的搪瓷盤子,上面擺著五六個干干凈凈的杯子。兩個碟子,一個裝花生,另外一個裝瓜子。

平時過年回家,得萱都是給婆婆打下手,切菜、洗碗、燒火,干點沒啥技術(shù)含量的活兒,婆婆走了,公公知道得萱不會做飯,就讓他們一家住到耀宗家里去,由耀宗媳婦掌勺,得萱只需要幫嫂子切個青椒,打個雞蛋什么的,干點雜活就不愁三餐。

進屋第一件事,是祭拜。

廚房背面的儲藏室,這會兒變成了婆婆的牌位棲息處,推開門,只見長方形的桌子靠西墻擺著,中間立著婆婆的黑框照片,照片前有一碟柿子,橘紅色的皮上蒙了一層淡淡的灰,看上去不太新鮮,分明是擺了些日子了,那是婆婆生前愛吃的水果,柿子的前面是一個灰撲撲的香爐,上面插著三炷燃過的殘香,兩邊是一對蠟燭,白色的,燭身上有凝固的燭淚,已經(jīng)燒掉半截了,芯子烏黑,有點卷曲。

婆婆的靈魂仿佛在牌位下方的遺像里待著,似隱似現(xiàn),親切而輕盈。不像當初閉塞在臃腫的身軀里,呆滯而且瑣碎。

耀宗耀祖兄弟依次燃了三炷香,跪在草編的蒲團上,拜了三下,而后,把香插進香爐,雙手撐地,磕了三個頭。而后起身,站在一邊。

“給你奶奶上個香吧。”耀祖對榕兒說。

榕兒接過新燃的香,在父親跪過的地方跪下去,草編的蒲團上還有股溫熱的氣息,榕兒雙手仔細握住香火,把上身低下去,低下去,低到幾乎觸地,如此三個深深的鞠躬,他沒有磕頭,只是嘴巴蠕動了一下,好像說了句什么,就站起來了,把香插到香爐里去。

香火的輕煙還在繚繞,后面一撥客人就到了。

來的是四奶奶家的大兒子耀明,長得人高馬大,面孔黝黑。一進屋,就握起雙拳作揖:“三爹過年好!俺先給俺三媽敬個香。”說罷洗了手,進了北邊的小屋,點三炷香,在蒲團上麻利地跪下,拜了三拜,然后把香插在香爐里,又磕了三個頭,出來見榕兒趴在客廳沙發(fā)上嗑瓜子,隨手就塞了紅包過去。然后從衣袋里掏出硬殼中華煙,給耀宗、耀祖兄弟一人發(fā)了一支,“啪嗒”一聲,打火機的火苗躥了出來,他用那猩紅的火舌給兩位堂兄和自己分別點燃了香煙。

一支煙還沒抽完。二奶奶家的兒子耀輝也領(lǐng)著媳婦和孩子來了,耀明一看新客人來了,馬上起身告辭,客廳的沙發(fā)頃刻就被二奶奶家的媳婦和她那兩歲半的兒子占領(lǐng)了。

男人們照例是先進小屋敬香祭拜,女人們則抱著孩兒在客廳嗑瓜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嗑。得萱乘著這間隙趕緊把前面那個用過的杯子撤下,換上三個干凈的茶杯,倒上新茶。公公從棉襖的兜里掏出早就準備好的紅包,遞給孩子,孩子的母親一邊說著“三爺爺您不用客氣”一邊飛快地把孩子手里捏著的紅包拿下,塞進自己背著的小挎包里,并從果盤上拿了一顆奶糖塞回他肉乎乎的小手里。

二奶奶家住得遠,平時來往也不多,因此,關(guān)系沒有四奶奶家那么熱絡(luò),小輩之間就更疏淡了,因此,耀輝只是點三支新香,象征性地鞠了個躬,就把香插回香爐,算行過禮了。

那間灰撲撲的小屋子,一上午進進出出這么多人,香爐里擠滿了大家敬拜的香,連空氣都帶著喜洋洋的熱鬧勁兒,一點兒都沒有靈堂的肅穆和凄冷。

人間的悲喜,有時跟生死無關(guān)。

婆婆走了以后,公公變得越來越省儉。

曾經(jīng)在生意場上推杯換盞、豪氣萬丈的他,年輕時沒少罵自己媳婦“小氣”“摳門”。可自打他一個人過日子,婆婆的魂像是附在他身上一樣,樣樣?xùn)|西都變得很金貴,新的舍不得用,舊的舍不得丟,一分錢恨不得掰成兩半花。

原先留給耀祖一家春節(jié)、暑假回家住的屋子變成了各種物品的堆放場。五斗櫥和圓桌上堆滿了各種牌子的白酒,裝在禮品袋里的香煙,還有盒裝的餅干,塑料馬甲袋裝的蘋果、香蕉和橘子。

炕上則堆著一層疊一層的紙板箱,打開的紙箱,能看見里面有鞭炮、花生、瓜子和奶糖,還有紅薯、芋頭、小米和各種飲料,而沒有打開的,則是一箱一箱的廉價飲料,整整齊齊摞在一起,靠墻的炕頭還堆著幾個非常大的蛇皮袋,鼓鼓囊囊的,不知道里面裝了什么。地上則是灰蒙蒙的編織袋,裝了碎煤塊和生炭……整個房間塞得滿滿的,連走路都很難下腳,儼然像個小賣部的倉庫。

大衣柜里是疊得整整齊齊的棉襖、夾襖、的確良襯衫、卡其褲子和各種顏色的絨線帽,還有兩雙嶄新的棉鞋和一件穿過的繡花坎肩,暗紅色的,雖然舊卻不失妖嬈,一看就是婆婆的遺物。從結(jié)婚到過世,農(nóng)村女性在不同年齡能用到的衣著應(yīng)有盡有,大部分在八成新以上,有些甚至是全新的,婆婆很省儉,好一點的衣服只在喝喜酒或者做客的時候偶爾穿,一些新衣服甚至舍不得穿,每年初夏拿出來曬一曬,疊好,又放回衣柜,七十歲那年,她留下一柜子的新衣服,走了。

已經(jīng)生銹的機械座鐘,還在炕沿的桌上擺著,那是婆婆的陪嫁,五十多年前的日本貨,背面印著日文,質(zhì)量挺好的,只是式樣多年前就不時興了,清理婆婆遺物的時候,廢鐘被扔進垃圾堆,后來,不知怎么的被公公看見了,撿回來放在炕桌上,這一放,就是二十年。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打開柜門,看見這些衣物,得萱的腦海里浮出這句詩。她沒有想到,平時不言不語的公公對婆婆竟然用情如此之深。

假如性格有顏色的話,婆婆是褐色的,親切的土紅和單調(diào)的枯黃融在一起,溫暖,但也無趣。公公則是鐵灰色的,高冷的灰中摻雜著冷峻的黑,凜然不可接近。

褐色和灰色擱在一起,怎么看都不太和諧。褐色入土之后,孤單的灰居然慢慢變暖,如夕陽下的鑄鐵,雖然堅硬,但終歸閃著褐色的光。得萱覺得,公公身上那一道褐色的光,是婆婆的折射。

婆婆不在了,家里的東西卻越來越多。

從堆滿各種什物的西屋出來,得萱發(fā)現(xiàn),原本疏朗的院子也有點擠了,仔細一看,原來是廚房的屋檐下擺了一排廢棄的塑料桶,各種顏色都有,用來接雨水的。天晴的時候,公公就挑著這些雨水去澆菜地,他覺得這樣能省點自來水錢。

公公有退休工資,還有三個兒女孝敬的養(yǎng)老補貼,他不缺錢,但是,還是死命地省。得萱覺得,省錢,是公公退休之后的生命奇點,他是把這一生沒有消耗光的意氣都發(fā)力在這個點上,并從中發(fā)掘自己的能耐。他經(jīng)常炫耀:“誰也別想忽悠俺,賺俺的錢。”

但公公省錢,只在自己的用度上省,對小輩,該花就花,該用就用,這是他和婆婆最大的區(qū)別。

婆婆喜歡得萱,經(jīng)常端起自己喝剩的水遞給她:“喝點水吧,閨女,這么熱的天。”對得萱的一臉尷尬毫無知覺。公公是從知道他們回家的日子開始,就把幾個新杯子擦洗得干干凈凈,放在櫥柜里備著。他們一進門,桌上就是干干凈凈的杯子,干干凈凈的茶壺,茶罷話畢,她前腳出門,后腳公公就把他們用過的杯子收起來,藏到櫥柜里去。茶杯專用是得萱和榕兒在爺爺那里享有的“格外待遇”。

除了省水,公公還省電。平常,十五瓦的白熾燈掛在織著蛛網(wǎng)的天花板上,散發(fā)著昏黃的光暈,光線弱得連空氣都散發(fā)著寒磣的味道。但過年那幾天,晚輩們都回來的日子,他會從灰撲撲的抽屜里翻出一個四十瓦的燈泡換上去,在四十瓦燈泡的光芒下,炒菜、洗碗一點不費神,連在飯廳吃飯的心境都亮堂了許多。

有人說,好的人際關(guān)系如同頂級餐館的菜,葷藏春秋,素蘊冬夏,吹面不寒,柔情不露。

公公跟小輩們的相處,有點這個味道。

老爺子不言不語,心里明鏡似的。

柴房上的紫葡萄熟了一季又一季,葡萄架子在風(fēng)吹日曬中漸漸成了灰褐色,但每一年夏季,都有新鮮的枝葉和晶瑩的果實長出來,掛在開裂朽敗的木椽上。

一晃,快二十年過去,家里的白墻被燒炕的煤煙熏成了灰褐色,門框接縫處的涂料斑駁脫落,屋子,和公公臉上的皺紋一樣,憔悴之意越來越濃了。

“爸,把墻重新粉刷一下吧。”耀祖看著那蛛網(wǎng)綿延的斑駁的墻面說道。

“去,刷什么刷,墻一刷,家變了樣兒,你媽回來就找不到了。”公公堅決不允。

得萱拉開抽屜找火柴,發(fā)現(xiàn)婆婆當年沒吃完的降壓藥,原封不動在老地方放著,快二十年了,婆婆當時怎么放的,現(xiàn)在還是怎么放。得萱本能地轉(zhuǎn)頭看炕上,婆婆的枕頭還在她以前睡的地方放著。

如此看來,公公什么都舍不得丟,表面上是省儉,本質(zhì)上是懷舊,那些婆婆活著的時候用過的舊物,承載著太多的記憶、太多的懷念。

他以近乎偏執(zhí)的姿態(tài)維護著她的生活模式,并在其中找到她的影子,她的魂魄。

他守著,一間空蕩蕩的屋子,守著他們將近五十年的記憶。

婆婆在世的時候,老兩口不怎么說話,對婆婆的各種絮叨,公公除了“嗯”一聲,基本不回應(yīng)。親密,是人與人之間的橋。公公和婆婆之間,缺乏那么一座橋。所以,整個屋子彌漫著一種冷冷的壓抑,這壓抑里既有公公的沉默,也有婆婆的幽怨。

山東的男人,在傳統(tǒng)的家庭里地位如天。

婆婆對公公是敬重的。有好吃的菜,從鍋里盛出來,先端上桌供男人下酒,孩子們哪怕再饞,也只能躲在門后咽著口水,等爸爸吃完了,才敢覬覦桌上的魚肉葷腥。

對家長的敬,像個無形的匾,老是掛在高處,時間長了,漸漸就生出畏懼來,三個孩子,都怕父親。

敬畏,是人與人之間的墻,自得萱進門開始,看到公公和婆婆以及晚輩之間,好像就是有一堵透明的墻。

這堵墻始終淡淡的,冷冷的,拆不掉,也越不過。

“你媽托夢,想吃鲅魚餃子,今兒個咱們包個餃子吧。”公公從冰柜里拿出一坨冰凍的魚,遞給在廚房里搟面的燕子她媽。

“嗯。”大兒媳接過凍得僵硬的鲅魚,拿到水龍頭下,用水沖著解凍。細密的汗珠從她的額頭上滲出,眼角深深的皺紋,松弛的面頰上若隱若現(xiàn)的色斑,當年窈窕的腰身已不復(fù)存在,猩紅色的毛衣下,是略臃腫的贅肉。

得萱見了,心里一驚,“物是人非”的感覺一下子躥上心頭。當年初見嫂子,眼前可是一位亭亭玉立的大美人,如今這光景,分明比當年的婆婆還要憔悴。

“榕兒他媽,你把這模具給洗一下,明天做餅用。”得萱正愣神著,看見公公走過來,手里拿著一個竹編的筐,筐里裝著好些木刻的模板,有刻著魚的,刻著花的,還有刻著福字的……都是婆婆生前用來做面餅的工具。

看著這些古董一樣的玩意兒,得萱仿佛看見婆婆做面餅時的心境,她把所有的浪漫和期許都做在這些質(zhì)樸而好看的花紋里。

婆婆生前敬奉觀音菩薩,晨昏各燃一炷香,托付各種心愿。她走了以后,公公把她供奉觀音的神龕,改成供奉她的牌位,也是晨昏各燃一炷香,喊她吃飯,喊她上炕,告訴她孫女添丁,外孫娶親……家長里短的各種瑣事都一一跟她絮叨。

一向沉默的公公,不知道從哪一天開始,變得絮絮叨叨起來……他耳朵越來越背,旁人說話的聲音基本聽不清楚,但炕桌上那臺座鐘嘀嗒嘀嗒的聲音卻很清晰,那是時間的流水。他覺得自己跟一個繁華喧囂的世界之間有一堵墻,墻里的影子來來去去,都是他熟悉的故人、熟悉的故事。

墻外的牽牛花張開它紫色的花骨朵,和綠葉糾纏在一起,影子被陽光打在墻上,斑駁如一幅水墨畫,但那生命的新綠如同墻那邊的聲音,跟他沒什么關(guān)系。

二十年了,他住在自己的家里,而她住在他的心里,他們?nèi)匀辉谝黄稹?

夏天漸漸遠去,直到?jīng)]入秋的涼意。

“太姥爺,我想吃大蝦。”燕子的兒子胖墩用肉嘟嘟的小手指著餐桌中間的一盤海蝦。

“讓你媽給剝一下殼。”老爺子揀了一只最大的蝦,放在胖墩前面的碗里。年逾八旬的他滿頭銀發(fā),襯著一張黑里透紅的臉。端著小酒杯,笑瞇瞇地看著孩兒吃蝦。

退休后,公公的主要工夫都花在種植上。他在屋后搭起了瓜棚,種絲瓜、黃瓜和四季豆,瓜棚下面的零碎土地上種著西紅柿、西藍花和各種綠葉菜,一寸都沒有浪費。種著種著,巴掌大的自留地不夠用了,他索性扛著鋤頭,上山開荒,種苞米、地瓜、花生、芋頭,二十年過去。頭發(fā)越來越白,臉越來越黑,身子板卻越來越硬朗。

同樣地里長出來的蔬菜瓜果,有機肥培育出來的菜,有土地和季節(jié)的味道,暖棚地施化肥的菜,只有其形卻無其味。隨著舊屋的拆遷,越來越多的年輕人住進了帶抽水馬桶的樓房,茅廁糞坑變得越來越少,有機肥則日益稀罕起來。

老爺子節(jié)約到連一泡尿都舍不得浪費,從尿壺到糞桶,挑到山上去,澆給那些秋后要收割的蔬菜瓜果,即便是冬天,也要在缸里存著。良種、有機肥加上充足的日照,老爺子種的紅薯、土豆和花生都特別香。

除了種地,最有生氣的活兒就是養(yǎng)雞了。

一排用粗糙的木欄桿釘出來的雞籠順著墻根,上面擋雨的毛氈是雞籠的頂,坡度比較小,放著些喂雞的飼料和吃剩的飯菜,一個邊上殘缺不整的舊瓷盆,裝著新下的雞蛋,大小差不多,顏色有粉紅的、粉白的還有磚紅的,新鮮的蛋裝在殘破的盆子里顯得格外新鮮,就像青春的少年住著殘破的窩棚,那逼人的春色越發(fā)顯得格外扎眼。

院子的東側(cè)是庫房,庫房邊上還長了一棵老藤葡萄,葡萄藤順著墻爬上屋頂,上面掛著一串串深紫色的葡萄。小而且甜。

庫房的屋頂是孩子們打仗的陣地,耀宗耀祖小的時候跟小伙伴們在上面打仗,后來是榕兒和他的表兄,再后來,就是燕子的兒子胖墩。

胖墩扭著肥胖的小身子攀上木梯,再沿著木梯子上庫房的平頂,跟表哥倆,一人手里拿一根木棍做兵器,嗨,嗨,嗨,模仿電影里的武士對打著……

公公則坐在院子里笑瞇瞇地看著他們調(diào)皮,年輕的時候不茍言笑,兩個兒子怕他,侄子們也怕他,退休以后,帶孫子,“爸爸”的威嚴褪去,爺爺?shù)拇认闈u濃,年紀越大越是寵小輩,隔代親,隔兩代更親,太爺爺喜歡逗重孫子,喝酒的時候,三個手指頭捏著那個雞蛋大小的藍花瓷酒盅,倒上一盅,抿一口,再用筷子蘸一點白酒,給小胖墩嘗,看小家伙的胖臉被白酒辣得皺成一團,他咧開沒牙的嘴,笑了……

酒喝到半酣,迷迷糊糊睡著了,做了一個夢,帶著她和孩子們走在熙熙攘攘的熱鬧集市上,看見一個面人攤,一個手藝人在捏孫悟空,他買了一個孫猴子,想給小兒子,回頭一看,他們都不見了……他急出一身汗,醒了。

斜陽溫暖地照著院子,母雞剛下好蛋,咯咯地叫著……

忽然心里有一種寂寞,說不出來。

清明的風(fēng),有點涼,吹在山間,樹葉將綠未綠之間,公公坐在婆婆墳前,一聲不吭,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陽光明晃晃的,照著山上的樹,酸棗兒樹、櫻桃樹、梨樹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雜樹……樹上的葉子和地上的野草都泛著金黃的色澤,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暖意,老爺子望著櫻桃樹,想了很多,想了很遠……不知不覺中又看見了婆婆剛進門時的情形:

她穿著紫花的夾襖,倚在炕上,跟他慪氣,不吃飯,臉朝著窗戶,他笨手笨腳地熬了一碗小米粥,放在炕桌上,“喝點粥?”她不回答,也不轉(zhuǎn)過臉。

他坐在椅子上,抽著煙,一聲不吭,想解釋,又不知道怎么開口,他怕一開口,她的怨氣和嘮叨就會像開閘的洪水,于是選擇了沉默,煙一支接一支地抽著,小米粥冒著薄薄的熱氣,一絲絲,越來越淡,最后熱氣沒了,粥涼了,她還躺在那兒……

他把最后一支煙蒂扔在地上,用鞋底踩滅,一撩門簾,走了。

每一次慪氣,都是這樣,她的眼淚,他的沉默,最后不了了之。

她比他大兩歲,五官俊俏,身材勻稱,是十里八村有名的大美人。但家庭出身不好,富農(nóng),在那個時代,是個誰也不愿意沾的黑色標簽,因此,眼饞的不少,敢娶的不多。就這么高不成低不就,在閨中一直待到二十七歲,算命先生說,她屬木,八字水多,太過陰柔,得配個火命的郎君救濟一下。而他恰好是火命,貧農(nóng)出身,根正苗紅,拖到二十五歲尚未成親,是因為家里窮。小伙子個頭不高,五官也不起眼,但是腦子靈活,手很巧,他當裁縫,能把衣服、褲子、坎肩巧妙地套裁,同樣做一套衣服,他用的料子能比別人節(jié)約10%的面料,那年頭的裁縫,能省料子,格外受人待見。

第一眼相親,他就喜歡她。什么木命火命之類的,他并不相信,他看上的是她的漂亮。

二十五歲,血氣方剛,對于這個年齡的小伙子,沒有什么東西比漂亮更有吸引力。但日子過起來才知道,富家小姐的嬌氣和挑剔,她也是有的,然而畢竟本性良善,就算挑剔也只是一兩句抱怨的言語。而嬌氣呢,不過是一些情緒,如江南的雨季,陰陰的。

他勤勞、刻苦,就是不愛說話,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說一句,他聽一句。就像一堵沉默的墻,可靠,也乏味。婚后的日子水波不興,既無激情亦無爭執(zhí),她的心境像青苔,潮濕而且幽怨。好在三個孩子一個接一個落地,家里有忙不完的家務(wù),地里的農(nóng)活還得操持,一天辛苦下來,晚上教孩子們唱歌是唯一的解乏方式……

孩子,是她生命中的青青草地和溫暖陽光。

她的愛,是熱烈的紅,如火如焰;而他的情,則是淺淺的藍,如天空,遠淡含蓄。

時光一年一年地流走,踩過四十多個年輪,光陰碎了一地,直到她走后,他才驀然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長在了他的心底,即便死神也無法把他們分開。

山的那一頭,隱隱約約出現(xiàn)了一道彩虹,越來越鮮艷,他記得新婚那天,他出門迎親,第一眼看見的也是這樣的彩虹。

此時,坐在她的墳前,聽她用慢悠悠的口氣,有一搭沒一搭地嘮叨著家長里短,忽然又看見了當年的彩虹,他不知道是不是她的心思就在那彩虹里面……

下山時,他已經(jīng)忘了自己剛才想的事情,陽光仍然很亮,風(fēng)里卻吹著淡淡的凄涼。他覺得自己像一棵老樹,綠過幾十遍又枯過幾十遍,樹干上滿是粗糙的裂紋,只為黃昏那一抹夕陽而生存。而她的聲音,正好彌漫在黃昏里,如夕陽中的塵埃,若有若無。

剛過霜降,屋里還沒有燒爐子,黃昏,日色漸晦,隱隱約約的寒氣從四面八方溜進屋子。他坐在客廳的沙發(fā)上,眼睛望著窗外,神情淡漠,似乎看著什么,似乎什么都沒看。

他待在自己的回憶中……

臘月的膠東,風(fēng)像刀子一樣銳利,他背著一大口袋年貨回家,推開院子的門,看見屋里亮著溫暖的燈光,廚房的門虛掩著,輕輕一推,開了,她正坐在大灶前燒火,爐膛里噼里啪啦燃燒的柴火映紅她的雙頰,豐滿的嘴唇上起了一層干燥的皮,眼里是一汪水,小兒子坐在小板凳上,偎著她,手里玩著草繩……

紅薯的甜香飄在空氣中,混雜著剛剛剝開的新鮮的大蒜味兒,站在碗櫥邊上,他把花生、瓜子、糖餅和橘子從口袋里掏出來,擱在案板上……她頭也不抬,慢悠悠、懶洋洋地問一聲:“回來啦?”

“嗯。”他應(yīng)了一聲,就撩開門簾,往里屋去了。

閨女春兒在里屋的炕上盤腿坐著,用大紅的紙頭在剪窗花。

“來,吃個橘子。”他遞給女兒一個橘子,手又伸進棉襖口袋里……

“爸,還有啥好吃的?”女兒放下剪子,一臉?gòu)珊┑嘏肋^來,伸手就往他棉襖口袋里掏。

“哇,糖。”春兒從父親的棉襖口袋里掏出了好幾顆奶糖……

屋里沒有電燈,天漸漸黑了下來。

他恍惚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說話,慢悠悠,懶洋洋,帶著點抱怨的口氣。她在說什么?想仔細聽時,那聲音沒有了,剛想起來,她,早已經(jīng)去了另一個世界。

“當,當,當……”五斗櫥上的自鳴鐘響了七下。該吃晚飯了,他從鍋里拿出一塊中午吃剩的饅頭,放在盤子里,上了炕,把腿盤穩(wěn),坐著,把冷饅頭一小塊一小塊揪下來,塞進嘴里,牙齒已經(jīng)掉光了,他用牙齦慢慢嚼著白面饅頭,若有若無的甜味。

吃完饅頭,喝了點水,想小便,起身上茅房。茅房在院子的另一頭,他推開門,走到院子里,看見薄霜浮在地面,白色的一層,腳踩上去,發(fā)出細碎的嚓嚓聲,白霜上有淺淺的塌陷,好像是她的履痕。

回來的時候,貓蹲在炕沿,瞪著一對綠幽幽的眼珠子,看著他。

他慢吞吞地挪過去,坐在它身旁,用滿是老繭的手輕輕擼著它灰白色的毛,貓毛很厚實,光滑而且柔軟,那雙蒼老的手摸上去,感覺到一縷生命的暖意。擼著擼著,花貓很懂事地往前挪了一下,在他腿上順從地趴下,眼睛瞇成一條縫,圓圓的肚皮發(fā)出呼嚕呼嚕的聲音,享受著他的撫摸。

他摟著花貓,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完全黑了,他拉了一下炕頭的開關(guān),燈亮了,昏黃的光,鋪滿了屋子。

他抬頭看墻上的鏡框,里面鑲了好多照片,有舊的有新的,他們初婚時的黑白照片,三個孩子小時候的照片,不同時期的全家福,孫女外孫的結(jié)婚照,最新的一張,是頭發(fā)花白的春兒,抱著她剛滿月的孫子,一臉幸福地笑著……恍如隔世。

那些幸福的笑臉,讓他感到一種莫名的哀傷。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天一黑,他就開始想她。

電視機又壞了,畫面模模糊糊,聲音也不太清晰,用了二十年的彩電,三天兩頭壞,春兒每次來家,都說換個新的吧,他硬是不允。嘴上說:“修修還能看。”心里想的是,我不知道還能活幾天,買它干嗎。關(guān)了電視,他踩著小木凳,爬上炕,抽了一會兒煙,睡不著。

臟兮兮的枕巾邊上,歪七豎八堆著一疊書,有八十年代的《人民文學(xué)》《收獲》,九十年代的《故事會》,還有一本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封皮破破爛爛的,書的邊兒有三分之一是卷的,泛黃,還有一兩個香煙頭燙焦的痕跡,像是從廢品收購站里扒出來的。

他戴上老花鏡,拿起那本泛黃的《故事會》,一頁一頁慢慢翻著……

房子要拆遷了,左鄰右舍的年輕人拿到新房鑰匙,陸陸續(xù)續(xù)開始搬家,看著他們歡天喜地地離開,看著越來越多的老房子被騰空,舊墻在推土機下一片一片倒下去,化為塵土……他心里的塵土也一天天堆積起來。

這三間住了大半輩子的瓦房,承載著他大半生的記憶。

有些人,離開之后,才會感覺她的好,有些事,也是過去之后,才會發(fā)現(xiàn)它的美。

對他而言,她就是那離開的人,和過去的事。

當然,還有這房子。

尾聲

拆遷那天,天陰慘慘的,他眼睜睜看著斑駁的墻在推土機的轟鳴聲中一片一片倒下來,碎在地上,露出一截半截的紅磚,心里驀然涌起一種濃厚的酸楚,好像幾十年的光陰、所有的回憶以及幽微的念想都被那“轟隆轟隆”的推土機鏟碎了,房子的大梁塌下來的時候,他看見她從屋里跑出來,穿著新婚時的紅棉襖……

他跟在她身后,沿著田埂一直往前走,走進青煙裊裊的山里,走到她的墓碑前,一抹斜陽照在碑上,她的名字是暗紅的,邊上,刻著他的名字,還沒有刷上紅漆,他看著自己的名字在夕照中慢慢地變紅,紅成和她一樣的顏色,忽然意識到,這,才是他們的家,他倆永遠的家。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縱使相逢應(yīng)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一個陌生的聲音在他耳邊響起,開始渾厚,繼而蒼涼,再后來,漸行漸遠,慢慢就聽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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