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改革現場:晚清經濟改革始末
- 李德林
- 7字
- 2021-11-18 10:40:55
第一章 改革前夜
一封密折引發的皇權猜忌
奕訢的密折
1861年8月12日清晨,一匹快馬從殘垣斷壁的圓明園飛奔而出。
圓明園大東門口站著一位身穿錦袍的王爺,遠遠地望著飛奔而去的快馬,臉上掛著無盡的惆悵。昔日皇家御園,今日一片狼藉。王爺用右手撣了撣錦袍上的塵土,轉身走進了圓明園。王爺身形瘦削、眉頭緊鎖,擔心幾個時辰之后,百里之外的熱河行宮會翻江倒海。
這位王爺名叫愛新覺羅·奕?,是道光皇帝生前最寵愛的一位皇子,現任大清帝國皇帝咸豐的六弟,一度是咸豐爭奪帝位最大的對手。此人文武雙全,雄心勃勃。1860年9月22日,咸豐皇帝逃往熱河之時,擔心素有大志的六弟聯手已經圍攻北京的英法聯軍取天下而代之,密令奕?在圓明園“督辦和局”,不準其進入紫禁城。
“康乾盛世”早已成為愛新覺羅王朝的回憶,到了道光皇帝執政期間,清政府執政精英已經失去了入關前的銳氣,第一次鴉片戰爭完全將帝國軍隊的無能暴露在了世人面前。清政府執政集團的腐敗搞得民怨沸騰,以洪秀全為首的一幫基層精英最終發動了武裝起義。英法兩國在清政府軍隊鎮壓太平軍起義期間,尋找借口向中國軍隊開戰。內憂外患之時,清政府的八旗軍和綠營軍對洪秀全的軍隊毫無抵抗之力,在英法軍隊面前更是節節敗退。
洪秀全的部隊一路北上之時,英法遠征軍更是長驅直入。咸豐皇帝試圖派出代表跟英法兩國和談,以便集中全部力量圍剿洪秀全的起義部隊。遺憾的是,派出跟英法兩國談判的代表皆以失敗告終,咸豐皇帝別無選擇,最后決定將一直賦閑的奕?推向前臺。咸豐還有一個想法,身為愛新覺羅皇族成員,和談是奕?的分內之責,一旦失敗,他將成為帝國的罪人。
咸豐皇帝逃離北京之時,帶走了軍機處、六部九卿的高級官員,只留下手無兵權的奕?在圓明園籌謀撫局。英法聯軍立即洞悉了清政府執政集團內部的分裂,決意焚燒圓明園,擊垮咸豐皇帝的精神,力爭在談判中取得最大的利益。1860年10月24日,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之后,奕?帶領20名貼身侍衛在禮部大堂跟英國方面簽署了中英《北京條約》,第二天,又與法國人簽訂了中法《北京條約》。
奕?在禮部大堂跟英國方面簽署《北京條約》時,極盡屈辱,那是年僅27歲的奕?第一次跟洋人打交道,尤其是英國全權代表額爾金勛爵的傲慢,令奕?相當尷尬。英國司令格蘭特準將回憶道:對于恭親王的致意,額爾金答以“驕傲而輕蔑的一瞥”,“這一定令可憐的恭親王怒火中燒”。[1]
這一次,快馬飛奔承德,攜帶的正是奕?寫給咸豐皇帝的一份秘密奏折。此刻奕?心中也是翻江倒海,他腦子里不斷閃現出咸豐皇帝的身影,不,還有那個英國人的身影。奕?心里非常清楚,國難受辱,唯有圖強,可救國難。但他不知道,當自己給皇帝哥哥寫奏折的時候,英國人的密報也早已送達倫敦維多利亞女王的手上。
咸豐皇帝躺在龍床上輾轉難眠,御前大臣肅順未經內侍太監傳喚,就急匆匆直奔咸豐皇帝的寢宮。肅順深得咸豐皇帝的寵信,在熱河,沒有人敢得罪肅順,就連咸豐皇帝的妃子懿貴妃(后來的慈禧)都要對其退讓三分。肅順將一份奏折遞到幔帳前,咸豐皇帝硬撐著身子接過了奏折。
燈光下,肅順發現咸豐皇帝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啪”,奏折被咸豐皇帝重重地摔在了地上。咸豐皇帝盯著肅順,腦子里全是熊熊烈火焚燒圓明園的場景,那可是老祖宗的百年心血,奕?不僅沒有守好圓明園,居然還要跟英國人聯手。
肅順再次將折子遞到咸豐皇帝眼前。
這封奏折的名稱是《奏請購買船炮折》,奕?在奏折中提議要聯手桂良、文祥建立大清帝國海軍艦隊。肅順最擔心的局面終于出現了。英法聯軍進兵北京給了奕?再度崛起的機會,在同英法聯軍和談的過程中,以奕?為首的一個政治集團形成了。文華殿大學士桂良是奕?的老丈人,現在跟奕?一起在總理衙門辦事,也參與了和英法談判的全過程。戶部左侍郎文祥身為正紅旗的貴族,在和談過程中同奕?結為政治聯盟。現在奕?的政治聯盟如同哥們兒一般,這三位聯手要咸豐皇帝批準成立海軍艦隊,這是要奪兵權。
奕?的計劃遠非“軍事強國”那么簡單,英法聯軍一路北上,如入無人之境,大清帝國脆弱的軍事力量背后是經濟的衰敗,現在大清帝國需要強軍,更需要富國。有了強大的海軍艦隊,大清帝國才可以進行一系列的富強改革。奕?在奏折中向咸豐皇帝滔滔不絕地講述了組建海軍艦隊的急迫性,當時洪秀全的起義部隊席卷帝國南部,自然是奕?組建海軍艦隊最好的理由,“粵逆起事以來,蔓延七八省,滋擾十數年”。
咸豐皇帝相當清楚洪秀全部隊的實力,太平軍一度摸到了天津,差點兒就打到北京。曾經席卷大江南北的八旗勁旅,兩百年間竟淪落到“不能為國家出力,惟知要錢”[2]的地步,在一幫農民部隊面前兩腿發軟。在肅順的力薦之下,[3]咸豐皇帝起用了曾國藩等漢族文官勢力,可太平軍依然是“一發而不可驟制”。
漢族文官勢力活躍在圍剿太平軍的前線,在一場場戰爭中,已經成為千錘百煉的野戰統帥,一個新生的漢族武裝集團正在戰火中成長。在這期間,以奕?為首的清政府執政精英在跟英法聯軍交涉的過程中,在外交舞臺上逐漸得到了國際勢力的認可。奕?在北京已經擁有了自己的精英盟友,這也將是清政府執政集團內部最大的一股新生勢力。咸豐皇帝越來越焦躁不安,一旦奕?成功組建海軍艦隊,整個帝國將出現多股武裝勢力,皇權將受到嚴重削弱。
奕?在秘密奏折中反復強調,英法聯軍之所以北上京都,根源就是洪秀全領導的太平軍起義,導致朝廷“用兵既久,財用漸匱”。[4]奕?在密折中對英法聯軍火燒圓明園的輕描淡寫令咸豐皇帝很是焦慮,他現在無法判斷自己這位兄弟跟洋人的關系。奕?在匯報的時候說,帝國之大亂,對付英法聯軍“不過治其枝葉”,[5]在跟英法官員談判的過程中,“英法漸見信服”。
奕?在密折中對英法聯軍的惡行輕描淡寫,毫無訂立城下之盟的羞恥感。只是看客一般告訴咸豐皇帝,英法聯軍進京后也是各懷鬼胎,“各國心志不齊,互相疑貳”,尤其是沙俄侵占吉林等邊界,“英法兩國均以為非,蓋其意恐俄國日益強大,不獨為中國之患,即伊等亦不能不暗為之防”。
深仇大恨剛結下,奕?就如此為英法侵略者粉飾,這令咸豐皇帝極度惶恐,奕?難道真的在跟英法暗中勾結?國際勢力對奕?的支持將會讓咸豐皇帝陷入極度尷尬的境地:否決奕?組建海軍艦隊的計劃,可能會刺激英法兩國;同意奕?的計劃,皇權又將受到極大的威脅。咸豐皇帝隱隱覺察到火燒圓明園的那位主角兒才是海軍艦隊真正的操盤手,這背后一定隱藏著一個更大的陰謀。
奕?的密折核心,是為了加快進剿太平軍,才從英國購買現代化軍艦,組建一支強大的帝國海軍艦隊的。奕?在奏折中匯報了組建海軍艦隊的資金問題,主要是通過征收鴉片稅來籌集資金。“洋藥(即鴉片)一項”“如辦理得宜”,“歲可增銀數十萬兩”,“此項留為購買船炮,亦足裨益”。[6]咸豐皇帝一看到通過鴉片稅組建海軍艦隊的計劃,立即意識到奕?的奏折背后,一定有大清海關總稅務司赫德的影子。
赫德和李泰國的算盤
赫德(Robert Hart),英國人,以優異成績畢業于貝爾法思特皇家學院,習漢文、哲學。大學畢業后的赫德于1854年來到香港,給香港總督包令(John Bowring)當秘書。赫德在香港工作期間很受包令賞識,很快就被調到英國駐寧波領事館擔任助理翻譯。1858年,赫德調任英國駐廣州領事館助理及英法管理委員會秘書。翌年,任廣州領事館翻譯,轉任粵海關(廣州海關舊稱)副稅務司。
包令的提攜令赫德的仕途一帆風順,可是,從1859年起包令不再擔任位高權重的香港總督,赫德必須找到新的靠山。1861年,第一任中國海關總稅務司李泰國(Horatia Nelson Lay)擔心洪秀全的部隊滅了清王朝,跟當時主持北京大局的奕?告假回國,臨走之前私自指派江海關稅務司費資賴(G.H.Fitz-Roy)與赫德共同代為負責。
赫德在粵海關任職期間極力討好李泰國,加之跟包令這樣的英倫政要關系密切,成為帝國海關的共同負責人之一不足為奇。這一年,赫德26歲,他事實上是總稅務司的實際操盤者,因為費資賴不通中文及中國事情,帝國海關就成了赫德的舞臺。
李泰國的安排讓赫德很不舒服,他覺得共同負責人的名頭難以讓自己真正施展拳腳。當時咸豐皇帝已經到了承德,大清帝國真正的管理者是恭親王奕?,赫德決定以新任官吏的身份北上,一方面是匯報接管總稅務司的具體事宜,另一方面是拉攏關系。當年6月,赫德只身來到北京,先見總理衙門大臣文祥,繼謁恭親王奕?。赫德在北京的述職給奕?的印象極佳,甚至被邀請到恭親王府喝茶。
“洋藥”在奕?的秘密奏折之中實際上就是鴉片,鴉片戰爭后,隨著通商口岸的不斷增加,歐美商人,尤其是猶太裔的商人蜂擁中國,鴉片成為鬼佬們出口的大宗商品。赫德到中國后沒有為倫敦方面立下汗馬功勞,如果能將鴉片貿易與大清帝國的海軍艦隊捆綁在一起,那可是英國人夢寐以求的理想局面。
英國人的野心已經昭然若揭,難道奕?就看不出來?其實奕?對赫德的算盤了然于胸,但是他認為現在鴉片貿易兇猛,與其走私泛濫,不如規范化管理,還可以通過稅賦增加成本的方式控制銷量。咸豐的心里跟明鏡兒一樣,奕?只身在京穩住了氣焰熏天的英法聯軍,現在英法大使只知恭親王,不知皇帝。這位志向遠大的皇弟迅速跟新上任的赫德聯手,背后肯定不止組建海軍艦隊、規范鴉片貿易那么簡單。
奕?抓槍桿子的意圖相當明顯,但他真正的目的是取得在清政府執政集團中的領導地位。在咸豐皇帝看來,初入中國政壇的赫德根基不深,在龐大的軍事采購背后,火燒圓明園的主角、第一任海關總稅務司李泰國應該才是奕?海軍計劃的真正操縱者。咸豐皇帝甚至懷疑兩人在背后有更大的交易。
李泰國,1832年生于倫敦,其父為英國駐廈門領事。李泰國于1847年來到香港,1854年被包令任命為英國駐香港領事館代理翻譯,后又出任英國駐上海副領事。在此期間,李泰國利用副領事的身份,為英國海軍部海外情報局效力。1857年,李泰國以漢文副使身份北上天津,參與交涉修訂《南京條約》事宜。
北上的李泰國迅速成為英法聯軍的情報提供者,尤其是李泰國將大清帝國漕糧運輸的情報提供給了英法聯軍,這成為聯軍攻打北京城的重要判斷依據,也為維多利亞女王立下了蓋世奇功。在北京和談期間,李泰國的表現讓桂良等人非常不爽,“李泰國狡驕異常,雖此前啖以重利,仍于暗中陷害,萬分可惡!”更讓桂良等人氣憤的是,在談判過程中,李泰國根本就沒有將大清帝國的和談大臣們當回事兒,“自該臣與夷人接見數次,夷酋額爾金通使李泰國等,每至必盛陳兵衛,該臣等止于堂司數人,一言不合,咆哮而去,何議之有?何撫之有?”[7]
李泰國身為翻譯,在跟朝廷大臣交涉的時候,先用森嚴的衛兵來營造氣氛,進而恐嚇桂良等人,還經常在會場咆哮,甩手而去。到后來,《北京條約》簽訂了,大清帝國總稅務司的交椅也給了李泰國。坐上大清海關總稅務司的李泰國就向大清帝國建議購買炮船,鎮壓太平軍,“愿立軍令狀,效力戒行”。當時咸豐皇帝難以判斷李泰國的居心,在李泰國的建議上朱批:“勿墮其術中,預杜患萌。”[8]
隨著洪秀全的起義部隊不斷向北推進,李泰國對清政府軍隊越來越失望,甚至懷疑洪秀全的部隊會打進北京城,取清政府而代之。在奕?向咸豐皇帝遞交組建海軍艦隊奏折的前夕,李泰國突然以身體不適為由請假回國了。
奕?在奏折中的一個細節令咸豐皇帝對李泰國的請假回國高度警覺。
在遞交給皇帝的奏折中,奕?為了顯示自己選擇與英國合作的公允性,特將同法國方面接觸的情況也進行了匯報:“昨法國哥士耆來見,亦稱現欲回國,請總理衙門給札,令其購買船炮,伊即稟請國主,代為購買。”奕?毫不信任法國人,“其意雖為見好,而其言未可盡恃,但未便遽行拒絕,使其意存軒輊。”[9]
拒絕了法國人,英國人就真的很可靠?李泰國在簽訂中英《天津條約》時,塞進一條“中英共同肅清海盜”的條款,難道就是為今天的海軍艦隊計劃埋下的伏筆?李泰國一走,奕?籌建海軍艦隊的秘密奏折就來了,這表面上看跟赫德有關,可是赫德人在中國,不可能成為奕?抓槍桿子的倫敦代表,李泰國一定是帶著奕?的秘密任務回國了。
山河破碎,餓殍千里。
奕?的海軍艦隊謀局很是迫切,他在給咸豐皇帝的秘密奏折中已經顯得亟不可待,甚至毫不忌諱跟英國人聯手做交易:“若不亟乘此時,臥薪嘗膽,中外同心,以滅賊為志,誠恐機會一失,則賊情愈張,而外國之情,必因之而肆。”[10]
奕?的急切讓咸豐皇帝更堅信自己的判斷,李泰國作為奕?的倫敦代表,回到倫敦一定會跟英國海軍部、維多利亞女王進行匯報。奕?為了軍權,一定會答應維多利亞女王以及海軍部的隱秘交換條件。更為重要的是,奕?的行動已經將大清帝國卷入了更大的一場風暴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