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實不相瞞,初與斯特里克蘭打交道時,我絲毫沒覺得他身上有任何獨一無二的地方,可如今,幾乎沒有人會否認他的偉大。我所謂“偉大”,并非政客的一時風光,也非軍人的戰功赫赫——這種“偉大”,與其歸于個人的造化,不如說是地位使然,一旦時過境遷,便會黯然失色。司空見慣的是,一個下了臺的首相,留給人們的記憶不外乎曾經冠冕堂皇、華而不實的演說;一位解甲歸田的將軍,離開槍棒,流于市井,也威風難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偉大是真正的偉大。也許你并不欣賞他的藝術,但你無論如何都無法抵抗它對你的吸引。他的作品令人不安,攝人心魄。他曾經飽受譏諷,但那個時代已經過去;如今你贊美他,成為他的擁躉,甚至頂禮膜拜之,都不足為奇。瑕不掩瑜,即使雞蛋里能挑出骨頭,他的那些過錯也被視為他成就不朽藝術的必要條件。他在藝術史上擁有何等地位,大可以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世人對他的評價褒貶不一,并且反復無常、毀譽相易。不過有此一點不容置疑:他是個天才。在我看來,一個藝術家的個性是藝術最具吸引力的部分;只要是特立獨行的藝術家,縱使他渾身是刺、一無是處,我也絲毫不以為意。竊以為,作為畫家,委拉斯克斯委拉斯克斯(1599—1660),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吸收了“自然主義”的方案,無視陳規舊例,用他的學術表現了對自然的冷靜觀察。(后文中未標明“原注”者均為譯注)比埃爾·格列柯埃爾·格列柯(1541?—1614),別稱“希臘人”,出生于希臘的克里特島,西班牙著名的畫家,他大膽蔑視自然的形狀和色彩,常使用反常的不平衡構圖法,表現激動人心和戲劇性的場面。更為杰出,可同一個人的畫看慣了,難免覺得乏味,喜愛也會減少幾分;相較之下,那位來自克里特島的畫家筆下的世界卻充斥著強烈的感官刺激與悲劇美,仿佛殉道般地呈獻出他靈魂深處的秘密。藝術家,不論是畫家還是詩人、音樂家,都以自己崇高而美麗的方式點綴人間,滿足世人的審美;而這與人類的性本能也同根同源,共享著那種原始的野性:藝術不僅是藝術本身,更是天賦英才的藝術家們自身的寫照。探索一個藝術家內心的秘密好比閱讀一部偵探小說,透著股迷人的魅力。當然,和宇宙的奧秘一樣,這個謎題沒有答案。即便是從斯特里克蘭最微不足道的作品中,也隱約可見他那種異于常人、飽受折磨,又復雜難懂的人格;正因如此,就算是那些不喜歡他的畫作的人,也無法對他的藝術漠然置之;也正因如此,人們才對他的生活軌跡與性情人格充滿了這般濃厚的興趣。

直到斯特里克蘭死后四年,莫里斯·于雷才于《法國信使》《法國信使》,由阿爾弗雷德·瓦萊特于19世紀末創立的法國著名文學雜志。發表了那篇使得這位生前默默無聞的畫家終不至于被歷史遺忘的文章,并為后來的作者們開辟了道路。他們或多或少地因循了于雷的軌跡;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沒有一位批評家能像于雷那樣享有不可挑戰的權威;他的一言一行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雖說顯得夸大其詞,但之后世人的判斷卻印證了他的預言;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名聲如今正在他所限定的范疇內得到確立。這稱得上藝術史上最具浪漫主義意味的事件了。不過,除非某幅畫與他的性格有所關聯,我無意在此對他的作品評頭論足。有些畫家聲稱普通人對繪畫一無所知,門外漢欣賞畫作的最好方式就是閉嘴付錢。對此我無法茍同。把藝術當作一件只有工匠自己才能透徹理解的工藝品來看待,是一種對藝術的荒謬曲解;所謂藝術,是情感的表露,而情感所傳遞的語言人人皆能理解。當然,我可以認同的是,大多評論家因為不諳技法又無實際經驗,所以在論及藝術作品的真正價值時選擇緘口沉默;而我自己對繪畫恰巧也是一竅不通。所幸,我無須冒險下筆品評,因為愛德華·萊格特先生——我一位在寫作、繪畫上均有造詣的朋友——已在一部小著《一位現代畫家: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畫作評注》,愛爾蘭皇家學會會員愛德華·萊格特著,1917年由馬丁·賽克出版。——原注中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作品進行了十分詳盡的討論,且總體來講,以其行文之雅,這部著作堪稱典范,只不過在英國,這種文雅遠不如在法國那樣吃香。

莫里斯·于雷在那篇著名的文章中勾勒出查爾斯·斯特里克蘭一生的輪廓。他善于取舍,寫得詳略得當,更激發了讀者探知的興趣。當然,他對藝術擁有純粹的熱情,不摻雜任何個人的好惡;他誠摯地渴望著,渴望世間智者能對一位如此獨一無二的藝術天才投去關注的目光,只不過他精于寫作,又洞悉人性,深曉為達目的必先吊足胃口的道理。當那些昔日里與斯特里克蘭有過交集的人——包括在倫敦與他相識的作家以及在蒙馬特爾蒙馬特爾,法國巴黎北部頗具藝術氣息的街區,許多著名畫家在此取景創作。的咖啡館與他有過幾面之緣的畫家——吃驚地發現曾與自己擦肩而過的那個默默無聞、毫不起眼的藝術家竟是個名副其實的天才時,他們驚訝不已;而隨之而來的一篇篇追憶、懷念、欣賞與贊美如潮水般在法蘭西與美利堅的雜志上涌現,不斷解答著人們的疑惑,同時也激發了更強烈的好奇心。話題不斷發酵時,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亦煞費苦心,在其以斯特里克蘭為主題的專著《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生平與作品》,哲學博士雨果·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著,1914年于萊比錫城由施溫格與哈尼施出版。——原注中,令人眼前一亮地從浩瀚文海中揀選并列舉了頗具權威性的篇目。

創造神話是人類與生俱來的能力。仰賴這種天賦,人們對生活中形形色色的插曲近乎貪婪地敏感。奇聞也好,逸事也罷,只要與那些出類拔萃的人有關,人們便會究根問底、緊抓不放,進而筆墨伺候、塑造傳奇,并成為它狂熱的信徒。這正是浪漫精神對“慘淡人生”的反抗。那些奇聞逸事編織起傳奇,也成了英雄人物邁向不朽的通行證。且看沃爾特·雷利爵士沃爾特·雷利爵士(約1554—1618),英國航海家,歷史學家。,相比將英國的名聲傳播到未知的國度,他的流芳百世更得益于他以披風為毯、載童貞女王童貞女王,即伊麗莎白一世。御步的故事;念及于此,即便是成天板著臉、滿嘴諷刺挖苦的哲學家怕也會忍俊不禁吧。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的一生是模糊的。他樹敵不少,卻鮮有知己。也難怪那些提筆述說他的人唯有借助充分的想象才能掩飾回憶的稀薄;當然,顯而易見的是,雖然關于斯特里克蘭人們所知有限,但這僅有的了解,對富有浪漫氣息的文人來說,作為原始素材也已足夠。他性情怪異,骨子里透著股乖僻,生活中充斥著怪異可怕之事,命運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少可悲的注腳。他的傳奇既誕于偶然,又存乎必然,因而對此,明智的歷史學家并不會妄加指摘。

然而,要論何為明智的歷史學家,羅伯特·斯特里克蘭牧師則無疑可做反面教材。他為父立傳《斯特里克蘭:其人與其作》,斯特里克蘭之子羅伯特·斯特里克蘭著,1913年由海涅曼出版。——原注,大義凜然地宣稱“訛傳已致生者不堪愁苦”,并要“止訛傳于當下”,為父親的后半生正名。眾所周知,有關斯特里克蘭的生平,在世間流傳的版本中有諸多堪稱“家丑”的成分;而閱讀他的這部傳記,不但讓我啞然失笑,也使我佩服自己,因為其內容著實枯燥乏味。斯特里克蘭牧師在書中塑造了一位出色的丈夫、稱職的父親,一位具有優秀品質的正人君子——心地善良、孜孜不倦、品行端方——躍然紙上。這位現代牧師不懈地鉆研——鉆研一門(依我愚見)名為“解經學”的科學,于其間領悟了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技法并付諸實踐,旨在撥亂反正、消除任何有關他父親的“疑點”;不消說,作為一名盡職的兒子,他對父親的回憶自然事無巨細,而當他對父親的生平做出“重新詮釋”時,其措辭之微妙,我想假以時日,必能使他成為宗教界的翹楚;我仿佛能看見他那雙肌肉發達的小腿被主教的綁腿緊緊裹住的模樣了。然而,他寫出這樣一部傳記,雖說勇氣可嘉,其實卻很冒險,因為斯特里克蘭的聲名鵲起在很大程度上要歸功于其廣為人知的傳奇故事;不少人也正是因為唾鄙他的性格,抑或同情他慘死他鄉,才對他的藝術萌生興趣,而他兒子的一片好心到頭來不外乎一盆冷水,在他父親的仰慕者頭上狠狠澆下。這部傳記甫一問世便招致紛紛議論。余熱未退之際,斯特里克蘭生前最重要的畫作之一《撒馬利亞的女人》根據佳士得拍賣行的目錄,此畫的內容如下:一位社會島的土著女人全身赤裸地躺在一條溪邊的地上;背景是棕櫚樹、芭蕉等熱帶風景;長60英寸,寬48英寸。——原注(由于那位獨具慧眼的收藏家在拍下這幅杰作九個月后便突然撒手人寰)再次流入佳士得佳士得,成立于1766年,世界著名藝術品拍賣行之一,拍品匯集了來自全球各地的珍罕藝術品、名表、珠寶首飾、汽車和名酒等精品。拍賣行;果不其然,相比九個月前,此番拍賣的成交價跌了足有二百三十五鎊。如此一部傳記,寒了全天下的獵奇之心,要不是那種對神話的非凡執著使人們怒而選擇無視它的存在,斯特里克蘭的個人魅力再大,藝術上的原創性再強,恐怕也難以力挽狂瀾。也幸虧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博士恰在此時發表了論著,方才安撫了所有藝術愛好者的心。

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博士所屬的歷史學派信奉“人性本惡”(且在他們看來,人性又豈止“本惡”),所以毫無疑問,相比那些居心叵測、借世俗道德的洪流淹沒偉大天才的浪漫氣息還以此為樂的筆桿子,這一歷史學派的作品更能予人愉悅。于我而言,安東尼與克萊奧帕特拉《安東尼與克萊奧帕特拉》,于1607年前后首次公演,莎士比亞最著名的歷史劇,講述古羅馬大將安東尼與古埃及女王克萊奧帕特拉(即“埃及艷后”)的愛情故事。之間若只是單純的金錢關系,這部劇作定不招我待見;同樣,要讓我相信提比略提比略(前42—37),羅馬帝國第二位皇帝,公元14年—37年在位,個性刻薄,執政暴虐。是個像喬治五世一般完美的君主,光憑現有的證據怕是遠遠不夠——真是謝天謝地!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博士對羅伯特·斯特里克蘭這部天真無邪的傳記的評論可謂刻薄:傳記中,牧師不便直言、訴諸省略之處,被批作虛偽;委婉曲折、冗繁贅述之處,則被不留情面地斥為謊言;連沉默不語、一言不發都被貶成背叛——讀來倒讓人很難不對這位可憐的牧師心生憐憫。然而,書中的種種瑕疵,于傳記作者而言確實堪受指摘,但他作為主人公的兒子,卻也并非不可寬恕。然而在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博士犀利的筆鋒下,連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也慘遭株連——假正經、謊話多、惺惺作態、滿腹欺詐,個個油頭滑腦,連廚藝都堪憂……依我淺見,斯特里克蘭牧師在論及雙親關系時確實不夠審慎;當外界深信他父母的婚姻生活“不甚和諧”之際,他引一封家書為證,聲稱在來信中查爾斯·斯特里克蘭將自己的妻子稱作“一位了不起的女人”,并以此駁斥“流言”;不幸的是,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博士在著作中附上了信的復印件從而使真相大白——原文如下:“去她的。我老婆還真是一位了不起的女人。我巴不得她死了。”遙想過去,教會勢力如日中天之時,面對礙眼的事實,可不會像這位牧師一般草率行事。

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博士對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熱切推崇,但人們完全不用擔心他會出言為這位畫家洗白。一切險惡的用心,哪怕披著天真無邪的外衣,都逃不過他的火眼金睛;他是個藝術研究者,同時又是一個精神病理學家;他洞悉人心,相比神秘主義者,他更能發掘隱藏在平凡事物背后的深意;神秘主義者只能明了不可言說之事,而他卻能知曉不可言喻之意。為了還原心中英雄的本色,他憑借淵博的學識,搜羅出一切對斯特里克蘭不利的細枝末節,那股子熱忱勁兒真有種與眾不同的魅力。面對斯特里克蘭的殘忍與刻薄,他能夠不吝同情,而當他邂逅落在遺忘邊緣的事跡并發現它足以讓孝心滿滿的牧師汗顏時,他仿佛置身宗教法庭,化身法官,在審判異教徒的過程中汲取無上的快樂——如此殫精竭慮,直教人驚嘆不已。他一絲不茍、明察秋毫,即便是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留下的一張尚未付清的洗衣賬單,抑或是他欠著誰半毛錢沒還,也請諸君放心,因為不論何等雞毛蒜皮的小事,都會被一一記錄在案。

注釋

[1]委拉斯克斯(1599—1660),十七世紀西班牙畫家,吸收了“自然主義”的方案,無視陳規舊例,用他的學術表現了對自然的冷靜觀察。(后文中未標明“原注”者均為譯注)

[2]埃爾·格列柯(1541?—1614),別稱“希臘人”,出生于希臘的克里特島,西班牙著名的畫家,他大膽蔑視自然的形狀和色彩,常使用反常的不平衡構圖法,表現激動人心和戲劇性的場面。

[3]《法國信使》,由阿爾弗雷德·瓦萊特于19世紀末創立的法國著名文學雜志。

[4]《一位現代畫家: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畫作評注》,愛爾蘭皇家學會會員愛德華·萊格特著,1917年由馬丁·賽克出版。——原注

[5]蒙馬特爾,法國巴黎北部頗具藝術氣息的街區,許多著名畫家在此取景創作。

[6]《查爾斯·斯特里克蘭:生平與作品》,哲學博士雨果·魏特布雷希特-羅特霍爾茨著,1914年于萊比錫城由施溫格與哈尼施出版。——原注

[7]沃爾特·雷利爵士(約1554—1618),英國航海家,歷史學家。

[8]童貞女王,即伊麗莎白一世。

[9]《斯特里克蘭:其人與其作》,斯特里克蘭之子羅伯特·斯特里克蘭著,1913年由海涅曼出版。——原注

[10]根據佳士得拍賣行的目錄,此畫的內容如下:一位社會島的土著女人全身赤裸地躺在一條溪邊的地上;背景是棕櫚樹、芭蕉等熱帶風景;長60英寸,寬48英寸。——原注

[11]佳士得,成立于1766年,世界著名藝術品拍賣行之一,拍品匯集了來自全球各地的珍罕藝術品、名表、珠寶首飾、汽車和名酒等精品。

[12]《安東尼與克萊奧帕特拉》,于1607年前后首次公演,莎士比亞最著名的歷史劇,講述古羅馬大將安東尼與古埃及女王克萊奧帕特拉(即“埃及艷后”)的愛情故事。

[13]提比略(前42—37),羅馬帝國第二位皇帝,公元14年—37年在位,個性刻薄,執政暴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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