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早上起來,尋思今天干什么。單位是不想去了,秦漢出版社昨天去過了,蒙養正的書法已經送給孟齊,孟齊顯得很高興,答應給他辦的事盡快辦。沒有什么要緊的事,他感到一陣輕松。他喜歡無事可干。熱了一杯鮮奶,他站在窗前,向外面看。他的目光掃過香雪園時,想到了如憶。給如憶打個電話吧,看她今天有沒有時間?他想。
電話打過去,如憶很高興,說她十二點以后有時間,兩人就約好,十二點在南二環上的桃園酒家見面。桃園酒家離唐園和香雪園都近,又與這兩個地方都有一點距離,吃飯不會碰到熟人,是個很合適的地方。
南柯放了一張愛爾蘭歌手恩雅的音樂碟,恩雅的歌常令他思緒悠遠。
如憶是南柯當年在東門中學實習時認識的。那一年南柯大學即將畢業,他讀的是長安師范學院,畢業實習分到東門中學實習,教中學語文。當時南柯二十五歲,代的是高一一班的課。實習授課只講授兩篇文章:一篇文言文,一篇現代白話文。實習期是三個月。如憶并不是南柯所代課班里的學生,如憶是二班的學生,當年十六歲。南柯那時很英俊,氣質儒雅,又是班上的學習尖子,諸種因素合在一起,他的課雖然只有兩堂,卻很受歡迎,人也深得學生喜歡。由于是住校實習,南柯兩個月時間幾乎天天在學校,而如憶當年是住校生,南柯就在上千學生中發現了如憶。發現如憶,是因為如憶美麗,用南柯當年的感受說,美得驚心動魄。他代課的一班和二班是相鄰的兩個班,上課、下課,南柯總能看見如憶。除了星期日見不到,一日三餐,飯堂也天天見。傍晚校園里散步,兩人也時時擦肩而過。
南柯實習的第一天,就發現了如憶。那是早自習下課以后,南柯隨著一伙急不可耐往外沖的學生一起出了教室,他向花園一瞥,一棵丁香樹下,站著正與同學說笑的如憶。南柯當時心里一驚,失神了好一會兒。直到同來實習的同學叫他,他才從深刻的迷茫中清醒過來。
自此,他的目光就常常在校園里有意無意地尋找,最后總會聚焦在如憶身上。如憶留短發,圓臉,一雙眼睛不大卻顧盼有神,臉上總是現出微笑的神情。她身段輕靈,行走輕盈,清純大方而富有青春的魅力。可是在實習的兩個月里,南柯并沒有和如憶說過一句話。他只是在心里想著如憶,盼望著每天能看到她。
聽了東門中學教師半個月的授課,南柯用一個星期備課,然后再用一個星期講完兩篇課文,順利過關。接下來,就沒有多少事了,他主要是聽其他同學的實習課和隨隊教師的講評。那時正是春天的三四月份,滿校園的花都開了,花香四溢。在這醉人的花香中,南柯日復一日、日重一日地陷入對如憶的迷戀里。然而實習的紀律和為人師表的道德要求,始終緊緊地約束著南柯,使他不敢越雷池一步,他也沒有任何可以接近如憶的機會。
五月底,實習結束了。臨走前一天的晚上,南柯在床上輾轉反側了一夜。天亮后,他去教室,看見如憶正在一棵丁香樹下背書。四圍靜悄悄的,學生們還沒有來,老師也沒有來。南柯鬼使神差地去早了,想不到如憶也早早地來了。有那么一刻,南柯恍惚間以為如憶是在等他。但他不敢過去。他只是站在離如憶不遠的地方,來回走著,仿佛在思考什么問題。如憶也站在原處,不經意地來回走著,有時也抬起頭,像在看花,也像在看云,當然,更像是在背書。
南柯昨晚其實已經在鋪上寫好了一封信,信很短,只是兩句詩,但卻明白無誤地表達了他對如憶的愛戀。寫完信,他暗自盼望能有像眼前的這樣一個機會,使他能把這信當面交給如憶。可是這機會現在真的來了,他卻猶豫起來,沒有勇氣把這信給她。等他下定決心要走近如憶的時候,耳旁聽到了紛亂的腳步聲,他知道,上自習的學生來了。
離開東門中學的兩天兩夜里,南柯一直迷迷糊糊地躺在學校宿舍的床上,陷入對如憶如癡如醉的思戀,不能自拔。第三天早上,他醒過來了,覺得如果不找如憶他就無法活下去。下午,天上刮著漫天的大黃風。南柯借了一輛自行車,頂著大風,到了東門中學。進了校門,他站在閱報欄前,思考怎樣去找如憶。學校里一個人也沒有。南柯只知道如憶在二班,卻不知她的宿舍在何處。他就從二班教室外面過,也許是天意,恰好,二班窗戶下邊有塊玻璃破了,正好可以看見教室里邊有三個人,兩個人背對著,一個人面對著窗戶,這個面對窗戶的正是如憶。南柯看見了如憶,如憶也看見了南柯。南柯深深吸了一口氣,心想,總算再見到她了。但他依然不知道怎樣去找如憶,如何去跟如憶說話。
南柯猶豫而茫然地來到了操場。操場很空曠,風卷起塵土,揚起又拋下。他回過頭。這時,他看見如憶正向他走來。他感覺自己和如憶之間,一定有心靈感應。
南柯也向如憶走去。走近了,他站住,說:“你好。”如憶也站住了,說:“你怎么又來了?”南柯說:“我專門看你來了。”如憶低下頭,臉上微笑著。南柯說:“走的時候,我給你寫了兩句話,忘了給你。”如憶抬起頭,說:“是嗎?”南柯從口袋里掏出那封早已寫好的信,遞給了如憶。
他在信中只寫了兩句似詩非詩的句子:
看見丁香花開,就會想起你;
聽見百靈鳥叫,就會想起你……
如憶接過,沒有看,裝在了口袋里。
兩個人就在大風中站著,互相望著。
過了一會兒,南柯說:“那我走了?”
如憶低下頭。
“我走了?”南柯說。
很久,如憶輕輕地點了點頭。
南柯就這樣走了。那個所謂的信中,他還寫著他的聯系地址,他想讓如憶給他寫信。他想如憶能看懂。
半個月后,南柯沒有收到如憶的信。他又去了一趟東門中學。同樣是傍晚,只是沒有風,在校園的路上,兩個人相遇。如憶身邊還有一個女同學,那同學看見南柯和如憶的神情,就走開了。南柯問:“為什么不給我寫信呢?”如憶擰頭看著身旁的一株丁香,沒有回答。夜色漸漸濃起來。南柯不再問。兩人緩緩地在小徑上走著,都不說話。走到一叢怒放的牡丹前,南柯說:“我一直在等你的信。”如憶說:“我不知道該寫些什么。”
再走到大路上時,南柯說:“我該回去了。我等你的信。”
如憶說:“你也可以給我寫信的。信寄到我父親單位,再轉我。”
“這樣行嗎?”南柯遲疑地問。
如憶想了想,說:“那就還是寄學校吧。”
一個星期后,南柯收到如憶的一封信,信很短,上面說:她的學習很緊張。南柯給她去了一封信,信很長,寫了他認識她的經過和內心感受。半個月后,如憶來了信,說:信讀了,她很惶惑。南柯也很困惑,不知道該怎樣對待如憶。就這樣斷斷續續通了一段時間的信,藕斷絲連,但兩人的關系始終不明朗。
七月,南柯畢業了,他沒有分到中學教書,而是被分到了剛剛成立不久的漢唐文化研究院,在唐代文學研究室工作。南柯能分到漢唐文化研究院,與他老師的推薦有很大關系。南柯在上大學期間,就在學報上發表了兩篇研究唐傳奇的論文,這兩篇論文都是南柯的古代文學老師推薦發表的,而這位老師,由于在唐詩和唐傳奇研究方面都有很深造詣,在當年六月就調到了漢唐文化研究院做唐代文學研究室主任。
畢業分配后,南柯給如憶寫了幾封信,如憶給他回了兩封信:第一封信祝賀他分到了好單位;第二封信說她不讀高中了,轉入一家金融學校讀中專。如憶沒有告訴他這所金融中專的地址,南柯也就沒有再給如憶寫信。兩個人的關系就這樣斷了。
兩年后,在南柯快要漸漸淡忘如憶的時候,如憶給南柯寄來了一封信。這時南柯已經結婚近一年了。南柯收到信后,到如憶學校去了一趟,這所學校在外縣,南柯在這個縣的政府招待所住了兩天。見到如憶,如憶說她很后悔,南柯問她后悔什么?如憶不回答。如憶說她失戀了,南柯說,那怎么可能?你是那么好。如憶悵惘地說,她已經不再相信愛情了。南柯不知該說什么好。如憶說她愿意再跟南柯保持聯系,為的是從南柯那里多學點知識。南柯后來給她寄過一些書和雜志,她也給南柯寫過幾封信。兩人的通信像朋友,也像師生,這使南柯很困惑。只是后來發生了一件事,使南柯不再跟如憶聯系。如憶那個移情別戀的同學有一天忽然給南柯寫來一封信,把南柯教訓了一頓,也罵了一通。南柯尷尬的同時,覺得自己有一種被出賣的感覺。在這先前幾天,如憶還給南柯來了一信,說想借一本唐詩鑒賞方面的書看,說南柯如果方便的話,可以到她家去。南柯當時看了如憶寫的地址,覺得她家很近,本來準備去的,后來就沒有去,唐詩鑒賞的書也沒有借。
兩人就此又斷了。
四年以后,有一天中午,南柯與幾位朋友準備到文藝路一家餐廳吃飯,行走間,偶然瞥見如憶正走進一家床上用品商品,她的身后還跟著一個年紀較大的女人。南柯叫了一聲:“如憶。”如憶站住了。兩人在路邊簡單地說了幾句話,南柯說他今天在附近開會,說著給了如憶一張名片。問如憶情況,如憶說她已從金融學校畢業,被分到西門廣商銀行工作。南柯看見跟著如憶的女人一直在向他們看,他就沒有多說什么,與如憶分手了。南柯估計,那女人可能是如憶的母親,如憶可能正準備結婚,來置辦結婚用品。
后來,如憶沒有跟南柯聯系,南柯也沒有找如憶。
歲月如流水,漸漸地,南柯似乎忘了如憶。只是在最初,在接到如憶同學辱罵信后的一段時間,南柯心潮難平,寫了一篇散文,題為《此情可待成追憶》,回憶他與如憶相識的經過和心理感受,發表在一家叫《青春》的雜志上,算是一種了結。沒想到八年以后,如憶還會給他打電話。八年時間,一場抗日戰爭都結束了,許多東西煙消云散,留下來的,會是什么?南柯不能確定如憶給他打電話的用意。
恩雅的音樂放完了,屋子里一時很靜。很多年前,南柯第一次聽恩雅的音樂,他看的是MTV,音樂帶畫面,其中一個場景給他觸動很深,那是一個人在風雨交加中回家的情景,雨很大,風也很大,道路泥濘,一個人匆匆地趕路,走在歸家的路上。此情此景,配上恩雅如訴的歌聲,有一種特別打動人心的地方。后來,他每次聽恩雅的歌,心中想的就是一個風雨交加中歸家的情景。他覺得這其中有一種象征的意味,象征什么?他沒有想明白,但總覺得有一種深意在。
看看表,已經十一點半了。南柯出門,走不遠就到了桃園酒家。桃園酒家內部裝修得像是世外桃源,一派鄉村田園風光,古樹森森,桃花灼灼,掩映著一座座青磚灰瓦的四合院民居,隨處可見老戲臺,帶轆轤的井臺,還有賣布賣篩子賣村釀的小賣店。南柯在二樓要了一個小包間。看看已到十二點,南柯到樓梯口等。沒站一會兒,如憶就來了。上樓的時候,如憶抬頭向南柯微微一笑,南柯也一笑。如憶胖了。
一見面,如憶說:“變化很大吧?”
南柯說:“沒有什么變化,還跟從前一樣。”
進了包間,里邊很熱,兩人都脫了大衣,在一張小桌前相對而坐。
如憶看著南柯笑,南柯問:“我變化很大吧?”
如憶說:“沒有多少變化,就是有些胖了。”
南柯請如憶點菜,如憶讓他點,他就點了兩個菜一個湯。南柯不喝酒,問如憶,如憶也不喝,南柯就要了一瓶天山雪酸奶。侍者給他倆一人倒了一杯,南柯端起與如憶碰了碰。菜端上來了,侍者退出。
南柯一邊請如憶吃菜,一邊問她:“結婚了吧?”
如憶說:“結了,孩子都四歲了。”
“男孩女孩?”
“女孩。”
“女孩乖一些。”
“他在哪里工作?”南柯又問。
如憶笑笑:“給人打工呢。給一個私人企業跑營銷。”
南柯說:“是你那個同學嗎?金融學校的?”
如憶說:“不是。那個人很可笑!”如憶不愿多提那個同學,“他是后來認識的。”
“你那個同學后來給我寫過一封信,把我教訓了一頓,還罵了一通。他給你說了吧?”
“沒有,我不知道寫信的事。”
南柯說:“我還以為你知道的,所以后來也沒有再跟你聯系。”他似乎在解釋什么。
沉默了一會兒,如憶問:“你什么時候搬到唐園的?”
南柯說:“兩年了,兩年前搬到這里的。”停了一下,他又說:“我一個人住這里。”
見如憶疑惑地看他,他解釋說:“我離婚了。”他喝了一口湯,“孩子跟我。但還跟她媽在一起住,因為上學方便,也有人照顧她吃飯。”
如憶沒有說什么。好像她也不好發表什么看法。
兩個人就這樣默默地吃著飯,氣氛有些凝滯。南柯看如憶,如憶向他一笑,顯得很溫和。
南柯說:“我和她感情上一直處得不好。后來,她提出離婚,我讓她再慎重考慮,她堅持,我也就同意了。”南柯是在敘說,也仿佛在解釋。
如憶只是看著他,不說話。
“一會兒到我家看看吧。”南柯說。
“好。”如憶說。
吃完飯,兩人就到了南柯家。
進了門,南柯帶如憶參觀了一下屋子。如憶說:“裝修挺好的。”
南柯說:“按自己喜歡的布置了一下。”
南柯給如憶泡了一杯茶,請如憶坐在三人沙發上,他坐在旁邊的單人沙發上。雖然是久別重逢,但南柯明顯感到兩個人是有距離的,所以一時無話。
沉默了一會兒,南柯說:“后來,我把咱們相識的經過和我的一些感受,寫了一篇散文,還比較長,發表在一家叫《青春》的雜志上。”
如憶笑著看他,說:“是嗎?”
南柯說:“要不要看一看?”
如憶點頭,南柯就取出一本雜志,翻到《此情可待成追憶》那一頁,遞給如憶。如憶很認真地看起來。南柯也拿了一本有那篇文章的雜志,一邊看,一邊注意她的反應。如憶看得很慢,說明很仔細。南柯這篇文章約有一萬五千多字,如憶看了很長時間。看罷,她抬頭看看南柯,輕輕一笑,沒有說什么。南柯也不好說什么。
兩個人就又僵了一會兒。
南柯無話找話地說了一些閑話,兩人才慢慢有了話。說了一會兒閑話,如憶看看表,說:“四點了,我該走了。”
南柯說:“再坐一會兒吧?”
如憶又坐了下來,看著他,微微笑著。
南柯說:“我想,我們以后可以是好朋友吧?”如憶點點頭。“雖然我們也可以說是師生關系,但畢竟我沒有給你代過課,我也沒有做過正式的教師,所以師生之誼有,但還不能說是師生關系,是吧?”如憶又點點頭。南柯其實想給他和如憶之間的關系定一下位,他認為,只有定好位才好相處,不然,不明不白,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當然,如果有什么事的話。
送如憶出門的時候,南柯又說:“你以后有事無事,都可以找我。”如憶笑著說行。
目送如憶出門的背影,南柯心里有一些高興,也有一絲說不清的惆悵。
南柯想,如憶其實變化還是很大的,歲月無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