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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 午后
  • 邢小利
  • 6003字
  • 2021-11-22 17:52:27

星期一早上,南柯正睡著,手機響了,接起一看,是蒙養正打來的。蒙養正是漢唐文化研究院的院長。南柯睡意全消,他叫了一聲:“蒙老師。”蒙養正給南柯說了兩件事:一是南柯要的字已經寫好,放在單位傳達室南柯的信箱里;二是南柯編的《王維研究》他已看過,認為大體不錯,個別需要改的文章他已提出具體意見,可通知作者修改,修改完后就可聯系出版社出版。放下電話,南柯躺正身子,眼盯著頭頂天花板上的燈,心想:蒙院長這人確實很好,他前天才求的字,隔天就寫好了,要知道,蒙養正的字市面上的價格是三千元一幅啊。而且,第四屆王維研究年會的論文,他是一個星期前才送給院長的,院長這么快就看完了,還對一些要修改的文章提出了具體意見。這種認真、負責的學風和態度今天確實是不多了。

蒙養正剛過了五十八歲生日。他是唐史專家,《唐音》的名譽主編,他的著作《大唐文化》在國內學術界頗有影響,得過國家圖書獎;對文學也很有研究,是杜甫研究專家,其著《杜詩詳解》被國家權威機構列為大學中文系學生必讀書。他是藍田華子岡人,家鄉居處與王維的輞川別墅比鄰,因而對王維也頗有研究,還是一位書法家,其字頗得大唐文化氣象的涵養,雍容雅正而不失飄逸,又有深厚的書卷氣,深受藏家喜愛,老百姓也喜歡,所以求字者甚眾。南柯近來有一本文史隨筆集《散淡的竹林》交由秦漢出版社出版,責任編輯孟齊向他要一幅蒙養正的字,他答應了。前天他打電話給蒙養正,說是出書要求人幫忙,想求字一幅送禮,由于是白索字,南柯有些不好意思。蒙養正一口答應,說:“就是寫幅字么,很簡單的。”

南柯起來,乘公交車到了單位。他的單位在大雁塔旁、曲江池邊,原是民國時期一位有名紳士的宅第,占地二十八畝。這位紳士的文化淵源自然是中國傳統文化,但他有兩個兒子,當年一個留學英國,一個留學德國,所以家庭又有西方文化的背景。受這兩種文化影響,這個紳士建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宅第,就是中西合璧風格:中式的整體格局,景山,湖水,各種名貴花木錯落有致、散布其間,主院落是中式建筑,別院則是西式洋房。這里原是古城一景,當年很多游人游罷大雁塔,都要來這里參觀一下。漢唐文化研究院是一個省級單位,成立于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當年選址時,籌建者考慮到這里距唐時的名勝風景大雁塔和曲江池很近,能借上大唐文化的光,加上這所宅第很有規模和氣勢,而且那位紳士的后人也都在新中國成立以后一一離世,沒有產權糾紛,雁塔區文化局管著這個宅第,籌建者就找省上領導,由領導說話,很容易地就把這所宅第劃撥給新成立的漢唐文化研究院作為辦公場所。這個院落由于年代已久,很多地方年久失修,略顯破敗;九十年代又拆了一些中式建筑,建了一個新式的火柴盒樣的辦公樓,弄得這個地方不倫不類,也就沒有人來參觀了。

南柯到了單位,先到傳達室拿了蒙養正給他的字,又看有沒有他的信件。出了傳達室,碰上黨組書記沙翰臣,沙翰臣叫住他,說正好有事找他。南柯就隨沙翰臣站在一棵松樹下說話。沙翰臣說:“院里近期要開一個落實中央關于弘揚民族文化精神的選題規劃會,省上一位領導要來講話,想請你聯系研究院實際,給領導寫一篇講話稿。”說完,沙翰臣又笑著加了一句:“稿費由院里按標準支付。”南柯一聽有些頭大,他沉吟了一下,問:“什么時候要?”沙翰臣說:“就這兩三天吧,不超過三天,因為領導最后還要看一下。”南柯說:“不巧得很,我父親病了,剛從鄉下來,這幾天我要陪他看看病。”他頓了一下又說:“要是緩上幾天就好了。”沙翰臣關切地問:“你父親什么病?不要緊吧?”南柯說:“可能不大要緊。他說他身上這兒疼那兒疼的,要檢查檢查。”沙翰臣說:“那你就趕緊給你父親看病,看病要緊。”說著擰身走了。

望著沙翰臣大踏步遠去的背影,南柯想:這下一定得罪他了。這已是他第三次拒絕沙翰臣給他派的活了。俗話說,事不過三,連續三次拒絕,沙翰臣一定知道這是他不愿意給他干,而不是這個理由那個理由。南柯其實就是不想給他干。一想到給領導寫講話稿或寫什么狗屁文章,他就頭疼,因為這種稿子或文章你得揣摩領導的意圖寫,并不由你發揮,話要說得冠冕堂皇,所謂官樣文章,還要有點技巧、顯點水平,真是難為人;二來他很厭惡這種差使,心想,我是專業人才,是搞研究的,不是什么狗屁文章都寫的御用文人。其實,他早幾年也給有關領導寫過此類稿子,只是近年思想變了,用他的話說,是覺悟了,不愿再仰人鼻息寫這種無用也無聊的文字游戲式的稿子了。南柯仰頭看了一下松樹的樹冠,深深地呼吸了幾口來自松葉間并帶有松葉清香的空氣,心里冷笑一聲,走了。

單位最近正在調整各部門領導,南柯是中青年業務骨干,有專著,副高職稱,在同行中間多少有些影響,人際關系也不錯,很有可能再上一個臺階,當研究室主任或《唐音》主編。現在的主任兼著《唐音》主編,快六十歲了,面臨退休。兩個月前,幾位大學同學在一起閑聊,說到他的情況,同學都勸他抓住這個機會,弄個主任或主編當當,作為他人生里程中一個“標志性”的東西。有個在大學教書的同學說:人的一生要樹立許多標志,這個“標志”或是一本著作,或是一個職位,它都標志生命前進的里程,標志人生進入了不同于以往的境界;生命漸趨于無,而人則在不斷進步。看南柯還在猶豫,有個當著一個不大不小的官的同學更是激勵他說:你現在雖然也有了一本著作,可這本著作還不足以證明你作為一個學者的存在價值,也不是你的生命之作,你的生命之作也許還要等幾年才能寫出來,現在最能體現你生命進入一個新階段的東西,就是當一個主任或主編。這個同學還告誡他,你已經不那么年輕了,再搭不上這趟車,以后就更沒希望了。這個同學還以他在官場的經驗為他出謀劃策,教他如何才能穩穩當當戴上官帽。南柯當時聽了,覺得同學的話也不無道理,但他并沒有按同學的話去做。他心里其實明白,要想上去,就得緊跟沙翰臣走,因為只有沙翰臣掌握著全院人的升遷大權,不跟或不緊跟都不行。可自己能做到巴結逢迎嗎?他問自己。回答是:顯然不能。最近這幾年,他對陶淵明越來越感興趣,他喜歡陶淵明的詩,喜歡陶淵明的為人,覺得陶淵明的詩真是“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而陶淵明本人,則是一個純粹的人,一個精神上完滿而自足的人。他知道他受了陶淵明太多影響,或者說自己身上與陶淵明有太多相似的地方,主要就是:不愿為五斗米折腰,不愿巴結逢迎,“質性自然”,“違己交病”,“不慕榮利”。與陶淵明不同的是,他不喝酒,滴酒不沾,除了“性本愛丘山”外也愛美女。他心里冷笑:難道我南柯生命的價值和意義,必須靠一個外在的東西才能體現和證明嗎?他想,如果是這樣,那自己也就太悲哀了,活得也就沒有多少價值和意義了。當然,他從同學的話中,也聽出了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這就是比下有余而比上還很不足啊。

南柯剛過了不惑。四十歲那年,他已經把一些問題想得很清楚:不能為追逐金錢而活,不能為當一個什么官而活,無論這官大還是小,“名利于我如浮云”,這是他堅定不移的信念。做學問,搞研究,甚至寫一些隨筆,這是他喜愛的,但他也覺得這一切的價值和意義不是很大。如何才能實現自己最大的人生價值和意義?向哪個方向努力?南柯是迷惑的。對這個問題,他還沒有完全想清楚。

人生總是有一些想不清楚的問題。這是南柯的認識。

到了辦公室,桌上厚厚一層土。南柯已經有幾日沒有來了。研究室不坐班,五六個人輪流值班。前年他搬到唐園住以后,更是來得少了。有時輪到他值班,他也不來,研究在家,看稿也在家。南柯打了一盆水,把桌椅擦凈,然后坐下來,先看信件,后看報紙和雜志。報紙新聞,他最關心的是國際局勢,最近他關注的焦點是美國打不打伊拉克?聯合國核查人員仍然在伊核查,美國有兩萬七千名預備役準備轉入現役,美國總統布什又發表了態度強硬的講話。正看著,許梅打來電話,問他下午有沒有事,他說沒有什么要緊的事,許梅就請他下午三點到真愛唱歌。南柯問都有誰,許梅說都是文化人,兩個《長安晚報》的編輯、一個作家,并報了名字,南柯基本認識,就說可以。南柯記得有位作家在報上寫了一篇隨筆,說吃飯其實是“吃人”的,意思是參加聚會吃飯,主要是看參加的人對路不對路,人對路了路遠也要去,人不對路就是山珍海味也不愿意去。南柯想,豈止吃是這樣,玩更是這樣,玩也是“玩人”的。許梅是南柯的校友,也是中文系的,比南柯低兩級,現在開著一家“春雨文化傳播公司”,時常請一些文化人聚會。

南柯看看時間已到十二點,就出去到街上找飯吃。他走到研究院后面的一條小街上,看到有一個小吃攤在賣小米稀飯和饅頭,菜有酸菜、生調紅蘿卜絲、涼拌土豆絲等,這正是他愛吃的。他就坐了下來,要了一碗稀飯、兩個饅頭、一盤酸菜、一盤紅蘿卜絲,很香地吃起來。正吃著,旁邊有人叫了一聲“爸”,南柯轉頭一看,是他女兒。他問女兒干什么,女兒說和她媽也出來吃飯。順著女兒所指,南柯看到前妻在街上走著,向他這邊看。他對女兒說,去吃飯吧。女兒就走了。南柯離婚已經幾年了,女兒是跟他的,但他不會做飯,女兒剛讀高中,不能浪費時間,還要營養好,他就讓女兒與前妻一起住著,由前妻照管女兒,女兒只是節假日跟他聚一聚。剛喝了兩口稀飯,女兒又來了,說她和她媽準備在前邊一家餃子館吃餃子,要他一起去吃。南柯笑著對女兒說:“我已經快吃完了,你不用管我。”女兒依依不舍地又走了。吃罷飯,南柯想了想,找到那家餃子館,坐到女兒身邊。前妻笑著對他說:“女兒說,我爸混背了,居然坐在街上吃飯。”南柯說:“隨便走,看到那一家小米稀飯很誘人,就吃了一點。”前妻說:“你這樣的身份,在街上吃不掉價?”南柯說:“這掉什么價?難道一定要坐在飯館、酒店里吃才不掉價?吃飯么,可口就行。”前妻笑笑不再說話。南柯跟女兒說了一會兒話,就說還有事便出來了。

看看表,才一點多。他想真愛也不遠,散著步走過去吧。上到真愛四樓,才兩點多一點。他給許梅打電話,說他到了。許梅說,你先要一個包間,要大一點的,先練練嗓子,想叫誰就再叫上誰,她隨后就來。南柯就要了一個大包間。唱了一首歌,無人喝彩,他忽然覺得一個人確實孤單,就想再叫一個伴。一想起叫人,他立刻想到蘭湘婷。蘭湘婷學的是音樂,應該喜歡唱歌的。打通電話,南柯說,我在你們學校附近的真愛唱歌,想請你來。蘭湘婷笑著說,她正要去上課,上完課再來。南柯問什么時候下課?蘭湘婷說大約三點多。南柯告訴了她來真愛的路線和包間號。

三點的時候,許梅和幾位朋友到了。南柯與他們都很熟,握了手,幾個人就在包間里唱了起來。晚報的編輯一男一女,女的唱歌熱情很高,唱了一首又一首,都是老歌。男編輯則只顧與作家說話,好像在商量什么事。南柯惦記著蘭湘婷,不時拿出手機看一看。他唱了一首蒙古長調《遼闊的草原》,剛唱完,手機響了,拿起一看,是蘭湘婷。南柯出了包間,在走廊上接聽。蘭湘婷說她已經到了真愛四樓,不知包間在哪里。南柯問清她還在門廳,就說:“你向里邊直走,我在走廊上迎接你。”很快,他就看到了蘭湘婷,稍令他意外的是,蘭湘婷的身邊還跟著柳晴。他心里想:這兩人原來不拆伴啊。

進到包間,南柯給蘭湘婷和柳晴各倒了一杯紅酒,他端起一杯白開水,與她倆碰了碰,就請她們唱歌。柳晴先唱了一首流行歌曲,南柯覺得她唱得還不錯,有點專業水平。讓蘭湘婷唱,蘭湘婷看了半天歌單,說沒有幾首會唱的。南柯說那怎么可能,這不是學音樂的說的話。蘭湘婷讓他先唱,南柯又唱了一遍蒙古長調《遼闊的草原》,這是他比較喜愛的一首歌,唱完大家鼓掌。他又唱了一首蒙古長調《天邊》,唱完,掌聲更熱烈。他坐到蘭湘婷身邊時,蘭湘婷對他說:“沒想到你會唱這種歌,那種長調啊,很好聽。”南柯笑笑說:“我去過草原,特別喜歡草原上的歌,那個長調深沉遼遠、百轉千回,聽起來簡單,卻情深意長。”蘭湘婷說:“真沒有想到你唱歌唱得這么好!經常到歌廳唱吧?”南柯說:“其實很少來歌廳的。”蘭湘婷看著柳晴,嘻嘻一笑,表示不相信。蘭湘婷也唱了兩首,一首流行歌曲,一首粵語歌,南柯對她說:“你的粵語歌唱得很不錯。”

正唱著,作家要走,說五點還有點事要跟人談,許梅就出去送。送回來時,她手里拿了一支紅玫瑰,笑著走到南柯跟前,說是送給南柯表達心意。南柯知道許梅是開玩笑,接了玫瑰,又送給蘭湘婷,說:“我送給你,也表一下心意。”蘭湘婷盯著南柯的臉,南柯注意到,蘭湘婷的臉一下子紅了。蘭湘婷接過玫瑰,放在桌上。又唱了一會兒歌,蘭湘婷對南柯說:“我們一會兒先走,因為七點半要上黨課。你在這里玩。”南柯說:“不去不行嗎?”柳晴也聽見了,說:“別的課可以曠,黨課不行。”“那會怎么樣?”南柯問。蘭湘婷說:“影響入黨啊。”六點的時候,蘭湘婷說必須走了。南柯說他去送送。許梅說:“走什么啊?一會兒唱完大家吃個飯吧。”南柯解釋說她們還要上課,讓幾個朋友先在這里玩,他一會兒再過來。

出了門,天上飄起了雪花。雪不大,一朵一朵的,悠悠地落下來。南柯覺得外面的空氣很清新。蘭湘婷讓他回去,他說:“陪你們吃個飯吧,不吃飯不行。”南柯說他要給許梅打個電話,一摸口袋,沒有手機,才想起忘在桌上了。蘭湘婷說用她的,拿出來,卻沒有電了。柳晴就說用她的。南柯用柳晴的手機打自己的手機,許梅接了,南柯說:“我要過一會兒才能回去,你把我的手機拿上,你們如果要吃飯,去什么地方給我打這個電話。”許梅說等他回來再去吃飯。快到藝院門口時,蘭湘婷說:“就在怡人餐廳吃吧,離學校近。”

進了怡人餐廳,里邊人很多。三個人坐在一張桌旁,柳晴自覺地坐在離南柯稍遠的地方,蘭湘婷挨著南柯。南柯讓蘭湘婷兩人點菜:“你們喜歡吃什么就點什么。”蘭湘婷點了一盤蝦,柳晴點了一盤蹄花,說這個美容,南柯點了一盤青菜。等菜的時候,蘭湘婷問他:“你不是黨員嗎?”南柯笑著說:“還不是。不過也在黨校學習過了。”蘭湘婷問:“是預備黨員嗎?”南柯說:“也不是。目前階段,準確的叫法應該叫入黨積極分子吧。”南柯就說了他的入黨情況:“我喜歡自由自在,不喜歡開會,不愿受拘束,可我這樣的,在單位居然還屬于年輕人行列,單位黨總支書記幾次找我談話,要我入黨。今年春天的時候,總支書記又在路上碰上我,問我:下午總支要開會,談入黨的問題,你趕緊把入黨申請書交了。我知道書記是好心,因為單位中層領導要調整,一把手不是黨員是不行的。我就交了申請。夏天還參加了半個月的黨校學習。考試時,我還在教室開玩笑說:這題怎么出得這么簡單啊,應該出難一些的。同學們都笑。”蘭湘婷和柳晴也笑了。

菜上得很慢,吃罷飯,已經七點半了。蘭湘婷和柳晴匆匆走了。臨走,蘭湘婷說:“九點課就完了,你們要是還在這附近玩,我們就再來。”

送走她們,南柯想起九點還要接女兒,女兒今天去西工大附中一個老師家補習,是第一次,他說好要去接的。再到真愛,許梅他們正準備走。南柯說他不能去吃飯了,他要接女兒。他到附中老師家的時候,正好九點。接了女兒,蘭湘婷打來了電話,問他在什么地方,南柯遲疑了一下,說:“在西郊。”蘭湘婷就說:“比較遠吧,那我們就不去了吧?”南柯說:“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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