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玉和娜佳住在同一條環龍路上,與熱鬧的霞飛路一街之隔,卻是鬧中取靜的小街,不通機動車。
早年,她隨丈夫從日本回國,便是住在環龍路。
這條路上住了不少留學歸來的知識分子。
趙鴻慶去世前,他們從湖州搬回上海,又住回了環龍路。這條街是她最喜愛的上海街道,也是她在這座城市唯一熟悉的街區。
她很慶幸自己三年前找到這條新建的弄堂。弄堂內的建筑被稱為新式里弄房,這類建筑雖然脫胎于舊式石庫門,但無論外觀還是內里裝飾,已毫無“石庫門”影子。紅磚外墻,清水勾縫。一樓客堂,前為天井,后為廚房;后披屋為三層,底層作灶間,上有二樓亭子間和三樓亭子間,亭子間上面設曬臺。
所謂的“新式”,在于吸納了西方的文明生活設備,有煤氣灶和衛生間,衛生間內有抽水馬桶和鑄鐵浴缸。
這條弄堂從1號到13號,一條弄堂只有13棟樓。因此每排樓的間距較寬。每棟樓原為一戶獨用,現在則一棟樓住了幾戶人家。弄堂居民多是從俄國逃難來的白俄人,一街之隔的霞飛路中段有他們的小店小鋪。
白俄人雖然生活拮據,但住房卻比華界的本地居民寬敞。居民中有單身漢或同居男女,有孩子的家庭并不多。因此,這條弄堂即使白天也很安靜。
弄堂進口五米見方的空地,鋪有彩色馬賽克。明玉找房階段,進出好些弄堂看房。她走過這條弄堂,被弄口漂亮的馬賽克吸引。
新式里弄房的煤氣和衛浴設備,洋溢著新生活風尚。因此,看過新式里弄房子,明玉很難再接受沒有煤衛設備的石庫門房子。
明玉的飯店與娜佳家相隔不遠。
她的“小富春”飯店,位于環龍路與拉都路朝東轉角。娜佳住在與環龍路垂直的金神甫路朝西的環龍路上,一條叫“琳達坊(Linda Terrace)”的弄堂。這條弄堂被稱為活弄堂,因為可以通向霞飛路。事實上,霞飛路的進口才是弄堂正門。“琳達坊”的房子由俄國人修建,里面的居民也清一色俄國人,還有一座小教堂,造在某一棟樓里,專為“琳達坊”居民服務。
娜佳是夜女郎,白天睡覺,傍晚起床,去夜總會上班前,有時會去明玉的“小富春”吃飯。
明玉惦記著小格林的狀況,想著如何從娜佳那兒獲得更多信息。她突然意識到,娜佳已經好些日子不來吃飯了。
明玉不清楚娜佳寓所的門牌號碼,阿小是知道的,即使不知道她也能打聽到。有個阿小在身邊,就像訂閱了一張街道小報,每天都有八卦新聞。
她在考慮讓阿小黃昏時去娜佳寓所跑一趟,請她來店里吃飯。可她并不那么肯定,讓阿小去請娜佳來店里吃飯是否妥當。
“娜佳是在‘火腿店’上班的女人!”阿小曾經這么定義娜佳。所謂“火腿店”,是指白俄賣淫的夜店。
為什么叫“火腿店”?明玉請教宋家祥。家祥告訴她,“火腿店”是從英語Ham Shop轉譯過來,意指賣大腿。
“我想找娜佳問點事,我發現朋友的兒子跟她搞在一起。”早晨,等女兒和兒子去學校和托兒所之后,明玉與阿小聊起娜佳。
“喲,跟娜佳搞在一起很麻煩,你還是不要管,”提起娜佳,阿小立刻精神上臉,“你曉得嗎,現在羅宋人也有黑社會,據說在畢勛路那邊有他們的辦公樓。”
“黑社會還有辦公樓,地址都公開了?”明玉覺得荒謬可笑。
“表面上是一個羅宋人的什么協會,很正當的感覺,暗地里軍火都敢賣,和上海黑社會分好地盤,羅宋人的‘火腿店’要向羅宋黑幫交保護費!”
“這個你也知道?”明玉吃驚。
“我也是聽瑪莎說的,她喝了酒什么都會說。”
禮拜天明玉放阿小假,阿小便去瑪莎家做清潔。禮拜天的阿小比平時還忙,她要給好幾家人家做清潔。她的男人在鄉下染上賭博癮,家里幾畝薄田,阿小只得雇人去種,她拼命掙錢,想把寄養在鄉下母親家的兩個孩子接到上海讀書。
阿小說話掐頭去尾,明玉在腦中做了整理,問道:“交保護費也很正常,為什么你覺得娜佳很麻煩?”
“她好像不買羅宋人賬,寧愿給青幫交錢。”
“她給青幫交保護費,青幫應該保護她,不是嗎?”明玉的飯店、家祥的印刷廠都是給青幫交保護費。
“聽說不單單是為保護費的事,她好像有其他事得罪了羅宋人的黑社會。”
“發生什么事了?”
“前兩天晚上,有人到夜總會去打娜佳,有個小青年幫她。小青年被打了,那個小青年是外國人,他爹做過上海大班。”
明玉的頭都昏了。沒錯,阿小說的“小青年”正是小格林,是關于他受傷的另一種說法。不知為何,她更相信阿小帶來的流言。
“那個小青年,說不定是我朋友的兒子。”
“你有外國人朋友?”阿小很好奇。
“她是中國人,嫁給外國人。”
“命真好啊!”阿小感嘆了。
“不見得,她走了……死了!”
“喔……”阿小受驚般的,沒了聲音。
“我想跟娜佳見個面,先把情況弄清楚……”
“弄不清楚的,娜佳不會跟你說實話的!”阿小用斬釘截鐵的語氣告誡道。
明玉不響。
見明玉不吭聲,阿小不放心了,“你上門去找娜佳?她那里亂七八糟,遇到壞人怎么辦?”
“想辦法幫我傳個話給她,說我請她吃飯。”
“她倒是巴不得呢,饞得很,偷她鄰居的牛排吃。”
“這個,瑪莎也知道?”明玉笑起來,笑了又笑,卻笑得苦澀了。
“娜佳鄰居家的傭人阿鳳跟我熟,他們那幢樓的人家都在一樓公用廚房燒飯。”
“你去過娜佳鄰居家?”
“去過幾次,娜佳的鄰居很厲害,以前跳芭蕾舞,家里的墻上貼了很多畫報和報紙上的照片,是她年輕時在自己國家跳舞的照片!很漂亮,像公主!”
“是扮演公主!”
“聽說以前家里很有錢,做過公主。”
“有可能!”
明玉禁不住嘆息一聲,阿小不解地瞥她一眼。
“現在她在一間芭蕾舞學校教課,年紀不小了,至少有五十歲。”
明玉倒是第一次聽說,有俄國人辦的芭蕾舞學校。
“找機會去一趟她鄰居家,看到娜佳告訴她,我請她吃飯!”她頓了一頓,“就當幫我一個忙!”
明玉口氣輕描淡寫,意味著她心里很看重這件事,阿小已經摸到她的脾性。
“今天下午我去看看吧,要是碰到娜佳,我會告訴她。”
明玉如釋重負,穿衣化妝準備去店里。
阿小在拖地板,她想起什么,直起腰雙手撐著拖把柄,朝正在化妝的明玉脊背發問:“你說,住在13號的那對男女是兄妹還是夫妻?”
“不曉得,看他們同進同出,像夫妻!”
“他們其實是兄妹!”
阿小加重語氣,明玉有些奇怪。
“是兄妹也很正常!”
“他們困一張床呢!”明玉停下化妝,從鏡子里看著阿小,阿小也在看她,“你知道,我給他們洗衣裳,他們住在亭子間,床上的被單被子枕套也是我洗,所以我知道他們蓋一條被子,一直以為他們是夫妻。”
明玉唇上的口紅涂到一半,轉過頭去看阿小,阿小的長眼睛變成圓的。
“真的,不騙你。我也是那天無意中跟瑪莎說起這對夫妻感情真好,隔三差五要我洗床單洗被子,瑪莎說他們不是夫妻,是親兄妹!”
這對男女三十歲左右,進出弄堂像彼此的影子,從來沒有分開過。明玉現在回想才明白,他倆讓她印象深的原因:兩人都是金發都是高個子,女子身材挺拔,男人比她高半頭卻微微弓著背,仿佛欲和女子齊肩。他們眼簾半垂,看起來害羞而不愿與任何人目光相遇。
“他們就不怕弄堂里羅宋人的議論?”
明玉首先想到人們會怎么看他們。
“羅宋人有議論我們也聽不見。再說,弄堂里的羅宋人搬進搬出的,他們互相也不太認識。”
明玉不由點頭,為阿小近乎睿智的判斷。
她的確經常從阿小嘴里知道,誰誰誰又搬走了,誰誰誰是新租客。弄堂鄰居大部分是白俄,但流動也相當快,看到的多是陌生面孔。所以,這些流動的人群根本沒有余暇關注別人,彼此沒有議論他人的空間。
這對兄妹住在狹小的亭子間,睡在一張床上?對于他們,時世真的艱難到可以不顧倫理嗎?明玉只覺得渾身發冷,她厭惡的同時更多是憐憫,看他倆的樣貌和氣質,應該也是好人家出身,他們的父母地下有知,多么痛心啊?
當天夜晚,明玉比平時早回家,她急于知道阿小是否通知到了娜佳。
“娜佳這段日子好像沒有住回家,她越來越神秘了。”
這是阿小帶來的消息。
“我關照阿鳳了,娜佳要是回來,讓她去你飯店,說你要請她吃飯。”
聽起來這番轉達很突兀,娜佳會奇怪為何突然請她吃飯。但也沒有其他辦法聯系她了,明玉思忖著。
“我今天氣死了,”阿小語調高了八度,“契卡好像沒去上班,燒夜飯時,有兩個羅宋人來找他,我在煤氣灶上蒸隔夜紅燒肉,走開一歇,沒想到其中一只羅宋癟三掀我們家鍋蓋,想偷菜吃,我正好走出房間,把他罵了一頓!”
“他倒不怕燙?”
“齷里齷齪的手差點伸進鍋子里,我算得當心,做好菜馬上拿進房間。”
阿小大聲嘆著氣。明玉家的煤氣灶和契卡的煤氣灶并排安置在走廊,他家的羅宋客人走過明玉家煤氣灶,有時會順手撈菜吃,這件事契卡也做過。
明玉知道也只能裝作不知,契卡是二房東,她不想給他難堪就對了,只是關照阿小把所有的吃食都及時端進房間。吃不完的菜到夜晚才放進走廊的菜櫥,菜櫥上有一把小小的掛鎖。
明玉同情契卡的拮據,有時從飯店帶些菜給契卡。
契卡和三樓的拉比諾維奇夫婦隨著幾千名白俄坐船從海路逃亡,由被人尊稱S將軍的海軍將領斯塔爾克帶領。S將軍有三十多艘軍用船,船上除了沙俄海軍官兵和年少士官生,還有從圣彼得堡、莫斯科、波羅的海沿岸逃亡而來手舉盧布的白俄難民。是的,這些難民必定有錢,因為船票昂貴到等同天價,誰更有錢誰上船。他們中的很多人原本是想逃往美國,上了船只能聽天由命。他們對于路途的遙遠、途中發生的種種意外完全沒有想象力,或者說,別無選擇。
這些難民中便有來自圣彼得堡的拉比諾維奇夫婦,契卡和妻子女兒則來自莫斯科。
這三十多條船載著九千多難民,駛往朝鮮元山港,在永興港受到日本警察阻攔。此時船上環境惡劣:饑餓、疾病和瀕臨死亡的重病患者還有老人。在西方外交和輿論的壓力下,日本當局允許部分老弱病殘者上岸,暫居在元山海關的空屋。
當時契卡的妻子感染了肺炎發著高燒,契卡雖然是海軍醫藥官,身邊也沒有足夠的抗生素。妻子和三歲女兒被允許在當地上岸。契卡把發燒的妻子和幼小的女兒送上岸時,他被日本軍人攔下來了。這分離如此突然而別無選擇,他們甚至沒有來得及說些道別的話。離別發生在很多家庭,人們哭成一片,母女倆很快被上岸的人潮淹沒。契卡當時頭腦空白,他完全不知道后面的命運如何安排。
接著,S將軍率艦船駛抵吳淞口,那天是1922年12月5日。這么多俄國軍船載著難民停泊吳淞口,令中國官方和租界都非常恐慌。北洋政府很快下了禁令,不準白俄難民登陸。這是更加持久的僵持。船上的環境在惡化,病亡數字在上升。面對嚴重的人道危機,經過多方協商,中國政府終于同意年少的孤兒士官生和在滬有親戚朋友的白俄,共一千二百多人在上海登陸,其余的人隨S將軍分乘12艘條件稍好的艦船前往馬尼拉。
契卡和拉比諾維奇夫婦便是這一千二百人中的幸運者。契卡到上海時,隨身帶了一些錢,他通過俄羅斯同鄉介紹,在環龍路的這條弄堂頂下了二樓一層三間房,這是他給家人準備的。
可是,他一直無法和妻子聯系上。契卡起先找不到工作,帶去的錢很快用完。他接受了這樣一個現實,他不能留著空房而讓自己過著食不果腹的日子。他留下前樓房間,將后樓和亭子間出租給他的一些同胞。白俄租客是流水的兵,在生存邊緣掙扎,進進出出,換了好幾撥租客。直到三年前,明玉帶著孩子搬進來,換房客的事才算消停。
契卡也終于在霞飛路俄國人開的藥房做店員,薪水雖然微薄,加上房租,生存是解決了。但契卡不會照顧自己,或者說,等待妻女的契卡,過著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日子。他去夜店消費,常常入不敷出,月底錢用空,餓著肚子回家,經過明玉家的煤氣灶,灶頭上放著小菜,他忍不住偷吃,有一次,被明玉撞見。
因此,明玉在月底時,會給契卡帶些飯店的小菜,同時也緊緊看住自家的菜碗。所有的吃食要么端進房間的餐桌,要么鎖進菜櫥。好在契卡常常深夜才回,也很少招待客人,今晚的事也是偶爾發生。
明玉不想跟契卡計較,她對阿小說:“有你把關,我很放心,好在羅宋人的手沒有伸進鍋里,否則,這鍋菜就送給他們吃了。”
說著,明玉竟想笑,好笑又苦澀。她暗暗感嘆,這些外表有些邋遢的白俄男人活得像孩子,不管明天,不負責任,難怪阿小看不起他們。
阿小說:“你氣量大,偶爾送點菜他會感恩,不能每個月都送,他會覺得應該的,人就怕得寸進尺,我們農村有句老話,一斗米養恩人,一升米養仇人。”
“喔,還有這個說法?”
明玉有些吃驚,仔細一想,不由點頭。
“唉,今天真是觸霉頭,都是壞消息!”
阿小又道,嘆息起來。
喔?明玉看著阿小,一陣心跳。
“今天下午,三樓亭子間搬來一個羅宋人,瑪莎說他是單身漢,樓上人家拐彎抹角的朋友。”
“你把我嚇一跳,以為發生了什么壞事……”
“這也不是什么好事!”阿小有怨言,“單身漢進來,更加不安全了,什么客人都會帶進來,你看契卡就知道了……”
“是的,關好走廊門。”
“走廊門應該上鎖。”
明玉不作聲,到處都裝鎖,把羅宋人當小偷防,契卡會不高興“今天我去糟坊(舊時上海的油鹽醬醋店,也賣醬菜料酒和廉價白酒)買醬油時,你知道我看見什么?”
明玉詢問地看著阿小。
“兩個羅宋男人靠在糟坊柜臺邊喝白酒,乘著店員轉身,便偷柜臺上曬在竹匾里的蘿卜干吃。”
靠在糟坊柜臺邊喝酒。這情景她也聽家祥描繪過,那也是他來“小富春”吃飯,經過環龍路的糟坊,目睹的情景。白俄男人喜歡喝酒,卻沒錢去酒吧,便去糟坊買廉價的劣質白酒喝。糟坊木制柜臺高,有點像酒吧的吧臺。家祥說,羅宋人在糟坊買了酒立時三刻喝起來,他們半個身子側靠在糟坊柜臺前,手肘擱在柜臺上,一條腿曲著,蠻有腔調的,像靠在酒吧吧臺前,“羅宋人就有本事把糟坊變成酒吧!”當時,家祥揶揄道,卻也不無驚嘆。
“走廊門應該上鎖。”
阿小再一次強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