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沉默時,宋家祥也沉浸在他的驚詫中,因了她人生的傳奇性。她在日本受教育,而之前卻是在民間戲班子,社會最底層的圈子。他在家鄉聽到過流言,有人用戲子形容她。他讀教會學校,英語思維,對家鄉的陳舊觀念鄙視。可她之前從來不提過往的任何經歷,他雖然不會詢問,卻忍不住會想,她的過往可能令她不安。
他欣賞不同層次的美女,就像去不同風格的咖啡館,在那里短暫停留,愜意就好。人生苦短,他不想和任何女人有深的糾纏。
但明玉不是“任何”別的女人,他們之間的相處給他留下悠長的回味。
今天她又給了他新的認識,她果然非同尋常:從戲班子直接跨入名門;丈夫的革命黨人身份,讓她一同見證了中國歷史重要關頭;重點是,她留學日本,卻從未顯山露水,或者說,她沒有讀書女性的清高,甚至也沒有書卷氣,就像她剛才說的,雖然讀過一些書,但現在很少有時間看書,幾乎忘記自己是讀過書的。
宋家祥自詡有紳士風度,Lady First(女士優先)是紳士基本禮儀。但內心深處,不如說是基因里帶來的根深蒂固的男性自大,令他幾乎不與知識女性有親密關系。他對她們敬而遠之,在她們面前,他的優越感似乎遭受到審視。
明玉從不給他這方面暗示,仿佛她讀過的那些書,她會流利運用的另一種語言,被她鎖進了箱子;她如今經營飯店,卻又沒有生意人習氣;她給人的印象,就是一個解事的聰慧女人,打扮有女人味,處世有分寸。
然而,剛才遇見的男人似乎刺激到她了,她甚至難以掩飾自己亂了方寸。她一向冷靜從容,此時卻欲說還休,旁顧左右而言他。他不便追問,卻又希望給她安慰。
這男人的打扮和氣質,絕對不是普通市民,他像是有一份秘密工作。看起來,這棟樓藏龍臥虎,宋家祥的這一感覺和傷科醫生不謀而合,但他不會說出口。
他握住明玉的手,“去我那里困一歇(躺一會兒)。”走出咖啡館時,他把他的手肘伸給她,她挽住他的胳臂。
有件事擱在她心里,也許擱一輩子,也許某一天會突然不受控制地朝外涌,她很怕自己有一天向家祥傾倒一切。這秘密壓在心里,牢牢鎖住。鎖的分量太重了。她控制著自己和家祥的往來,她害怕莫名滋長的親密感,它會摧毀她心中那把鎖。
宋家祥看起來儒雅溫和,床上能量卻令明玉吃驚。他點燃了她的欲望,她是通過和他的性愛,發現自己身體潛藏的激情。
宋家祥告訴明玉,是她讓他發現自己的男兒本色。在她之前,他只和風月場女人往來。
他還告訴她,他從未有過戀愛。他說,戀愛也是一種能力,他天生缺乏這種能力。
所以,這解釋了他和明玉之間從來不抒發情感,他們之間沒有這方面氣息。
明玉寡情理智,城府很深。她對愛情沒有憧憬,認為那是一件昂貴的奢侈品,與她的人生沒有關系。與李桑農剛剛萌芽的愛,即使沒有遭遇丈夫的干預,也不會發展。她心里很明白,在生存和愛情之間,她毫不猶豫選擇生存。
她那時經常自我洗腦,告訴自己,丈夫是恩人,帶給她體面的生活,她以服從和侍奉作為報答,就像人們對父母的孝順。她自己的母親拋棄她,她把孝心給了夫家。
丈夫去世后,她才開始真正自立,開一家小飯店,解決謀生,也是解放自己,至少,她有了社會角色。
她和宋家祥之間的性愛,緩解了她身體里難以排遣的苦悶,她感到快樂,雖然很短暫,在床上開始,隨著性事結束。
他們并沒有揮霍兩人之間的性愛,幾個禮拜發生一次,好像一筆存款,得存夠數字才能用似的。
離開床以后,是彼此信任的朋友,她從來不打聽他的私生活,對他沒有占有欲。
她答應趙鴻慶,不會讓兒子改姓,她也不會再嫁人。說真的,能夠嫁的男人,或者說,有誰可以令她心儀,就是宋家祥了。但她并未有嫁給他的奢望。她認為自己配不上他。與宋家祥在一起,不是沒有壓力,他讓她有自卑感。他的紳士風度、他的品位、他對生活的高要求,令她深感難以企及。她仰慕他,卻要讓自己在心理上盡量與他疏遠。
她覺得自己應該知足:兒女成雙,女兒的個子都快和她并肩,再過兩年來了月事就是少女了。她有自己的事業,雖然不過是一家不起眼的小飯店,可她并不認為僅僅是一門生意,這是她社會生活的空間,她不再是囚在家的囚徒。她不需要婚姻。她經歷過婚姻,婚姻給她太多痛苦。婚姻跟飯店一樣,需要全力以赴經營;卻又跟飯店不同,即使全力以赴,也未必能夠成功。
宋家祥人生的大部分時光與她的人生并無交集,他有他的天地,聲色犬馬,是他的單身生活方式。也許有一天,他會結婚,但不是現在。他說過,他對生活貪婪,想要閱盡人間春色。她認為自己不過是宋家祥“春天”地圖上一小塊版圖。她不會因此不快,這是宋家祥的人生,和她無關,她已經得到她需要的一切。
今天,經過方才的沖擊,她與家祥抱在一起,她緊緊貼住他身體的每一寸肌膚,他的身體熱能驅趕了她內心的空洞。
便是在這個瞬間,明玉有哭泣的沖動,是幸福的稍縱即逝帶給她的傷感,接著有了悲哀,她害怕自己愛上他。
完事后,他們會躺在床上聊一會兒,東一言西一句,是些家常話,但眼神之間的碰撞和躲閃,比話語本身更讓他們意猶未盡。
這天,明玉特別沉默,于是,家祥也沉默了。
一陣沉默后,明玉才說話:“有件事說出來怕你笑話,怕你不相信,我是相信的,今天早晨還去拜了菩薩。”他轉過臉看著她,笑了,“你相信的事,我都相信!”
明玉竟然紅了臉,這句話比直接說情話還讓她動心。
“我看見金玉了,她出現了兩次,就在公寓樓里。”明玉描述時,有再一次身臨其境的驚悚,她的聲調都變了。
宋家祥沒有譏笑她關于金玉鬼魂的描繪,他在傾聽,明玉的眸子濕了。
“金玉是被父母從浙江鄉下賣到北方當妓女的,她倔強剛烈,竟然坐火車逃回上海。金玉遇見格林先生時才十五歲,是個歌女。”明玉第一次聊起金玉的身世,心里在想,她和金玉出生地不同,性情不同,卻殊途同歸。金玉曾被認為是戲班子最好命的女子。然后,她步金玉后塵,找到可以罩住自己的男人,最終仍是一場空。“你不會想到,做過上海大班的格林先生遇見金玉時,是一個剛來中國不久的海關小職員,是個天主教徒。那時,他在英國已經有女朋友,也是教徒,他來上海前和女朋友訂婚了,嚴格遵守教規,兩人之間沒有那種關系!”
明玉說“那種關系”當然是指“性關系”,語調仍然冷靜客觀,她身上總有一種讓人無法狎昵的端莊,很難相信她是從戲班子出來的,這是宋家祥此時的感觸。
“格林先生到中國后,和女朋友漸漸疏遠,有一天,收到她的分手通知。他在上海本來就很孤單,收到分手信很難過,那天夜晚便沒有拒絕英國同事邀請,參加一位中國商人的飯局。以往,這類飯局他不肯參加的原因,是怕有受賄嫌疑,金玉說他那時真的很守規矩。格林先生就是在那次飯局上遇到金玉。金玉是歌女,中國商人安排她來唱堂會。金玉苗條小巧,歌聲好聽,格林先生立刻被金玉吸引。那天深夜,商人派金玉去了格林先生的住處。格林先生原本守著清教徒的生活方式,不去任何夜店,一個人熬著。所以很難抵擋送上門的中國少女。”
是的,金玉很坦率,她告訴明玉,格林先生和她上床時還是個處男,是她讓他感受肉體的美妙。金玉承認,和格林先生之間,最初是買賣關系。她的東方面孔,細弱的身體,害羞的樣子……是白種男人想象的完美的東亞少女,她為了攏住他,對他百依百順,體貼照顧。
家祥點點頭,微微一笑,欲言又止。他想說,英國人到上海不久都變壞了,當然不止英國人,還有其他西方人,他們來上海之前也許都是保守的清教徒。
“為了和她在一起,他從海關宿舍搬去靜安寺寒酸的破房子,付錢把金玉從她老板那里贖出來,讓她恢復自由身。”她平躺在床,眼睛看著天花板,仿佛自語,“我和金玉一樣,我娘想把我賣去蘇州花船,我逃來上海,進了戲班子。鴻慶是我的恩人,他把我救出來,讓我過上體面的生活。我一直是感恩的,也盡我所有的力氣去回報他。我把他照顧到他不想再討姨太太,生病后更是一天都不愿我離開。他去世,我并沒有特別悲傷,甚至有解脫的感覺。我常常問自己,和他做夫妻十多年,沒有產生一點感情嗎?說老實話,好像沒有!我在想,人吃不飽的時候,一定是有奶便是娘,情感是麻木的。這一點我和金玉很像,她就是我的鏡子。我看到金玉冷靜地計劃自己將來,對格林先生和英國女人結婚的事一點不傷心,因為格林先生答應給她贍養費。我當時想,金玉的心太硬了,兩人好了這么久,說分開就分開,只要有錢,什么事都好商量。后來自己碰到事情,和金玉一樣,也是先考慮生存……”
“未必,我今天發現你有過喜歡的人。”
宋家祥支起胳膊,一只手撐著臉,看著明玉。
明玉稍稍側開臉,試圖避開家祥的凝視。
“就是因為今天碰見他,心里忽然想起很多事,有些難受。跟他之間,其實什么事都沒有發生!”
明玉深深嘆了一氣。
“有時候,什么事都沒有發生,比發生過什么事更加難忘。”
宋家祥的話讓明玉震動,一時說不出話來。
但問題不在這里。她想說她的難受不是為了那段沒有如愿的感情,其實,還沒有到“感情”這一步。
“當時在學校與他認識,經常一起聊天。那些日子心情激動,不是為他激動,是聊的話題讓人激動,后來想想都是些大話。因為鴻慶的干預,立刻就斷了聯系……”
明玉流下眼淚,是那次號啕大哭余下的淚。
宋家祥從床頭柜的抽屜拿出干凈手帕,為她抹去淚水。
明玉捉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
“是想起當時,鴻慶對我拳打腳踢,侮辱我的話比他的拳頭還讓我痛,只因為看見我和他說話,可我還是忍下來了。我當時想,寧愿去死也不能回到戲班子!……我不想死,所以沒有勇氣離開丈夫,怕再受窮,便忍氣吞聲了。以后全心全意操持這個家,不再出門,讓丈夫滿意,日子也不難過。所以我才說,金玉是我的鏡子,我們都是薄情的人,生存最重要,是窮怕了。剛才看到他,刺激到我了,才想起那些事。”
明玉含淚一笑,是自嘲的笑。她去抱住他,他們的臉貼在一起。明玉此時感觸,記憶里的那些時光很虛幻,今天遇到的李桑農屬于時光留下的影子。此時相擁的人很真切,她要緊緊擁住這份真切,哪怕是短暫的。
她剛才的傷感,是為年輕時候的自己,那時候一無所有,星星點點的光澤,都會放大,也為自己年輕時的屈辱茍活而難過。
這一刻,她和家祥彼此的愛撫更接近于談情說愛了,雖然他們并未直接用語言表達愛意。
才四點多,暮色開始籠罩,她突然意識到已經步入初冬,白天越來越短,日歷馬上翻到十二月了。
“該回店了。”
她向家祥嘀咕,家祥點點頭。
趁著宋家祥上衛生間時候,她趕緊從床上起來穿上衣服。他回房間時,她對著他的五斗櫥上的鏡子理好妝容,仔細涂上口紅,臉容即刻有了光澤。
命運安排了一切,比如今天和李桑農的重逢,他的不相認一定有他自己明白的理由,她決定扔在腦后,不再為這煩惱。眼下,小格林的安全是她的心病。
宋家祥回到房間,欣賞地打量整裝后的明玉,就像她欣賞家祥的儀表,她也正好在看他。他們彼此欣賞對方的外貌和衣品。“看著舒服很重要!”這是家祥的口頭禪,也是明玉內心的標準。
她再一次為自己能夠遇上他而感到幸運。尤其是今天,經歷了和李桑農的重逢。
真實的感情就在眼前,記憶屬于過去。
她仍有忐忑,命運真的這般眷顧她?和家祥在一起,好像樣樣都對頭,除了,她向他隱瞞了最大的事,難道,這是一種平衡?
“今天燒完香又去抽簽,簽上五個字:欲速則不達。”她好像突然才想起來,“可能讓我明白小格林這件事急不得,我想,應該先和娜佳聊一次,把事情弄清楚!”明玉詢問地看著宋家祥,“格林先生很頂真,他要是搞不清,不會采取任何行動。”
“我看你心里已經清楚應該怎么辦。”
是的,她早晨在廟里,對金玉有過許諾。她當時有個感覺,金玉不會再來找她了,她的信息已經送達。明玉能夠做的,便是留意小格林的動向,如果需要采取什么行動,家祥會幫她。
明玉在回飯店的路上想到,她是否多慮了,她放在心里的秘密,以家祥的個性,他知道了又如何?她很難想象他會因此誤解她而怨恨她,恨她利用了他。
她卻不敢冒這個風險。他是她唯一的知音。她不能失去這個朋友。
不,不僅僅是朋友,他是她心里最珍視的人,用書里的字來形容,他大概算是“情人”吧?
談情說愛是雙方的,他早就表示,他沒有能力和任何人戀愛。她認為這話是說給她聽的。
不管他怎么想,她愛他,愛得很深,即使她自己不愿承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