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九月了,還這么熱呀!這該死的鬼天氣!”
谷口謙太郎默不作聲地聽著自己的獨子清人的咒罵。快到馬路上的臺階了,請人使勁兒把自己身體的重量壓到輪椅的推把上,讓前邊的車輪翹起來。兒子清人今年十九歲,體重已經超過父親六公斤。總算是毫無顛簸地把輪椅推上了人行道,謙太郎暗暗松了一口氣,并沒有責備兒子半句。
“要是有帶空調的輪椅就好了。”
走在一旁的妻子真由子側過臉,凝望著清人說:
“是啊,如果能那樣就舒服多了。”
這輛輪椅的車輪是用碳素纖維制成的,價格不菲,相當于買了一臺中型摩托。這種高檔貨買是買了,可單憑自己那份工資是買不起的,何況這款輪椅還是上市不到兩個月的新產品。謙太郎擦擦汗,抬頭向JR高圓寺車站北口的轉盤望去。整個街道靜悄悄的,給人一種沒精打采的感覺。或許是傍晚的緣故,加上又是個星期天。汽車和行人拂起的塵埃,將車站前的景色染上了一層薄薄的金色。
謙太郎一家三口在那家口碑不錯的拉面館吃過飯,這會兒正往家走。兒子清人嫌家里的飯不好吃,就沒吃午飯,突然又說要出去吃,一家三口就上了街。這種機會不多見。真由子連忙收拾了一番,趁著兒子興頭未減,匆匆忙忙出了門。
拉面館前有幾個食客在排隊等待,足見味道之好。味道醇厚的骨頭湯加上嚼頭十足的硬面條,的確讓人回味。已經四十六歲的謙太郎一口氣吃得只剩下碗底的一點殘湯,他打心底理解了兒子這班年輕人喜歡這種味道的心情。當年那種清燉雞湯里漂浮著的金絲面不知如今還有沒有了。謙太郎記得,他小時候經常手里攥著一百日元的硬幣,不去買點心而是去吃那種好吃的金絲面。
時過境遷,謙太郎心里想,時間會消磨一切。兒子清人雖說過于敏感,但是個純樸的孩子。他天生性格內向,再加上后來又遇上事故失去了一條腿。妻子真由子被磨煉得只剩下了百依百順的慈母善心,整日里唯唯諾諾,就知道一味地討好兒子。
屋漏偏逢連天雨。謙太郎也被公司從位于丸內的本社總務科,調到了現在位于國立市的研修中心。這把年紀又要從頭開始學習新業務和電腦,他知道,在這里接受研修的人是不可能再回本社的。
盡管如此,謙太郎依然沒有心灰意冷,也沒有自暴自棄。他知道,一旦打了退堂鼓,自己就會徹底完蛋。那點兒退休金拿來供養妻子和腿有殘疾的兒子,很快就會捉襟見肘。
往后再也不會有什么好事兒輪到謙太郎了。他早就有心理準備,接受這種運交華蓋的人生。他自己已經麻木不仁,忍耐之中帶著些許玩世不恭。人生真是難以琢磨,真可謂“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謙太郎變得面無表情,既沒有開懷大笑,也沒有黯然落淚。白天裝模作樣地接受裁員培訓,回到家中,兒子奚落他無能,他也無動于衷。
謙太郎是沒有希望了。不過,他到底能忍耐到什么程度?他只想知道個究竟。自己的人生究竟會落得怎樣的一個殘局?他也想最終看個究竟。拆東墻補西墻換來的茍且偷生,這在他年輕的時候是無論如何也想象不到的。
謙太郎緩慢地推著兒子的輪椅,在周日傍晚的商店街上走著。
“喂,看那兒!”
沉溺在自省之中的謙太郎根本沒有聽到清人的喊聲,清人斷然拉下了輪椅的車閘。輪椅驟然停住,謙太郎冷不防地身體前傾,趴到了面前的椅背上。這里是高圓寺的一條特產街,街燈上掛著印有“純情商店街”的橫幅。
清人似乎一下子發現了什么。
“快看,那個海報,再靠近些!”
兒子沒有稱呼自己的父親。清人從來沒有參加過任何工作。謙太郎順著兒子纖細的指尖,慢慢抬頭尋找了半天,終于找到了目標。原來是一家書店的門前貼著一張很大的海報,整個海報的畫面看上去幾乎都是藍色的。謙太郎把輪椅推到了堆滿漫畫雜志的書店門口。
“快看!這個!”
清人表現出了少有的興奮。謙太郎仔細打量起這張海報。畫面看上去都是藍色,但是顏色的深淺上下不同。上半部分的藍色很深,感覺有些昏暗;下半部分則呈水藍色,白寥寥的粗糙顆粒感很顯眼,大概是為了表現海底下白沙泛起的場景吧。看樣子海水很深,沒映出海面。藍色深淺的交界處,潛水運動員正在上浮。畫面上只能看見氧氣瓶,大概是背著身子拍的。潛水運動員吐出的小氣泡顆粒漸漸由小變大,放著光呼呼上升而去。
“看見這張海報了?”
清人依然興奮不已。謙太郎也把自己的臉貼了過去。那個潛水員只穿著一只腳蹼。也許是水中攝影受光線限制,才拍成這樣的吧。他一面尋思著,一面仔細打量。不過,那個潛水員看上去的確只有一只腳,而且缺的也是和兒子相同的左腿。清人說道:
“那個BLUE后面的英文單詞怎么讀?”
清人從初中三年級臨近高中入學考試的時候就待在家里,根本沒有上過高中。海報右上角印著的英文單詞,他當然讀不上來。謙太郎顧忌兒子的自尊心,裝作若無其事似的回答道:
“BLUE·EXIT。”
真由子慌忙接過了話茬:
“他爸,是什么意思呀?”
謙太郎一時也被問得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嘴里不停地念叨著:
“藍色出口,通向藍色的出口,就是這么個字意。”
兒子坐在輪椅上冷言冷語起來:
“什么呀!連這么個詞都弄不明白?還是一流大學畢業的高才生呢,看來也沒什么了不起的。”
的確如此,實際上沒什么了不起的。不過,那怨不著私立大學的教育體制,都怨他自己不爭氣。
“來一張那樣的海報!”清人冷冷地吩咐道。
清人又開始使性子了。在家待著的三年時間里,他幾乎天天都悶在自己的屋子里不出門,對家人說話也從來沒有好氣。后來,遇上事故丟了一條腿,再后來就離不開人照顧了。清人只有在家里才肯開口說話,不過幾乎一開口就是肆無忌憚的冷嘲熱諷。此時的真由子聽了兒子的這一要求,有些為難:
“可那好像是這家書店用來做宣傳的。”
謙太郎朝妻子點了點頭:
“好吧。我去。你替我推著輪椅。”
謙太郎推開貼滿了漫畫和偶像攝影集預告的自動門,走進書店。
收銀臺后面穿著圍裙的店員像是個臨時打工的大學生,聽說謙太郎想要門口那張海報,便利落地答復道:
“要那張海報恐怕不好辦,那是這個月潛水雜志的附錄。”
“噢,是嗎?”謙太郎恍然大悟,“那么,請給我拿那本雜志。”
店員從貨架上取下雜志,謙太郎決定買下來。雜志A4大小版面里彩頁很多,厚厚的一大本雜志價格才一千日元。付款之前,他確認了里面的內容,里面登了不少廣告,其中就夾著那張海報。
謙太郎謝絕了紙袋包裝,直接拿著那本潛水雜志出了書店,遞給輪椅上的清人。
“老爺子還挺有兩下子呀!”
清人連頭都沒抬,自言自語。他把潛水雜志墊在膝蓋上,翻開附錄,越過海綿橡膠的扶手,展開了那張藍色的海報。海報的角上印著一行小字:與那國六疊海灘。清人開始念上面的解說文章:
“和陸上運動不同,海水的浮力和重力相互抵消,即使腿不自由的人,也能站立起來,可以自由自在地移動。”
看著低頭俯身的兒子,謙太郎知道他在聚精會神地讀那篇文章。清人抬頭仰望著謙太郎。兒子的眼神里一反平時死一般的渾濁,顯出了久違的光芒。
“真的是這樣呀!”
謙太郎沒有推輪椅。兒子是個別人不推自己就走不了的人,性格相當別扭。眼下兒子表情呆滯,自問自答:
“那怎么辦呢?”
謙太郎心里明白,而此時的真由子正在焦慮地看著這一切。
“不過,潛水實在是太貴了。目前我們家哪能拿得出這筆錢呀。”
謙太郎覺得,妻子此時的委婉反對真是恰到好處。一提起錢,少不了又要挨上清人一頓數落,這已經成了家常便飯。
“煩人!不是還有殘疾人補助金嗎?趕快到這家書店把所有的潛水書全都給我買下來!”
清人的這種任性跋扈的吼叫每個月都要聽上十回八回,夫妻倆耳朵都要磨出老繭了。真由子正想說話,謙太郎使了個眼色制止了她,然后又一頭鉆回剛剛踏出來的書店。
“聽著,要全部,全部……”
兒子的喊叫聲被迅速關閉的自動門戛然阻斷了。
從書店里共買了五本潛水入門書和三本專業雜志。回家的路上,清人膝蓋上堆著小山般的一大摞書,興高采烈。平時他整天癡迷于玩游戲,再就是看《哈利·波特》的電影,幾乎不看書。嚴格來講,那些游戲的攻略書也不能算書。謙太郎看到清人喜歡看滿紙黑字的書,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高興。
從高圓寺盡頭跨過早稻田大街,就是謙太郎獨門獨戶的家。靠親戚們的援助,他首付了很大一筆房款,剩下的仍有十三年的分期付款。十三年后的自己年齡離花甲只差一年,到時候肯定離開公司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將來如何籌措生活費和住宅的分期付款。
到那時,清人就三十二歲了,老大不小的,既無法出去工作,也不太可能結婚成家。夫婦倆也曾經聊過孩子的將來,謙太郎已經心灰意冷,不得不接受現實。看樣子,這孩子已經無法改變了,宅在家中又失去了左腿,本來性格就不開朗,眼下也只能得過且過了。
謙太郎夫婦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觀看周日傍晚的體育節目。這時候,家里的內線電話響了起來。真由子接聽了幾句之后,掛斷電話說道:
“孩子他爸,清人說讓我們到他房間去一下,他有話要說。”
謙太郎跟著真由子慢慢地登上了二樓,敲了敲安裝著兩把鎖的門。
“你爸爸來了。”
里面沒有回音,真由子小心翼翼地推開房門。以前她推門進屋的時候,曾經被飛來的玻璃家伙給打了出來。不過,清人今天似乎心情不錯,朝向學習桌,雙手搗鼓著打印機。桌子的正面貼著剛剛買的那張藍色海報。清人轉動椅子回過身來。
“我想去潛水。看了雜志,九月到十一月,海水狀況最好,是潛水的最佳時節。怎么樣?開始準備潛水吧。”
說著,他把一張打印好的紙遞給了謙太郎。謙太郎根本沒有看兒子一眼就接過了那張紙。
“這是我在網絡上查到的潛水學校的電話號碼。打個電話問一下,少一條腿的人能不能去上課吧。”
清人頤指氣使地吩咐了一番。那張紙上足足羅列了三十多行數字。
真由子開口說道:
“不過,那可是需要不少錢呀。”
清人滿不在乎地答道:
“第一次購置齊全部設備的話,也就五十萬日元吧,以后花不了多少。我少了一條腿,特殊設備要特殊一些,可能要稍貴一點兒。”
“需要那么多錢呀……”
真由子還想繼續說什么,見清人白了她一眼,便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我的話都說完了!你們趕快從這個屋子出去吧!”
真由子轉身朝向謙太郎說道:
“不過,孩子他爸。”
謙太郎并沒有說話,走出房間下了樓。真由子關上兒子的房門,跟在謙太郎的背后說:
“這樣行嗎?說起話來那么任性。”
“兒子任性不是家常便飯嘛。”謙太郎心里嘀咕著,嘴上什么都沒說。他回到客廳,拿起了電話。要想在吃飯前有個結果,就必須馬上開始落實。
謙太郎一屁股坐在那個破舊的沙發上,弓起背,開始撥打潛水學校的電話號碼。
打印的紙上紅色圓珠筆的標記不斷增加。大部分學校的接線員起初很熱情,當聽說清人是個腿不好的殘疾人時,態度就冷淡下來,托詞婉轉地說,他們校方倒是沒什么,就是會給其他學生帶來麻煩云云,一直到最后拒絕。幾乎家家都是這樣。
然而,謙太郎并沒死心,做事需要耐心和韌性,這成了人到中年后的第二天性。他默默地撥通了第十七個電話號碼,一陣響亮的話音從聽筒里傳出來:
“是的,這里是椰林學校。”
一連撥了十幾個電話,謙太郎介紹清人情況的語調措辭已經練得駕輕就熟了。對方也時不時地插嘴問上幾句,感覺聽得很認真。最后,他輕描淡寫地介紹了清人的左腿從膝蓋以下切除了,以及事故打擊造成的性格固執任性、情緒不太穩定等情況。謙太郎一邊心里祈禱,一邊等待著對方的答復。
“明白了。下周末請來學校一趟。先觀摩一下學習的情況,如果他本人真想來的話,請帶上主治醫生的健康診斷書,從再下一周就開始上課吧。”
謙太郎坐在沙發里不住地鞠著躬,盡管他跟對方從未謀面。
“謝謝,謝謝。這是我打的第十七個電話。總算找到了。”
“是嗎?真是不容易呀。我是這里的專職教練,名叫笹岡俊介。”
“我叫谷口謙太郎,請多關照!”
一掛斷電話,他就趕緊撥內線電話。響了一會兒,清人接起了電話。謙太郎難以抑制自己內心的激動。
“找到同意接收的學校了。一共打了將近二十個電話。”
電話里傳出了合成器的喧囂聲,好像是游戲剛開始的聲音。清人用鼻音回答著:
“嗯,嗯。”
沒有客套,三言兩語之后就掛斷了,謙太郎也只能無可奈何地笑了笑。他不打高爾夫球,但還是把頻道調到了周日的高爾夫球轉播節目。他只想看看夏末秋初那青青的草坪和遼闊的天空。
第二周的周六,谷口一家人乘著帶有升降功能的小面包車向三鷹出發了。清人答應出發之前,已經對潛水失去了興趣,鬧了半天別扭。謙太郎苦口婆心地勸說:不感興趣也沒關系,今天只是去觀摩一下,并不是正式上課。再說人家學校都痛痛快快接受了他這個腿不方便的學生,不去的話也太失禮了。最后清人開口說道:
“反正他們都是唯利是圖。”
謙太郎的心里頓時五味雜陳,使勁兒克制著自己。現在吵起來的話,清人肯定又會躲進房間不出來了,現在千萬不能感情用事。他低聲對兒子說:
“好了。咱們就給人家一個賺錢的機會,大不了把撫恤金花了就是,反正都是身外之物。”
清人開始磨磨蹭蹭地準備外出。他坐著升降機下了樓梯。家里的二層小樓全部進行了無障礙改裝,又換了一輛具有升降功能的面包車,這一切花掉了家里的一半儲蓄。清人認為這都是天經地義、理所當然的事。謙太郎自始至終都站在大門口等候著。真由子則顯得局促不安,不停地望著樓梯口,悄聲對丈夫說:
“還是別去了吧,又得花那么多錢。我們家哪里還有多余的錢呀。”
謙太郎低頭望著大門口的水泥地說道:
“可以拿出剩下的夏季獎金。這可是清人失去左腿之后第一次自己提出想干的事兒,盡管也可能半途而廢,但還是讓他心滿意足地去做吧。”
頭發噴了發膠高高聳起的清人出來了。謙太郎默不作聲地把輪椅推到了停車場,載到了面包車的升降機上。整個過程清人一直在賭氣,噘著嘴一言未發。
學校的大樓位于離三鷹車站很遠的住宅區里。大樓規模之大超出預想,一樓窗戶的對面是一個很大的游泳池,池子里蕩漾著藍色的清水。根據介紹得知,這家資金雄厚的體育俱樂部占據了整棟三層樓,潛水學校附設在其中的一角。咨詢處坐著一位皮膚黝黑、看上去健康結實的女職員。清人乍接觸年輕女性,顯得有些局促。謙太郎請她去叫笹岡教練來。
三個人一邊隔著玻璃眺望著游泳池,一邊等候。謙太郎對神色緊張的兒子說:
“怎么樣?這藍色的池水不次于海報上的吧?”
池子里的水深不見底,大概是為了潛水訓練專門設計的。清人一個勁兒地盯著自己的腳尖,每到陌生的場合他總是這種反應。
“谷口先生,您可來了。”
寬闊的大廳里,一個身著潛水衣的男人走了過來。笹岡皮膚黝黑,看上去有三十五六歲的樣子。只見他稍稍瀏覽了一下手中的記錄簿,口中說道:
“你就是清人君?歡迎你來椰林學校。在我們這里,坐著輪椅的潛水員你是第二十二個。海水魅力無窮,你也努力試試吧。”
聽到這個開場白,清人一時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長期悶在家里使他一直害怕跟人交往,至今這個毛病也沒見好轉。謙太郎見狀,趕緊出來解圍:
“真有那么多腿腳不便的人來這里學潛水嗎?”
清人把買回家的所有潛水入門書一本不剩地讀完了,這令謙太郎感到意外。笹岡聽罷,笑著點了點頭:
“從小學生到年過八旬的老年人,還有兩條腿都沒有的人、腦癱全身不能活動的人,都能活動自如地潛水!人在海里比在地上活動靈便,但是必須接受輔導訓練掌握好平衡。只要認真訓練,花上兩個星期誰都能學會。”
笹岡領著他們參觀了整所學校。一層是潛水用品商店和四周都裝著扶手的游泳池,另外還有一個學科訓練用的教室。嶄新的游泳池到處都散發著漂白粉的氣味。他們乘電梯來到地下,看到了厚厚的丙烯墻壁對面的游泳池的斷面,看上去游泳池至少有五六米深,水面的燈光泛著藍色的光影,來回蕩漾。
“馬上就要進行池內訓練了,請你們在這里慢慢參觀吧。”
笹岡說罷,上樓去了。謙太郎和真由子在裝飾著觀賞植物的角落里找了張椅子坐下來。前面的清人一個人搖著輪椅慢慢地靠近了游泳池,從輪椅上仰望著水面。謙太郎悄悄地對真由子說:
“你看他的側影,跟三歲的時候沒什么兩樣。”
眼前兒子的側影看上去真的是天真無邪,見了什么都感覺新鮮。
“沒錯,光長了個大個子。你看他那內向矜持、喜形于色的勁頭,跟以前一模一樣。”
謙太郎端詳著妻子,心里在想,即使兒子不長大,他們也會變老的,不光是臉上,就連脖子上也爬滿了褶皺。不過,真由子的眼睛還是和初次見面時那樣水靈靈的,光彩依舊。
接下來的一個小時里,清人接受了耳壓調整和佩戴面具等初步訓練。謙太郎夫婦隔著透明的墻壁,全神貫注地看著這一切。在對面的池子里,笹岡對清人做著OK的手勢,清人則呈現出平時罕見的笑容。
謙太郎和真由子坐在不遠處的長椅上,提心吊膽地看著這一切。
從第二周的周末開始進行兩天的學科和泳池訓練。為了置辦齊全套的潛水器材,謙太郎不得不制定了新的分期付款計劃。開學之前,清人潛心攻讀了那些入門書,平常嘴里時不時地還會蹦出什么“中和浮力”“肺呼吸調整”“換氣自救”之類的專業術語。
學科訓練上課期間,謙太郎和真由子就一直在走廊上等著。清人對所學的專業知識顯得興致盎然,從教室里出來的眼神跟上中學時的眼神相比簡直判若兩人。謙太郎心滿意足,這回分期付款花了這么多錢也算值得了。
到了池內訓練,清人也顯得很積極,確認器材組裝時候的神情謹慎得近乎神經質。笹岡抱著他,順著臺階一步步走入水中。除了有一次戴面具操作得不好顯得有些恐慌之外,他在水中的基本操作都順利通過了。不過,唯一難掌握的是單腿的海豚式打腿,他對將要轉身之前的推進力動作老是不得要領。
到了最后進行中和浮力練習的時候,清人的動作和感覺顯得很到位。練習要求微微調整肺部的空氣,使身體在水中不浮不沉,處于無重力狀態。清人只用了一次就過關了。他使勁兒伸展開雙臂,蹬著那只穿著腳蹼的腿,像天空中自由飛翔的小鳥一樣,在藍色的池水里暢游。清人似乎留意到池壁對面的父母,他一面輕輕地漂浮著,一面做出一個一切順利的手勢。
看到這些,謙太郎只是微微地點了點頭,并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喜悅,依舊是強作笑臉回了一個OK的手勢。一旁的真由子喜極而泣,她不知道戴著面罩的兒子能否看到這一切。
接下來的周末安排的是海洋訓練。這一天,天公不作美,九月末的天空烏云密布,海風吹得人冷颼颼的,唯一值得慶幸的是當天沒有下雨。
一大早,謙太郎就從高圓寺出發,連續在高速公路上跑了三個小時,最后抵達了伊豆海洋公園。其他學生都是乘坐學校的小型巴士來的,可是清人既要攜帶輪椅,還要帶著過夜用的東西,開著私家車來是正確的。海洋訓練歷時兩天,安排了四輪潛水練習。
伊豆海洋公園設施豪華,堪比南國度假勝地的高檔飯店。專門移栽的椰樹之間錯落有致地散落著幾個小木屋,還有不少帶著遮陽傘的長椅,由高到低呈階梯狀連接著海岸,還有一個五十米長的海水泳池。
學生們吃過各自帶來的午飯之后,全都進了更衣室。一個二十來歲的男職員接替謙太郎推起了清人的輪椅。他們一走,謙太郎和真由子就只能等候了。他倆坐在木制長椅上,俯瞰著面前灰色的大海,任由冷颼颼的海風盡情吹亂自己的頭發。
真由子開口說:
“咱們一家三口如此平平安安地出來旅行,這還是清人小學低年級以來頭一回呀。”
謙太郎覺得言之有理。沒想到清人一過十歲,竟然變成了一個神經兮兮、極度敏感的少年。想到這里,他的臉頓時又變得面無表情。
“這孩子這會兒不過是一時對潛水心血來潮罷了,等這股熱乎勁兒一過去,說不定又會回到原來的老樣子。你也別抱太大希望。”
“說的倒也是。”真由子用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不過,今天來這里感覺挺好。好久沒看見海了,清人也高興得不得了。這一年遇到的事真是太多了。”
“誰說不是呢。”
謙太郎只是勉強作答。他心里裝的事情太多,只能這樣簡單應付。清人遇上事故失去了左腿,自己又被送到了研修中心,回到家里簡直讓人透不過氣,每天都過得死氣沉沉的。
謙太郎仰望著天空。厚厚的云層把整片天空鋪成灰色,伊豆的海面也被映得一片昏暗,藍色變得渾濁不清。這個家今后的日子也猶如眼前的景色一樣,還會這么晦暗下去吧。沒遭遇更大的暴風驟雨已經算是幸運了。想到這里,謙太郎的心里突然涌起一陣慶幸。他從長椅上站起身來,感到渾身一陣發冷,便對膝蓋上搭著浴巾的妻子說道:
“我去買點兒熱乎的飲料來。牛奶咖啡可以吧?”
此時的謙太郎想一個人單獨待一會兒,于是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沿著坡道,緩緩地朝著小賣部走去。
報名處設在布滿拳頭大小的鵝卵石的沙灘上。這里聚集的學生個個身背氧氣瓶,手提腳蹼。海面上風平浪靜,幾乎聽不到拍岸的濤聲。笹岡抱著穿著連體潛水衣的清人走了過來,因為這地方深一腳淺一腳根本沒法使用輪椅。他把清人放在沙灘上坐好,然后說:
“啊,清人太重了!下回報名處應該選在一塊水泥地上才好呀。”
笹岡把全體人員召集起來,開始最后一次器材確認。專職教練逐一檢查學生們的器材情況,笹岡則專門負責清人。
站在遠處的謙太郎感慨萬千。“反正他們都是唯利是圖。”清人說的這句話不是沒有道理。但是,話又說回來了,沒有哪一個人僅僅是因為唯利是圖才出來工作的,這種說法也沒錯。答案不止一個,此一時彼一時,因人而異。在清人的理解里,有錢能使鬼推磨。謙太郎壓抑著心中的激動,注視著初次下海的兒子。
清人在笹岡的攙扶下,一步步慢慢地沿著海灘走向深水。走到海水齊腰處,清人戴上面罩轉過身來,輕輕地揮了揮手。真由子也頻頻揮手致意。
接下來,海水驟然變深了。笹岡和清人的頭一下子從水面消失了,剩下的唯有水面冒出的幾個水泡。
真由子說道:
“潛下去了。”
謙太郎點了點頭,沉默了片刻后開口說:
“說不定哪一天,我們都不在了,兒子也得一個人活下去,就像眼前的這片大海一樣。我們在陸地上,兒子在海中,即使此時他有個什么三長兩短,我們也愛莫能助。”
此時此地的謙太郎心知肚明。對他來講,失去一條腿的清人并不是包袱。盡管兒子任性跋扈、口無遮攔,但他面對不同于普通職員待遇的裁員研修能夠忍辱負重、一忍再忍,全靠清人的支撐。如果沒有清人的話,他恐怕早就心灰意冷了。
謙太郎陷入沉默,兩眼直勾勾地凝視著清人消失的那片灰色的海面。
隨著海面冒出的水泡越來越多、越來越大,等到清人再次從海里探出頭來的時候,時間已經過去三十分鐘了。同時冒出頭來的還有笹岡,這位飽經日曬、皮膚黝黑的老教練從海里高高地舉起手,向謙太郎做了個OK的手勢,然后站起身,沿著由深入淺的海灘走上岸。清人的臉上顯得既興奮又疲勞,有一股意猶未盡的勁頭。
笹岡抱著清人登上灘頭,朝著謙太郎這邊走來。
“恭喜,恭喜。清人君在潛水過程中表現得不錯呀。他好像有什么話要對你倆說。”
說著,他把清人抱到離學生較遠的巖棚上坐好。謙太郎和真由子也在旁邊坐下。笹岡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后回到學生們那邊去了。清人低著頭在連體潛水衣的口袋里摸索了一會兒,終于摸出了一樣東西,遞給了謙太郎。他張開被海水泡得發白的手掌,上面是兩枚仍然濕漉漉的白色貝殼。
“這是禮物!”
起初,清人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只說了只言片語,接下來,他就低著頭開始滔滔不絕地說起來:
“我跟笹岡先生約好了,一定要跟你們說聲感謝!從失去那條腿之前很久的時候開始,就給你們添了不少麻煩。”
從他說話的樣子看得出,這番話已經在他的心里醞釀了許久。清人抬起頭,直勾勾地盯著謙太郎的眼睛。
“您還記得那天的事情嗎?”
謙太郎搖了搖頭。
“在家里悶了三年的我突然要外出的那一天。”
謙太郎感覺到,此時的真由子正在屏住呼吸。那一天就是發生事故的日子。清人平心靜氣,淡淡地說:
“那不是事故。那一天在去新宿買完東西回來的路上,我突然覺得這樣活著真的沒有什么意思。就這樣,在回家的路上一直恍恍惚惚想要就地蹲下來。我心想,等下次再出來接觸外面的世界,說不定至少又要再等上三年。具體的情況,我也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在新宿車站的站臺上,也不是被什么人推的,自己就倒了下去。實在太累了,我想盡快結束這一切。”
真由子淚流滿面,而一旁的謙太郎仍舊面無表情,呆呆地望著清人。清人在醫院蘇醒后,一口咬定是在嘈雜的站臺上被什么人推擠跌倒的。在場的目擊者的證言也很含糊,最終的處理結果:這不屬于自殺未遂,而是事故。
清人像是要一吐為快:
“沒想到左腿沒了,人還活著,我當時心想,這下完了,哪里也不用去了。我成了一個廢人,整日欲死不能。這四年里,我沒有一刻感覺到活著的快樂。”
謙太郎取過清人掌中的白色貝殼,將其中的一個遞給了身旁的真由子。這時,笹岡向學生們宣布休息了。學生們紛紛提著滴著水的腳蹼,去淋浴處沖掉身上的鹽水。
謙太郎繼續說道:
“你是怎么想到要給我們拾這樣的禮物的?”
清人用手抹著濕漉漉的頭發,兩眼凝視著灰蒙蒙、洶涌不止的大海。
“正如笹岡先生所說,大海真的太美了。我頓時覺得爸爸和媽媽肯定還沒有見到過這些東西。美不勝收的海底景色當然是沒法帶回來分享的,我就想帶點什么禮物回來。想來想去,我就在海底尋找起來,最后只找到了這兩個貝殼。”
“在夢寐以求的初次潛水中,兒子還想著我們,竭盡全力在海底尋找禮物。”謙太郎聽到這里就感到心滿意足了,但是他仍然表現得無動于衷。盡管清人已經十九歲了,但他依然經不起過于激烈的感情沖擊。
“是嗎?謝謝了。”
清人高興得瞇起了眼睛。
“好的。一個二十五萬日元的話,夠貴的呀。我說,所謂的出口,在潛水術語里是指從海里登上陸地的意思。潛水即將結束的時候,也是最容易發生意外和事故的時候,說不定就從這個世界一下子到了另一個世界,意思就是說,這個時候,隨時都可能發生危險。”
謙太郎始終都在聚精會神地聽著海里傳來的濤聲和清人的話語,真由子則使勁兒地攥著謙太郎的手。海風勁吹著三個人的亂發。清人說:
“我當時覺得那個海報做得有些不可思議:海底怎么會有藍色的出口?不過,現在明白了,我也感覺找到了那個出口,那扇藍色的大門已經朝我打開了一條縫。外面的世界一片悲鳴,可怕得很,我將要從這所潛水學校進入這個世界。”
清人擦了擦已經空空如也的手掌上那些海底帶來的沙子,然后抬起頭望著謙太郎和真由子笑了起來。
“能相信嗎?我用兩個星期就交上了朋友。走出去海闊天空。這四年里,別說交朋友了,我連一個熟悉的人都沒有。”
謙太郎聽罷,依然面無表情地點頭稱是。他不知道海里是否真的有那么一個通向什么地方的藍色出口。
謙太郎輕輕地問清人:
“海里真的有那么好玩嗎?”
清人點點頭,大口呼吸著勁吹的海風。
“嗯,很好玩呀。而且,一條腿的人也可以和普通人一樣行動自如。”
謙太郎思考片刻之后,毅然決然地說道:
“是嗎?那樣的話,我也去試試看。”
清人聽罷大叫起來:
“爸爸也要學潛水嗎?”
謙太郎依然如故,面無笑容。他對有說有笑的兒子說道:
“是的。我再去做個分期付款,從下周就開始。不能老是在報名處給笹岡先生添麻煩。”
清人又像往常那樣信口開河起來:
“來吧。被公司炒了魷魚也不用怕。”
“清人,你瞎說什么呀!”
真由子在一旁嗔怪起來,謙太郎卻顯得若無其事。從下一周開始,他要抓緊趕超兒子。在謙太郎的腦子里,那些潛水的專業術語已經耳熟能詳了。
謙太郎一下子記起了其中的一個專業術語,叫結伴潛水。意思是說,好伙伴結伴潛水,在水中相互依存、生死與共,一方在水中氧氣不足的時候,另一方必須拿出自己救命的氧氣來分享。
自己什么時候才能夠成為清人的搭檔呢?爺兒倆相互幫助,穿越那個藍色出口的日子不久就會到來吧。
謙太郎端詳著手中那個大拇指尖大小的白色小貝殼,眼里涌出了將要滴落的淚花。他慌忙把手背到了身后,抬頭仰望著天空。盡管眼里滿含著淚水,謙太郎仍然是面無表情,故作鎮靜。
烏云漸漸被強勁的海風吹散了。遠處伊豆山巒的上方,可以望見耀眼炫目的晴空。秋高氣爽的九月,真的是適宜潛水的好時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