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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約定
對土井汗多來說,在原葉治是他心目中的大英雄。只有十歲的汗多覺得,這位從小跟他隔門居住的小伙伴兼同學簡直就是當之無愧的英雄,這一點是盡人皆知的。
當然,每個班都會有一兩個這樣的學生。他們看上去一臉稚氣,卻不時地表現出大青年的那種干練和成熟。平時也沒見他們多么努力學習,成績卻很優秀。在體育俱樂部里,也沒見他們怎么鍛煉,體育成績卻總是出類拔萃。葉治就不屬于那種默默無聞的平庸之輩。
至今汗多的腦海里還常常浮現出葉治在暑假前運動會上的身影。當時,四年級進行躲避球對抗賽。決勝賽在汗多所在的三班和五班之間進行。五班的人個個結實,其中有好幾個還是當地少年棒球聯盟的骨干隊員,占有絕對的優勢。平時一貫冷靜的葉治在自己隊只剩下三個人的時候,突然發出了震撼全場的呼聲:
“還沒分出勝負,看我們的!三班加油!”
葉治是最后剩下的三名隊員之一,汗水濕透了他的運動服。他是在被對方重重包圍的時候呼喊的。大概對方也看出他是班里的精神支柱,開始集中力量對付他一個人。三個回合下來,葉治已經筋疲力盡。只見他上氣不接下氣,一綹一綹的濕發貼在了他的前額上,但是他毫不氣餒。剩下的兩名隊友,一個是動作看起來拖拖拉拉卻總能幸運地躲過對方球擊的關口君,還有就是那個個子雖小卻身輕如燕、躲閃靈活的森田君。葉治一面保護著兩名隊友,一面一個人對付著眾多對手。
難接的低球借著本身的彈力跳起來,高的也緊貼著地面。左右兩側的攻守發出了膠鞋摩擦地面的刺耳摩擦音,引得選手們來回翻轉身體。葉治不光是來回靈活躲避,在進攻的時候,以他身體為中心線集中飛來的球,無論多么突如其來,距離多么近,多么兇猛,他都能果斷地挺身而出,力挽狂瀾。來回飛舞的球就像用線拴在這個勇敢的十歲少年的胸上一樣。葉治隨機應變,用自己的行動調整著場上的節奏,不斷給默默無語的三班隊員加油打氣。葉治的那一聲呼喊改變了場上的氣勢。
結果,到了終場本來弱勢的三班瞅準戰機,一舉扭轉乾坤,戰勝了五班。對一直在外圍觀看比賽的汗多來說,這簡直就是奇跡。葉治在自己筋疲力盡、隊員們灰心喪氣的時刻,鼓舞起同學們的士氣,一鼓作氣反敗為勝。汗多覺得自己的這位發小真是個法力無邊的牛人。那一天,汗多為自己是葉治的哥們兒而洋洋自得。
比賽結束的笛聲吹響了。面對敗局,五班的隊員個個目瞪口呆。其中有幾個跑過來圍著葉治,爭著跟他握手。葉治一面擦著臉上的汗水,一面回應著,滿臉堆笑地回到三班隊員中。體育館里響起歡呼聲和掌聲。一陣慶祝之后,葉治來到縮著身子躲在角落里的汗多面前,神采飛揚地說:
“我們贏了!”
雖說獲勝的是葉治而不是汗多,但自己哥們兒的這句暖心話讓汗多感動得熱淚盈眶。他知道葉治的這句話是發自肺腑的。無論什么時候,葉治都是如此,沖在前面,把握方向。對拖拖拉拉落在最后的人,他也是耐心地陪著走,從不勉強,也不嫌棄。汗多打心眼兒里佩服他,崇拜他。
今年七夕,在汗多家舉辦的那場聚會上,兩人把寫著各自心愿的小紙條系在了細竹枝上。葉治悄悄地問汗多寫的是什么心愿,汗多遞過紙條給他看。
“希望得到一輛新款的山地自行車?!?
其實,汗多并不是真的想要什么自行車。他心底的愿望不單單是一味地模仿和欽佩葉治,而是想真正成為葉治那樣的人。他自己也覺得,即使關系再親近,寫這樣的心愿也會令人感到不適,最后還是作罷了。汗多想,如果自己果真能夠如愿以償的話,讓他獻出什么都可以;如果能像葉治那樣活著,自己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那樣自己的人生將比現在更加豐富多彩、絢爛繽紛,因為那是在原葉治的人生活法。
然而,第二學期開學后還不到一周的某一天,葉治在汗多的眼前失去了生命。
九月五日是個星期三,晴空萬里,空氣格外清澈透明,猶如擦得透亮的玻璃一般,唯有夏日的余韻,如遙遠的天空中的夏季積雨云散去的殘片那樣,一眼望去,炫目耀眼。霧澤小學第六個學時安排的是規定的俱樂部活動。葉治和汗多屬于同一個音樂俱樂部。所謂俱樂部活動并不是自己演奏,而是坐在配備著一流音響設備的音樂教室里,隨心所欲地欣賞音樂,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所以這個俱樂部在孩子們中最具人氣。
兩個人都喜歡聽音樂,尤其是那首鋼琴二重奏的爵士樂。貝斯和太鼓響起,鋼琴如行云流水般飛瀉而下,斷斷續續地奏起了主旋律,隨后才漸漸地進入了自然的節奏。古典的小提琴奏鳴曲如同鉛筆劃出的一條條細細的線,從眼前橫穿過去,結成了細密的網,似乎沒有這張奇怪的網捕捉不到的感情。音樂就是這樣妙不可言,這么一根線足以描繪出人的所有情感。
那天安排的曲目是查理·海登的《古巴爵士》和勃拉姆斯的《大提琴奏鳴曲第一號》。有的孩子聽著聽著就睡著了,而葉治和汗多卻能全神貫注地欣賞。著名大提琴演奏家卡薩爾斯演奏的大提琴旋律渾厚低沉,一下子就使兩人陶醉了。
俱樂部的活動一結束,他們就回教室背上書包,走出校門。此時,葉治和汗多的心里還回蕩著令人震顫的低沉而激蕩的旋律。霧澤小學位于東京郊外,校門外就是寬闊的人行道。人行道和車行道之間,交叉種植著有一抱多粗的染井吉野櫻和櫸樹。行走的路人、人行道上鋪著的石子、綠色的樹木,這一切都沐浴在朦朧的暮色之中。葉治走在汗多的左邊,他們之間的距離近得伸手能及。一路上,汗多時不時變換著步速,使自己與葉治的步伐保持一致,心里洋洋自得。人行道上行人如織,有購物歸來的主婦,也有穿著校服的初中生和高中生。正當他再次跳躍著變換步速時,從車站的左手方向傳來了一陣騷動:
“小心!他手里有刀!”
汗多循聲望去,只見金色的夕陽之下,一個衣冠不整的年輕男子飛快地跑過來。來人上身穿著件圓領無袖衫,下身穿了條短褲,猶如一股黑色的旋風席卷而來。他一邊跑一邊伸出右手向路上的行人胡亂捅,揮舞的速度極快且氣勢洶洶,舞動刀刃的那只胳膊好像長出一截,令人毛骨悚然。那人所到之處尖叫聲、呼喊聲不斷,夕陽下的人流迅速消散,人行道的中央一下子閃出了一條無人地帶,盡頭就是霧澤小學的正門和站在那里的葉治和汗多。
年輕男子跑過來,嘴里還嘰里咕嚕不知在喊著什么。汗多呆呆地看著,只見來人的整條右臂都沾滿了血跡,血跡和泥土浸染了他的腳脖子和光腳的腳尖。
“快躲開!”
不知道是哪個大人喊了一嗓子。首先反應過來的是葉治,此時的汗多還呆若木雞地立在原地。葉治不由分說,轉身朝著汗多的肩頭一把猛推過去。汗多失去了重心,兩手撲空往前趔趄了兩步,重重地橫撲在人行道上。他以橫倒的視線目睹了接下來發生的一幕。
首先看見的是那男子的腳尖,他大拇指的泥巴形成了月牙形的黑暈。他跑到葉治的跟前突然停住腳步,汗多聞到了那個男子身上酸溜溜的汗臭味。葉治驚恐地望了望汗多,接著又轉向那個男子。面對眼前這個右腕淌著血的家伙,他沒有半點躲避之意,站在汗多和那男子之間,叉開雙腿力圖阻攔他。但見那男子腿肚子上的青筋已經暴跳起來,稍稍遲疑了一下,轉了半個身子,猛地胡亂揮舞起右手,發出呼呼的風聲。鋒利的刀刃飛速劃到了葉治的脖子上,他下意識地捂住了自己的脖子,癱坐在地,表情萬分恐懼。鮮血從他細嫩手指的縫隙里噴射而出,很快浸紅了印有“GAP KIDS”字樣的白色T恤。從葉治體內噴出的液體像噴頭一樣迅速灑滿了干爽的人行道。不遠處的汗多從地面上聞到了剛下雨時的那種濕氣。
“啊——啊——啊——”
不知是誰在叫。男子又開始尋找新的目標了,沿著人行道的石子路吧唧吧唧跑開了。汗多在葉治的掩護下得救了。他一時手足無措,抬頭望著葉治。此時的葉治正坐在地上,他的眼里出現了一層淚膜,泛起一層薄薄的光,猶如日落西山之后的余暉。
“啊——啊——啊——”
汗多想爬到葉治的身邊,去對他說聲謝謝。但是,那個可惡的家伙還沒有走遠。“啊——啊——啊——”的聲音已經變得聲嘶力竭、撕心裂肺。眼看著葉治快不行了,那個可惡的家伙卻還活著。
等到他意識到這種悲鳴發自自己喉中的時候,汗多已經失去了意識,“咕咚”一聲,栽倒在人行道上。
休克的汗多在市民病院住了一夜。醫生沒有檢查出他身體的外傷,但他一直臉色蒼白、手腳冰涼,睡夢中驚厥發抖。半夜醒過來的時候,他向母親由美惠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問葉治的情況:
“媽媽,葉治不要緊吧?”
由美惠照著醫生吩咐的那樣回答了他:
“嗯,現在還在別的病房治療。汗多現在先別擔心別人的事了,慢慢休養吧?!?
汗多聽罷放心了,把紙杯里兌水的運動飲料一口氣喝掉了一半,然后小睡起來。
第二天下午,汗多出院回到家的時候,發現自己家門前出乎意料地聚集著很多人。這一帶是新興住宅區,道路寬闊,規劃得井井有條。此時馬路對面爆發了一陣看不清的騷動,人群中有放心不下趕來的鄰居,有大老遠開著車來看熱鬧的市民,還有背著照相機、拿著麥克風和錄音機等“長槍短炮”的新聞記者。從下私家車到家門口的這段路,爸爸智哉和住在對面的大塚叔叔一左一右組成了人墻,護衛著汗多,擋住了人們的視線和鏡頭。
僅僅時隔一天,家里的客廳完全變了樣。平時總是堆著早報的桌面收拾得干干凈凈,經常開著不關的電視也關掉了。爸爸媽媽對昨天的事只字未提。媽媽正在廚房里做汗多最愛吃的咖喱蛋包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安,汗多打了個哈欠,然后對媽媽說:
“我到房間里去拿本漫畫書?!?
說完,他躡手躡腳地上了樓。房間的床邊有一臺平常用來打游戲的十四英寸小電視。汗多的心怦怦直跳,他按下了遙控器上的開關。
“下面是霧澤路上砍殺事件的后續報道?!?
他首先聽到的是播音員沉痛的聲音,接著黑白畫面上出現的是葉治的家,此情此景汗多再熟悉不過了。這是下午的綜合節目,但奇怪的是進他家的所有人都攥著手帕,有的還在擦眼睛。汗多心里愈發忐忑起來。
“從昨天開始,六名受害者中唯一喪生的霧澤小學四年級學生在原葉治的家人就沉浸在深深的悲痛之中。”
畫面的右上方映出了葉治的照片,那是躲避球對抗賽獲勝后班主任山下老師用數碼相機拍攝的。照片上的葉治笑容滿面,充滿了勝利的喜悅,被汗水浸濕的頭發左右分開,兩臂挎著左右兩邊的同學。他右手邊的畫面被剪切掉了,那應該是汗多充滿自豪的比肩鏡頭。在拍這張紀念照片之前,葉治專門把身邊最好的位置留出來,把他叫到身邊。
“他死了。我還活著,可是他死了。”
窗簾緊閉的兒童房吞沒了毫無抑揚的哭聲。汗多感覺不可思議,這哭聲在自己聽來簡直就像是別人在哭。
天還沒黑,晚飯就開始了。智哉只回應了一次各家新聞媒體的集中采訪,之后就拔下了家里電話線。屋外聚集的人群就像夜晚的暴風雨一樣紛亂嘈雜,而屋內的爸爸媽媽卻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
汗多一聲不響地往口中送著調羹。燒得松軟的雞蛋羹,頗有嚼勁兒的透明洋蔥,奶酪噴香的咖喱飯,在汗多感受不到絲毫味道的嘴里都如同嚼蠟,更談不上品味道了。他像勘測員用卷尺丈量地面一樣,小心翼翼地掏空了盤里的那份橢圓形的蛋包飯,一口一口地慢慢填入口中。他明白,不吃完這些飯,爸爸媽媽是不可能讓他出門的。難吃的蘆筍沙拉本來就沒味道,他三口兩口就解決了,再用酸奶把已經咽下又反胃幾乎要吐出來的食物沖到了自己的胃底。
等爸爸媽媽也吃完了飯,汗多開口說:
“我去一下葉治的家,可以嗎?”
夏季的晚餐之后,他一般都是跟小伙伴一起出去玩耍。每當這種時候,他都是匆匆把難吃的蔬菜吃完,這樣才能獲準出去玩。而此時,飯桌對面的爸爸媽媽陰沉著臉。智哉說道:
“今晚就算了吧。外面有那么多人?!?
還沒等汗多搭話,由美惠也開口了:
“是呀。你也需要休息,今晚就別去了。”
這跟爸爸媽媽吵架時沒什么兩樣。他們肯定是在掩飾重要的事情。汗多不慌不忙地開口說道:
“葉治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今晚我一定要去,我有要緊的話要和葉治家的叔叔阿姨講?!?
智哉和由美惠聽罷,臉色驟變。
“是為了昨天那件事嗎?”
汗多點了點頭。爸爸媽媽起身去了廚房,竊竊私語了一番之后又回來。他看見爸爸的眼圈是紅的。
“明白了。我們一起去,去跟葉治君好好道個別?!?
攝像機用的照明燈把街道照得如同白晝,汗多在父母的護衛之下走出家門。汗多家的門一打開,原來聚在隔著一個門的葉治家門口嚴陣以待的新聞記者們“呼啦”一下子騷動起來,他們就像發現了誘餌的變形蟲一樣,紛紛伸出了自己的觸角。閃光燈噼噼啪啪刺得人兩眼難受,汗多只能呆呆地裝著笑,觀望著周圍的騷動。
葉治家的外墻顏色和汗多家的完全不同。到了門口,葉治的爸爸春治迎了出來。時隔一天,他的臉明顯地消瘦了許多,眼圈有些紅腫,眼睛凹了進去。他對智哉點頭行禮之后,對汗多說:
“你來得正好,和葉治見一面吧?!?
看到門廊的水泥地上滿是大人的黑皮鞋,汗多心里緊張起來。穿過短短的走廊進了客廳,里面滿是全身黑制服的陌生人。原先他和葉治一起玩牌、做暑假作業的鋁合金窗框邊,已經搭了一個用白布裝飾成的祭壇。祭壇前安放著一口小碗柜大小的棺材。汗多抬頭望去,葉治的照片四周用白花鑲邊,他的笑容和電視上播放的那張照片上的一樣。
汗多在葉治的靈前佇立良久。爸爸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
“汗多,不要緊吧?你要到別的房間去看看嗎?”
汗多搖搖頭說:
“我想看看葉治,可以嗎?”
汗多臉上帶著一絲笑容,走近了葉治的棺材。葉治的母親尚子目光呆滯地坐在靈柩旁。這口棺材看上去不是木質的,好像是用塑料制成的,光亮平滑。春治打開了棺材上的小窗戶。
汗多看到了小伙伴的遺容。大概是失血過多的緣故,葉治的肌肉里透著慘白??瓷先ト~治不像是死了,倒像是睡著了。從小窗戶還可以看到棺材的角落里安放著玩具和點心。汗多把夾在腋下的一個紙夾子拿出來,遞給了葉治的父親。紙夾子里是兩人一起打牌時用的全套金牌。這是汗多最珍惜的東西。
“請把這個交給葉治?!?
“我怎么能接受這樣珍貴的東西啊?!?
聽到春治的話,一直面朝正面的尚子吧嗒吧嗒地流下了眼淚。
汗多平靜地說:
“葉治最后保護了我。他代我去死了。叔叔,阿姨,對不起!”
尚子半蹲起身,雙手搭在汗多的肩上,眼睛里放射出并非眼淚的光芒。
“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慢慢告訴我,汗多君?!?
汗多用毫無抑揚的聲音將慘案的經過從頭到尾講述了一遍。他感覺在自己講述的過程中,周圍的人漸漸集中過來。當聽到葉治把汗多推到了歹徒夠不到的地方而自己站在了歹徒的面前的時候,吊唁的人群中發出了陣陣唏噓聲。最后,汗多說道:
“葉治很了不起。其實要是我死了就好了,班里所有的同學肯定都是這么想的。我只不過是個無足輕重的小卒子,葉治才是最重要的將帥。叔叔,阿姨,對不起了。我還活著,真是對不起。葉治死了,而我還活著,對不起!”
在場的人紛紛落淚,唯獨站在中心位置的一個人沒有落淚,他就是汗多。汗多在守夜的位置上待了半個鐘頭??赡苁窍入x開的吊唁客把消息告訴了新聞記者,汗多他們一出門,新聞記者就“呼啦”一下圍攏過來。兩家的距離只隔了一個門,他們卻走了一個多小時。其間,汗多應新聞記者的請求,反復講述了幾次葉治的勇敢事跡。
整個過程中,汗多的臉上始終掛著呆滯的笑容。
第二天,報紙的社會版全部都是汗多和葉治的報道。各家報紙還用很大的版面刊登了汗多和葉治在一起的合影,以及那個裝滿游戲牌的紙夾子。吃早飯的時候,警察局來了電話,說是下午請汗多到詢問室再談談事件的經過。宣傳葉治的義舉似乎成了汗多獲救后的一種義務。
由美惠為回到家的汗多準備了各種各樣的點心,光冰激凌就有三種,平日里不讓喝的可樂也擺在其中。汗多默默地往嘴里送著沒滋沒味的冰激凌。由美惠坐在餐桌的對面,心滿意足地望著自己的兒子說道:
“汗多曾經說過,自己死去葉治活下來就好了。可是,我就不贊同,你爸爸也不贊同。對葉治君的父母來講也許不公平,但還是汗多完好無損地活下來最好。從這個意義上來講,我們真的要好好感謝葉治君?!?
汗多微笑著朝媽媽點了點頭。
“生命是寶貴的,人的生命都是平等的。葉治君的確是優秀的男孩,汗多也有很多自己的優點。能把這次事件如實地講出來,本身就需要勇氣,這一點很多大人都做不到。汗多,你要學習葉治君,好好活著才對,知道嗎?”
自己的人生都把握不好,怎么能夠活出葉治那樣遙不可及的精彩人生呢?“人人平等”這句話是真的嗎?這樣說的話,那個歹徒和葉治也是平等的嗎?汗多無論如何也想不通,自己和葉治怎么能是平等的呢?倒在地上的自己得救了,而保護自己的葉治卻失去了生命。可以說,最終的結果是平等的,但人的生命的價值是相同的嗎?這樣的話,自己死了讓葉治活著不是更好嗎?在汗多看來,眼前的桌子簡直就像一條大河一樣寬闊。他沖著對岸的媽媽嘟囔了一句:
“知道了。我會好好活著,活下去。”
汗多從椅子上滑下來,回到自己的屋子,關上門,一頭倒在床上。他的腦子里全是葉治的影子。爸爸媽媽認為,汗多自己悶在房間里是那件事帶來的后遺癥導致的疲憊。其實,汗多根本就不疲憊,躺在昏暗的房間里,只是為了盡可能多地去回憶葉治的音容笑貌。
汗多重返霧澤小學是下一周的星期一。他低著頭,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一個人走在平常上學的路上。他來到學校門前寬闊的人行道上,眼前的染井吉野櫻和櫸樹一片蔥綠,鮮艷奪目,像一幅水彩畫一樣。打掃得干凈整潔的石子路沐浴在清晨的陽光之中。葉治已經不在人世了,這個世界還是這么美麗,真是不可思議。
正門越來越近,遠遠地看見那里堆放著很多花束,望著像一座小山一樣。汗多停住腳步,他不想從發生慘案的正門進去。那天早晨,汗多繞著學校的圍墻走了半圈,從背面的教師專用門進了學校。
第一節課上課前,班級舉行特別的課外活動,班主任山下老師只字未提那天的事,只是宣布汗多從今天開始回到學校上課了。全班同學都熱情地鼓掌,但在汗多看來,班級里缺了葉治,簡直是出奇地冷寂。這似乎不只是汗多一個人的感受。學生中沒有大聲喧嘩的,也沒有說笑的,一個個都躲避著對方的視線。不僅僅是汗多一個人,四年級三班的全體學生都為失去陽光般燦爛的葉治而沉浸在悲傷之中。
上了一上午的課,汗多確信了全班同學的悲傷,心里越發自責起來,整個身子一直趴在課桌上。從老師站的講臺到窗邊汗多的座位之間,斜著三排前是葉治的座位,課桌上擺放著一個花瓶,里面插著一簇滿天星。汗多不敢正視那個花瓶,一整天都沒有看老師的臉,也沒看黑板上的字。
午休快結束的時候,班主任山下靖人被年級副主任城井美月叫到辦公室談話。這時候,一個女生急急忙忙跑進來喊道:
“老師,快去看看吧,汗多君有些不對勁兒!”
山下二話沒說跟著那個女生一路小跑穿過走廊,連拖鞋都沒換就跑到了操場上,只見校舍前面的花壇旁邊圍著一群學生。
“汗多,別這樣!”
“住手,汗多君,那樣做會死的!”
山下撥開三班的學生來到最前邊,首先看見的是汗多的脊背。汗多正蹲在地上,撿拾著什么東西往嘴里填。
“土井,你怎么了?你在做什么?”
汗多微笑著回過身來,嘴邊粘著白白的粉末。有個學生搶著介紹起情況:
“起先,汗多君呆呆地看著地面,后來突然吃起了校園里的沙子。老師,快給汗多君想想辦法吧,他已經吃進不少了?!?
有幾個女生急得哭了起來。唯有汗多一個人莫名其妙地環顧著周圍的同學。
汗多當即被救護車送到了市民病院。由美惠趕到醫院的時候,汗多剛洗過胃服用了鎮靜劑,迷迷糊糊地躺在病床上。
“汗多,不要緊吧?你為什么要吃校園里的沙子?”
“對不起。從那件事以后,我吃什么都感覺沒味兒,心想吃沙子是個什么味兒,于是想著想著就填進嘴里了。”
由美惠滿臉蒼白,望著兒子從小到大一直笑瞇瞇的小臉。
“吃了沙子也一樣,還是沒味兒?!?
由美惠哭著抱住了坐在床上的兒子。她真的一點兒也不明白兒子的這些怪異舉動。冰激凌、蛋包飯,汗多覺得味道都一樣,都跟沙子一個味兒。
地區教育委員會當天就開會決定,向學校派遣心理輔導專家,上午在霧澤小學,下午到汗多家,目的是修復受傷害兒童的心理創傷。
汗多這次受到的沖擊太大了,學校決定讓他在家里自習一周。到了晚上,班主任山下抱著一摞練習題來汗多家家訪。山下和汗多的父母一直聊到深夜,當然雙方心里都明白,目前說再多也不可能得出明確的結論。
從第二天開始,剛到下午就有一位中年的女心理輔導專家來到汗多家。心理輔導不是毫無作用的。專家來根本就沒提那天的事,也沒說早日回學校之類的話,只是跟汗多閑聊,一起玩游戲,有時還幫汗多做做練習。到了三點鐘,吃過下午茶,專家就回去了。從表面上看,汗多也對專家彬彬有禮,相處挺融洽。
向教育委員會提交的心理輔導報告書里是這樣寫的:
“該生遭遇不幸事件,目睹了好友被害的過程,由此引發了PTSD癥。這種癥狀只是暫時的,目前有所好轉。然而,當前該生依然表現出自閉傾向,經與其父母面談,確認為本人先天氣質,不屬病狀。為了幫助其康復,決定讓其繼續在家自習一周,待確認無異常之后,再考慮返回霧澤小學復課。”
汗多第二次出事是第一次出事后的第十二天,正好是向教育委員會提交報告書的星期一。
這天晚上八點半,汗多像往常一樣開始洗澡。爸爸加班還沒有回家,媽媽在廚房收拾碗筷。雖然由美惠覺得汗多洗澡的時間有些長,但她只顧著看每周必看的生活信息節目,也沒太在意。等她去洗衣間準備打開全自動洗衣機開關的時候,已經是九點多了。
由美惠聽到浴室里隱約傳出低沉的呻吟聲。她趕緊放下手中的洗衣網兜,敲了敲浴室的門。透過半透明的塑料玻璃,可以聽見里面淋浴的嘩嘩聲。
“汗多,怎么了?你在里面嗎?”
她趕緊用手去擰門上的白色把手,但是門從里面反鎖了,根本擰不動。由美惠用手掌猛拍滿是霧氣的窗,用盡全身的力氣撞門。
“汗多,開開門!你快出來呀!”
由美惠心里頓生恐懼,塑料門熱得手都不敢觸碰。撞了幾下之后,薄薄的門變了形,“咣當”一聲向里側打開。浴室里一片白霧,滾滾的熱氣充滿了整個空間,根本看不清人。
冷氣從腳下涌進來,漸漸可以看清楚灰色的花磚,汗多赤身裸體地蹲在地上。由美惠急忙撲向淋浴開關,關閉了水源。原來冷水閥門根本就沒打開,只開著熱水閥門。浴室的地面熱得赤著腳都不敢在上面行走。
“汗多,快起來!”
汗多并沒有回答,只是閉著眼睛不停地呻吟。在等待救護車到來的十五分鐘里,由美惠一直不停地用冷水沖洗汗多已經紅腫了的脊背和左腿。
第二次自殘事件的發生使汗多返校復課的時間又推遲了一周。父母憂心忡忡,校方和心理輔導專家也大失所望??珊苟嘧×藘商灬t院回到家之后,依然是從前的樣子,彬彬有禮,內向寡言,不知他的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心理輔導專家又帶來了一位專門從事兒童心理學研究的專家,跟汗多見了面。
學校告訴家長,汗多患的是重度PTSD癥,今后仍有可能發作,再次自殘,嚴重的話,甚至可能自殺。校方建議最好把孩子送到具備二十四小時監控條件的醫療機構,但是由美惠堅決反對,說什么也不肯送孩子去。由美惠認為,汗多除了發生過兩次自殘事件以外,表現跟平時沒有什么兩樣,只要他不離開自己的視線,就肯定不會再自殘,總有一天,他會從慘案的陰影里走出來。無論怎么說,汗多不過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是她相依為命的兒子。在汗多遭遇病痛的時候,作為母親,她更不會遠離自己的孩子。雖說自己家的條件不及專業機構,但她甘愿與兒子在這里同甘共苦。
由美惠強忍著不讓淚水流出來。她堅決的態度令專家們感到無可奈何,不便再強求。校方最后決定,汗多繼續在家里靜養自習。汗多平時有些內向,但他是一個聰明乖巧的孩子。就這樣,土井家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
在其后的三天里,果然如由美惠所期望的那樣,汗多沒有出現任何問題。
星期天,強烈的十四號臺風襲擊了關東地區南部。汗多前陣子搬到了父母的寢室跟父母一起睡,從這一天起,他獲準回到自己的房間去睡。
深夜三點多鐘,狂風刮著電線夾雜著暴風雨掠過樹梢,“吱吱”的呼嘯聲把汗多吵醒了。聽了一會兒,汗多從床上坐了起來。他感覺現在就像為葉治守夜的那個晚上,于是便像機器人一樣,機械地脫去了睡衣,拉開衣櫥。
“還是盡早了結了吧。”
他聽見有個自己的聲音在心里對自己說話。汗多的內心也被暴風雨吹得十分凌亂,仿佛他心里的那個聲音隨著風由遠而近。汗多把慘案發生當天穿的那身衣服找出來,攤到了床上。那是一件綠白相間的拉絨T恤衫和一條苔綠色的牛仔短褲。他在黑暗中摸索著換好衣服,來到學習桌旁,打開最上層的那個小抽屜,從里面取出一把不銹鋼制的裁紙刀,裝進了自己的短褲口袋。裝進這把雖然不大但感覺沉甸甸的裁紙刀,汗多心里感覺鎮靜了許多。
“到哪里去了結好呢?”
汗多微微一笑,對自己的聲音心領神會。只見他抱著撕開的床單結成的繩索,來到了暴風雨肆虐的窗邊,打開窗戶,垂下了繩索。汗多背朝外慢慢地順著二樓的窗戶攀了下去。
汗多的房間窗戶的正下方是一棵很大的盆栽垂榕。如果不小心弄倒了那個瓷花盆,即使外面暴風驟雨,父母也會被吵醒的。汗多最后總算擦著樹的邊緣,悄然無聲地落了地,來到了夜深無人的大門前。他最后慢慢地回頭,深情地看了一眼自己房間開著的窗戶和整個家的外貌。懸在灰黑墻壁上的那條繩索在風中悠悠蕩蕩。剛搬進來的時候外表整潔光亮的家,如今也經年已久了。汗多小聲喃喃自語:
“再見了,我的家。再見了,爸爸,媽媽?!?
接下來,汗多沒有再回頭。他穿過被晾衣架和自家汽車擠得滿滿的小院,悄悄打開了那扇鑄鐵大門,來到大街上,開始尋找自殺的場所。
最初找到的地方是上學之前他經常和葉治一起來玩耍的那個兒童公園。狂風吹落的樹枝夾雜著秋天的落葉來回翻卷,然而此時的汗多覺得這個公園可以使自己的內心平靜下來。公園中間是一座水泥筑成的假山,假山頂端的水銀燈在橫掃如注的雨水的包圍下,巍然屹立在那里。風聲雨聲聲聲入耳,但那些秋千、蹺蹺板和滑梯卻顯得格外肅靜,真是不可思議。
在這里,他曾經被葉治射來的球打中臉,流了鼻血,那是剛上小學不久的事兒。他一見血就慌了手腳,癱倒在地。是葉治跑到家里叫來了媽媽。他要是在這里自殺的話,別的孩子就會犯忌諱沒法來玩了。這樣不好,不能選擇這里。
汗多開始尋找下一個目標,朝著無人的新興住宅工地走去。激烈的雨水打濕了他穿的短褲,他覺得自己的指尖冰涼冰涼的。他打了個寒戰,一下子握住了口袋中的那把裁紙刀。隔著口袋布觸到大腿的裁紙刀感覺有些熱乎乎的,安心和溫暖傳到了他的指尖上。
接下來,汗多來到了那家大書店的停車場。書店一直開到晚上十一點,里面有很多兒童書。下雨天,汗多經常和葉治來這里消磨時間。他們拿著漫畫書在走道的盡頭席地而坐,一看就是一兩個小時,直到店員過來攆他們為止。雨夜在這里自殺也許再合適不過了。
飽經風雨的停車場里停著好幾輛汽車。在這里自殺的話,自己很快就會被別人發現。想到這里,他繼續往停車場的里面走去。這時,他突然發現已經熄了燈的小面包車里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晃動了一下。盡管他不想活了,但是那些詭異的東西還是挺嚇人的。汗多轉身跑出了這家書店的停車場。在暴風雨中奔跑了一會兒。他半垂著眼簾,不讓雨水流進自己的眼睛。
汗多把能聯想起葉治的地方逐一尋訪了個遍。那個眼尖老太太開的點心鋪,那家常去的、幾乎所有游戲和塑料模型都是從那里買的玩具店,那家給第一次去吃飯的孩子贈送面條和餃子的中餐館。他和葉治每人掏出一枚五百日元硬幣付賬時的那種長大成人的感覺,好像發生在昨天一樣歷歷在目??雌饋黻幧男伦≌瑓^里,到處都能找到值得懷念和回憶的地方。汗多在暴風雨的深夜一邊走一邊笑。這次,他的笑容不是假裝的,而是從那種無法替代的懷念中迸發出的笑容。
汗多不知不覺地來到自己每天上學必經的馬路上,自然而然地朝著自己的學校走去。一根折斷的染井吉野櫻的粗大樹枝橫在了行車道上。大量的綠色櫸樹葉被暴風雨吹落,灑滿人行道,形成了許多斑斑點點。強勁的大風勁吹不止,飛快地吹走了空中的烏云,大雨總算停下了,東方的天空中露出了一縷混雜著銀色的混沌的光亮。
渾身濕透的汗多走在黎明的上學路上。這條路也是那天歹徒跑過的路。慘案發生后,犯人立刻被逮捕了,后來查明犯人原來是個精神出了毛病的大學生。汗多認為,那個家伙受到什么處罰都無所謂,他對取證審判的結果全無興趣。對汗多來說,失去葉治才是最痛心的。
看見前面的校門了。這是葉治遇難的地方,在這里自殺當然也很好。在葉治死去的地方自殺的話,自己的名字就可以和葉治聯系在一起,大家都會記得的。鮮花祭奠的時候也可以一舉兩得,對來祭奠的人來說無疑是很方便的。
霧澤小學正門的水泥墻已經被拆除,改成了能錯開兩輛汽車寬度的大鐵門。汗多攥著口袋里的裁紙刀,朝著校門走過去。不知從何時起,雨停了,風也停了。大概是因為這一帶不是臺風中心的緣故吧。現在周圍一下子變得萬籟俱寂,這讓聽慣了暴風驟雨呼嘯聲的耳朵很不習慣。周圍漸漸充滿了小提琴最細的那根琴弦慢慢拉出的強音。汗多滿臉緊張,像那天一樣悄悄地走進校門。
正在這時,他看見葉治穿過緊閉的大門從水泥門柱后閃出的身影。他身上穿的那件印著白色“GAP KIDS”字樣的T恤衫,跟最后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完全一樣,只是他身上沒有一點血跡。葉治笑著說:
“汗多,你怎么淋得渾身透濕?由美惠女士會發火的喲。”
葉治看上去栩栩如生,根本看不出他死了,跟他生前完全一樣。他還刻意不稱呼汗多的媽媽為阿姨,而是直呼大名。汗多一點兒也不覺得葉治可怕,看到他依然如故的音容笑貌,心里格外高興。他毫無顧忌地問道:
“喂,到那邊的世界有何感想?”
葉治聽罷皺起機智的眉頭,停頓了一下回答道:
“嗯,很安靜,一點也不熱鬧,根本沒有躲避球對抗賽那樣的活動。不過,習慣安靜也挺好。”
汗多在校門口距離葉治兩米的地方聊著天。他想再靠近一些,葉治開口了:
“不行!不能再靠近我了。再靠近的話,汗多也就回不去了?!?
汗多將手插進濕漉漉地貼在大腿上的口袋里,使勁兒攥住了那把裁紙刀,大聲回答道:
“好呀!我也下了決心到葉治那里去。到那邊,我們還是好哥們兒,以后可以在一起靜靜地玩個夠。”
葉治表情冷漠。
“那倒是好,不過還是不行。我想讓你好好活著。”
“反正我活著也沒有意思。葉治死了,可我還活著,怎么說得過去?當初葉治別護著我就好了。葉治,對不起,如果沒有我這個累贅的話,你完全可以一個人逃脫的呀。為了救我,葉治搭上了性命,對不起!”
話說到一半,汗多潸然淚下。葉治聽罷連連搖頭,也流下淚來。汗多覺得奇怪,死去的人竟然也會流眼淚。葉治一本正經地說:
“倒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不好?!?
葉治一個勁兒地道歉,汗多感到很吃驚。接著,葉治繼續平靜地說:
“那個男的跑過來的時候的確挺嚇人,我想朝相反的方向逃走,可是面前出現了汗多,我就使勁兒推了你一把。看見倒地的汗多,我嚇得兩腿發軟,一步也挪不動,所以沒來得及逃脫?!?
“不過,你是不想丟下我才不肯逃走的?!?
葉治皺起了眉頭,整了整額頭干爽的前發。汗多被雨淋得渾身透濕,而葉治的衣服看上去卻像剛剛洗熨過一般干爽溫熱。
“我也多次想過,不過到了那種千鈞一發的時刻,根本沒有時間考慮那么多。看見瞪著眼倒在地上的汗多,不知為什么,我從心底感到驚恐。人真正到了驚恐的時候,是什么也做不了的?!?
汗多將信將疑。如果那個歹徒刺傷葉治之后,又注意到倒在地上的汗多的話,汗多當時倒在地上,肯定難逃厄運。于是,汗多說道:
“葉治救了汗多是不爭的事實呀??峙氯~治還不知道吧,還記得那次七夕聚會嗎?”
看到葉治點了點頭,汗多接著說:
“那天我跟你說自己在紙條上寫了希望得到一輛新自行車,那是騙你的。我是想成為在原葉治,而不是現在的自己。你已經死了,說出來也沒什么。葉治是我的驕傲、目標和憧憬。咱倆從小一起長大,這足以令我高興。所以,葉治沒了,我也不想活了。沒有了葉治,我真覺得活著沒有意思?!?
只見葉治撲簌簌滴落到那件白色T恤衫上的,不是那天那樣的血,而是一顆顆淚珠。
“謝謝你。對我來說,汗多就是我的護身符?!?
“為什么這么說?”
“汗多還記得上幼兒園時的事嗎?我們當時長得個頭小,老是被人欺負。上小學之后,我才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原因我也搞不清楚,反正一下子學習成績好了,積極參加體育鍛煉,還被推選當了級部學生代表。不過,我心里老是不踏實,什么時候能回到從前那種無憂無慮的狀態就好了,這樣的閃亮榮耀不可能永遠持續下去吧。所以,我一直和你在一起,看到你我就會想到這些。假如自己表現平平的話,說不定是件好事。交幾個好朋友,和爸爸媽媽在一起,在輕風徐徐的夏天,騎著自己喜歡的舊自行車……過著平平淡淡的日子,這樣的人生不是很好嗎?大家紛紛離去了,汗多還留在我的身邊。咱倆一起就可以玩耍,一起長大,這不是很好嗎?我一直這么想。”
汗多的耳邊只剩下了葉治的聲音,撲簌簌落下的眼淚模糊了視線,這是自葉治死去之后他第一次這樣大哭。
“不過,這一切已經不可能了。那是汗多的人生,所以我覺得汗多自由自在就好。咱倆一起在這里玩耍肯定會很開心的,但我希望汗多能實現我的夢想。”
汗多一個勁兒地點著頭。葉治的夢想就是他的夢想。
“怎么辦才好?有沒有起死回生的好辦法?”
葉治聽罷朗聲大笑起來。
“沒有那種靈丹妙藥的。我的夢想已經告訴你了,盡管你現在覺得消沉無聊,希望你今后無論如何都要多看多學多體驗,盡快讓自己長大成熟起來,希望你永遠不要忘了我。像你這樣心里想著一個死了的人,那個人就永遠不會離開這個世界。如果你心里想著我的同時眼睛看見新景色的話,你的眼睛就成了我的眼睛,我也能看見那些景色。汗多想活成我,不過是一種夢想,我可成了汗多的一部分。咱倆活在一起,永遠活在一起,一直活到地老天荒,直到耗盡最后的一點兒氣力。我永遠和汗多待在一起,希望汗多為了自己,也是為了我,好好活著。我要和汗多永遠活在一起。”
汗多已經無法克制自己,大聲喊著,撲向近在咫尺的小伙伴,把他緊緊地抱在懷里。汗多聽到了葉治的哭泣聲,嘴里一個勁兒地重復著:
“知道了。我知道了,葉治別再哭了!”
就這樣,汗多失去了知覺倒在地上。這個地方恰好就是出事那天他被推跌倒的地方。汗多曲著身子側身倒地,呼吸困難。沾滿眼淚的睫毛之下,可以看到他的嘴角掛著微笑。
在朝陽溫暖的輕撫下,汗多從與葉治相會的美夢中醒來。他睜開眼,環顧著人行道上鋪著的石子、綠茵茵的樹木和萬里無云的天空。經過暴風雨洗禮后的九月,晴空一覽無余。前前后后昏睡了不到一個鐘頭,汗多感覺渾身清爽自在,站起身看看校門前,依然空無一人。他仿佛看到葉治突然揮著手從拐角閃身而出。
汗多的手掌仿佛依然能夠清晰地感覺到與葉治擁抱時留下的余溫。汗多心想,自己不能辜負葉治的期望,于是就跟心中的葉治做了一個約定。
他現在必須馬上回家,悄悄地潛回自己的房間,而且從今天起,要回校上課。這回他要精神飽滿地踏進校門。
對汗多而言,眼前的這個校門不僅僅是個可怕的地方,也是和老朋友再次相會的地方,不能只去回首那些不堪入目的記憶。因此,他和葉治約定好了,兩人一起平平凡凡地活到人生的最后的一刻。
汗多覺得潮濕未干的衣服貼在身上沉甸甸的,于是他趁著此時父母尚未起床,迎著秋天的晴空,沿著清晨的上學路,邁步朝自己的家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