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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來自天堂的鈴聲

西本雄太的耳朵失聰是四月中旬的事。

這天一大早,上小學四年級的長子雄太站在母親尚美的床邊,扯起媽媽的睡衣袖子:

“媽媽,我的耳朵有些不對勁兒。”

不會是睡迷糊了吧?聲調(diào)都變了,根本沒有抑揚頓挫,聽起來感覺差了聲調(diào),媽媽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時鐘,才五點半。

“一大早別調(diào)皮,媽媽還沒睡醒,讓我再睡一會兒。”

尚美注意到雄太滿臉的茫然。雄太這件最中意的睡衣前胸上,凸起的小象耳朵來回忽閃搖個不停。雄太惴惴不安地呆立著,發(fā)出的聲音好像計算機合成的語音一樣,一字一頓,語調(diào)平直。

“我的耳朵一點也聽不見了,不知道媽媽說的是什么。”

簡直像是在開玩笑。尚美在寬大的雙人床上坐起身,兩手搭在兒子單薄的肩膀上,靠近他的耳朵大聲問道:

“雄太,雄太,你真的聽不見媽媽的聲音了嗎?”

年僅十歲的雄太皺起了眉頭:

“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么。第一聲吱的一聲很高,后面的聲音就變得很小,幾乎聽不見。”

尚美從廢紙簍里找出一張廢紙,用自己化妝用的眉筆寫道:

“從什么時候開始聽不見的?”

然后舉到雄太的眼前讓他看。

“從三天前就覺得耳朵有些不對勁兒,今天早上醒來就聽不見了。”

有關(guān)耳朵的病,尚美只知道有中耳炎,得趕緊去醫(yī)院看醫(yī)生。雄太的肩頭明顯地顫抖起來,發(fā)出了微弱得幾乎聽不清的聲音。

“我要是一直這樣聽不見的話,那可怎么辦呀?”

尚美使勁兒抱住兒子,淚水奪眶而出。“為什么我們家總是遇上這樣不幸的事?兩年前遭遇事故失去了丈夫,其后亂七八糟事事不順,簡直就沒消停過,現(xiàn)在兒子耳朵又出了問題。”此時,尚美猶如亂箭穿心,簡直快要崩潰了。好在擁在懷里的兒子身體還是溫暖的,這令她感到些許的欣慰。兒子的心跳比大人稍快些。這時,雄太在她的懷里顫抖著說:

“媽媽,我好怕!”

尚美用雙手摟住兒子的頭,用指尖擦去兒子的眼淚。她不能在兒子面前流露出自己內(nèi)心的恐慌。兒子小小年紀就失去了父親,成了她心中的支柱。在兒子面前,她不能流露出絲毫的軟弱,她要扮演一個堅強開朗的母親。兩年來,這已經(jīng)成為尚美每天都督促自己做好的主要工作。

每當淚水將要涌出,她就忍著強作笑臉。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松開了抱著雄太的手,用眉筆在紙上寫道:

“不要緊,媽媽一定給你治好耳朵。今天上午我就請假陪你一起去醫(yī)院。”

這時,寢室窗外傳來女兒的聲音:

“哥哥,你真有心眼兒,又一個人跑到媽媽的被窩里睡去了。”

這是妹妹美知佳的聲音。別看小女孩才八歲,可經(jīng)常嫉妒哥哥。

尚美發(fā)話了:

“不是的。雄太一大早說他的耳朵有些不對勁兒,看樣子是病了。”

美知佳也不甘示弱:

“哎,真的嗎?要是能跑到媽媽的被窩里去睡,我也想裝病。”

尚美抬頭看看時鐘,快六點了,已經(jīng)不能再睡了。

“都起床吧,一會兒吃早飯。今天起得早,時間充裕,可以好好做一頓早餐。雄太,美知佳,你們想吃什么?”

八歲的妹妹穿著下襟帶褶邊的睡衣輕輕地跳了起來。

“拉普達的烤面包煎蛋。”

她的腦海里浮現(xiàn)出巴魯和希達分成兩半吃的畫面。

尚美下了床,說道:

“噢,那肯定好吃啊,再加點番茄醬。雄太,你呢?”

此時,雄太一動不動地呆立在那里,對美知佳和媽媽的對話沒有任何反應(yīng)。看來他的耳朵的確聽不見了。雖然這是個春意盎然的早晨,尚美走進廚房的時候,卻感覺后背一陣冰涼,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

尚美預(yù)約好工作單位附近的一所綜合醫(yī)院,便帶著孩子們出了家門。到了小學的大門口,他們告別美知佳之后攔了一輛出租車。平常雄太是很喜歡坐出租車的,可今天他卻表情木然。車窗外陽光明媚,街邊的樹枝上已經(jīng)發(fā)出了無數(shù)綠色的嫩芽,這是一個萬物復(fù)蘇、充滿生機的季節(jié)。這是丈夫晴彥離世后的第二個春天。出事故那天,陽光也是這樣明媚。車窗外早春的街道嗖嗖后移,尚美透過車窗望著這一切,心中禁不住泛起一陣冷笑。此時的外景和她此時的內(nèi)心似乎形成了一種諷刺般的反差。

豪華得有點兒像賓館的醫(yī)院入口,一大清早就擠滿了病人。到三樓的耳鼻喉科掛號處一看,已經(jīng)有好幾十個人坐在墻邊的長椅上排隊候診。東京患耳疾的人還真不少。

尚美找了個空著的椅子坐下后,就開始閱讀她的工作資料。她大學學的是德語專業(yè),英語和德語都很棒,主要工作就是翻譯技術(shù)方面的外文資料。平時,她經(jīng)常告誡美知佳和雄太,將來一定要掌握一技之長,這樣即使被公司辭退,也不必為生計擔憂。在這個社會里,能依靠的不是公司,也不是自己的配偶,因為公司可能倒閉,配偶可能離婚,也可能像晴彥那樣在外面找女人,最后落得近乎殉情一般死于事故。她認為最終能夠依靠的只有自己。

尚美原本就是個完美主義者,晴彥死了以后,她就更少求人了。其實在外強勢不示弱也不是那么輕而易舉的事。這時,醫(yī)院內(nèi)部的廣播喇叭響了:

“二十四號,西本先生。”

尚美這才意識到時間已經(jīng)過去一個多小時了。她立起身,可雄太還在埋頭看著他的少年幻想讀物。他把手放在拱起的膝蓋上,抬起頭,表情怪怪的。看來此刻只能跟他打手勢才行,尚美用手指了指明亮整潔的走廊盡頭,那里是診療室。

接診的男醫(yī)生年齡不大,個頭也不高,讓人感覺有些太年輕,不靠譜。他講起話來給人感覺有些不善言辭,看上去像個宅男。尚美介紹完病情,他笑嘻嘻地用鋼筆形手電照著看了看雄太的耳道。

“嗯,是突發(fā)性耳聾?幸虧就診及時,耽誤下去預(yù)后效果不太好呀。”

尚美聽罷吃驚不小。

“那怎么辦呢?”

醫(yī)生一面飛快地書寫著病歷,一面回答:

“噢,兩個星期之內(nèi)就會好的。不過,突發(fā)性的大多是單耳發(fā)病,像雄太君這樣兩耳都發(fā)病的確實很少見。從目測上看,外耳和中耳都沒發(fā)現(xiàn)炎癥。那就先拍個X光片看看吧。”

在走廊上等了將近九十分鐘,結(jié)果這么幾分鐘就看完病了。從護士手里接過X光透視室的路線示意圖,尚美牽著雄太的手,開始在這棟大樓里穿行。這一關(guān)也同樣,在門外等了三十分鐘,結(jié)果進去幾分鐘就拍完片了。他們拿到膠片后,按照要求再次返回耳鼻喉科。

途中,尚美從大信封里掏出那張黑白膠片看了看,所謂的內(nèi)耳X光片全圖,她連上下都分不清楚,好不容易趕在午休前,把X光片交給了剛才的醫(yī)生。那位矮個子醫(yī)生看后,滿臉疑惑:

“嗯,內(nèi)耳和聽覺神經(jīng)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的地方。那就奇怪了,你們今天下午有時間嗎?”

尚美想回答沒有,但她克制住了自己。

“我想辦法抽時間。”

她心里盤算著:下午的工作帶回家開個夜車就成;晚飯到小賣店買個便當湊合湊合就行,雖然自己不太喜歡吃,可好久沒吃了,正好換換口味嘗一嘗,究竟為什么孩子們都說好吃。

醫(yī)生聽罷,爽快地說道:

“那就下午做進一步檢查一下吧。”

當天下午,雄太又進行了進一步的檢查,拍了腦CT斷層掃描片。醫(yī)生懷疑是腦子內(nèi)部的原因?qū)е侣犛X神經(jīng)受損,但是結(jié)果高分辨率的最新型醫(yī)療儀器也沒有發(fā)現(xiàn)異常。到了下午很晚的時候,醫(yī)生得出了出人意料的結(jié)論。

“從雄太君的情況看,他耳聾的原因不是身體上的,很可能是心理原因。可以做進一步的檢查,但眼下看一看心理內(nèi)科更好一些。”

“心理內(nèi)科”“心理原因”這些詞在尚美聽來簡直令她頭暈?zāi)垦!P厶m然有點內(nèi)向,但他跟妹妹不同,做事認真,說到做到。在這個三口之家里,每次遇到問題,雄太總是能當主心骨。

尚美凝視著如同落在電線上的小鳥一般縮成一團,坐在診察用的椅子上的雄太。他眼眉上方剪得整齊的前發(fā)流露出燦燦的天真,大人們的談話他根本聽不見。他一個人神情木然地望著眼前這個無聲的世界。

孩子的內(nèi)心現(xiàn)在承受著何種傷痛,他已經(jīng)完全接收不到外面世界的聲音了。尚美悄悄地將自己的手搭在了十歲兒子的肩上。

第二天上午,娘兒倆來到了目白當?shù)氐囊患倚睦韮?nèi)科診所。診所是一座外觀時髦的水泥建筑,掩映在綠樹之中。這一帶位于城市中心,樹木如此茂密是不多見的。尚美家住的公寓陽臺就曾隨風吹進過螳螂。

診室裝潢時尚,說是診室,其實更像一個時尚餐廳。身著薄毛料套裝的女醫(yī)生聽完病情描述后,淡然地說:

“是嗎?看樣子雄太君的聽力障礙可能是身體表現(xiàn)性障礙。”

尚美完全弄不懂其中的含義,醫(yī)生怎么就這么輕松,一口氣吐出這七個字。要是她翻譯文件的時候遇到這種情況,肯定會拿紅筆做上記號的。

穿著長褲盤腿坐著的醫(yī)生說道:

“這種病以前叫癔癥,患者的癥狀表現(xiàn)各種各樣,有的突然失明,有的手腳失去知覺,有的某個部位不能活動,這些是由某種原因?qū)е碌倪^分焦慮、心神憔悴引起的身體反應(yīng)。雄太的情況屬于心因性耳聾。這種病并不罕見,患者很多,靜心靜養(yǎng)慢慢就會好的。”

跟昨天的那位木訥內(nèi)向的醫(yī)生相比,這位內(nèi)科醫(yī)生倒是讓人感覺心里踏實得多。雄太在單人布沙發(fā)上坐下。

尚美問道:

“這么說,雄太的聽力還能恢復(fù)?”

女醫(yī)生望著雄太說:

“嗯,可能,但必須找到焦慮的原因。雄太君的生活最近有什么變化沒有?比如轉(zhuǎn)學、轉(zhuǎn)班、家庭變故之類的。”

尚美在腦海里開始逐一倒敘起發(fā)生過的事來。去年的確轉(zhuǎn)過班,不過并沒有轉(zhuǎn)學;父親去世兩年了,也不能算是最近的事。

“一時還說不上。孩子的父親在交通事故里死了,不過那已經(jīng)是兩年多以前的事情了。”

醫(yī)生一邊聽一邊記錄。

“家庭成員還有誰?”

“我和雄太,還有她妹妹美知佳,就我們?nèi)齻€人。”

醫(yī)生抬頭望了一眼尚美。

“您平時工作嗎?”

“是的。”

“您陪孩子們的時間怎么樣?長嗎?”

尚美平時很少加班,她總是把工作帶回家完成。可以說,飯桌就是她的工作臺,孩子們每天晚上圍在這張桌上畫畫或者看電視。

“跟普通母親相比可能少一些,但我覺得也不算太少。”

女醫(yī)生聽到這里微微一笑。

“您還年輕,有男朋友嗎?”

這是在問新男友的出現(xiàn)可能會對孩子帶來的影響。尚美跟女醫(yī)生同樣面帶尷尬,莞爾一笑,仿佛肇事逃逸一般。

“丈夫出車禍的時候,旁邊坐著的那個年輕女人是他的相好。打那以后,我就再沒跟特定的異性有什么交往,說實話,也沒那份閑情逸致。”

女醫(yī)生瞇著眼點了點頭,由原來的滿臉認真又恢復(fù)了正常的表情,接著問道:

“這么說,您沒交男友。”

“嗯,確實沒有。”

這時,雄太滿臉疑惑地看著兩位談話的女性。幸好,此時兒子的耳朵聽不見。最后,女醫(yī)生說:

“孩子的病情不能掉以輕心,注意不要給雄太君造成更大心理壓力。耳朵聽不見,是非常痛苦、非常受打擊的事。欲速則不達。把現(xiàn)在當成人生的一次休整,認真治療吧。”

醫(yī)生把雙手搭在雄太的肩上,慢慢地說起來,盡管她知道雄太根本聽不見她說了些什么。

“雄太君,你的耳朵聽不見了,其實這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知道你以前經(jīng)歷了很多,正好借此機會徹底重新審視一下。我和你媽媽都會做你的后盾。”

從前天雄太失聰后就失魂落魄的尚美,聽了醫(yī)生這番話,感動得幾乎流出眼淚。醫(yī)生的嘴閉上了,雄太好像知道醫(yī)生的話講完了,望著對方的眼睛慢慢地點了點頭。這時,診室外面的電話響了起來,雄太一下子把頭轉(zhuǎn)向門口。

醫(yī)生連忙問道:

“雄太君,你聽到鈴聲了?”

雄太并沒有反應(yīng)。一直到第四次振鈴,他都在回頭看。尚美連忙在隨身攜帶的白板上寫起了字。

“聽到電話鈴聲了嗎?”

寫完她拿著白板給雄太看。雄太點點頭,用單一的語調(diào)說道:

“嗯。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只能聽見電話鈴聲,隨后就是一片嘩嘩的雜音,就像下大雨一樣,什么也聽不見了。”

“好。”醫(yī)生一面應(yīng)聲一面在病歷上做記錄。

尚美在一旁問道:

“有這種癥狀的心因性耳聾患者很多嗎?”

醫(yī)生聽著,沒有停下手中的筆。

“回頭再查閱一下以前的病例,至少我是第一次碰到。”

外面有人接起了電話。雄太又轉(zhuǎn)正了身子,來回交替望著醫(yī)生和尚美。

尚美把手放在兒子的肩膀上說道:

“那咱們走吧。”

接待室的地面是用白色的石頭鋪成的,為避免患者們相互碰面設(shè)置了很多屏風隔斷。在門外候診的是和尚美母子年齡相仿的母女倆。擦肩而過的時候,尚美點頭行了個禮,雄太也模仿著母親行了禮。那位母親與眾不同,她的嗓門兒很大。上身穿大碎花真絲襯衣,下身穿著白色七分褲,很是時髦。這身打扮看上去總讓人感覺跟心理內(nèi)科的場景格格不入。

“啊呀,阿熒,那個小朋友真有禮貌。你也打個招呼吧。”

這場景充滿了親情。那女孩長得很美,留著一頭卷卷的披肩長發(fā),低著頭,很是文靜,跟雄太有些相似。她立馬使周圍的空氣也回歸到靜謐之中。這個漂亮的女孩究竟得了什么病呢?尚美的情緒一下子由明轉(zhuǎn)暗。

走出接待室的時候,尚美察覺到了身后的目光,便回頭望去,只見那個女孩牽著媽媽的手站在診室的門前,她的眼睛一直望著這邊。她的目光落到雄太身上的瞬間,雄太也回過頭朝她望去。這兩個孩子真有些不可思議。

尚美是專門請了一上午的假來的,她決定到附近的超市里給雄太買些他喜歡吃的東西再回家。兒子幼小的心靈所承受的痛苦肯定是常人難以想象的,那就別管什么營養(yǎng)均衡不均衡了,先讓他吃得開心再說。

等電梯的時候,尚美說道:

“今天晚上吃漢堡、咖喱炒飯和香腸,還有金槍魚肉玉米湯。多吃點兒就有勁兒了。耳朵的事先別去管它。”

雄太依然聽不見,看見母親笑,他也跟著笑。尚美看看周圍沒人,就蹲下來緊緊抱住了兒子單薄的身體。

西本家歷來重視教育。學得一技之長,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能生存。父親故去的缺憾,多少使孩子們體驗到些世態(tài)炎涼。然而現(xiàn)在,雄太回到學校學習卻成了一個難題。

每隔一天,雄太都要跟尚美一起去心理內(nèi)科做一次輔導(dǎo)咨詢。但是,雄太的所謂心因性癥狀并沒有得到多少改善。一周后,雄太提出要回學校上課。

“可能聽不見老師講課,但是黑板上的字我能看懂,還可以跟同學們用白板寫字交流,總待在家里也挺心煩的,最好還是去學校上課吧。”

從診所回家的路上,雄太用平直的語調(diào)訴說著。白天跟奶奶待在一起的二人生活已經(jīng)令他無法忍耐了。

第二天,雄太斜背著白板,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學校。為了跟班主任打個招呼,首日返校尚美也跟著一起去了,其后雄太就自己獨自上學了。除了耳朵聽不見以外,看不出他有什么太大的變化。

要說最近這十天里有什么變化的話,那就是尚美跟那個女孩的母親搭上了話。母親的名字叫川邊京子,她女兒阿熒今年九歲,比雄太小一歲,是私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阿熒的癥狀和雄太相似,是心因性失聲,病因不明。

盡管聽力和發(fā)音以及表現(xiàn)的癥狀有所不同,相同的病因把兩個患兒母親的心輕而易舉地拉到了一起。最先是候診的時候一前一后,后來越來越熟的兩家人就經(jīng)常在返回途中,到目白大街上的一家家庭餐館里一起吃東西。京子談起自己的婚姻,是兩家人第三次一起吃冰激凌的時候。

孩子們坐在桌旁一聲不響,有時一邊筆談一邊喝著冰激凌蘇打水。說來奇妙,兩個孩子的神情頗為相似。也許除了失聰和失聲之外,兩人的心靈深處還有其他共鳴。

出身關(guān)西的京子今天穿的是鮮艷的橙色麻襯衣,配著闊腳牛仔褲,跟身著淺灰色長褲套裝的尚美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我現(xiàn)在正處于離婚調(diào)解階段。”

突如其來的話題令尚美一時不知該如何搭腔。

“是這樣呀。”

“我們家那位是干廣告制作的,經(jīng)常和一些年輕的女模特不清不白,只有周末才著家。到了這一步,散伙也沒什么,只是這孩子怪讓人心疼的。”

講到這里,京子望了望一旁木偶般一聲不響的女兒。接下來是尚美發(fā)言:

“我們家的情況也大同小異,丈夫出車禍的時候旁邊坐著的是一個年輕女人。那是個周六,兩人一起去伊豆兜風,結(jié)果他當場就送了命。我倒覺得,出了這種事真是莫大的諷刺,這跟殉情有什么兩樣?”

京子聽罷興趣盎然:

“那女方得救了嗎?”

尚美顯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點點頭:

“是的。副駕駛座位上坐著的那個女的受了重傷,在醫(yī)院躺了六個星期,活了下來。出院以后,她有好幾次說想來燒燒香,結(jié)果一次也沒有來過。”

那女人的名字尚美也還記得,叫吉崎和花,長相算不上漂亮,論體型也遠不如長她七歲的尚美苗條,屬于那種平庸的女人。令尚美瞧不起的是,丈夫晴彥怎么能看上這么個拿不上桌面的女人,跟自己相比,簡直是一個地上一個天上。事故雖然出了,但日子還得過。隨著時間的推移,尚美的那份自尊心也隨之平復(fù)了許多。京子說道:

“當然了,這種女人還不如死了算了。”

尚美只是搖了搖頭。

京子眼睛上翻,看著她說:

“那么,尚美,我拜托你一件事行嗎?”

不會是要拜托自己幫著帶阿熒吧?尚美心里揣測著,抬頭望著對方,聽到的話完全出乎她的意料。

“馬上就要到黃金周連休了。我們家每年這個時候都要到輕井澤的別墅去,但是現(xiàn)在處于離婚調(diào)解階段,所以我不想單獨去。您不介意的話,帶上雄太君和美知佳一起去行嗎?雖說那棟別墅也不算很豪華,但是所有的花銷都由我丈夫出。怎么樣?拜托了。”

京子雙手合十望著尚美。今年的旅行計劃尚美還沒有認真地考慮過,去的話也就是到附近的那些觀光勝地住上一兩天。尚美的收入本來也不是很高,眼下孩子們的教育費用又年年增加,丈夫獲賠的那筆壽險算是把買公寓的貸款還清了,可想而知,她家的生活也不是那么寬裕。這個提議對她來說真是再好不過了。

“那真是太好了。不過又要給您添麻煩了。”

聽尚美這么一說,京子朗聲大笑起來,擺了擺手:

“我倒是想讓您來添這樣的麻煩。他嘴上說是為了阿熒才搞的這種形式上的家庭旅行,其實他根本就不想見我的面。尚美跟我們一起去,我就有了說話的伴兒,真是幫了我的大忙。”

尚美把手搭在雄太的肩膀上,在白板上寫道:

“五月和阿熒她們?nèi)ヂ眯校肴幔咳ポp井澤的別墅。肯定很好玩!”

雄太的回答依然是毫無抑揚:

“知道了。媽媽說去我就去。你同意吧,阿熒?”

女孩像一個上了發(fā)條的娃娃,一聲不響,機械地點點頭。

連休第一天是個禮拜天,一輛小貨車大小的美國造迷你面包車停在了尚美家的公寓前。尚美天不亮就起來,準備了滿滿一籃子午飯。這是美知佳期盼已久的旅行。她看起來很興奮,飛身跳下床,跑到窗前看外面的天氣。雄太則一如既往,一聲不響地做著準備。

一個大手提包外加一個肩背包,里面裝了足夠四天用的東西,旅行的準備算是做完了。另外不能忘記帶著的,是那個保溫包和自晴彥故去之后就一直沒有用過的那臺攝像機。

京子的丈夫川邊邦夫看上去很精干,四十歲出頭,穿著牛仔褲的背影瀟灑時髦。看樣子,他的制作經(jīng)營搞得有聲有色,手頭也闊綽,難怪那些年輕女人整天趨之若鶩。他坐在停在入口處的面包車的駕駛席上,朗聲打起招呼:

“早上好!是西本太太、雄太君和美知佳吧。”

美知佳自父親故去以后,就一直渴望得到成年男人的疼愛。她不由分說,如小貓般細聲細語地回答道:

“早上好!好漂亮的車呀!我媽媽不會開車,每次出去都是坐出租車,我都坐夠了。”

邦夫放倒后座,把西本一家的行李全都裝進了后備箱。他對美知佳說:

“那么,你就坐在叔叔旁邊的副駕座位上吧。美知佳,你坐不坐呀?”

“好極了!”

前排是邦夫和美知佳,中排是京子和阿熒,后排是尚美和雄太,六個人把小面包車塞得滿滿當當。到輕井澤要用三個小時,初次見面的緊張很快就消失了。車里播放的是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喬治·邁克爾和文化俱樂部的《ABC》和《向西行》。看樣子,邦夫是英國搖滾樂迷。

黃金周的高速公路堵得一塌糊涂,在車上吹著空調(diào)、欣賞著音樂的旋律卻著實愜意。聊天聊得最歡的只有最前排。邦夫似乎已經(jīng)習慣了跟妻子女兒在一起時的沉默氣氛,正無拘無束地跟美知佳暢聊著。

發(fā)不出聲的阿熒和失聰?shù)男厶谡麄€行程中幾乎一直沉默著,尚美和京子兩人也只是低聲交談。

離開了生活的東京,大家的心情一下子輕松了許多。邦夫照顧到孩子們,專門把車開到上信越高速公路的休息區(qū)稍事休息。車門一開,清爽的空氣頓時撲面而來。尚美發(fā)現(xiàn),一言未發(fā)的雄太和阿熒的眼睛里增添了些許光亮。

川邊家的別墅在新輕井澤。從高速公路的碓水輕井澤出口出來,小面包車猶如一條逆著溪流而上的小魚,在五月的綠野中又行駛了十五分鐘。空調(diào)關(guān)閉,車窗全開了,美知佳把臉枕在窗框上。高原上的風把雄太吹得頭發(fā)凌亂。望著默不作聲、微笑著的雄太,尚美心里覺得這次旅行非常值得。

車子最后停在了一片在建住宅區(qū)的一角。別墅周圍稀稀落落的都是新種下的白樺樹苗,看樣子以后肯定還會再綠化。周圍的別墅也都是圓木風格的。

“到了!”

邦夫說著,拉上了手閘。

美知佳歡快地大聲叫起來:

“真美呀!跟電影里一樣。”

尚美也透過車窗欣賞著這棟別墅。輕井澤完全沐浴在陽光之中,涂成白色的小木屋建造得很精致,屋頂使用深藍色的石棉瓦搭建而成,窗框和立柱是藍灰色的,靠近地面的白色墻壁用細細的泥灰斑點裝飾著。

京子伸了個懶腰,說道:

“啊,總算到了,趕緊大掃除吧。住別墅就這一點不好,要是住賓館的話,進門就可以躺下歇著。”

下了車才感覺到,這里的天氣比東京冷得多,尚美趕緊給孩子們穿上了外套。大家一個接一個地進了川邊家的別墅。一樓是用木板鋪成的起居間和廚房,還有一間臥室。二樓是兩間臥室。樓梯的天花板上結(jié)了一個很大的蜘蛛網(wǎng)。孩子們看著那個小拳頭大的蜘蛛,嚇得大氣都不敢喘。美知佳大呼:

“討厭!”

邦夫的手捂在美知佳的頭頂上,說道:

“別大驚小怪。這里的蟲子很多,習慣就好了。不過,美知佳很乖很可愛。”

邦夫登到樓梯的一半,回頭一眼瞥見京子的手拉著自己默不作聲的女兒。別看美知佳只有八歲,她完全知道自己該怎樣做,所以此時尚美一言未發(fā),只是靜靜地在一旁看著這一切。

川邊一家住在一樓的臥室,二樓寬敞,就由尚美一家居住。放下行李后稍事休息,便到了午餐時間,邦夫把大家召集到木條桌邊。桌子上已經(jīng)擺上了尚美精心準備的午餐,看上去令人垂涎欲滴。

“還缺這個呀。”

邦夫說著,拉起了啤酒罐蓋上的拉栓。“呲”的一聲,開罐聲使人感覺到一股別樣的清涼。午餐準備就緒,其實只是十種蔬菜加上鳳尾魚沙拉醬攪拌而成的沙拉。京子輕輕拍了一下雄太的肩膀,說道:

“你媽媽做飯的手藝真棒呀。我自己可做不了這么精美的午餐。”

正在這時,桌子上突然傳出一串很久以前老式電話的振鈴聲。雄太頓時一個激靈,目光集中到了桌上的那部新款手機上。邦夫連忙翻開手機的蓋面貼到了耳朵上,迅速站起身,進了房間。此刻,京子隔著窗戶玻璃,冷冷地注視著丈夫的這一系列舉動。

“肯定是那個女的來的電話,真是個騷狐貍。”

與此同時,尚美往嘴里填著西蘭花,心里也在犯嘀咕。為什么男人們都喜歡吃著碗里的、看著鍋里的,而且明目張膽?是他們不會掩飾,還是對糟糠之妻的一種諷刺?整整半天,邦夫都對妻子京子沒正眼看過,一接起那個電話,立馬變得眉飛色舞、笑聲爽朗。

搞完大掃除已經(jīng)到了傍晚,接下來是到超市購物。當晚吃的是烤肉套餐。晚餐全程挺安靜,根本感覺不到有三個孩子。美知佳盡情發(fā)揮,不斷向邦夫撒著嬌。雄太和阿熒則沉浸在無聲的世界里,只是不時在白板上寫字交流。心理內(nèi)科的醫(yī)生曾說過,不妨改變一下環(huán)境看看,但是從第一天的情況看,兩人并沒有什么改變。

輕井澤不愧是歷史悠久的避暑勝地,景點很多,既可以在冰涼之中觀賞白絲瀑布,也可以在淺見牧場買到大杯的鮮牛奶和軟冰激凌。舊輕井澤的繁華街道萬頭攢動的程度堪比東京的表參道,華麗的精品時裝琳瑯滿目,其價位之高與銀座不相上下。鬼押公路在各種奇巖怪石之間蜿蜒穿行,使人仿佛暢游于幻想影片的場景之中。尚美和孩子們被眼前這般近似人類絕跡后的景色深深吸引,震撼不已。

第三天,一行人沿著日本式浪漫情調(diào)的街道一路北上,來到草津溫泉。他們前后泡了三家溫泉,然而不知為何,孩子們?nèi)味歼B身體都不沖洗就直接跳進熱騰騰的溫泉中,令人費解。

歡樂的時光很快就過去了。這三天里,尚美沒再留意川邊夫婦之間的微妙關(guān)系,也沒有過多思慮雄太的失聰,徹底放松了自己的身心。“婦女可以獨當一面單獨持家。”尚美對這句話深惡痛絕,她平常也絕對不說這種話。在日常生活中,她深深地感覺到了沉重的壓力。有時,她倒是發(fā)自內(nèi)心地佩服那些笨手笨腳出去偷情卻一生敬業(yè)勤勤懇懇的男人們。

第三天晚上的告別晚餐吃的還是跟第一天相同的烤肉。龍蝦配牛里脊,還有當?shù)靥禺a(chǎn)的香草白香腸,以及貼著黃色標牌、價格驚人的香檳酒。邦夫采購來的食材可謂高檔奢華,跑前跑后的是美知佳。

“哇,滿桌子都是美味佳肴。美知佳,開心吧?”

這孩子將來肯定會廣受男生們喜愛的,尚美苦笑著望著這個活潑伶俐的二年級小學生。屋子里升起了烤肉的煙霧,鐵板上傳出烤玉米吱吱的聲音。這時候,隔著煙霧的尚美發(fā)現(xiàn)對面的雄太似乎注意到了什么。這個十歲的男孩手里拿著串著香腸的叉子站起身來。

他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在五個人的注視下,他伸手抓起了白色墻壁上掛著的那部幾年前流行的老款電話機。周圍誰也沒有聽到電話鈴聲,但是雄太好像聽到了振鈴的聲音。

原本熱鬧喧嘩的晚餐,氣氛驟然一轉(zhuǎn)。尚美擔心起兒子的怪異舉動。

京子開口了:

“沒事兒,雄太君。沒人來電話呀。”

此時的雄太好像完全沒有聽到京子的話,他抓起聽筒貼到耳邊。難道里面有人說話嗎?過了一會兒,雄太低聲回答起來,就這樣反復(fù)問答了好幾次。意識到過了挺長時間的時候,尚美確認了一下手表,雄太對著那部無聲的電話竟然講了九十秒之長。回到自己座位上的雄太臉上泛起了奇妙的微笑,眼睛隱隱有些發(fā)紅。

這孩子該不會有什么事吧?尚美開始感到自己的心臟在劇烈地跳動。

雄太似乎如釋重負,喃喃地說:

“是我爸爸來的!”

“哇——”一旁的京子目瞪口呆,使勁兒地用手捂住尖叫的嘴。雖然尚美心里忐忑不安,但她還是順水推舟地詢問下去。診所的醫(yī)生囑咐,千萬不要不分青紅皂白地否定孩子。尚美也一下子忘掉兒子失聰?shù)哪腔厥聝毫恕?

“是嗎?爸爸在電話里都說了些什么?”

雄太木然地露出了幸福的微笑。

“這么好的季節(jié),令人心情舒暢。要是爸爸能一起來的話,就更好了。”

尚美一時像是要窒息了一樣,雄太真的聽見了自己的聲音?怎么一下子就聽見了?她慌忙大叫起來:

“雄太,你的耳朵能聽見了?”

雄太默默地點了點頭。

美知佳迫不及待地問道:

“爸爸剛才來的電話治好了你的病。我說,哥哥,爸爸有沒有說起美知佳的事?”

“嗯,說了。爸爸表揚了你。美知佳了不起,勉勵你加油,在家里永遠快快樂樂的。”

此時,尚美的腦子里一片混亂。雄太是個聰明的孩子,像個小大人似的跟妹妹說出這樣一番話。當美知佳聽說是父親說的的時候,她已經(jīng)泣不成聲。

“那么,爸爸是怎么說你的?”

雄太破涕為笑:

“叫我不要太勉強自己,說我做事像媽媽,不達完美誓不罷休,以后不能這樣苛刻地要求自己。”

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出自一個小學四年級學生之口。說不定真是那個人打來了電話。京子和邦夫停住了手中的筷子,一臉茫然,像是看見了外星人一樣。

尚美囁囁地問道:

“爸爸,說了媽媽什么沒有?”

雄太輕輕地點了點頭:

“他說了聲‘對不起’。”

“就這一句?”

雄太慢慢地搖了搖頭,答道:

“嗯。另外還給媽媽留了言,請等一下。”

雄太一下子從椅子上滑下,迅速跑上了樓梯,看樣子,他是到二樓去取什么東西。很快,他肩背著攝像機包回來了。尚美口中說道:

“攝像機?”

雄太把攝像機包放在自己的椅子上,開始在包里摸索。丈夫晴彥喜歡攝影,這臺最新款的攝像機是他出事前不久買的。

“我也覺得奇怪。爸爸剛才只是說在這里面。”

雄太用自己的小手在攝影包的分隔小包里找著什么。

“找到了!”

他從攝影包的小包里取出了一個存儲卡,上面印著“試用品”三個字。

“爸爸說給媽媽的留言就在這里面。”

第一個響應(yīng)的是邦夫:

“趕緊看看吧。”

客廳里的那臺三十二英寸的寬頻電視機可以連接攝像機。此時的尚美感覺渾身癱軟,動彈不得。這一切是真的嗎?確認連接正常之后,邦夫向雄太打了個手勢。

“可以播放了。”

雄太走到攝像機前,接通了有些霧蒙蒙的播放器。

邦夫壓低聲音說:

“尚美,開始了。”

一按下播放鍵,畫面立刻變成了一片閃爍的麻灰斑點,接著一道干涉波閃過,開始播放了。首先看見的是晴彥的笑臉,背景是事故中報廢了的那輛紅色阿爾法羅密歐汽車。這輛車對孩子們和尚美來說,都是記憶猶新的。晴彥上身穿著淺藍色的全棉薄毛衫。尚美現(xiàn)在回想起來了,出事之前,丈夫斷然剪掉了原來留的長發(fā),堅挺的前發(fā)上還噴了一層啫喱。晴彥開著玩笑說:

“預(yù)備,預(yù)備,一,二,三。”

一看見活著的晴彥,尚美的心里頓時一陣難過。

“爸爸!”

美知佳顧不上嘴里大口嚼著的食物,撲簌簌流下了眼淚。雄太在攝像機的旁邊正襟危坐,面帶微笑地看著播放的畫面。攝像機永遠記錄著的死者在那個五月陽光下的話語:

“尚美,對不起了。這次,我隱約感到你已經(jīng)猜到了我們的事情。結(jié)婚將近十年了,說習慣了也好,說慣壞了也好,我不想這么整天遮遮掩掩地過下去。不過……”

晴彥說著,將視線移開,望著天空。尚美真想立刻到他的身邊擁抱他,上去抓住他,不讓他離開自己。接下來的鏡頭里,晴彥滿臉的認真。

“……這件事情馬上就要結(jié)束了。我有尚美,還有雄太和美知佳兩個活潑可愛的孩子。今天我要和她去一趟伊豆,打算到我倆初次約會的地方去正式分手。對方似乎也心有靈犀,心里有所準備。”

講到這里,晴彥有些講不下去了。停了一會兒,他重振精神面對鏡頭。此時的尚美心如刀絞,感覺連氣都透不過來。

“初次見面的時候,尚美是那樣完美無缺、光彩照人,做事面面俱到、八面玲瓏,可日子一長,就感到有些乏味。我也是盡量避免和其他女人走得太近,想嘗試著在不影響尚美生活的前提下去緩解這種壓力,希望能像以前那樣無憂無慮地談笑風生。即使你不這么過分苛求自己,你也是個賢妻良母呀。我想,除了我之外,孩子們也感同身受。”

尚美并沒有意識到,此時自己已經(jīng)哭成了一個淚人。她只是感覺偌大的電視畫面在搖動,晴彥越來越近,她甚至感覺到了丈夫的呼吸。尚美心中的大廈傾倒了,她簡直快要崩潰了。晴彥的手指伸向鏡頭,在遮蓋鏡頭之前,開起了玩笑:

“剛才是試鏡,等這次兜風回來,再正式向你道歉,向你匯報。彩排結(jié)束,我出發(fā)了。”

尚美想上去喊“你別去”。就這樣,晴彥駕著車一去不復(fù)返,在東伊豆國道的拐彎處被后面剎不住閘的卡車撞上了。他的車跌到了五米深的河灘上,他的臉上沒有傷,但是胸部被擠平了。

此時,一旁的京子安慰道:

“剛才的電話說不定真的是晴彥先生打來的,只有耳朵聽不見的雄太君聽見了那個鈴聲。”

邦夫靜靜地坐在地板上,俯視著自己的雙膝,他的一只手握著另一只手的拳頭。正在這時,傳來了一個從未聽過的女聲。

“不是的,媽媽。剛才的鈴聲我也聽到了。”

京子聞聲大叫起來:

“阿熒,你,是你在說話嗎?你可以說話了?”

尚美驚奇地凝視著阿熒的臉。這女孩的聲音是那么清亮甜美。尚美泣不成聲,被第一次聽到的聲音深深感動了。

“我們不要像雄太君的爸爸那樣把心里話憋在心里,所以我也要先說。爸爸,媽媽,拜托了,別分開,我們?nèi)齻€人在一起吧。平常老是看到爸爸和媽媽吵吵鬧鬧,我也不知道說什么好,整天憋在心里,后來就發(fā)不出聲音來了。求你們了,阿熒今后要做一個好孩子。爸爸,媽媽,拜托你們了,我們在一起。”

京子撲上去緊緊抱住了剛剛恢復(fù)發(fā)音的女兒。尚美也從背后抱住了雄太。美知佳下了椅子,走到媽媽身邊,把自己的手撫在媽媽震顫不停的背上。

“不要緊的,媽媽。爸爸一直在天上看著我們。別哭了,哥哥不行還有我呢。肯定沒事兒的。”

尚美抬眼望去,美知佳已經(jīng)破涕為笑,正在望著自己,并用短短的手指指著客廳的天花板。電視畫面中沙沙作響的聲音早就停止了。尚美想再看一眼晴彥,于是就按下了攝像機的播放鍵。她擁著熱乎乎的雄太問道:

“雄太,你真的聽到電話鈴響了嗎?”

兒子滿頭是汗,有些濕乎乎的。他淡淡的體味使她回想起晴彥,一陣心酸涌上她的心頭。

雄太回過身來說道:

“嗯。說起來也是怪怪的,最先只是聽到清晰的電話鈴聲。有個人一直在我心里說,無論走到哪里都要留意電話鈴聲。那個人肯定是爸爸。”

美知佳在一旁接著說:

“是的,肯定是爸爸。美知佳的爸爸就是了不起!”

尚美淚眼模糊地抬起了頭,與懷抱著阿熒的京子的視線不期而遇。將來川邊家會發(fā)生什么情況,誰都不知道,但肯定不會只是悲傷。晴彥離世兩年了,這期間出現(xiàn)了很多新的歡笑和幸福。歷經(jīng)的這些陰晴圓缺,都是死者的美好饋贈吧。美知佳說得對,肯定沒事兒的,京子家也一定會好起來的。

“我們都能心想事成,都會堅強地生活下去的。”

“開始,開始,一,二,三。”

電視機里傳出了晴彥的聲音。尚美一邊哭一邊微笑著。有機會再會的時候,自己要抱怨他這么多年來為什么把話憋在心里不說出來,還要給他一個驚喜,去熱烈地擁抱他。將來,無論一起去兜風也好,一起去天堂也好,自己都愿意奉陪到底,將兩人的靈魂合融為一體,擁在一起。

尚美用手輕輕地撫摸著電視機的熒屏,溫熱的玻璃屏幕里面,光點組成的晴彥正在開心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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