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封建制度
1.封建制度之起源
封建制度為西部歐洲第九、第十兩世紀狀況之天然結果。其中要質,并非當日新發明者,亦非當日新發見者,實則合各種要質以應付當日之需要者也。故吾人于研究封建制度之前,不能不先述羅馬帝國末造之政情及日耳曼蠻族之習慣。一則可以了然中古分封領土之習慣,一則可以明白諸侯與附庸之關系。
當羅馬帝國末年,西部歐洲一帶之小地主,多以土地之主有權讓諸有力之大地主,求其保護,前已述及。當時因人工稀少之故,大地主每許小地主仍得耕種其土地,不取租金。自蠻族入侵以來,小地主之景況,日趨惡劣。然其時寺院林立,小地主每向寺院求保護,寺院僧侶無不樂而許之,收其田產為寺產,并允小地主仍得耕種其地。小地主雖無主有之權,然地中所產,仍為所有,只需年納收入之一小部分于寺院,以承認寺院之主權。此種土地之使用(Usufruct)謂之恩澤(Beneficium)。Frank王國之君主及大地主之處置其領土,類皆如此。此種恩澤,實為封建制度發達之第一步。
與恩澤制并起者,尚有一種制度,足以說明封建之起源。當羅馬帝國末年,凡自由民之無產者,每入附于富而有力之地主。衣服飲食及保護之責,均由地主負之,而自由民則有忠順主人之義,“愛主人之所愛,避主人之所避”。
此外又有日耳曼種人之一種習慣,極有類于羅馬之習慣,以致研究歷史者,每難斷定封建制度之何自起。Tacitus嘗謂日耳曼種之青年每有誓忠于領袖之習,如青年之助彼出戰者,則領袖有維護之義。此種制度,Tacitus稱之為同志結合(Comitatus)。在日耳曼種人視之,不僅義務之交換而已,實亦為主人與同志間之一種道義上結合。其結合也,有一定之儀節。為同志者并須宣誓其忠愛之忱,正與后日封建時代諸侯與附庸之關系相同。領袖與其同志之互助義務,兩方均視為神圣不可違者。
羅馬之小地主,與日耳曼之同志,雖絕不相同;然他日封建制度中之附庸,實源于此。自Charlemagne卒后,西部歐洲一帶遂將日耳曼同志結合之習慣與羅馬恩澤之習慣合而為一。凡使用地主之領土者,即為附庸,封建制度,于是乎始。
2.封建制度之要質
封建制度之起源,既不出自王命,亦不出自地主之本心。其來也漸,并無正軌,純因此種制度為當日之最便利而且最自然者。大地主亦樂分其領土于附庸,而附庸亦愿盡其從軍服役納稅之義務。凡諸侯根據上述條件分給土地于附庸者,謂之“分封”(Infeudation)。分封之地,謂之封土或采邑(fief)。為附庸者亦可分給其封土于他人而自為其主。此種分給,謂之“再封”(Subinfeudation)。再封之人,曰“附庸之附庸”(Subvassal)。此外諸侯之無力者,每求護于諸侯之有力者,并納其土地而為其附庸。故諸侯亦同時為附庸,附庸之人數,因之增加不少。
據上所述者觀之,終中古之世,封建制度日興月盛,“自頂而底而中,同時并進”。第一,大地主每瓜分其領土以予附庸。第二,小地主每納其土地于寺院或大地主而為其附庸。第三,凡諸侯或附庸可再封其一土于附庸之附庸。至十三世紀時,法國方面竟有“無地無諸侯”之習慣,正與中古時代之情狀相同。
吾人須知封土與恩澤不同,既無一定之年限,亦非僅限于終身。凡封土皆世襲,由附庸傳之于冢子。凡附庸之能盡忠于諸侯及實行其義務者,諸侯即無奪回其封土之權。封土世襲之制度起自何時,雖不可知,然至十世紀時已風行一世矣。
當日君主及諸侯莫不曉然于封土世襲制度之不當,然積習甚深,改革不易。其結果則為君主或諸侯者,對于領土中之實力,喪亡殆盡,所得者僅附庸之徭役及租稅而已。總之當日封土,漸成附庸之私產,為諸侯者徒擁地主之虛名而已。
當日為君主之諸侯者,形同獨立。為諸侯之附庸者,每不受君主之節制。自九世紀至十三世紀時,德國、法國諸國之君主,并無統治國中人民之權。權力所及,僅至其諸侯而止。至于其他人民,因為諸侯之附庸,故與中央之君主,不生直接之關系。
吾人既知封建制度之起源,雜而且漸,即可知當日雖在小國之中,其制度亦不一致,遑論全部之歐洲?然法國、英國、德國,三國中之封建制度,頗有相同之處;而法國之封建制度,尤為發達。后當詳述法國之制度以例其余。
3.附庸之義務及貴族之種類
封土一物,為封建制度之中堅;封建制度之名,亦實由此而起。就廣義之封土而言,即指土地,由地主分給他人,許其永遠使用,而以為其附庸為條件。凡愿為附庸者,須跪于諸侯之前,行“臣服之禮”(Homage),置其手于諸侯之手,宣言愿為彼之“人”,而領某處之封土。諸侯乃與之接吻,提之使起立。于是為附庸者手持《圣經》或他種圣物,宣忠順之誓,鄭重以表示其愿盡一切責任之意。臣服之禮與忠順之誓,為附庸絕大之義務,而為“封建之約束”(Feudal bond)。凡封土易主時,附庸若不行臣服之禮,即以叛而獨立論。
附庸之義務,種類極多。有時所謂臣服者,僅指服從諸侯不損害其名譽與領土而言。凡諸侯有遠征之舉,為附庸者有從軍之義務,唯逾四十日以上者,則費用由諸侯供給之。至于附庸守衛諸侯城堡時間之久暫,各處不同。附庸從軍之日既短,為諸侯者多感不便。故當十三世紀時,凡君主及大諸侯,多公募軍隊以備隨時赴敵之用。年予騎士以一定之收入,為騎士者不但為附庸,而且有隨時從戎之義,此種制度,曰金錢封土(Money fief)。
為附庸者,除有從戎之義務外,并有為諸侯出席審判同僚之責。此外諸侯有所咨詢,附庸有貢獻意見之義。諸侯或行大禮,附庸有前往服役之義。有時附庸亦有供給金錢或人工于諸侯之責。如遇封土之易人,諸侯子女之婚姻時,為附庸者,均應送以金錢,或親身服務。最后,凡諸侯或赴附庸家中,附庸須供給其飲食。有時封建契約中,甚至將諸侯來會之次數,所帶之人數,及應備之食物,亦復詳細規定云。
至于封土之大小及種類,亦復不勝枚舉。大則如公與伯之封土,直隸于國王。小則如騎士之封土,由佃奴耕種之,一年所得,尚不敷一人生活及購買戰馬之用。
中古社會中之貴族,必領有封土,且不須為佃奴之工作者充之。并須為自由民,不必工作,其收入足以自給及購買戰馬之用。貴族每享有特權,此種特權,在法國至革命時方廢。至于德國及意大利,至十九世紀方廢。特權之大者,以免稅為最。
至于當日之貴族,極難分類。十三世紀以前,并無一定之等差。例如為伯者,其領土或甚為狹小,或廣擁領土有同大公。然就大體而論,則公、伯、主教、與住持,類皆直隸于國王,故為最高等之貴族。其次即為附庸。附庸以下即為騎士。
4.封建制度之內容
封建制度中封土期限,極為復雜,故諸侯不得不將其封土注于冊而保存之。此種清冊之傳于今日者甚少。然吾人幸有十三世紀時Champagne伯之封土清冊,得以窺見當日封建制度內容之一斑,并足以了然于制造封建制度時代地圖之不易。
當十世紀初年,有Troyes伯名Bobert者。曾欲奪法國王Charles the Simple之位,未成而卒,時九二三年也。其領土遂傳于其婿,而其婿則本已領有Chateau-Thierry及Meaux二區。不久三區之封土,并傳于其子,而其子若孫,并行種種僭奪之舉,領土益增。至十二世紀時自稱Champagne伯。凡德國、法國諸國封建制度之發達,大率類此。當日諸侯之擴充封土,與他日法國君主之統一國家,其進行程序,正復相同。
據上述冊中之所載,則知當日Champagne伯之領土,共有二十六處,每處必有城堡一所為其中心。各處均系諸侯之封土。大部分雖屬于法國王,然Champagne伯之諸侯,除法國王外,尚有九人。其中有一部屬于Burgundy公。至于Chtillon,Epernay,及其他市鎮數處,則屬于Rheims之大主教。彼同時又為Sens大主教及其他四主教與St.Denis寺住持之附庸。Champagne伯對于若輩,均有忠順之義。一旦各諸侯或起戰爭,則伯之地位,必極困難。實則彼之地位,與當日之附庸,初無少異。
然Champagne伯領土清冊之目的,不在記載其受諸他人之封土,實在記載其分封他人之封土。據冊中所記,則伯之領土,再封諸騎士二千人。冊中所載諸騎士受封之條件,亦復詳盡無遺,有僅行臣服之禮者,有愿每年從戎若干日者,有愿守衛其城堡若干日者。同時伯之附庸,亦多有受封于其他諸侯者。故伯之附庸,每有同時并受封土于伯之諸侯者。
Champagne伯除分封領土廣收附庸外,同時并以一定之收入或一定之糧食予人而令其為附庸。如金錢也,房產也,小麥也,雀麥也,酒也,雞也,甚至蜜蜂也,皆足以為分封之資。在今日視之,則出資以招募軍隊,寧不簡潔了當?而在當日則一若非此不可者然,亦足見封建制度勢力之巨也。蓋以為僅允許以金錢之報酬,尚不足以擔保其義務之必盡。必有封建之約束,其關系方較密而且固云。

據上所述者觀之,可見封建制度,并不若普通歷史家所謂自君主而諸侯而附庸之層次井然。蓋附庸之主,不一其人。故封建之制,益形復雜。下面之表,雖不足以完全說明當日封建之實情,然其內容之復雜,則正可見一斑矣。
5.封建時代之私斗
若就封建時代之規則及契約而論,則條分縷析,幾乎事事皆有極詳細之規定,似可維持當日之秩序及個人之自由。然試讀當日之編年史,則大局之紛擾,干戈之云攘,無以復加。除教會外,幾皆唯力是視。如諸侯而無力者,即無望其附庸之能盡其責。所謂忠順,本屬維持秩序之唯一原理,而食言之輩,在當時無論為諸侯或為附庸,亦正不一其人也。
為附庸者,一旦有不滿于其諸侯之意,每易人而事之。而附庸并有易主之權利,如諸侯不能公平司法,即可為易主之理由。然附庸易主之事,往往為謀利起見,遂背故主。故當日易主之事,史不絕書。凡附庸之有力者,或諸侯之無能者,則易主之舉,往往隨之而起。
封建時代,除戰爭外無法律;所謂法律,即是戰爭。當時貴族,除戰爭外無職業;所謂職業,即是戰爭。諸侯附庸,好勇斗狠。權利嘗有沖突之跡,人民皆有貪得無厭之心。故戰爭流血,習以為常。為附庸者,至少必與四種人戰:其一,與其諸侯戰;其二,與主教或住持戰;其三,與其同僚戰;第四,與其屬下之附庸戰。故封建之約束,不但不能擔保大局之和平,反一變而為爭斗之導線。人人皆存幸災樂禍之心。不特此也,即家庭之內,亦時起蕭墻之禍。因爭奪家產之故,每有子與父斗,弟與兄斗,侄與叔斗之事云。
在理論上,為諸侯者,既有司法之權,當然有排難解紛之責。然往往無能為力,亦不愿為力,蓋恐一旦判決,無法執行,反增困難也。故為附庸者,每有爭執,唯有訴諸武力之一途;爭斗一事,遂為其一生最大之事業。爭斗之事,并受法律之承認。十三世紀之法國法律及一三五六年德國之金令(Golden Bull)均無禁止爭斗之規定!不過謂爭斗之事,須以光明正大出之耳。
爭斗既息,則比武以資消遣。兩軍對壘,有同真戰。羅馬教皇及宗教大會常下禁止之令,即國王亦然。然國王喜斗者多,故每貽出爾反爾之誚。
6.教士之息爭及國王之得勢
當十一世紀時,人心已現厭亂之象。大局雖紛擾異常,而一般進步亦殊不少。舊城中之商業、文化,日有進境,伏他日新城市發達之機。為商民者,鑒于當日政情之紛糾,莫不引領以冀和平之實現。基督教會中人,尤能致力于恢復和平之運動。主教中嘗有《上帝停戰條約》(Truce of God)之頒發。規定凡自禮拜四至禮拜一早晨,及其他齋戒之日,均應停戰。主教及宗教大會亦每迫諸侯宣誓遵從《上帝停戰條約》,否則逐之于教會之外(excommunication),爭斗之風,為之稍殺。自一〇九六年十字軍開始東征之后,為羅馬教皇者類能移歐洲人私斗之心,轉向以攻土耳其人。
同時中央君主——英國、法國兩國國王,尤為有力——勢力漸盛。爭斗之風,漸漸減殺。兵力既強,每能強迫諸侯之就范。然明君如St.Louis(一二七〇年卒)雖盡力以求和平,亦終不可得。日后一般狀況,均有進步,工商諸業,漸形發達,私斗之事,遂不能再維持永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