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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神經癥的基本結構

焦慮可以從實際沖突情境中得到完整的闡釋。但是,如果我們在性格神經癥中,發現了一種焦慮產生的情境,那么我們就不得不考慮之前存在的焦慮,以此來解釋為什么特定的情境下會產生敵意并被壓制。我們會發現,先前的焦慮反過來是由之前既已存在的敵意所導致,如此循環往復。為了理解整個發展過程最初是如何產生的,我們就必須要追溯到童年時期。[16]

我很少討論童年經歷的問題,這將是少數場合之一。與精神分析文獻的常規做法相比,我較少談及童年時代經歷的原因,并不是我認為童年經驗不像其他精神分析學家認為的那么重要;而是在于,本書中,我主要討論的是神經癥人格的實際結構問題,而不是導致神經癥形成的個體經驗。

在考察了許多神經癥患者的童年史后,我發現,所有神經癥患者的一個共同特征,就是處于這樣一種環境中,該環境以不同的組合形式顯示出以下特征:

缺少真誠的溫暖和愛是最基本的邪惡品質。一個孩子可以在很大程度上忍受一般而言所謂的創傷,例如:突然斷奶、偶爾的打罵、性體驗等,只要他在內心深處感到自己是被需要和被愛的。不用說,孩子能敏銳地覺察到愛是否真誠,并不會被任何虛偽的表示所欺騙。一個孩子無法得到足夠的溫暖和愛的主要原因是,父母由于患有神經癥而無法給予他愛和溫暖。根據我的經驗,最常見的情形是:從本質上來說,這種溫暖的缺失被掩蓋了,家長總是聲稱自己滿心所想都是孩子的最佳利益。教育學理論告訴我們:一位母親過度關注或是自我犧牲的“理想”是造成這一氛圍的基本因素;與其他任何東西相比,這種氛圍更能夠為孩子未來強烈的不安全感埋下隱患。

而且,我們在父母身上發現了許多必然會引發子女敵意的態度或行為。例如:偏愛其他孩子,不公正的指責,在時而拒人于千里之外和時而過度溺愛之間毫無征兆地轉變,沒有兌現承諾等。而最為重要的是,對孩子需求的態度存在不同等級,從暫時的置之不理到不斷干涉孩子最合理的需求。例如,干涉子女的友誼,對獨立思考的嘲笑,破壞孩子所追求的興趣,無論興趣愛好是藝術上的、體育上的還是機械操作上的。總之,父母的態度,即便不是故意為之,其實際效果仍會摧毀孩子的意志。

在精神分析文獻中,關于引發孩子敵意的因素,主要是強調兒童愿望受挫,尤其是在性領域的愿望挫折,和兒童嫉妒心理。很可能,兒童敵意的出現,部分原因在于我們文化中對一般快樂的嚴厲態度,尤其是對兒童性欲的禁止性文化,不論后者涉及的是性好奇、手淫還是與其他同伴的性游戲。但可以肯定的是,挫折并不是反叛性敵意的唯一原因。觀察結果表明,毫無疑問,孩子像成人一樣,如果覺得剝奪是公平、公正、必要或者是有目的的,他們就可以極大程度地接受挫折和剝奪。例如,只要父母沒有在這方面施加過分的壓力,不通過狡猾或殘酷的方式強迫孩子,他們是不會介意接受有關清潔衛生方面的教育的。同樣,孩子也不介意偶然的懲罰,只要他們從總體上感覺到自己是被愛的,懲罰是公平的,而不是有意傷害或是羞辱他。挫折是否能引起敵意,這個問題很難判斷,因為在給孩子帶來很多挫折的同一環境中,同時還存在其他足以引發敵意的因素。重要的是,強加于挫折之上的精神,而不是挫折本身。

我強調這一點的原因在于,通常我們會過分強調挫折的危險,這使得許多家長懷有這樣一種觀點,且比弗洛伊德走得更遠,他們根本不敢對孩子進行任何干涉,唯恐孩子因此受到傷害。

顯然,無論在兒童還是成年人身上,嫉妒都是可怕的仇恨的來源。不用懷疑,兄弟姐妹之間的嫉妒,以及對父母任何一方的嫉妒,都會在神經癥兒童身上產生很大的影響,這一態度對其今后的生活也可能會產生持久的影響。但是,我們仍會問類似問題:是什么環境條件產生了這種嫉妒心理?存在于兄弟姐妹中的嫉妒,或是俄狄浦斯情結中所觀察到的嫉妒反應,是不是必定會發生在每個孩子身上,抑或這只是由特定的條件所激發?

弗洛伊德對俄狄浦斯情結的觀察是在神經癥患者身上進行的,在這些神經癥患者身上,他發現與父母任何一方有關的強烈嫉妒反應極具破壞性,且足以引發恐懼,并可能會對性格形成和個人人際關系產生持久的干擾性影響。由于從我們時代的神經癥患者身上經常能夠觀察到這種現象,因此,他便假定這是一種普遍現象。他不僅認為俄狄浦斯情結是神經癥的核心,還試圖以此為基礎去理解其他文化中的情結現象,但這一結論是值得懷疑的。在我們的文化中,兄弟姐妹之間、父母子女之間,確實很容易出現嫉妒,就像它們也很容易發生在每個密切生活在一起的群體中一樣。但是,并沒有證據表明,具有破壞性和持續性的嫉妒反應(當談論俄狄浦斯情結或是親緣競爭時,我們所想到的正是這些)在我們的文化中正如弗洛伊德所假設的那樣常見,更不用說在其他文化中了。總體而言,這些嫉妒心理屬于人類的反應,但只能經由兒童成長之中的文化氛圍,人為得以產生出來。

具體而言,哪些因素要為嫉妒的產生負責,我們在后面將會有所了解,那時會對神經癥性嫉妒的一般內涵進行闡釋,在這里,只要提及缺乏溫暖和鼓勵競爭會導致這一結果的產生,就已經足矣。除此之外,患有神經癥的父母制造了我們之前討論過的那種氛圍,他們對自己的生活極為不滿,通常沒有令人滿意的情感或性關系,因此傾向于將孩子作為他們愛的對象。他們將自己對愛的需求釋放到孩子身上,他們愛的表達并不一定帶有性色彩,但不管怎樣,都具有高度的情感內涵。我很懷疑,在孩子和父母關系中暗涌的性欲,會強大到足以產生潛在的心理紊亂。無論如何,我所了解的所有病例,都是神經癥父母通過溫柔或威脅的方式,迫使孩子沉溺于充滿情感的依戀之中,從而蒙上了弗洛伊德所描述過的占有欲和嫉妒心等全部情感內涵。[17]

我們習慣性地認為,對家庭或者家庭中的某些成員表現出敵意,對兒童的成長發育來說是不幸的。當然,如果孩子不得不與患有神經癥的父母的行為進行抗爭,這的確是不幸的。但是,如果這些反抗本身有充足的理由,那么對孩子性格形成的危險,就不在于對反抗的表達和感受,而在于對這種反抗的壓抑。對批評、反抗或指責的壓抑會產生許多危險,其中一種危險就是孩子很可能會將所有的責備都攬在自己身上,并且感到自己不值得被愛。我們在后面會對這一情況的種種內涵進行討論,這里我們所關注的危險是:受壓抑的敵意可能會產生焦慮,并開始之前我們討論過的那種發展過程。

為什么在這種環境中長大的孩子會壓抑自己的敵意?原因有很多,這些原因以不同的程度,通過不同的組合方式發揮作用,包括:無助感、恐懼、愛或罪惡感等。

兒童的無助感常常只被認為是生物學事實。盡管事實上,兒童在很長一段時間內要依賴于環境來滿足需求,與成年人相比,他們體質不夠強壯、經驗不夠豐富,但也用不著對這一問題的生理方面過度強調。兩三歲之后,兒童的依賴性會發生決定性轉變,從占主要地位的生物性依賴轉變為心理、智力以及精神生活的依賴,這一過程將一直持續到兒童成熟至青春期,能夠獨立掌控自己的生活時為止。盡管在繼續依賴父母的程度上,不同兒童之間存在著很大的個體差異,但這一切都取決于父母在教育子女過程中所希望達到什么樣的目的:是傾向于讓孩子變得強壯、勇敢、自立,能夠應對各種情境,還是傾向于為孩子提供庇護,使他順從、聽話,對實際生活一無所知(或簡而言之,使他直到20歲甚至更晚,都保持一種幼稚天真的狀態)。在這種不良環境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其無助感會通過恐嚇、溺愛,或是出于情感依賴狀態,而人為地得以強化。一個孩子越無助,他就越不敢去感受或表達反抗,這種反抗心理就會被遷延得越久。這種情況下,潛在的情感,或者孩子心中奉為格言的是:我不得不壓抑我的敵意,因為我需要你。

威脅、禁令、懲罰以及孩子目睹的大發雷霆等暴力場景,都能夠直接引發恐懼;間接的恐嚇也能引發恐懼,例如,讓孩子們對生活中的種種重大危險(細菌、馬路上的車輛、陌生人、野孩子、爬樹)留下深刻印象。孩子越是感到恐懼,就越不敢表達反抗甚至不敢去感受敵意。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心中信奉的格言就是:我不得不壓抑我的敵意,因為我害怕你。

愛可能是壓抑敵意的另一個原因。當父母缺乏對孩子真正的愛時,父母通常在語言上會強調自己很愛孩子,如何為孩子犧牲,直到耗盡心血。一個處在這種環境中,特別是在其他方面不斷受到恐嚇的孩子,可能會緊緊抓住這種愛的替代物不放手,不敢表達任何反抗,唯恐會因此失去自己做乖孩子時所獲得的獎勵。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心中信奉的格言是:我不得不壓抑我的敵意,因為我怕失去愛。

迄今為止,我們討論了種種孩子壓抑對父母的敵意的情景,因為他擔心,自己一旦表達了任何敵意,就會破壞他與父母之間的關系。他受這種恐懼的驅使,深恐這些強有力的巨人會拋棄他,會收回令人安心的仁慈轉而攻擊他。除此之外,在我們的文化中,孩子常常會被教育得因為任何敵對感或任何反抗表現,而感到愧疚。也就是說,孩子們已經被教育成這樣:如果他們表達或者感受到了自己對父母的憤恨,或是違反了父母制定的規則,那么他就會覺得自己變得一文不值、無比可恥。產生罪惡感的兩個原因是密切相關的,孩子越是被教育得因闖入禁區而感到罪惡,他就越不敢對父母懷有恨意或者指責。

在我們的文化中,性領域是最易于產生罪惡情感的領域。不論禁令是采用可以感受到的沉默方式,還是通過公開威脅和懲罰的方式表現出來,孩子們經常會感到:性好奇和性行為是被禁止的,而且如果他們沉溺于此,那么就是骯臟和卑劣的。如果出現任何涉及對父母一方的性幻想或性愿望,雖然它們由于一般的性禁忌態度而不能得以公開表達,也同樣可能會引發孩子們的罪惡感。在這種情況下,孩子心中信奉的格言是:我不得不壓抑敵意,因為如果我感受到敵意,我就是一個壞孩子。

以各種不同的方式進行組合以上所提及的因素,都會讓孩子壓抑自己的敵意并最終導致焦慮。

但是,每一種幼年期的焦慮都會最終導致一種神經癥的產生嗎?我們目前所擁有的知識尚不足以恰當地解答這一問題。我的觀點是:幼年期焦慮是神經癥形成的一個必要因素,但并不是導致其產生的充分條件。有利的環境,例如,及早改變不利環境或通過各種形式消除不利因素的影響,似乎都可能預防某種特定神經癥的形成。但是,正如事實通常所發生的那樣,如果生活環境并不能減少焦慮,那么焦慮不僅會持續下去,如同我們在后面會看到的那樣,它還會持續增強,并推動所有足以構成神經癥的內在進程。

在可能影響嬰兒期焦慮進一步發展的眾多因素中,其中一個是我要特別考慮的:焦慮和敵意的反應,是被局限在迫使孩子產生該反應的環境中,還是會發展成一種針對所有人的普遍性敵意和焦慮?這兩者之間具有很大區別。

舉例來說,如果一個孩子非常幸運,有一個慈愛的祖母,一位善解人意的老師,幾個好朋友,那么,他與他們交往的經歷,就會避免讓他感到所有人都是壞人。但是,如果他在家庭中的處境越困難,他就越可能會形成不僅針對父母和其他兄弟姐妹的仇恨心理,而且對每個人都會形成懷疑和仇恨的態度。一個孩子越是與他人隔絕,越無法將他人的經驗變為自身經驗,就越可能往這方面發展。最終,一個孩子對自身家庭的怨恨掩蓋的越多,例如通過順從父母的態度來掩蓋,他向外界投射的焦慮就越多,并因此認為整個世界都是危險、可怕的。

對外界的普遍焦慮也可能會逐漸發展和增長。在上述氛圍中成長起來的孩子,在與其他孩子的交往過程中,不敢像他們一樣有膽量或好斗。他會失去被人需要這種最令人幸福的自信心,甚至會將一個無害的玩笑看成是殘忍的排斥、打擊。與其他孩子相比,他更易于受到傷害,并缺乏自我保護能力。

由我上面提到的這些因素,或與之相似的因素所產生的狀況,是一種在內心世界中不斷增長且無處不在的孤獨感,以及身處一個敵意世界中的無助感。對個人情境所做出的這種尖銳的個人反應,會固化為一種性格態度。這種態度本身并不構成神經癥,它卻是合適的肥沃土壤,可以隨時形成某種特定的神經癥。由于這種態度在神經癥中起著根本性的作用,因此,我為它取了一個特別的名字:基本焦慮。它與基本敵意交織在一起,不可分割。

在精神分析中,通過處理個體不同形式的焦慮,我們逐漸認識到這樣一個事實:即基本焦慮是所有人際關系的基礎。雖然,個體焦慮可能會由實際因素所激發,但即使實際情境中并不存在特殊刺激的情況下,基本焦慮仍會存在。如果將神經癥的整體情形與一個國家不穩定的政治局勢相比,基本焦慮和基本敵意就類似于對政治體制的潛在不滿和抗議。在這兩種情況下,可能看不到任何表面現象,或出現形式紛繁的表面現象。在一個國家中,它們可能表現為騷亂、罷工、集會、示威;同樣,在心理領域,焦慮的形式可能會表現為各種癥狀。無論這種特殊刺激是什么,所有焦慮的表現形式都產生于相同的背景。

在單純的情境神經癥中,基本焦慮是不存在的。情境神經癥是個體對現實沖突情境的神經癥性反應,而這些個體的人際關系并未受到干擾。下面這個案例,也許可以作為這種情況的一個典型例子,在精神分析治療實踐中經常出現。

一位45歲的女性抱怨說,她在夜里總是心跳加速、焦慮緊張,還會伴有大量盜汗現象。她身上并未發現任何器質性病變,所有證據均表明她很健康。她給人的印象是一個非常熱心且直爽的人。20年前,主要由于環境而非她本人的原因,她嫁給了一個比自己大25歲的男人。他們生活得很快樂,在性方面也能得到滿足,還有三個養育得非常好的孩子。她很勤勞并將家務料理得井井有條。最近五六年來,她的丈夫脾氣變得有些暴躁,性能力也大不如前,但她忍受了這些且沒有任何神經癥性反應。問題始于七個月之前,一位年齡與之相仿、可以托付終身且值得喜愛的男性開始向她獻殷勤。結果,她對自己上了年紀的丈夫產生了怨恨,但是由于她整個心理和社會背景,以及基本上美滿的婚姻關系等原因,她完全壓抑了自己的怨恨。幾次訪談后,她獲得了一些幫助,能夠正視這種沖突情景并擺脫了自己的焦慮。

沒有什么比用性格神經癥案例的個體反應與上述單純的情境神經癥比較,更能說明基本焦慮的重要性了。后者在健康人身上也會出現,由于某些可以理解的原因,他們無法有意識地解決一種沖突情景。也就是說,他們不能正視沖突的存在及其性質,因此無法做出明確的決定。這兩類神經癥之間的明顯差異在于,情境神經癥極易取得明顯的療效。在性格神經癥中,治療往往必須在極大的困難下進行,并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有時候時間太長以至于患者無法等到治愈就會退出治療;相比之下,情境神經癥就相對容易治愈。對情境的一次理解性討論,通常不僅是對癥狀,也是對病因的治療。而在性格神經癥治療中,對病因的治療要通過改變情境才能消除困擾。[18]

因此,在情境神經癥中,我們形成了這樣的印象,即沖突情境和神經癥性反應之間,存在著恰當的關系;但在性格神經癥中,這種關系似乎并不存在。由于存在基本焦慮,即使是最輕微的刺激,也可能會引起最強烈的反應,這一點我們在后面的章節會進行詳細討論。

雖然焦慮外顯形式的范圍,以及為對抗焦慮而采用的防御措施的范圍是無限寬廣的,且在不同個體身上也是不盡相同的,但基本焦慮無論在任何地方都或多或少是相同的,只是在程度上有所不同。它可能會被簡略地描述為一種感到渺小、無足輕重、無能為力、被拋棄、被脅迫的感覺,一種仿佛置身于一個對自己充滿謾罵、欺騙、攻擊、侮辱、背叛和嫉妒的世界中的感覺。我的一個病人,在她自發畫出的一幅畫中表達了這種感覺。在畫中,她是一個弱小無助、赤身裸體的嬰兒,坐在畫面中央,周圍都是正準備攻擊她的各種張牙舞爪的怪物、人和動物。

在各種精神病患者身上,我們常常會發現:患者對這種焦慮的存在,有著高度的自覺意識。在偏執狂類病人身上,這種焦慮會限定在某一個或幾個特定的對象身上;而在精神分裂癥患者身上,則往往對周圍環境中的潛在敵意,有著過于敏銳的感知,甚至敏銳到會將對他們的善意行為,也視為包含著潛在的敵意。

但是,在神經癥中,患者對基本焦慮或基本敵意的存在,卻極少有自覺意識,至少是沒有意識到它在其整個生命過程中的重要性和意義。我的一個病人,她在夢中看到自己是一個小老鼠,為了避免被人踩到,而不得不藏在一個洞中——這正是對她實際生活的真實寫照。然而,事實上,她一點也沒有意識到她害怕任何人,而且她還告訴我,并不知道什么是焦慮。對所有人不信任的基本敵意,可能會被膚淺的信念所掩飾,即一般人都很可愛,這種膚淺的信念還可以和一種與他人表面敷衍的友好關系同時存在;對所有人極度蔑視的基本敵意,也可以借由隨時稱贊別人而加以掩蓋。

盡管基本焦慮涉及的對象是人,但它也可以完全脫離其人格特征,并轉變為一種受到暴風雨、政治事件、細菌、意外事件、變質食品威脅的感覺,或是轉變為受命運擺布的感覺。一個訓練有素的觀察者識別這些態度的潛在基礎并不困難,但要使神經癥患者本人意識到他的焦慮,并不是真正針對細菌之類的事情,而是人,往往需要進行大量深入細致的精神分析工作;同時,他對他人的憤怒并不是,或者并不只是對現實刺激所做出的恰當且合理的反應,而是因為他已經從骨子里變得不信任并仇恨他人。

在闡述神經癥患者基本焦慮的含義之前,我們有必要對許多讀者心中可能早已存在的疑問進行討論:這種針對他人的基本焦慮和基本敵意,被看作是神經癥的基本組成因素,難道,它不是我們所有人都隱秘擁有,或許只是程度上較輕一些的正常態度嗎?在討論這個問題時,必須區分兩種觀點。

如果“正常”一詞是用來描述一種普遍的人類態度,那么我們可以說,在德國哲學和宗教用語里所稱的“生之苦惱”(Angst der Kreatur)中,基本焦慮是一種正常的推論。這句話所要表達的是:面對比自己更強大的力量時,例如在死亡、疾病、衰老、自然災害、政治事件、意外事故面前,我們事實上都會感到很無助。我們第一次認識到這點是在童年的無助中,然而這一認識還會伴隨我們的整個人生歷程。這種“生之苦惱”與基本焦慮一樣,蘊含著我們在面對更強大力量時的無助感,但卻并不認為這些力量中含有敵意。

但是,如果“正常”一詞從對我們文化而言來說是正常的這個意義上來使用的話,那我們就可以進一步說:在我們的文化中,只要一個人的生活缺乏足夠的保障,則個體成熟時的一般經驗,會變得對他人更有所保留,更善于提防別人,更明白通俗而言,事實上人們的行為并不是直截了當的,而是由怯懦和隨機應變心理所支配。如果他是一個誠實的人,會將自己也包含在內;如果他不是,就會在其他人身上更清楚地看到這些。簡單來說,他形成了一種與基本焦慮類似的態度。但是,仍存在一些區別:健康成熟的人不會對這些人類的缺陷感到無助,在他身上不存在基本的神經癥態度中存在的那種不分青紅皂白的傾向,他仍能給某些人以真誠的友誼和信任。也許,這種差異可以由以下事實來解釋:健康之人所遭遇的大量不幸經驗,發生在他能夠對這些不幸經驗進行整合的年歲;而神經癥患者是在他無法掌控這些不幸經驗的年歲,遭遇了這些,因而便因徹底的無助而產生了焦慮反應。

基本焦慮在人對自己和他人的態度中,有著特定的含義。它意味著情感上的孤立,如果同時伴隨著自我的內在軟弱感,則這種孤立感就更加令人難以忍受,它還意味著自信心的基礎被削弱。它埋下了潛在沖突的種子,一方面神經癥患者渴望依賴他人,另一方面由于對他人的不信任和敵意,他又無法這樣做。這意味著由于內在的軟弱感,個體有一種將所有責任都放在其他人肩上的愿望,有一種想要受到保護和照顧的愿望;然而,由于基本敵意的存在,他不太信任他人,以至于無法實現這一愿望。因此,不可避免的結果是,他不得不將絕大部分精力放在尋求安全保障上。

焦慮越是難以忍受,保護手段就需要越徹底。在我們的文化中,人們用來保護自己不受基本焦慮困擾的方式主要有四種:愛、順從、權力、退縮。

第一種,任何形式的愛,都可以成為對抗焦慮的強有力的保護手段。基本思路是:如果你愛我,你就不會傷害我。

第二種,根據其是否服從特定的個體或制度,可以對順從粗略地做進一步劃分。例如,在對標準化的傳統觀念的順從中,在對某些宗教儀式或權威人物的服從中,就存在著這樣一種順從焦點。此時,遵守規則和順從需求是個體所有行為的決定性動機。這種態度可能會以一種不得不“聽命”的形式表現出來,雖然“聽命”的內容會隨著其所遵守的要求或規則的不同而不同。

當這種順從的態度不與任何制度或個人相關時,它就會以一種更為一般化的形式表現出來,表現為順從所有人的潛在愿望,避免一切可能會引發敵意的事情。在這種情況下,個體可能壓抑了所有的自身需求,壓抑了對他人的批評,寧愿自己遭受侮辱而不還擊,并隨時準備不加選擇地為所有人提供幫助。偶爾,人們也會意識到焦慮潛藏于其行為背后,但是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意識不到這一點,并且還堅信這樣做是出于一種大公無私或自我犧牲的理想,這種理想如此崇高,以至于他們完全放棄了自身的愿望。不論順從采取的是特定形式還是一般形式,其基本思路是:如果我屈服,就不會受到傷害。

這種順從態度同樣也可以服務于借愛來獲得安全感的目的。如果愛對個體來說非常重要,以至于他生命中的安全感全部依賴于此,那么,他為此會愿意付出任何代價,而這意味著要遵從他人的意愿。但是,通常而言,人無法對任何愛產生信任,因此,他的順從態度并不是為了贏得愛,而是為了贏得保護。有些人,他們只有通過徹底的順從,才能獲得安全感。在他們身上,焦慮是如此強大,對愛的懷疑也是如此徹底,以至于愛的可能性完全被拒之門外。

第三種試圖保護自己對抗基本焦慮的方式是通過權力,即通過獲得實際的權力、成就、財富、崇拜或智力上的優勢來贏得安全感。在這種獲得保護的嘗試中,其基本思路是:如果我有權力,就沒有人可以傷害我。

第四種方式是退縮。前三種防護機制都有一個共同點,即愿意與外界角逐,以這種或那種方式來與之周旋。然而,這種自我保護也可以采取不與外界發生聯系的方式來獲取。這并不意味著要遁入荒漠或是與世隔絕,而是指當他人對自己的外部或內部需求產生影響時,能夠獨立且不依賴他人。通過諸如囤積財富的方式,就可以實現對外部需求的獨立性。這種占有動機與為了獲取權力或是影響力的動機完全不同,而且對占有物的使用也完全不同。通常情況下,為了外部獨立而囤積占有物時,個體會非常焦慮,而無法使用它們;這些占有物被個體以一種極其吝嗇的態度看護,因為占有的唯一目的是用來預防不測。另一種服務于同一目的——使自己外部獨立的方式是,將個人需求減少到最低程度。

內部需求的獨立,可表現為試圖從情感聯系上與他人相脫離,以便自己不會因為任何事情而受到傷害或感到失望,這意味著要扼殺一個人的情感需求。其表現方式之一,就是對任何事情都滿不在乎,包括對自己也是如此。這種態度經常會出現在知識界,不把自己當回事并不是說認為自己無足輕重,事實上,這兩種態度很可能是相互矛盾的。

這些退縮手段與順從或屈服的策略有著一個共同之處,它們都包含著對自身意愿的放棄。但是,在后一類型中,放棄自身愿望是為了“聽命”或順從他人的愿望,以便能夠獲得安全感;而在前一種類型中,“聽命”的想法根本不存在,放棄自己的意愿是為了獨立于其他人。這里的思路是:如果我退縮,就沒有什么能傷害我。

為了正確評估神經患者用來對抗基本焦慮以獲得保護的方式所起的作用,我們必須對它們潛在的強度有所認識。它們并不是由一種滿足享樂或是追求幸福的本能所驅動,而是由一種希望獲得安全感的需要所推動。但這并不是說,它們無論如何也不像本能驅力那樣強大且不可抗拒。經驗表明:對某種野心的追求所產生的影響,可能與性沖動一樣強烈,甚至更加強大。

只要生活情境允許這樣做且不會產生任何沖突,那么片面且單獨地采用這四種方式中的任何一種,都可能會有效地給人帶來其所需要的安全感。但是這種片面的追求,通常要付出沉重的代價——造成整個人格的萎縮。例如,在一個要求女性服從家庭或丈夫,遵從傳統規范的文化中,一個采取順從方式的女人,可能會獲得安寧和滿足許多次級需要。再比如,一個一心想要攫取財富和權力的帝王,其結果也同樣是能讓自己獲得最大的安全感和成功的人生。然而,事實上,對一個目標過于直接的追求可能導致這個目標根本無法實現,因為它所提出的要求如此過分且考慮不周,就會與周圍環境發生沖突。更常見的是:人們常常并不是僅通過一種方式,而是同時通過幾種互不相容的方式,來從一種巨大的潛在焦慮中獲得安全感。因此,神經癥患者也可能被自己內心種種強迫性需求所推動,一方面希望統治所有人,另一方面又希望被所有人所愛;一方面順從他人,另一方面又要將自己的意愿強加于人;一方面與他人疏遠分離,另一方面又渴望得到他們的愛。這些完全不能得以解決的沖突,構成了神經癥最常見的動力核心。

最常發生沖突的兩種嘗試,是對愛的追求和對權力的追求。因此,在接下來的章節中,我將詳細探討這兩種方式。

從原則上來講,我描述的神經癥結構與弗洛伊德理論并不沖突。弗洛伊德認為,大體來說,神經癥是本能沖動與社會要求(或社會要求在“超我”中的體現)之間相互沖突的結果。但是,盡管我贊同個人需求和社會壓抑之間的沖突,是每種神經癥不可或缺的條件之一,但我不認為這是一個充分條件。個人欲望與社會要求之間的沖突并不必然導致神經癥,但會導致事實上的人生限制,導致對種種欲望的簡單壓制或壓抑,或者用更通俗的話來說,即導致事實上的痛苦。只有當沖突產生焦慮,且試圖減輕焦慮的努力反過來又導致種種盡管同樣不可抗拒卻彼此互不相容的防御傾向時,神經癥才會產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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