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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奧列佛有了新交初次參加葬禮便對主人的行業印象不佳

奧列佛被獨自留在了殯葬承辦人的店鋪里。他把油燈放在工作凳上,懷著畏懼感怯生生地環顧四周,這種心情許多年齡比他大得多的人也能夠體會得來。黑色的支架上放著一口尚未完工的棺材,停放在店鋪中央,顯得陰森凄慘,他每次朝那個可怕的東西張望,身上都會起雞皮疙瘩。他有點擔心那里會有一個駭人的怪物慢慢探出腦袋來,把他嚇得半死。一長排切割成相同形狀的榆木板靠墻放著,在微弱的燈光下活似一些高聳肩頭、手插在褲兜里的鬼魂。靈柩名牌[6]、榆木刨花、熠熠發亮的釘子以及黑紗碎條散落得滿地都是。柜臺后邊的墻壁上栩栩如生地畫著兩位脖系硬領結的送葬人,他們站在寬敞的便門旁迎候一輛由四匹黑色駿馬拉著自遠而近的柩車。店鋪里空氣污濁,飄蕩著棺材的氣味。他的棉屑褥墊扔在柜臺下凹陷的地方,那兒猶若一座墳墓。

令奧列佛感到壓抑的還不僅僅是這些凄涼的情緒。他孤單單一人待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我們都知道,即便最堅強的人身處這種境地有時也會有心寒孤獨之感。這孩子沒有親人需要他牽腸掛肚,也沒有人對他噓寒問暖。他不為新近的別離愁絲縷縷,也不為看不見可親、熟悉的面孔而傷感。可是,他的心卻沉甸甸的,爬上窄巴巴的床鋪時,他希望自己的床變為棺材,希望自己能安靜地長眠于墳場,頭頂有輕輕搖曳的荒草,夢鄉里有古老深沉的鐘聲給他以安慰。

到了次日早晨,奧列佛被店鋪門外震天響的踢門聲所驚醒。未等他穿上衣服,門上已被氣急敗壞地踢了大約有二十五下。當他動手摘門鉤時,外邊的人住了腳,開始說了話。

“你能不能把門打開?”剛才踢門的那人叫喊道。

“我這就開,先生。”奧列佛回答道,一邊除掉鏈鉤,轉動鑰匙。

“你大概是新來的伙計,對不對?”那人的聲音從鑰匙孔透了進來。

“是的,先生。”奧列佛回答。

“多大啦?”那聲音問。

“十歲,先生。”奧列佛答道。

“進了門我才揍你呢。”那聲音說,“等著瞧吧,你這個濟貧院的小家伙!”發了這一通誓言之后,那聲音竟然吹起了口哨。

簡單的一個“揍”字極富表現力,其中所包含的滋味奧列佛已頻頻領教,他絲毫不懷疑門外說話的人(且不管他是誰)一定會非常體面地實現自己的誓言。他哆嗦著抽掉門閂,打開了房門。

他朝街道兩頭以及馬路對面望了望,以為剛才透過鑰匙孔跟他講話的那個不知名的人跑到附近的哪個地方暖身子去了,因為周圍看不見旁的人,只有一個穿著慈善學校校服的大個子男孩正坐在房前的一截樁子上吃面包和黃油。那孩子用折疊刀把面包切成跟嘴一樣大小的楔形,靈巧地送入口中。

“對不起,先生,”奧列佛見旁邊并無他人,終于開口說道,“剛才是你敲的門吧?”

“是我踢的門。”穿慈善學校校服的男孩說。

“你是不是來買棺材的,先生?”奧列佛天真地問。

穿慈善學校校服的男孩一聽,頓時臉上露出兇狠的神色,說奧列佛如果這般取笑尊長,他自己倒很快需要一口棺材。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何人吧,濟貧院里的小家伙!”那男孩又說道,同時帶著訓導的神氣從樁子上蹦了下來。

“不知道,先生。”奧列佛承認說。

“我是諾亞·克雷波爾先生。”那男孩說,“我是你的上司。快去把窗板卸下來,你這個懶惰的小混蛋!”

隨后,克雷波爾先生賞了奧列佛一腳,帶著一副令自己身價百倍的莊重的神態步入店鋪。一個大腦袋、小眼睛、身材笨拙、面貌粗糙的少年,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難于做出莊重的神態;除了這些特征之外,再配上一個通紅的鼻子和一條黃色的短褲,那就難上加難了。

奧列佛卸下窗板,準備往屋旁的一個小院里搬(窗板白日放在那兒),誰知剛拿起第一塊板便被壓得腳步踉蹌,結果打碎了一片玻璃。諾亞斷言說他一定會“遭受懲罰”,然后才放下架子非常仁義地幫了他一把。過后不久,索厄伯里先生下了樓。不一會兒,索厄伯里太太也露了面。果然應了諾亞的話,奧列佛“遭受懲罰”之后,才得以跟在那位小紳士的后邊下地窖里吃早飯。

“到火跟前來,諾亞。”夏洛特說,“我從主人的早餐里給你留了一小塊香噴噴的熏肉。奧列佛,把諾亞先生身后的那扇門關上,放在面包盤子上的那些東西你拿去吃吧。這是你的茶,端到箱子那邊喝去。動作放快些,他們還要讓你招呼鋪面哩。聽見了嗎?”

“聽見了嗎,濟貧院的小家伙?”諾亞·克雷波爾說。

“天呀,諾亞!”夏洛特說,“你這人真怪!你就不能不管他嗎?”

“不管他?”諾亞說,“人人都不管他,這哪能行!他的父母對他不聞不問,他的親戚讓他放任自流。這行嗎,夏洛特?嘿嘿嘿!”

“哈,你這個古里古怪的家伙!”夏洛特說著開心地大笑起來,諾亞也跟著笑出了聲。隨后,二人鄙夷地打量著可憐的奧列佛·特維斯特,后者蜷縮在屋里最冷的一個角落,瑟瑟發抖地坐在箱子上吃一些專門為他準備的變質剩飯。

諾亞出自慈善學校,并非濟貧院的孤兒,也不是私生子。根據家譜,他可以一直追溯到住在附近的父母。他的母親是個洗衣婦,父親是個酗酒成性的軍人,退伍時帶回來一條木頭假腿和一份撫恤金,數額為每天兩便士半,后邊再掛一個無法解釋的尾數。附近店鋪里的學徒老早就養成了習慣,喜歡用“皮短褲”、“慈善學校的龜兒子”等難聽的綽號辱罵諾亞,而諾亞忍氣吞聲,從不還嘴。但現在命運把一個甚至就連最下賤的人也可以指著鼻子羞辱的無名孤兒拋入了他的掌心,于是他便把自己所受的氣都宣泄在了這孤兒身上。這現象的確發人深思,向我們表明人性有時是神妙的東西。同樣可貴的品質既可以在最顯赫的貴族身上得到發展,也可以在最骯臟的慈善學校少年的身上光大,絲毫也不偏不倚。

奧列佛在殯葬承辦人家中住了三四個月。一日,店鋪關了門,索厄伯里夫婦坐在后堂的小客廳里用晚餐,索厄伯里先生恭敬地望了妻子幾眼,然后才說道:

“親愛的……”他正要朝下說,但索厄伯里太太抬起頭,臉色特別嚇人,于是剎住了話頭。

“什么事?”索厄伯里太太厲聲問。

“沒什么,親愛的,沒什么。”索厄伯里先生支吾道。

“哼,沒名堂!”索厄伯里太太說。

“真的沒什么事,親愛的。”索厄伯里先生謙卑地說,“我以為你不愿聽呢。我只不過是想說……”

“得啦,別把你想說的話告訴我。”索厄伯里太太插嘴道,“請你不要跟我商量,我算老幾?我可不想過問你的秘密。”索厄伯里太太說完,爆發出歇斯底里的笑聲,這笑聲預示著嚴重的后果。

“可是,親愛的,”索厄伯里說,“我想征求一下你的意見。”

“不,不,別征求我的意見。”索厄伯里太太語氣感人地說,“你還是征求別人的意見吧。”接著,又是一陣歇斯底里的大笑,嚇得索厄伯里先生膽戰心驚。這是非常普通但又十分可取的處理夫妻關系的靈丹妙方,往往能奏奇效。索厄伯里先生立刻低三下四地懇求妻子開恩準許他說出心里的話,其實索厄伯里太太正巴不得聽個究竟哩。經過不足三刻鐘的討價還價,做妻子的總算做出讓步,同意了丈夫的請求。

“只不過關于小特維斯特的事情,親愛的。”索厄伯里先生說,“他的臉蛋長得很好看,親愛的。”

“當然啰,因為他吃得很多。”索太太評論道。

“他臉上有一種傷感的表情,親愛的。”索先生繼續說道,“這是很有意思的。他可以成為出色的送葬人,寶貝。”

索太太抬起頭,流露出十分驚訝的神色。索先生注意到了這一點,但他沒有給出類拔萃的妻子時間發表意見,又管自說了下去:

“我不是讓他為成年人送葬,親愛的,而只是派他辦理兒童的喪事。親愛的,讓兒童為兒童送葬,這該有多新鮮。你可以相信我的話,此舉一定能產生極為奇妙的效果。”

在操辦喪事方面鑒賞力極強的索太太聽了這新奇的主意,一下子驚呆了。但根據眼下的狀況直抒胸臆會有損于她的尊嚴,于是她只是厲聲責問丈夫:這種明擺著的事情他以前怎么就沒有想到過?索先生心領神會地認為這對他的建議是一種默許的態度。二人當下做出決定:立刻向奧列佛傳授送葬的秘訣。為此,下一次送葬的時候,奧列佛就得跟著主人一塊兒去。

這樣的差事沒多久便來了。第二天剛吃完早飯半小時,班布爾先生來到了鋪子里。他把手杖斜靠在柜臺上,掏出偌大的皮面筆記簿,從里面取出一小片紙遞給索厄伯里。

“啊哈!”殯葬承辦人眉飛色舞地瀏覽著那片紙說,“是買棺材的定單,對吧?”

“先買一口棺材,然后教區請貴店承辦葬禮。”班布爾先生邊回答,邊扣上了皮面筆記簿的帶子,那帶子和他本人一樣又粗又壯。

“貝頓,”殯葬承辦人念叨著,把目光從那片紙移到了班布爾先生的身上,“這個姓我以前從沒聽說過。”

班布爾先生搖搖頭說:“那家人很頑固,索厄伯里先生,他們非常頑固,恐怕還相當傲慢哩。”

“傲慢,真的嗎?”索先生輕蔑地哼了一聲,嚷嚷了起來,“實在太過分了。”

“唉,讓人感到惡心。”教區干事說,“他們簡直不近人情,索厄伯里先生!”

“的確如此。”殯葬承辦人表示同意。

“前天夜里我們才聽說有那么一戶人家。”教區干事說,“本來,他們的事我們是不會知道的,可是他們樓里有個婦女請求教區委員會派教區里的醫生去他們家看一位患重病的女人。醫生碰巧赴宴去了,他的徒弟倒是個有眼色的小伙子,順手用炭粉瓶子裝了些藥給他們送去。”

“嘖,夠及時的。”殯葬承辦人說。

“的確很及時!”干事答道,“可結果怎么樣呢?那些忘恩負義的兔崽子持什么態度呢?甭提啦,病人的丈夫竟捎話來,說那藥不對他妻子的病癥,所以不能服用。先生,你聽聽吧,他竟然說那藥不能服用!那可是強效、靈驗的好藥啊!僅僅一個星期前才治好了兩名愛爾蘭工人和煤黑子的病。裝在炭灰瓶里白白送給他們,而那當丈夫的卻捎話說他的妻子不能服用。”

對于那種倒行逆施的行為,班布爾先生耿耿于懷,氣得滿臉通紅,用手杖猛敲柜臺。

“唉,”殯葬承辦人說,“我從未碰到過……”

“是從未碰到過!”干事提高嗓門嚷嚷道,“不錯,那種情況誰也沒碰到過。可現在人已經死了,我們得把她埋掉。這是地址,處理得愈快愈好。”

說到這里,班布爾先生由于為教區感到憤憤不平,竟把三角帽前后戴顛倒了,一陣風似地沖出了店鋪。

“看看吧,奧列佛,他氣得竟然忘記了問你的情況!”索先生一邊說道,一邊目送著干事順街道大踏步地遠去。

“是的,先生。”客人在跟前的時候,一直小心翼翼躲在暗處的奧列佛答道。只要一回憶起班布爾先生的聲音,他便從頭到腳哆嗦不止。其實,他完全沒必要藏著不見班布爾先生,因為那個小官吏聽過穿白背心紳士的預言,留下了十分強烈的印象,認為殯葬承辦人正在試用奧列佛,最好避開這方面的話題,等到奧列佛當學徒七年的合同正式簽署后再說,那時將有效及合法地消除把奧列佛送回教區的一切危險。

“說干就干。”索先生拿起帽子說,“此事處理得愈快愈好。諾亞,你照看店里的生意。奧列佛,戴上帽子跟我走。”奧列佛按照吩咐,跟隨主人去辦理業務上的事。

他們穿過城市最繁華、人口最稠密的地區走了一程路,然后拐上一條比剛才所過之處更加骯臟、凄愴的窄街道,不時留住腳步尋找他們要光顧的那幢房屋。街道兩旁的房屋又高又大,然而卻很古老,住戶均屬于最貧困的階層。關于這一點,單看房屋的頹敗失修的情形就足夠了,無須再由那些抱著雙臂、弓著腰偶爾從街上悄悄溜過的窮困潦倒的男男女女提供佐證。許多房屋的底層都開有鋪面,但鋪門緊閉,慢慢腐爛掉,唯樓上住有人。一些房屋年久失修,變得搖搖欲墜,全靠牢穩地埋在馬路上的巨木支撐住墻壁才免于倒塌。然而,就連這樣風雨飄搖的破屋也被無家可歸的倒霉蛋們選作過夜的場所,因為釘在門窗上的粗質木板有許多已被撬開,留出的縫隙足以鉆過人去。水溝里又臟又臭。餓死的老鼠露出一副猙獰相,東一只、西一只地橫尸于溝內,逐漸腐爛發霉。

奧列佛和他的主人在一扇敞開的門前停下來,門扉上既無門環也無拉鈴的繩。殯葬承辦人謹小慎微地順甬道摸黑前進,一邊招呼奧列佛跟緊,不要害怕,一邊登上了第一段樓梯,在樓梯口瞧見一個房間,便用指關節叩響了門。

一位十三四歲的小姑娘打開了門。殯葬承辦人把房間里的狀況立刻盡收眼底,知道這正是他要找的人家。他抬腿走了進去,奧列佛跟在后邊。

屋里沒生火,可一位男子卻癡呆呆地蹲在空爐旁。一位老嫗也把一只矮凳拿到冰冷的火爐前,坐在那男子的身旁。幾個衣衫襤褸的孩子縮在另一個角落里,而對面小壁龕的地板上放著樣東西用舊毯子蒙著。奧列佛把目光投向那兒時,禁不住打了個哆嗦,不由自主地朝主人跟前靠了靠。那東西盡管被捂得嚴嚴實實,但他感覺得到那是一具死尸。

那男子面孔瘦削、蒼白,須發皆白,眼里布滿了血絲。老嫗的臉上刻著一條條的皺紋,僅存的兩顆牙齒齜在下唇的上方,雙眼亮光閃閃,目光犀利。奧列佛不敢看她也不敢看那男子,因為他們倆的樣子就像剛剛在外邊瞧見的老鼠。

“誰都不許靠近她。”那男子見殯葬承辦人在朝壁龕跟前走,便氣勢洶洶地站起來說,“往后退!如果想保命,你就退回來!”

“凈說傻話,我的好人兒。”對于形形色色的不幸早已司空見慣的殯葬承辦人說,“簡直是胡言亂語!”

“我告訴你,”那男子緊握拳頭,憤怒地跺著腳說,“我告訴你,不許把她埋入地下。她在那兒得不到安寧,因為蛆蟲會打攪她,倒不是吃她的肉,她瘦得只剩下了白骨。”

殯葬承辦人對這通胡話并不答理,管自從衣袋里取出卷尺,跪在尸體旁量了一會兒。

“天啊!”那男子撲通跪倒在女尸的腳前,淚如雨下,“你們都跪下,都跪下,跪到她身邊來。都聽我的話!她是給活活餓死的。我一直蒙在鼓里,不知她的身體狀況那樣糟,直至她渾身發起燒來。隨后,她瘦得骨頭都頂出了皮。屋里當時既無爐火也無燭光,她在黑暗中,在一片漆黑中咽了氣。她甚至連自己孩子的臉也看不見,我們只可以聽見她喘著氣呼喚孩子們的名字。我為她沿街乞討,被送進了監獄。待我返回家中,她已奄奄一息。我心中的熱血全部燒干,因為她是活活給餓死的!我發誓,上帝是見證人!她是活活給餓死的!”他用手亂揪自己的頭發,尖叫一聲,在地上打起滾來,兩只眼睛發直,口中噴出白沫。

驚恐萬狀的孩子們放聲痛哭。老嫗一直不聲不響,仿佛對眼前發生的事情充耳不聞,這時呵斥孩子們止住了號啕。她為那個仍然橫躺在地上的男子松開領帶,接著步履蹣跚地向殯葬承辦人的跟前走去。

“她是我的女兒。”老嫗沖著死尸擺擺頭說,同時癡呆呆地斜了一下眼珠子,在這種場合看起來甚至比停放在旁邊的死人還要可怕,“上帝啊,上帝!說來也怪,我生下了她,而且當時年紀已不輕,可我現在仍活蹦亂跳,她卻躺在這兒,渾身冰冷、僵硬!上帝,上帝啊!人生如夢,就像是在演一出戲!”

正當這位不幸的人含糊不清地咕嚕著,令人作嘔地發出咯咯的傻笑聲時,殯葬承辦人轉身打算離去。

“請留步,請留步!”老嫗把耳語般的聲音提高了些說,“何時下葬?明天,后天還是今日?我已為她收拾過了,到時候還要為她送葬。給我帶一件大斗篷來,要暖和點的,因為天氣冷得厲害。送葬前,我們得吃些糕點,喝些酒!別太費心,只要送些面包就行了——一塊面包、一杯水。到時候我們能吃上面包嗎?”她見殯葬承辦人又在向門口移動腳步,便一把扯住他的衣服,急切地問。

“能,能,”殯葬承辦人說,“當然能。什么都可以,樣樣東西都會給你的!”他從老嫗手中掙脫出身,拽著奧列佛急匆匆溜掉了。

次日(此時那家人已得到了兩磅面包和一塊干酪的救濟品,東西是由班布爾先生親自送上門的),奧列佛隨著主人又來到了那個陰慘慘的住所。班先生帶著濟貧院的四個抬棺木的漢子已先一步趕到。那位老嫗和她的女婿在襤褸的外衣上各披了一件破舊的黑斗篷。光禿禿的棺材釘好蓋,然后上了抬棺人的肩頭,被扛到了街上。

“喂,老太太,你必須把步子加快!”索厄伯里附在老嫗的耳旁低聲說,“咱們拖得太遲了。讓牧師等著,那可不像話。加油,伙計們,盡量走快點!”

抬棺人聽到吆喝聲,扛著輕薄的棺木小跑了起來。兩位送喪人盡力不離他們左右。班布爾先生和索厄伯里健步如飛地走在隊伍的前邊。奧列佛腿不及主人那么長,跑步跟在旁邊。

其實沒多大必要匆匆趕路,情況并不似索先生預料的那樣。當他們抵達墳場,來到蕁麻叢生、遍布著教區義冢的那個偏僻的角落時,牧師還沒有來呢。坐在法衣室里烤火的事務員猜測說,牧師很可能要過上個把小時才能來。于是,他們把棺材停放在墓穴邊上。天空中飄著冷絲絲的細雨,而兩位送喪人耐著性子候在濕泥地里。被吸引進墳場觀熱鬧的幾個破衣爛衫的孩子,吵吵嚷嚷地在墓碑間玩捉迷藏,要不就換花樣在棺材上跳過來跳過去。索先生和班布爾由于和事務員有私交,便同他坐在一道烤火看報。

過了大約有一個多小時,班布爾先生、索厄伯里以及那個事務員終于向墓穴跑了過去。沒多久,牧師出現了,他邊走邊把白色法衣往身上穿。班先生把一兩個孩子用手杖敲打了敲打裝樣子。牧師挑著念了能壓縮成四分鐘的葬禮悼文,然后把法衣遞給事務員,揚長而去。

“好啦,比爾!”索厄伯里對掘墓人說,“填土吧。”

這活干起來并不十分困難。墓穴里滿是棺材,最上邊的一口距地面僅有幾英尺。掘墓人用鐵锨把土送入穴內,稍稍拿腳踩實,然后扛起锨走掉了。那些孩子們緊隨其后,大聲抱怨說這場熱鬧結束得太早了。

“走吧,好人兒!”班布爾對那位喪妻的漢子說,在他的脊背上拍了拍。“墳場要關門了。”

那漢子自打在墳墓旁立定后,就再沒有移動過身子,此時聞聲嚇了一跳,抬頭呆望著跟他說話的人。他朝前走了幾步,便暈倒在了地上。那個瘋瘋癲癲的老嫗由于失去了斗篷(斗篷被殯葬承辦人收回),正凄凄哀哀哭得不可開交,顧不上去關心女婿。所以,大家把一罐冷水澆到那漢子的臉上,待他醒過來,將他平安地送出墳場,然后鎖上大門,這才各奔東西。

“喂,奧列佛,”在回家的路上,索厄伯里說,“你喜歡不喜歡這一行?”

“還可以,先生,謝謝你。”奧列佛費心思考慮了一下回答,“不是十分喜歡,先生。”

“啊,慢慢會習慣的,奧列佛。”索厄伯里說,“待到適應后,就沒有什么了,孩子。”

奧列佛心里暗暗犯嘀咕,不知索厄伯里先生是否用了很長時間才習慣這一行,不過卻又覺得不便啟口問。他一路上思索著自己的所見所聞,向棺材鋪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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