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奧列佛·特維斯特差點獲得一個決非等閑的差事
- 霧都孤兒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346字
- 2021-10-27 14:08:15
自從要求添粥,犯下了帶頭鬧事的罪過之后,奧列佛被圣明、仁慈的理事會送進一間黑屋子里單獨關了一個星期的禁閉。如果他能適當地重視穿白背心的紳士的預言,只消將手帕的一端系住墻上的鐵鉤,用另一端綁在自己的脖子上,便可一勞永逸地為這位圣明的紳士確立未卜先知的聲譽,如此設想乍看來也不無理由。然而實施這項壯舉卻存在著一個障礙,即:由于手帕屬于奢侈品,理事們開會產生了一條法令,經莊嚴地簽字和蓋印后公布于眾,從那以后,手帕永遠地跟貧兒們的鼻子斷絕了緣分。另外還有一個更大的障礙,那就是奧列佛的年幼無知。他整日里只是嗚嗚地痛哭。當凄涼的長夜來臨之際,他便用小手捂住眼睛,擋開黑暗,蜷縮在墻角昏昏入睡。他時不時顫抖著身子從夢中驚醒,愈來愈緊地貼在墻壁上,甚至接觸接觸冰冷、堅硬的壁面,仿佛在一片黑暗和孤寂中也能起到保護作用。
反對該“制度”的人可別以為,奧列佛在孤零零蹲禁閉期間被剝奪了有益的身體鍛煉、愉快的人際交往以及崇高的宗教慰藉。要論身體鍛煉,當時的天氣雖晴朗但寒冷,每天上午都允許他到石墻圈起的院子里用泵水行沐浴禮,班布爾先生守在現場,為防止他感冒,不時用手杖抽打他,使他的周身產生火辣辣的感覺。至于說人際交往,他每隔一天都要被押進孩子們吃飯的大廳里當眾挨鞭子,以儆效尤。每天晚禱告時間一到,他便被踢入同一個大廳里,讓他聽孩子們的集體祈禱,以安慰他的靈魂,可見他遠遠談不上被剝奪了崇高的宗教慰藉。理事會下令給集體祈禱加入特殊的內容,要孩子們祈求上帝使他們變得品行端正、知足聽話,避免犯奧列佛·特維斯特那樣的罪孽和過錯。這段祈禱辭明確宣布,奧列佛所受的是邪惡勢力的庇護和保佑,他是魔鬼制造出的孽種。
正當奧列佛萬事亨通、春風得意之際,一天上午順著街道走來了一位煙囪工甘菲爾德先生,此人邊行路邊在心里搜索枯腸地想尋出個辦法支付房東催得很緊的欠租。根據甘菲爾德先生的經濟狀況,就是再樂觀,也無法湊齊所需的五英鎊欠款。他被這道數學題逼得走投無路,用短棍忽兒敲打自己的腦袋,忽兒敲打驢子。經過濟貧院時,他一下子瞧見了大門上的告示。
“喔——喔!”他沖著毛驢吆喝了一聲。
毛驢正在出神地考慮問題,可能在思忖:一旦把小驢車上的這兩袋煙灰運到目的地,主人會不會給它喂一兩棵卷心菜吃。所以,它沒有留意到吆喝聲,只顧埋頭趕路。
甘菲爾德先生沖著毛驢,尤其是沖著它的眼睛惡狠狠罵了起來。他從后面追上前,掄圓短棍砸在了驢腦袋上,要是換上別的生物,腦殼勢必破裂。隨后,他抓住韁繩猛然一勒,算是以溫和的方式提醒毛驢不可自作主張,并通過這種行動使它掉轉過頭。接著,他在驢腦袋上又砸了一下,把它打暈,讓它朝回走。如此安排停當之后,他才踱到大門前看告示。
那位穿白背心的紳士剛在理事會議室發表了一通慷慨激昂的講話,此時正背著手站在大門旁。他親眼目睹了甘菲爾德先生和毛驢之間小小的爭端,這工夫見甘菲爾德走上前看告示,不由得笑逐顏開,因為他立刻就瞧出甘菲爾德正是奧列佛·特維斯特所需要的主人。甘菲爾德先生把告示細細讀了一遍,也露出了喜色,因為五英鎊正是他所缺的錢數。至于作為附帶品的孩子,甘菲爾德了解濟貧院的伙食情況,斷定他一定屬瘦小型,剛好適合鉆通風爐的煙囪。所以,他把告示從頭至尾又看了一遍,然后用手碰碰皮帽子以示敬意,跟身著白背心的紳士搭訕起來。
“教區想送這孩子當學徒嗎,先生?”甘菲爾德先生問。
“是的,朋友。”穿白背心的紳士屈尊俯就地笑笑說,“你覺得他怎么樣?”
“假如教區想讓他學一門輕松愉快的手藝,從事清掃煙囪這樣受人尊敬的好工作,”甘菲爾德先生說,“我倒想要個學徒,愿意收下他。”
“請進屋談。”穿白背心的紳士說。甘菲爾德先生在外邊稍事停留,又敲一下驢腦袋,再勒一下韁繩,以此警告它不許乘他不在時溜掉。然后尾隨穿白背心的紳士進了那個奧列佛第一次見到這位紳士的房間。
“那是個可惡的行當。”林金斯先生等甘菲爾德重申了自己的意愿后,這樣說道。
“以前曾發生過小孩子悶死在煙囪里的事故。”另一位紳士說。
“那是因為他們想讓孩子們從煙囪里下來時,先把稻草弄濕了才點燃。”甘菲爾德說,“光冒煙,不著火,一點用都沒有,根本沒辦法讓孩子下來,因為煙霧只能催他們入睡,那正是他們求之不得的。小孩子都很固執和懶惰,如欲讓他們快快下來,沒有比熊熊大火更有效的靈丹妙藥了,先生們。這也是一種人道之舉,先生們,因為他們即便卡在煙囪里,用火燒燒他們的腳,這能使他們奮起而脫身。”
穿白背心的紳士對這一通解釋似乎感到十分快慰,但他的興頭很快被林金斯先生的一個眼神打消了。隨即,理事們湊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由于聲音非常低,除了“節省開支”、“看起來有利可圖”和“印發一份報告”,別的什么也聽不見。之所以能聽得到這些詞語,是因為多次重復和特別強調的緣故。
最后,竊竊私語之聲停止了。理事們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又擺出了莊嚴的面孔。只聽林金斯先生說道:“我們經過考慮,不同意你的建議。”
“堅決不同意。”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絕對不同意。”其他的理事補充道。
甘菲爾德先生曾經名聲不太好,將三四個小孩毆打致死,所以這當兒他認為理事們可能心血來潮,硬要讓那些微不足道的往事影響他們的交易。他們倘若如此處理問題,是跟他們平時的作風不相符的。可是,他并不愿讓對方提起那些丟人的事,于是把帽子在手里團著,慢吞吞從桌旁走開了。
“如此看來,你們是不愿把他交給我啰,諸位先生?”他走近門口時停下來問。
“是的。”林金斯先生回答,“起碼,鑒于那是一種讓人討厭的行業,我們認為必須減少賞金的數額。”
甘菲爾德先生面部表情豁然開朗,疾步走回桌前說:“你們愿出多少,諸位先生?行行好,別對一個窮人摳得太緊,報個數吧!”
“我認為三英鎊零十先令是一筆大的數目。”林金斯先生說。
“還應當再減十先令。”穿白背心的紳士說。
“這樣吧,”甘菲爾德說,“就算四英鎊吧,先生們。給我四英鎊,你們便可以永遠地擺脫他,怎么樣?”
“三英鎊零十先令。”林金斯先生語氣堅定地重復道。
“好商量,先生們。咱們采取折衷的辦法,就定為三英鎊零十五先令吧。”甘菲爾德建議說。
“一文錢也不能添。”林金斯先生的回答斬釘截鐵。
“你們對我太苛刻了,諸位先生。”甘菲爾德說這話時態度有些動搖。
“得啦!得啦!胡言亂語!”穿白背心的紳士說,“即使一分錢的賞金也沒有,把他弄到手也是撿了個便宜。你真傻,我勸你還是收下他吧!你需要的正是他這樣的學徒。經常用棍子揍揍他,對他很有益處。他吃飯用不了多少錢,因為自打一生下來,他的肚子就從未撐大過。哈哈哈!”
甘菲爾德先生詭詐地掃視了一下桌旁的各張面孔,見大家都笑容滿面,自己也就慢慢地綻出了微笑。這筆交易做成了。理事會立時命令班布爾先生帶上奧列佛·特維斯特和學徒合同,當天下午就去找地方官簽字和批準。
為了執行這項決定,小奧列佛被放出禁閉室,并奉命穿上一件干凈的襯衣,這使他大為驚慌。他剛剛完成了這套非同尋常的體操動作,班布爾先生便趕了來,親手拿來了一碗粥和二又四分之一英兩的節日面包。看到如此豐盛的東西,奧列佛卻凄凄哀哀哭了起來,認為理事會一定出于某種有用的目的要殺掉他,不然就決不會這般用食物喂肥他。他這樣想也是很自然的。
“別把眼睛哭紅了,奧列佛。好好吃你的東西,要知恩圖報才對。”班布爾先生以高傲的腔調居高臨下地說,“你就要當學徒了,奧列佛。”
“當學徒,先生?”孩子戰戰兢兢地問。
“是的,奧列佛。”班布爾先生說,“你沒有父母,而那些善良、可敬的紳士把你當自己的骨肉看待,奧列佛。他們要送你去當學徒,使你能夠安身立命,成為人才。為此,教區花掉了三英鎊零十先令!三英鎊零十先令呀,奧列佛!整整七十先令!也就是一百四十枚六便士的銀幣啊!這些錢都花在了一個沒人喜歡的頑皮孤兒身上。”
班布爾先生以威風凜凜的聲音說完這席話,停下來喘氣的時候,那可憐的孩子淚流滿面,嗚嗚咽咽痛哭失聲。
“行啦。”班布爾先生說道,態度不再那么盛氣凌人了,因為他已經滿意地觀察到了自己的三寸之舌所產生的效果,“不要哭了,奧列佛!用衣袖擦擦眼睛,別讓淚水掉進粥里。往碗里摻眼淚是十分愚蠢的。那的確很蠢,因為粥已經夠稀的了。”
在去見地方官的路上,班布爾先生叮嚀奧列佛,說他所需要做的就是換上興高采烈的表情,地方官問他愿不愿當學徒時,則回答非常愿意。奧列佛答應執行這兩項命令,主要是因為班布爾旁敲側擊地做過暗示,說如果有差錯,他的后果將不堪設想。來到地方官的辦事處后,奧列佛被單獨關入一間小屋,班布爾先生吩咐他待在屋里,等著自己回來接他。
孩子懷著一顆忐忑不安的心等候了半個小時。這段時間剛過,班布爾先生把摘掉了三角帽的腦袋探進來,大聲說道:“喂,奧列佛,親愛的,來見長官吧。”他說完,又換上一副冷酷、恐嚇的神情,壓低嗓門補充了一句,“你這個小混蛋,別忘了我說過的話!”
奧列佛聽了這一通忽熱忽冷的言語,不由望著班布爾先生的臉發起了呆。可班布爾未等他發表意見,立刻把他領進了隔壁的一個大房間里。那房間敞著門,里面有一扇偌大的窗戶,辦公桌后坐著兩個頭套上敷發粉的老紳士,其中的一個在讀報,另一個則借助于一副玳瑁眼鏡在看一小片放在他面前的羊皮紙。林金斯先生站立于桌前的一側,洗臉沒洗干凈的甘菲爾德先生站在另一側。有兩三位臉色嚇人的漢子足蹬馬靴在屋里踱來踱去。
戴眼鏡的老紳士對著那一小片羊皮紙漸漸打起了盹兒。班布爾先生把奧列佛帶到辦公桌前,隨即出現了短暫的冷場局面。
“就是這孩子,閣下。”班布爾先生說。
讀報的老紳士抬起頭瞧了瞧,用手扯了扯另一位老紳士的衣袖,后者從朦朧中清醒了過來。
“哦,就是這孩子嗎?”老紳士問。
“是的,先生。”班布爾先生說,“快給長官鞠個躬,親愛的。”
奧列佛振作起精神,恭恭敬敬鞠了躬。他眼睛盯著地方長官頭上的粉,心中納悶不已,不明白是不是所有的理事生來頭上便有那種白白的粉料以及是不是因為頭上有粉才能當理事。
“噢,”老紳士說,“他大概喜歡清掃煙囪吧?”
“對此他簡直入了迷,閣下。”班布爾回答道,一邊悄悄擰了奧列佛一把,暗示他最好別說相反的話。
“他愿意當煙囪工嗎?”老紳士問。
“如果我們明日強迫他學別的行當,他一定會立刻逃掉的,閣下。”班布爾回答。
“這個人將要成為他的師傅……喂,先生,你愿意善待他,給他提供飯食以及做所有諸如此類的事情嗎?”老紳士問。
“我說能做得到就一定能做得到。”甘菲爾德先生倔強地回答。
“你說話很粗魯,但你看起來是個直性子的誠實人,我的朋友。”戴眼鏡的老紳士朝那位申請領取加在奧列佛頭上的賞金的候選人望了望。那家伙兇相畢露,臉上打著殘忍的烙印,可這位地方官老眼昏花,顯得有點幼稚,所以,別人能分辨出的東西你別指望他去分辨。
“但愿如此,先生。”甘菲爾德先生眼里露著兇光說。
“你毫無疑問是個誠實人,我的朋友。”老紳士搭著話,把眼鏡在鼻梁上架穩,一邊四下里尋找墨水臺。
這對奧列佛的命運是個關鍵的時刻。假如墨水臺的確放在老紳士意想的地方,那他就會用筆蘸墨水,在學徒合同上簽名,而奧列佛即刻便會被帶走。可墨水臺恰恰在他的鼻尖下,說來也怪,他滿桌子找都沒找到。就在尋找的過程中,他碰巧朝前方看了看,目光落在了奧列佛·特維斯特的那張蒼白、驚恐的臉上。盡管班布爾又是丟眼色警告,又是用手擰,可奧列佛瞧著自己未來主人的那副猙獰的面孔,不由顯出了恐懼和惶惶不安的神情,這一點就是老眼昏花的地方官也看得到。
“我的孩子!”老紳士隔著桌子向前欠過身說。奧列佛聞聲嚇了一跳,這也有情可原,因為這一聲呼喚語氣親切,陌生得讓人吃驚。他全身抖得似篩糠,眼淚奪眶而出。
“我的孩子!”老紳士說,“你看起來臉色蒼白,神情驚慌。這是怎么回事?”
“離他遠一點,干事。”另一位地方官說道,他把報紙放到一旁,身子前傾,露出興趣盎然的表情,“好啦,孩子,不必害怕,告訴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奧列佛雙膝著地,兩手合十,央求把他送回黑屋子。他寧肯忍饑挨餓、遭受毒打,甚至被殺死,也不愿跟那個可怕的人走。
“好哇!”班布爾先生舉起雙手,翻起一雙眼睛,裝腔作勢地帶著最豐富的表情說,“好哇!奧列佛,在我所見過的陰險狡猾的孤兒中,你是最厚顏無恥的一個。”
“住嘴,干事!”另一位老紳士一聽班布爾先生用這種形容詞泄憤,便呵斥道。
“你說什么,閣下?”班布爾先生懷疑自己聽錯了,“閣下在對我說話嗎?”
“是的,閉上你的嘴。”
班布爾先生驚呆了。身為一名干事,竟被人命令閉嘴!公理何在!
戴玳瑁眼鏡的老紳士望了望自己的同僚,對方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
“我們拒絕承認這份合同。”老紳士說著話,把那片羊皮紙拋到了一旁。
“我希望,”林金斯先生結結巴巴地說,“我希望長官閣下不要根據一個小孩子的缺乏證據的話,便認為教區當局犯有處置失當的過錯。”
“地方長官沒有義務對此發表意見。”另一位老紳士毫不客氣地說,“把這孩子領回濟貧院去,對他好一點。他看來缺少好的待遇。”
當天晚上,那位穿白背心的紳士堅定果斷地宣稱,奧列佛將來不僅會被絞死,還會被剜心剖肺、大卸八塊。班布爾先生則陰沉著臉,表情神秘地搖搖頭,說他希望奧列佛能有個好的結局。對此,甘菲爾德說他希望奧列佛能落到他手中。他和教區干事雖然對大多數問題都看法相同,但這次他的愿望卻似乎完全相反。
次日早晨,濟貧院再次向世人公布:奧列佛·特維斯特又在“待領”,把他領走的人可以拿到五英鎊的賞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