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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走私者

唐代斯上船還不到一天,就明白這是些什么人。這條熱那亞帆船叫阿梅莉女郎號,可敬的船長雖然沒有受教于法里亞神甫,但是人稱大湖的這個地中海周圍各地的語言,從阿拉伯語到普羅旺斯語,他幾乎都能講一講,這就省得雇用那些總叫人討厭,又好泄密的翻譯。他會講多種語言,無論在海上同航船相遇,在海岸同小船約會,還是同無業游民打交道,都非常方便;提到無業游民,可以說海港每個碼頭上都能遇見,他們無名無姓,沒有國籍,生活的來源也諱莫如深,表面看來衣食無著,仿佛只能靠天吃飯。我們可以斷定,唐代斯上的是一條走私船。

正是這個緣故,船長要收留唐代斯,不免有幾分疑慮。此人大名鼎鼎,沿岸各海關無人不曉,他同那些先生斗法,真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因此他一見唐代新,就以為是稅務局派來的奸細,用打入內部的巧妙方法,刺探走私這行的秘密。然而,唐代斯露了一手,掌船貼近經過島子,經受了考驗,才令他完全信服了。后來,他望見像羽翎一樣飄浮在伊夫獄堡角樓上的輕煙,又聽見遠處傳來的炮聲,立時又想到他接待的這個人,像國王出入宮廷一樣要鳴放禮炮,不過,他倒減少了幾分擔心,這總比來個海關探子要好;接著他又看到這個新伙計態度十分坦然,于是后一種疑慮又像前一種那樣煙消云散了。

這樣,唐代斯倒有一種優勢:他了解船長的底細,而船長卻不知道他的來路;不管這個老海員或者水手怎么猛攻,他也依然頂住,絕不透露一點兒身世,只是大講特講那不勒斯和馬耳他的情況,這些地方他就像馬賽一樣熟悉,因此講起來頭頭是道,給他的記憶力增光添彩。看來,這個熱那亞人雖然精明透頂,但是唐代斯卻技高一籌,憑借溫和的態度、航海的經驗,尤其憑借極為高明的掩飾,終究把他蒙騙了。

也許不盡然,其實這個熱那亞人跟所有聰明人一樣,只了解該了解的事情,只相信存心相信的東西。

正是在這種相互利用的情況下,阿梅莉女郎號駛抵里窩那。

唐代斯還要在里窩那經受一次考驗:十四年來,他沒有照過鏡子,現在要看看他能否認出自己,年輕時的相貌他還記得相當清楚,現在要看看他進入成年是什么樣子。從前不知有多少次他在這港口停泊,認識圣菲爾迪南街的一個理發匠,這次他要去理發和刮胡子。而且他的伙伴們也都相信,他所許的愿已圓滿結束。

理發匠看見進來一個人,感到非常驚訝:此人一頭長發,黑胡子又長又密,酷似提香[35]畫筆下的一個英俊的形象。那個時代還不時興蓄留長發長胡子,然而今天,一個人自愿舍棄這樣天生的美發長須,會讓理發匠大為吃驚。

因此,里窩那這個理發匠毫無異議,開始給他理發刮胡子。

等胡子完全刮光,頭發也理成一般的長度,唐代斯便要來一面鏡子,對著打量自己的相貌。

前面說過,他已三十三歲,這十四年的牢獄生活,在氣質神態上,給他的面孔帶來極大的變化。

唐代斯初入伊夫獄堡時,臉蛋圓圓的,喜氣洋洋,一副幸福青年的開朗表情,顯然入世之初步步順利,以為將來也自然會像過去那樣一帆風順。這副面孔完全變了。

原先的圓臉變為長臉,含笑的嘴唇則呈現顯示剛毅的鮮明線條,彎彎的眉毛上端只有一道深沉的橫紋,那雙眼睛飽含憂郁的神色,時而隱隱閃現憤世與仇恨的光芒;由于長期不見陽光,他的臉色蒼白,再配上一頭黑發,則具有北歐貴族的那種高貴的美;此外,他所獲得精深的學識,給他整個面孔罩上一個凜然難犯的智慧的光環;再說,他的身材雖然較高,但力量積蓄已久,形成了壯實的人所蘊含的體魄和偉力。

原先肌肉發達、滾圓健壯的體形,換上一副苗條精干的清秀儀容。他的嗓音,也因為過多祈禱、哭號和詛咒而改變,時而溫柔和婉,世間少有,時而語調生硬,帶有幾分沙啞。

此外,由于久居昏暗乃至漆黑的牢里,他的眼睛漸漸練就狼和鬣狗的那種視力,能在黑夜里辨別物體。

唐代斯端詳自己的相貌,不禁微笑起來,心想世間縱然還有朋友,哪怕是他最好的朋友也不可能認出他來,就連他本人也認不出自己了。

阿梅莉女郎號船長極想留用唐代斯這樣能干的人,就預先支給他一筆錢,以后在他應得的紅利中扣除。唐代斯有了錢,先去理發店,完成他身形幻化的第一步,再走進一家商店,買了一套水手服;眾所周知,水手服很簡單,只有一條白褲子、一件海魂衫和一頂弗里吉亞圓帽。

唐代斯就這樣一身打扮,帶著雅各布借給他的褲子和襯衣,重新出現在阿梅莉女郎號船長的面前,他不得不復述一遍他的來歷。的確,船長看到眼前這個漂亮神氣的水手,無論如何也認不出就是救上船來的那個人:當初他滿臉胡須,長發裹著海藻,赤條條泡在海水里,幾乎要淹死了。

船長一時心情極佳,又向唐代斯重申雇用他的建議,但是,唐代斯自有打算,僅僅同意干三個月。

況且,這位船長已養成搶時間的習慣,他手下的船員都服從命令,干活也十分賣力。船在里窩那停了一周,滾圓的貨艙里又裝滿了印花布匹、禁運的棉花、英國香粉和所謂專賣局忽略打印的煙草。這些貨物要運出里窩那這個自由港,卸到科西嘉海岸,再由投機商人轉運到法國去。

帆船起航了,唐代斯又在蔚藍的大海上破浪前進:大海是他青少年時期最廣闊的視野,他在獄中經常夢見。船從右舷經過戈爾戈納島,又從左舷經過皮亞諾薩島,駛向保利[36]和拿破侖的故鄉。

第二天,船長像往常一樣,早早登上甲板,他發現唐代斯俯在船舷上,表情異常,正凝望著巖島:那座披著彩霞的花崗巉巖,正是基督山島。

阿梅莉女郎號經過基督山島時,右舷離它還不到一古里,然后繼續駛向科西嘉島。

這個島子的名稱,對唐代斯來說如雷貫耳,在帆船從它附近駛過時,他心想只要跳下海,游半個小時就能到達那塊寶地。然而到了那里,他沒有工具,如何挖掘財寶呢?沒有武器又如何保衛財寶呢?況且,水手們會怎么說呢?船長又會怎么想呢?還必須等待。

幸而唐代斯學會了等待;他已經等了十四年才得到自由,他總可以再等半年一年去尋財寶。

假如當初有人建議他要自由就不要財寶,他不是照樣會接受嗎?

再說,那些財寶難道不是純粹的虛幻嗎?難道不是法里亞神甫病態頭腦的產物,而隨著他的故去而消失嗎?

不錯,紅衣主教斯巴達的這封信寫得異常明確,唐代斯能從頭至尾,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天色漸晚,由暮靄的點染,那座巖島呈現五光十色的變幻,終于隱沒在黑暗中,誰也看不見了,唯有唐代斯,憑著他在黑牢里練成的視力,還能辨識那個島子,自然,他是最后一個離開甲板的。

次日早晨醒來,船已駛到阿萊里亞[37],在附近海面繞了一整天,直到夜晚岸上點起燈火。從那燈火排列所給的信號,當然就知道可以卸貨了,于是小帆船也在掛三角旗的地方挑起一盞風燈,向岸靠攏,只隔一炮的射程。

唐代斯明白這無疑是緊要關頭,只見帆船漸漸靠近海岸,而船長架起兩尊小炮;這種類似古炮臺安裝的土炮,響聲不大,卻能把四磅重的炮彈射出一千步遠。

不過,這天晚上,這種提防倒是多余的,整個過程十分順利,彬彬有禮。四只小艇悄無聲息地劃向阿梅莉女郎號,這只帆船也放下小艇,以禮相迎。這樣,五只小艇往來穿梭,到凌晨兩點鐘,帆船上的貨物全部被搬運上岸了。

阿梅莉女郎號船長不愧是個干練的人,當天晚上他就分紅,每人給一百托斯卡納利弗爾,大約合八十法郎。

然而,販運并未結束,帆船又駛往撒丁島,重新裝貨。

第二次行動同樣非常順利,看來阿梅莉女郎號吉星高照。

新上的貨物是哈瓦那雪茄、赫雷斯白葡萄酒和馬拉加麝香葡萄酒,全運往盧卡公國。

不料到了那里,阿梅莉女郎號同船長的死敵海關交了火:一名海關緝私人員中彈倒下,船上兩名水手受了傷,唐代斯就是其中一個,左臂肌肉中了一彈。

身歷這場沖突并受了傷,唐代斯反倒挺高興,因為這是嚴師,教會他如何直面危險,如何忍受傷痛。他能夠含笑面對危險,中彈受傷,還像古希臘哲學家那樣說:“痛苦啊,你并不是壞事。”

再者,不知是沖突中熱血沸騰,還是感情已然冷卻的緣故,他目睹那個受了致命傷的海關人員,只是微微動容。可見他正行進在他要通過的道路,走向他要達到的目的:他的心腸逐漸變硬。

不過,雅各布見他倒下,以為被打死了,就立即撲過去,把他扶起來,熱心護理,不愧是個好伙伴。

看來,人世既不像邦格洛斯[38]博士認為的那樣好,也不像唐代斯認為的這樣壞。就拿雅各布這個人來說,他并不圖什么,知道伙伴身上只有那點兒紅利,但是他看到伙伴倒下,不是照樣感到十分哀傷嗎?

幸而埃德蒙沒有傷著要害,敷了些撒丁島老太婆賣給走私販子的草藥,傷口很快就愈合了。埃德蒙想試試雅各布,拿出自己的紅利來感謝他的護理,但是雅各布氣憤地拒絕了。

雅各布剛見到埃德蒙,就有好感,情愿為他盡心盡力,因此,埃德蒙對他也表示幾分友愛之情。雅各布并無奢求:他早已本能地覺察到,埃德蒙身份極高,遠非現在所處的地位;不過,這種高貴的身份,埃德蒙瞞過了其他人的眼睛。這樣,能贏得埃德蒙的一點兒友情,這名忠厚的水手也就心滿意足了。

有時,風順帆輕,只需舵工守位,阿梅莉女郎號就能安全地行駛在蔚藍的大海上;在甲板上度過一天天漫長的白晝,埃德蒙就拿一張海域圖,做起雅各布的老師,就像從前可憐的法里亞神甫教導他一樣,指給雅各布看海岸線,向他解釋羅盤針方向變化,還教他讀頭上的天書,認識上帝用鉆石筆在碧空上寫的文字。

有時,雅各布不免問他:

“我是個普通的水手,干嗎教我這些東西?”

埃德蒙則回答:

“誰曉得呢?也許有一天你會當上船長,你的老鄉拿破侖不是還當上皇帝了嗎?”

前面還未交代,雅各布是科西嘉人。

一次次航行,轉眼兩個半月過去了。埃德蒙本來就是熟練的海員,現在又成為熟悉沿岸的機靈的船工,他結識了沿海的所有走私販子,學會了那些半海盜之間相互聯系的暗號。

不知有多少回,航船從基督山島附近經過,但是,埃德蒙沒有找到一次上岸的機會。

于是,他暗自決定:

一旦和阿梅莉女郎號船長的合同期滿,他就自己租一只小帆船,隨便找個借口去一趟基督山島。他在幾次販運中分紅,已積蓄一百枚銀幣,有能力租船了。

到了那里,他就可以放開手腳尋寶了。

還不能放開手腳,因為運送他的人,肯定要暗暗監視他。

不過,在這個世界上,總得要冒點兒風險。

可是,經過這段囚禁生活,埃德蒙變得謹慎了,不愿意冒任何風險。

盡管他想象力十分豐富,但是他絞盡腦汁,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能讓他送他到那渴望的小島。

唐代斯正猶豫不決,對他已經十分信賴,極想拉他一起干的船長,一天傍晚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把他拉到奧格利奧街的一家酒館,那是走私販子的頭面人物經常聚會、經常進行沿海交易的地方,可以說是海上交易所。唐代斯已經去過兩三次,他看到在半島兩千古里的海岸活躍的那些亡命之徒,心中不免合計,哪個人若能左右所有這些有聚有散的孩子,那會掌握多大的力量。

這回要做一筆大生意,滿載一船土耳其地毯、東方和克什米爾的布匹,運到一個中立的交貨地點,然后再偷運到法國沿岸。

此舉如果成功,能賺一大筆錢,每人可分到五六十銀幣。

阿梅莉女郎號船長提議在基督山島交貨,因為那是個荒島,既無士兵把守,又沒有海關設卡,仿佛是在邪惡的奧林匹斯的時期,由商人和盜賊之神墨丘利[39]置于大海中的。商人和盜賊這兩種行當,如今縱使不是涇渭分明,也是區別對待的,然而在古代,這兩者似乎歸于一類。

唐代斯一聽基督山這名字,渾身一抖,不禁喜出望外,他趕緊站起來在酒館里走走,以便掩飾內心的激動。在這家煙霧彌漫的酒館里,這一響當當的社會的各種語言,都融入地中海東岸的混合語中了。

等唐代斯轉回來,兩名談話對手已經商定到基督山島停靠,并且次日傍晚就起航。

問到唐代斯的意見,他也認為那個島子十分安全,大宗生意要想成功,就必須從速行動。

這樣,擬定的計劃毫無變更,準備次日傍晚起航,如果風平浪靜,一帆風順的話,第三天晚上可在那中立島的水域相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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