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 老古玩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805字
- 2021-10-26 23:13:15
老人的病終于度過了危險期,并且逐步痊愈。他的神志正不太明顯地緩慢恢復,但是,智力有所衰減,功能也受到損害。他現在心平氣和、寡言少語,常常坐在那兒沉思冥想,但并不沮喪。他對什么都容易產生樂趣,甚至連陽光照在墻上或射到天花板上,他都感到很愜意。他從來不抱怨白晝太長,或者夜晚令人生厭,的確,什么時間的概念,什么憂愁和疲倦的感覺,他似乎一概忘卻了。他往往一坐下來就是連續幾個小時,把耐兒的小手放在自己的手里,撥弄著小指頭,有時候撫摸她的頭發或者吻一吻她的眼眉。若是見她淚水汪汪就大驚失色,趕忙找一找原因,甚至在找原因的時候竟然會忘記自己要干的事。
他和女孩子一起乘車外出,老人靠著墊子,女孩子待在他身旁,如同平時一樣他們手拉著手。大街上聲音嘈雜,萬物流動不息,一開始他大腦感到困倦,但是他不驚不奇,不喜不憂。要是問他可還記得這樣或那樣的事,他說:“啊,記得,完全記得——為什么不記得?”有時候他扭過頭來,還伸著脖子,瞪著眼睛認真看著人群中某個陌生人,一直看到那人消失,若要問他為什么老盯著那人,他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有一天,他坐在安樂椅上,耐兒坐在凳子上,緊挨在他身旁。這時候,門外有個人在問是否可以進屋。“可以。”他無動于衷地應了一聲。他知道那人是奎爾普,是這房子的主人,當然能進來。他就進了屋。
“你的病終于康復,我很高興啊,鄰居,”侏儒說話了,就在他對面坐了下來,“現在你夠強壯了吧?”
“是的,”老人說得有氣無力,“是強壯。”
“鄰居啊,你知道,我可不是想催你,”侏儒說話扯高了嗓門,因為老人各方面的感覺都比以往遲鈍,“不過,你要是能作下一步安排,還是越快越好啊。”
“一定的,”老人說,“對你我雙方都好。”
“你看,”奎爾普稍停片刻就接著說,“這里的東西一旦運走,這房子再住下去就不舒服了,其實人就不能住在里面了。”
“你說的一點也不錯,”老人說,“可憐的耐兒,還有她這孩子可怎么辦呢?”
“的確是個問題,”侏儒又是嚷又是點頭,“你提得很好。那就請你考慮考慮吧,鄰居?”
“我當然要考慮的,”老人回答說,“這個地方我們不能再住下去了。”
“我看也是,”侏儒說,“東西都賣掉了,不過沒有賣到應有的價,但也還可觀——相當可觀。今天是星期二,東西應該什么時候搬走?也不要太匆忙,比方說今天下午怎么樣?”
“那就在星期五上午吧。”老人回答。
“很好。”侏儒說,“就這么說定了,大家都諒解,不管什么情況,不能超過星期五,鄰居。”
“一言為定,”老人說,“我會記住的。”
老人在整個說話過程中樣子古怪,甚至沒精打采,奎爾普先生對此頗感困惑。但是,老人不住地點頭,還一遍又一遍地說“星期五上午,我會記住的”,因此他要老在這個問題上談下去就沒有什么理由了。他就說了些友好的話,對朋友氣色明顯好轉也說了許多恭維的話,然后就友好地告辭,下了樓,把經過情況向布拉斯先生作了匯報。
這天一整天,第二天一整天,老人始終處于這樣的狀態。他在房子里前后徘徊,在各個房間里進進出出,仿佛懷有一種茫然的意圖要向它們一一道別。但是,對于早上的面晤,以及另找住處的必要性,他既沒有直接暗示,也沒有用其他方式提起。他有一種模糊的意識,那就是女孩子孤苦伶仃,無依無靠。他經常把她摟在懷里,要她高高興興的,還說他們彼此不會分開。至于他們真正的處境如何,他似乎也想不出所以然來,仍然處于身心蒙受苦難以后的境地,顯得暮氣沉沉、興趣索然。
這種狀況我們稱為返老還童。可是這正如我們把死亡比作安息一樣,不啻一種可憐而又空洞的嘲弄。人老珠黃,目光遲滯,哪兒有童年的歡歌笑語、勃勃的生機?哪兒有無憂無慮的快樂?哪兒有無所畏懼的坦陳?哪兒有永不消失的希望以及時生時遁的喜悅?僵直而丑陋的死神,外形嚴酷,哪兒有酣睡中的平靜美,表明醒時已逝后的休息,更表明溫柔的希望和情愛在醒后又要降臨?把死神和睡眠并排放在一起,試問誰能從兩者之間找到相似之處?把孩子和孩子氣的人相提并論,你會因為給幸福的晚年冠以自豪的頭銜而感到臉紅。這樣做,無非是在丑陋而變了形的肖像上貼個標簽而已。
星期四到了,老人沒有任何變化。但是這天黃昏,他和女孩子默默坐在一起時情況就變了。
在又小又陰暗的院子里,靠他的窗口下生長著一棵樹,在這樣的地方可以說樹葉茂盛、郁郁蔥蔥了。微風吹過,枝葉婆娑,白色的墻壁上葉影漫舞。老人坐在那里注目觀看,只見暮色蒼茫中樹影在抖動,一直到日落西沉。接著夜幕降臨,月亮緩緩升起,他還是在原地坐著。
一個長期不能安眠而輾轉反側的人,這寥寥的綠葉,這灑在煙囪和屋頂上的微弱的光輝也足以使他暢娛心懷。人們從此還得到啟示:迢迢世外的地方是一片恬靜、安息與和平。
女孩子不止一次地以為:老人有所感觸,只是不肯開口。可是現在他在流淚,這淚水使她那哀痛的心情緩和下來,仿佛老人要朝她下跪,要請求她的寬恕。
“寬恕你——什么呀?”耐兒插了話,不肯讓他那么想,“啊,外公,你能有什么要我來寬恕?”
“過去的一切,眼下已落到你身上的一切,耐兒,噩夢里所做的一切。”老人回答。
“別這么說了,”好孩子說,“請你千萬別這么說,我們談談別的事吧。”
“好,好,就談別的事,”老人說,“該談談我們老早以前談過的事——多少個月以前吧,是幾個月以前吧,或是幾個星期前,還是幾天前談的?究竟是多少日子,耐兒?”
“你是指什么,我不懂呀。”女孩子說。
“今天我才想了起來,從我坐這兒起,我全想起來了。我為此要祝福你,耐兒。”
“為了什么事呀,親愛的外公?”
“為了你曾說過的話,耐兒,你那時說過我們一旦淪為乞丐會是什么樣子。我們小聲點,噓!樓下那些人要是知道我們的打算,他們準會大聲嚷嚷,說我瘋了,要讓你離開我。明天一過,我們就不能再住這兒了,我們要離開這兒,走得遠遠的。”
“好的,就讓我們離開吧,”孩子挺認真地說,“我們就離開這個地方,永遠不回來,連想也不用想它。我們寧可光著腳,在世界上到處游蕩,也比留在這兒強。”
“是要這樣,”老人答了腔,“我們靠兩條腿,走過田野,走過森林,走在河邊。我們到哪兒,上帝也在哪兒,就把我們自己托付給上帝吧。到了夜晚,我們就躺在蒼天之下,就像遠方那地方,你看多明亮,總比待在這小房間里要好得多。耐兒,你看待在這兒時刻叫人提心吊膽,做疲倦的噩夢。耐兒,你和我一起還可以快快樂樂過著幸福的日子,漸漸就把這兒的生活給忘掉吧,就當作從來沒有過一樣。”
“往后我們還會幸福,”女孩子叫著,“而待在這里永遠別指望有幸福的一天。”
“對,在這里永遠不會有幸福——永遠不會有——你說得完全實在。”老人說,“明天一早我們就悄悄溜走——早點走,不聲不響地走,不要讓人看見,也不要讓人聽到什么動靜——不留下任何痕跡,以免他們順著痕跡跟蹤我們。可憐的耐兒,你臉色蒼白,由于看護我、為我哭泣,眼睛也腫了——我知道——都是為了我。但是,我們遠走他鄉,你還會好起來,還會歡歡喜喜的。明天一早,親愛的,我們就拋開這悲哀的場所,像鳥兒一樣又自由又幸福。”
這時候,老人雙手緊抱住頭,斷斷續續地說了幾句話:從那時以后,他們要在一起東奔西走,永不分離,除非死神從他們倆當中奪走一個。
孩子心潮澎湃,充滿了希望和信心,根本沒有想到饑寒交迫、受苦受難。她以為,未來的生活就是重新過著往日他們度過的單純而愉快的日子;就是擺脫她所經受過的陰沉和孤寂;就可以逃脫那些沒心沒肝的人,在她最近受難的日子里正是被這幫人所包圍。往后老人就恢復健康、恢復安寧,過著平靜的幸福生活。在她的視野里,到處是陽光、小溪、草地以及明朗的夏天,這樣一幅光彩奪目的畫面上不可能還有污點。
老人躺在自己的床上,甜美地睡了幾個小時,她在忙于逃走的準備工作。她自己穿的幾件衣服要帶上,他穿的幾件也要帶上;那些舊外衣,和他們倒霉的命運很相稱,要取出來穿上;那根手杖,支撐他艱難的步履,也要帶上準備他用。但是,她要準備的工作還不僅僅是這一些,那些房間她還得一間一間地去看一看,以向它們作最后一次告別。
離別的時間到了,一切與她原來所期待的是多么不同,尤其是與她經常想象的場面簡直是大相徑庭啊!這個地方她度過了那么多時間,想到這些她思緒萬千,心潮澎湃。她希望自己要橫下一條心,盡管在這兒度過了許多孤寂而凄涼的時間。要不然和它們告別還談得上什么意氣風發呢?她又坐到了那個窗口——往日她在這兒度過多少個黃昏,不過房間比現在要黑暗得多——這地方曾給她帶來的希望和歡樂此刻全都栩栩如生地展現在她的眼前,把往日在這兒的憂郁和悲傷一剎那間全拋到了九霄云外。
對自己的小臥房也一樣依依不舍。她常常在夜晚就跑到這里祈禱,祈禱中渴望的時間現在就要降臨。她在這里睡覺多么寧靜,做過多少回美夢。臨走前不到這兒看一看,不對它表示一下情意,不灑一灑感激的淚水,那實在于心不安。房間里還有些零星的東西,微不足道,也派不上什么用場,可是她還是想帶走,然而這是不可能辦到的事。
她想到那只小鳥,可憐的鳥兒還掛在原來的地方,失去了這個小動物她哭得好傷心。到后來不知道怎么忽然生了個念頭:想個什么辦法把鳥兒弄到吉特手里。吉特會為了她而把鳥養起來,說不定他會以為:她把鳥兒送給他,證明她對他懷著感激之情。想到這兒她心里就很舒坦,很欣慰,高高興興地睡覺去了。
她做著一個又一個的夢,夢中漫游的地方盡管是陽光普照、一片明朗的世界,但是她似乎在追求一種隱約的目標,上下奔波卻無法到達,等到醒來時才知道還是夜晚,天空繁星密布,星光燦爛。到后來東方發白,星光漸漸暗淡。她一知道天亮了就趕快起床,準備打點起程。
老人還沒有醒,她不想驚動他,就讓他繼續睡,一直睡到太陽出山。他心里很急,他們要盡快離開這房子,一分鐘也不能拖延,他們很快地準備就緒。
孩子牽著他的手,兩個人一道下樓梯,邁步特別謹慎,特別小心,一聽到樓板有咯吱響聲渾身都哆嗦,常常停下來注意動靜。老人忘記帶上一個行囊,里面有他必須攜帶的輕裝。回去取盡管只有幾步,可是這么一點兒耽擱似乎也會有大難臨頭似的。
他們終于走到了樓下的過道,就聽到奎爾普先生和他的法律朋友鼾聲若雷,比獅子的怒吼還要令人恐怖。門閂生了銹,開門時很難不發出響聲。拉開了鐵閂,發現門上還上了鎖,尤其糟糕的是鑰匙不在。女孩子忽然想了起來,她曾聽到一個看護說過,奎爾普每天晚上都要把兩道門鎖上,鑰匙就放在他臥室的桌上。
小耐兒提心吊膽地脫下了鞋子,躡手躡腳地進了古玩儲藏室。在這一大堆貨物中,最丑陋的貨色要數布拉斯先生,他正躺在床墊上睡覺。耐兒從這里走過,來到她自己的小臥室。
她在這兒佇立了片刻,猛然看到了奎爾普先生,嚇得目瞪口呆,只見他身子懸到了床外,好像要把頭倒立在地上,而且,不知是因為睡覺姿勢引起的不快,還是因為他有貪圖舒服的習慣,正張大嘴巴在咆哮似的喘息,白眼珠子(倒不如說是污穢的黃眼珠子)睜得那么露骨。可是,在此時此刻也不好問他得了什么病。她匆匆打量了一下房間,拿起鑰匙,再次走過伏臥著的布拉斯先生,平平安安地來到了老人身邊。他們不聲不響打開了門,來到街道上,站著不動了。
“走哪條路?”女孩子問。
老人舉棋不定,毫無主張,先是看看她,然后看看左右,又回頭看看她,對她的問題連連搖頭。事情明擺著,往后孩子就是他的向導,為他引路。孩子意識到這一點,她毫不猶豫,果斷地把手遞給他,輕輕地帶領他上了路。
這是六月初的一天清晨,蔚藍的天空萬里無云,霞光燦爛。大街上幾乎沒有什么行人,店鋪和居民都沒有開門。清晨的新鮮空氣,像天使對人間的賜福,正籠罩在這座睡城。
在這種令人愉快的寂靜中,老人和孩子向前走著,心中滿懷希望,感到很舒暢。他們又是兩個人在一起,事事新鮮,處處充滿著光明。除非比較一下,否則往日的單調和一切束縛統統被拋到了他們的腦后;教堂的鐘樓和尖塔,往日他們看了就要皺眉頭,這會兒也感受到它們在陽光下光彩奪目;每一個貧角暗拐都在光明中歡騰;遙遠的天空盡管朦朦朧朧,也在向人間萬物張開了平靜的笑臉。
這兩個可憐的冒險家乘著城市尚在酣睡,朝城外走,漫無目的地彷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