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 老古玩店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5262字
- 2021-10-26 23:13:15
孤寂和寧靜一向籠罩著女孩子的居所,如今這種氣氛已不復存在。第二天早晨,老人發著高燒,神志迷糊不清。幾個星期的患病,不僅極大地損害了他的健康,而且他隨時有生命危險。現在看護的人倒足夠了,可都是些陌生人,是靠守護生財的人。在守護病人的間隙,他們張牙舞爪地混在一起,酗酒作樂,因為疾病和死亡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的財神。
這期間盡管紛繁忙碌,孩子卻比以往更覺得孤單——精神上,她感到孤單;只有她竭盡全力伺候彌留之際的老人,她感到孤單;獨自一人一味地發愁,懷著重金難買的憐憫,她感到孤單。她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地守在不省人事的受難者病榻旁,時刻聽從他的需要,聽他反復呼叫自己的名字,說出那些為她擔心、對她關切的話語,尤其是在他的夢囈中,這些話說得更多。
房子已不再是他們的房子了。甚至連這間病室之所以得到保留,也似乎靠的是奎爾普先生那令人捉摸不透的恩典。在老人病了以后沒有多久,他就借著某種法律力量正式占有了房子以及其他一切所有權;至于那種法律力量,幾乎沒有人了解,誰也不敢提出質問。這個侏儒以此為目的找到一個法律界人士,并在此人的幫助下取得了重要步驟的勝利以后,就與其“參謀”住進了房子,明確了對房子的占有權,任何人也不得擅自入室。接著他按照自己的模式著手布置房間,讓他舒舒服服地住下來。
為了這個目的,奎爾普先生首先關閉店門,切實停止一切業務往來,自己在后廳里安下了營。他從一堆古舊的家具里,盡可能地找到一把最美觀、最合適的椅子,留給自己用;還找到一把椅子,樣子特別難看,使用極不舒服,他考慮得很周到,就留給朋友用。他叫人把兩把椅子搬進房間,自己高踞其上,顯得威風十足。這間房子離老人病室較遠,但奎爾普先生認為很恰當,既可以預防疾病的傳染,又可以干干凈凈地吸煙,因為他不僅自己連續吸煙,還堅持要那位法律朋友以類相從。他還打發專人去碼頭,召喚那個翻斤斗的伙計,那伙計聞訊就迅速趕來,立即在緊靠門口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了下來,不停地對著長煙管吸煙。侏儒為他準備了煙管,還不準他以任何借口讓煙管離嘴,即使是離開一分鐘也不行。奎爾普先生把一切安排妥當,挺高興地環顧四周,格格地笑著。他說,這就叫舒服。
那位法律朋友有個悅耳的名字,叫布拉斯[14],他本來也可以說這就叫舒服,可是有兩點不足:一是他的椅子坐著很不自在,坐墊很堅硬,角度、斜度大,坐在上面容易下滑;另一點是吸煙總使他深感不快,內心煩躁。可是,作為奎爾普先生的食客,他有一千條理由要得到他的青睞,只好強裝笑臉,竭盡恭順之能事地把頭點了點,表示同意。
這位布拉斯是個律師,在倫敦市內貝威斯村一帶并沒有什么名氣。他身材頎長,鼻子長得像粉瘤,一個凸出的前額,一雙深凹下去的眼睛,一頭深紅色的頭發。他身穿長外套,下擺一直搭到腳背上,黑色短褲;腳上穿著灰藍色棉布襪,蹬著高筒靴。他很善于阿諛奉承那一套,但說話聲音非常粗啞,他的面孔即使堆出最溫和的微笑也叫人感到厭惡。和他在一起的人,盡管不是出于迫不得已,也情愿看他發火而可能流露出的滿臉怒氣。
奎爾普朝他的法律顧問看看,只見對方因銜煙管的難受老在使勁眨巴著眼睛,偶爾猛吸了一口煙還辣得打戰,不停地扇去在身邊繚繞的煙霧。看到這些情景,他高興得心花怒放,樂得直搓手。
“狗東西,你快吸呀,”奎爾普轉身罵那個小伙計,“把煙斗再裝滿,要吸得快,一直吸到最后一口,否則我就用燒紅的火漆頭捅你的舌頭。”
那小子幸虧已經麻木不仁,只要有人款待他,他可以把一座小石灰窯都吸掉。他對主人只是咕噥了幾句反抗的話,就執行了主人的命令。
“好不好,布拉斯?有味道嗎?香不香?你是不是覺得你就像土耳其皇帝?”奎爾普問。
布拉斯先生心想:即使有那個皇帝的感受,也絲毫沒有什么可羨慕的地方。但是他嘴上還是說有名牌煙味,毫無疑問,自己覺得簡直就像大皇帝那么痛快。
“這種辦法不僅可以避免熱病傳染,”奎爾普說,“而且還可以防止任何災難。我們待在這兒,煙是任何時候都不能離開的——你這個狗東西還不快吸呀,要不就把煙斗給我吞下去!”
“奎爾普先生,我們在這兒久待嗎?”法律朋友在侏儒剛才對小伙計稍稍教訓之后問道。
“要待下來,樓上那個老紳士一日不死我們就一日不走。”奎爾普回答。
“哈哈哈!”布拉斯先生大笑,“啊,很好!”
“快點吸呀!”奎爾普叫嚷著,“不準停!你可以邊說邊吸,別浪費時間。”
“嘻嘻嘻!”布拉斯輕輕笑著,因為他嘴里又銜著那令人厭惡的煙斗,“可是,奎爾普先生,如果他的病好了怎么辦呢?”
“病好了我們就走,不再住了。”侏儒答道。
“你心腸真好啊,閣下,居然還要等到那個時候,”布拉斯說,“有些人,閣下,啊,天哪,只要法律一生效,就把東西賣掉的賣掉,搬走的搬走。有些人啦,閣下,會那么鐵石心腸的呀。有些人,閣下,就會——”
“有些人就不會聽你這一套,像個爛舌頭的鸚鵡。”侏儒打斷了他的話。
“哈哈哈!”布拉斯叫著,“你的精神真高尚!”
門口那個吸煙的哨兵跑來打斷了他們的談話,他煙斗不離嘴,大聲吼著:
“有個妮兒下樓來了。”
“有個什么,狗東西?”奎爾普問。
“小妮兒,”小子回答,“你耳朵聾啦?”
“啊!”奎爾普說著,吸了一口煙,吸得津津有味,像喝了鮮湯一樣,“我馬上就同你算賬,親愛的年輕朋友,等著你的是鞭打,剝皮。啊哈,耐麗!我的金剛石鴨子,他現在可好些?”
“病得很重。”孩子答道,臉上掛著淚。
“多么漂亮的小耐兒!”奎爾普叫著。
“啊,真美,閣下,的確美。”布拉斯說,“還非常迷人呢!”
“她是要在奎爾普的膝上坐一坐呢,”侏儒有意想用安慰的口氣說話,“還是要到里面她自己的小閨房去睡覺呢——可憐的耐麗選擇哪一樣呀?”
“對待孩子,他真有一套高明的法子!”布拉斯喃喃地說,仿佛他和天花板之間在竊竊私語,“依我之見,聽他說話簡直就是一種享受。”
“我根本就不待在這兒,”女孩子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在那間屋里拿點東西,然后,我——我——再也不下樓到這兒來了。”
“那個小閨房真是雅致!”侏儒說,他的目光隨同女孩子一道進了房間,“像模像樣的閨房!耐麗,你肯定就不用那房子了嗎?你肯定就不再下來了嗎?”
“肯定,”女孩子說著就帶著取來的幾件衣服匆忙走開了,“再也不來了,再也不來了!”
“她太敏感,”奎爾普目光緊跟著她,說道,“過分敏感,真可惜!那張床我睡倒挺合適,我想,我應把那個小房間變成我的小房間。”
布拉斯先生贊成這個主張,只要源于這個話題的意見他都贊成。侏儒進了室,試試看效果如何。他仰面躺在床上,嘴銜煙斗,蹺著腿猛烈地吸煙。布拉斯先生對這一幅圖景大加喝彩。奎爾普先生覺得床既柔軟又舒服,就決定使用它,晚上當床睡覺,白天可以做睡椅。為了立竿見影把床當睡椅,他一動不動地躺在那兒把煙吸光。那位法律紳士這時已頭暈目眩,恍恍惚惚(這是他神經系統受煙草刺激產生的一種反應),找個機會溜到露天下待了一會,等到神志完全恢復正常又回來,這時他面容平靜,心平氣和。可是那個討厭的侏儒很快又勸他吸煙,恢復精神。這一下弄得他跌跌撞撞倒在睡椅上,一睡就睡到第二天早上才醒。
奎爾普先生占有新房產以后首先就采取了上述這些步驟。有幾天他倒的確很忙,沒有搞什么特別花樣,因為這期間他一方面在布拉斯先生的幫助下對所有財產作詳細登記,另一方面還要出門辦別的事,辦那些事他心情舒暢,每一次出門就是好幾個鐘頭。不過這時候,他那貪婪和謹慎的意識已徹底清醒,沒有一夜不回到房里。與此同時,隨著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他對老人的病情也日益焦慮,好也罷,壞也罷,總要有個結論。很快他就口出怨言,吁嘆不能容忍下去。
耐兒戰戰兢兢,對侏儒盡量躲避,免得他找她談話。一旦聽到他的說話聲,她就聞聲而逃。她對于律師的笑容如同對奎爾普的鬼臉一樣感到可怕。她整天處在擔驚受怕之中,生怕離開外公病室會在樓道上或過道上碰到其中任何一個,因此她一刻也不離外公,只是到了夜深人靜時才壯著膽子出去一會兒,在一間空閑的房間里透透新鮮空氣。
有天晚上,她偷偷來到平常待的窗口,坐在那兒。她心里非常難過,因為老人這天的病情加重了。突然間,她聽到街道上有人在叫她的名字。她朝下面看看,認出那人是吉特,他的叫聲引起她的注意,也使她從悲傷的回想中清醒過來。
“耐兒小姐。”男孩輕聲喚她。
“是我呀。”女孩子回答。對這位涉嫌的罪犯,她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交談。但是,他畢竟是她喜歡的老朋友,還是打交道吧。“有什么事?”
“我有話早就想對你說,”男孩子回答說,“但是樓下的人把我擋在外面,不肯讓我見你。你不要相信——我希望你真的不要相信——我被趕走是活該,你相信嗎,小姐?”
“我就得相信,”女孩子答道,“要不然外公怎么會對你生那么大的氣?”
“不知他為什么,”吉特說,“我肯定沒有干什么惹他生氣的事,沒有,也沒有干對不起你的事。怎么說我也能實心實意地講這樣的話。現在我只不過來問問老主人的病情,竟然不讓我進門!——”
“他們根本就沒有同我講過,”女孩子說,“我的確不知道你來了。說什么我也不會叫他們這樣對待你。”
“多謝你,小姐,”吉特回話說,“你這么說叫人聽了也是一種安慰。我說過,我決不會相信,你會干出這樣的事來。”
“那倒是真的!”女孩子說得十分懇切。
“耐兒小姐,”男孩叫了一聲就走到窗口下,小聲地說,“樓下住了新主人了,對你就有變化了。”
“的確是。”女孩子回答。
“他以后病好些,對他也同樣有了變化。”男孩子用手指著病室說道。
“他的病要是好些——”女孩子補充說,眼淚止不住往下淌。
“啊,他會好的,會好的,”吉特說,“我相信他會好。你一定不要灰心,耐兒小姐。求求你千萬別這樣。”
這是鼓勵、是安慰,話雖不多,說得也很簡單,但耐兒卻深受感動,一時間哭得更厲害了。
男孩子急了,趕忙說:“只要你不灰心,別讓自己病倒,他肯定會好的。你要是得了病,他在恢復期間就更糟糕,甚至又會回到老樣子。等他病好了,說些好話——耐兒小姐,代我說說客氣話。”
“他們要我在很長很長時間里,都不要在他面前提起你,連你的名字都不準提,”女孩子說,“我不敢說,即使有可能,說句把客氣話對你管什么用啦,吉特?我們馬上就很窮了,連面包都幾乎沒得吃了。”
男孩說:“我找你幫忙,并不是要求召我回去上工。我在這兒等了這么長時間想見你,也并不是為了吃飯、為了工錢,不要以為我遇到了什么麻煩想和你談那些事情。”
女孩子心里很感激,態度和藹地看著他,不過在等待他可能還有要說的話。
“不,不是那么回事,”吉特磕磕巴巴地說,“我是完全為了別的事。我知道,我并不懂得多少道理,可是要是能夠使他相信我這個仆人一向對他忠心耿耿,盡自己能力工作,從來沒有什么歹意,他也許就不會——”
吉特說到這兒,支吾了好半天,女孩子請他把話說出來,而且要快點說,因為時間很晚,該關窗子了。
“他也許就不會以為我說的話過于冒昧——是吧,不能說是冒昧,”吉特突然勇氣倍增,叫嚷著,“這個家已經不屬于你、不屬于他了。我和媽到底還有個窮家,比你們和這些人住在一起總要好些。為什么不搬到那邊去住呢?在那邊住,他慢慢再找更好的房子嘛!”
女孩子沒有說話。吉特說出了自己的建議以后心情很舒暢,舌頭也靈活了,說話就滔滔不絕了。
“你以為那房子小,很不方便,那倒也是。但很干凈。你可能以為那里嘈雜,但我們家的院子很寧靜,在全城是數一數二的。至于幾個孩子也不用擔心。小娃娃幾乎不怎么哭,另外一個也很乖——再說,還有我親自管教他們。我肯定他們不會過于惹你煩的。試試吧,耐兒小姐,請試試看吧。樓上前面那一間住起來非常舒服。煙囪那邊就可以看到教堂的鐘,隨時知道時間。媽說,你就需要報時的鐘,也確實如此。你還可以讓媽照應你們倆,我可以跑跑腿。我們不是想要錢,保佑你,你可不要往那兒想。你去試探一下老主人好不好,耐兒小姐?只是請你答應試一試。千萬動員老主人過來,首先問一下我究竟干了哪些錯事——你肯答應我嗎,耐兒小姐?”
這個請求很懇切,可是耐兒還沒有來得及回答,街門忽然打開了,只見布拉斯先生探出戴了睡帽的腦袋,吆喝著問:“是什么人在那兒?”吉特聞聲就立即逃走,耐兒輕輕關了窗子也就回到了房間。
布拉斯先生問了沒有幾聲,頭上也戴著睡帽的奎爾普先生就從同一道門里露了面。他仔細打量了大街的前前后后,還跑到對面查看了房子的各個窗口。他沒有發現任何人,又立刻與法律朋友一起回到了屋里,就聽他在抱怨(女孩子從樓梯上聽到)說,有一伙人對他圖謀不軌,他身陷危險之中,因為有一幫歹徒要對他搶劫。這伙人一年到頭都潛伏在房子四周,他要立即采取果斷措施,盡快處理好財產,好回到自己那安靜的住所。他這么咆哮了一陣,恫嚇了一陣,又回到女孩子的那張小床上,蜷縮著身子睡覺去了,耐兒也悄悄回到樓上。
她和吉特那場簡短而沒有結束的對話,很自然地在她腦海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當天晚上她就做了夢,那場對話她也久久不能忘懷。圍在她身邊的盡是些債主、貪財的看護,甚至連身邊的女人對她也毫無關切和同情之心。因此,女孩子那富有感情的心靈立即為善良而又慷慨的靈魂所打動也就很自然了,盡管那靈魂安身的廟堂還不夠整潔。感謝蒼天,這種靈魂棲息的廟堂非人工所造,那里懸掛的襤褸破布,其價值卻高于紫紅色的優質亞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