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董貝父子
- 董貝父子(全集)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7878字
- 2021-10-26 23:13:13
黝暗的房間,角落里,董貝坐在床邊的大扶手椅上,他的兒子安睡在一個小搖籃里,小搖籃小心翼翼地放在緊靠爐前的一張低矮的長靠椅上面,仿佛小孩的軀體猶如一塊小松餅,一出生就是需要烤得黃黃的。
董貝年約四十八歲,其子剛出生四十八分鐘光景。董貝已經有些禿頂,面色紅潤,雖然體格健美,但外表過于嚴肅,不茍言笑,因此不能討人歡喜。兒子的頭是光溜溜的,臉蛋是紅紅的,毫無疑問長得是很棒的,但有些斑點累累,布滿了皺紋。董貝的額角上已經刻下了歲月與操心的痕跡,就像刻在一棵到時候將被砍倒的樹上。這兩個孿生兄弟大踏步地走過人類叢林,毫不留情地刻畫著一道道刀痕。兒子的臉上布滿了千百條細紋,不過喜歡捉弄人的時間老人卻樂意于用鐮刀的刀面把這些細紋一一磨去,為的是準備在這塊光滑的表面上刻上更深的痕跡。
這件盼望已久的喜事終于來臨,董貝歡欣不已,手里不停地搬弄著整潔的藍色上衣底下垂掛著的沉重的金表鏈,使之叮當作響,而上衣上面的紐扣在遠處幽微的爐火映照下發出閃閃爍爍的磷光。兒子的小拳頭緊緊握著,似乎以其微弱的力量向突然降臨的人生較量呢。
“這家公司要又一次,董貝夫人,”董貝先生說,“成為名副其實的董貝父子公司了;董——貝父子公司!”
這幾個字包含著一種溫柔的感情分量,于是董貝在董貝夫人的名字后面加上了一個親切的稱呼(雖然有些猶疑不決,因為他不習慣于使用這種稱呼)說,“董貝夫人,我的——我親愛的。”
她抬起眼睛看著他的時候,一抹驚喜的淡淡的紅暈匆匆掠過她的病容。
“他就取名為保羅,我的——董貝夫人——當然。”
董貝夫人聲音細微地應著,“當然”,或者可以說她只是動了動嘴唇,然后又閉起了眼睛。
“這是他父親的名字,董貝夫人,這也是他祖父的名字!倘若他祖父今天還健在,那多么好!”然后他又一次用同樣的聲調說了一遍,“董貝父子。”
董貝先生對人生的哲理在這幾個字里表露無遺。大地是董貝父子經營謀利的場所;太陽和月亮給他們帶來光明;江河與海洋讓他們的舟楫在其上行駛;彩虹向他們預告晴朗的天氣;順風助其前行,逆風阻其行進;星辰夜以繼日、周而復始地在它們的軌道上運行,是為了維護一個天經地義的體系,而這個體系的中心就是董貝父子。尋常的縮寫詞A.D.在他的眼里被賦予了新的意義,是專門指董貝父子的。A.D.與公元已經無緣,它指的是“董貝父子世紀”[1]。
和乃父一樣,在生死相繼的歷程中,他從董貝其子上升為董貝其父,在近二十年的歲月里,他一直是公司的唯一代表。他結婚已經十年,據有些人說,他的夫人并沒有把心交給他,她的歡樂已成為陳跡,留在過去的歲月里,如今她恪盡柔順的婦道以維系她那顆破碎的心,除此之外,她別無所求了。這些牽涉到董貝先生的閑言碎語不大可能讓他聽見;即使聽見了,世上恐怕沒有誰比他更不會相信的了。董貝父子公司經常做些皮革生意,至于心靈的買賣是不沾邊的,小巧玲瓏、多姿多彩的物品是那些少男少女、寄宿學校和書本的事情,公司是不問津的。董貝先生的思維方式也許是這樣的:對于一個通情達理的女人來說,和他締結秦晉之好定是一件很榮幸的樂事,這是天經地義的;即使胸無大志的女人,一旦新的合伙人將出生于這樣的家里,在她心中必然會升起光榮之感與激蕩不已的雄心壯志;董貝夫人既已和他締結良緣,她自然會盡享上流社會的榮華富富,這家公司必然會流傳久遠,長盛不衰,這些好處她都一定看得清清楚楚;董貝夫人每天都一定睜大眼睛實實在在地領略到他在社會上的地位;董貝夫人在家里的餐桌上總是坐在首席,總是以雍容的貴婦人風度料理家政;董貝夫人一定會情不自禁地感到幸福的。
然而也有一件遺憾的事,對,就是這么一件,他是會承認的,不過這件事非同小可。他們婚后十年,董貝先生今天才能安坐在床邊的大扶手椅子上悠閑自得地擺弄著沉重的金表鏈,讓它發出叮叮當當的音響,在此之前,他還沒有后嗣,沒有講得出口、值得一提的后嗣。六年前左右他們生了一個女兒,她不被覺察地偷偷地來到屋里,現在小女孩怯生生地蹲在一個角落里,從那里可以望見她媽媽的臉孔。但是對于董貝父子公司來說,女孩子算得了什么!公司顯赫的聲望如同一筆巨資,她不過是一枚微不足道的錢幣,是無法用來投資的,她是算不上什么后嗣的,沒有什么好說的。
可是此刻,董貝先生非常心滿意足了,他覺得可以從斟滿的酒杯里取出一兩滴酒灑在小女兒偏僻小徑上的塵土中。
于是他對小女兒說,“弗洛倫斯,你如果想看看你的漂亮的弟弟,你就去看看吧。可不要碰他!”
小女孩敏銳地朝那件藍色上衣和筆挺的白色領帶看了一眼,這兩件東西加上一雙吱吱作響的皮靴和嘀嗒嘀嗒的表在她心目中構成了一個父親的形象,可是她的目光立即轉向她媽媽的面孔,她既不移動也不回答。
過了一會兒,夫人睜開眼睛,便看見了小女孩。女孩向她跑了過來,踮著腳站在那里,這樣可以更好地把她的小臉埋在媽媽的懷里,她以與其年齡極不相稱的熱烈的情感緊緊地抱住她的媽媽。
“天啊!”董貝先生很不高興地一邊說一邊站了起來,“這樣的舉動簡直是太沒有教養,太荒唐了!我看還得請佩皮斯大夫再上樓一趟。現在我就下去,我就下去。”他走到爐火前面的長靠椅旁邊時停了一會兒,便又加了一句話,“我想用不著特別叮嚀你要好好侍候這位小少爺,——太太。”
“是布洛基特吧,老爺?”奶媽用詢問的口氣恭恭敬敬地回答著,滿臉堆著憨笑,她不敢直截了當地說出她的名字,只是以詢問的方法作了婉轉的暗示。
“要好好照顧這位小少爺,布洛基特太太。”
“那是用不著吩咐的,老爺。我記得弗洛倫斯小姐出生的時候——”
“對、對、對,”董貝先生邊說邊彎下腰對著小搖籃,同時略微皺了皺眉頭,“弗洛倫斯小姐當時很好,可這位小少爺是不一樣的。他是要有一番作為的。一番作為的,這個小家伙!”最后這句話他是特別對小搖籃里的嬰兒說的,他隨即拿起小孩的一只手放到唇際,吻了一下。也許感到這個舉動有失尊嚴,董貝先生有些難為情地離開了房間。
帕克·佩皮斯大夫是一位宮廷醫生,他在富貴之家添丁生育之際是一位素負盛名的接生專家。此刻,他兩手放在背后在客廳里面來回地走著,這一情景在那位家庭外科醫生的心中喚起難以言傳的欽佩。在最近六個星期里,這位家庭醫生經常在他的病人、朋友和熟人中間吹噓,說他日日夜夜、時時刻刻都在等著和帕克·佩皮斯大夫一道應召前來治病。
“先生,您發現了沒有,尊夫人是否因為你的到來而有一點點振奮?”帕克·佩皮斯大夫以圓潤、深沉的聲音發問,因為病人的緣故,他壓低了洪亮的嗓音,就像門上的鐵環給輕輕地扣了一下。
“大概是激動吧?”家庭醫生低聲道,同時向佩皮斯大夫欠身致意,仿佛是說,“請原諒我插話,可是這是挺有價值的一點。”
聽了這句問話,董貝先生很不自在,因為他對病人的情況想得很少,這樣的問題實在叫他為難了。他只好避而不答,便說如果帕克·佩皮斯大夫再一次屈尊到樓上走一趟,他就放心了。
“好!我們決不向您隱瞞真情,先生,”帕克·佩皮斯大夫說,“公爵夫人——喔,對不起,我把稱呼搞混了,應該是賢良的尊夫人;尊夫人病體乏力,精神萎靡,全身動作遲緩,這是我們所不愿意——”
“看到的。”家庭醫生又插了一句話,同時又一次點了點頭。
“完全是這樣,”帕克·佩皮斯大夫說,“這是我們所不愿意看到的。看來,坎卡貝夫人的肌體——請原諒,我是說董貝夫人的肌體,我把兩個病人的名字攪混了——”
“這樣多的病人,”家庭醫生喃喃地補充說,“要都記清楚肯定是不可能的——否則就反而叫人費解了——帕克·佩皮斯大夫在西區[2]行醫——”
“謝謝您,”佩皮斯大夫說,“的確是這樣。我剛才說,病人的肌體受了損傷,要使它康復只有經過一種很大、很強——”
“而且是很有力的。”家庭醫生輕聲地說。
“完全對,”佩皮斯大夫表示同意,“而且是很有力的努力。皮爾金斯先生是這個家庭的醫療顧問——我深信,沒有一個人能比皮爾金斯先生更有資格負此重任的。”
“哦!”家庭醫生輕輕地說,“這是休伯特·斯坦利爵士的夸獎[3]呵!”
“你是溢美我了,”帕克·佩皮斯大夫也回敬了一句,接著說,“皮爾金斯先生身為家庭醫生,對病人平時的體質狀況是最了解的(這種了解對于我們診斷病情、提出治療意見是很有價值的),他同我的看法一致,認為在這種情況下必須從性格著手作出強有力的努力;如果我們所關心的朋友董貝公爵夫人——請原諒!——如果董貝夫人萬一不——”
“能。”家庭醫生接著說。
“成功地作出這種努力,”帕克·佩皮斯大夫說,“那么病勢將趨于危險,這會使我們兩人深感悲痛的。”
講完以后,兩位醫生目光垂地,站了數秒鐘之久。然后,在帕克·佩皮斯大夫的暗示下,他們舉步上樓,家庭醫生先給這位名醫推開房門,隨后畢恭畢敬地跟在他后面走了出去。
要說董貝先生聽到醫生的話而無動于衷,那是不公正的。他雖然不是通常可以稱之為會輕易受驚的那種人,但可以肯定他有通情達理之心,如果他的夫人病倒了,他將會悲痛萬分,他將會發現在他的餐桌上、在他的家具中、在他所有的家產里,有一件十分值得擁有的東西已經不見了,失去了這件東西他將會很傷感,但是無疑地,他仍舊會保持一種處驚不亂、不動聲色的紳士風度。
董貝先生正在對這件事沉思默想之時,忽然聽見樓梯上響起衣裙的窸窣聲,接著一位女士奔入房間,她已經過了中年,但她穿的衣服卻洋溢著濃厚的青春氣息,特別是那件緊身胸衣。她跑到他面前時,她的面容和儀態顯露著一種故作鎮靜的神色,這說明她正抑制著內心的激動。她張開手臂,抱著董貝先生的頸項,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我親愛的保羅!他真是名副其實的董貝呵!”
“嘿,嘿!”她的哥哥回答說——因為董貝先生正是她的哥哥——“我覺得他是像我們家里人。你別太激動了,路易莎。”
“我實在太不冷靜了,”路易莎一邊說一邊坐了下來,同時從口袋里拿出一塊手絹,“可是他——他真真是一個完美無缺的董貝呵!我一生中還沒有見過像他這樣可愛的孩子!”
“不過范妮呢?”董貝先生說,“范妮怎么樣了?”
“我親愛的保羅,”路易莎答道,“沒有什么關系。相信我的話,沒有什么問題。確實,她全身乏力,不過和我生喬治或弗雷德里克時的情況完全不一樣。當然采取措施、作一番努力是必要的。就是這么回事。但愿小范妮也是董貝呵!——不過我想她會作一番努力的,我不懷疑她會作出努力的。只要知道這是要她做的事情,她當然會去執行的。我親愛的保羅,我實在太激動了,我說話的時候一直全身發抖,我知道我太軟弱,太傻氣了,不過我實在很不舒服,你是不是快給我拿一杯酒來,再給我吃點那塊糕餅。剛才我來的時候,看見親愛的小范妮還有那個小乖乖,我差點要從樓梯的窗口跌出去了。”“小乖乖”這幾個字是她突然想起那個小寶貝靈機一動地講出來的。
這時響起了一下輕輕的敲門聲。
“奇克夫人,”門外站著一位婦人,她用十分溫柔的聲音問,“您好嗎,我親愛的朋友?”
“我親愛的保羅,”路易莎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輕聲地說,“這是托克史小姐,是最最善良的人!我來了,她也來了!托克史小姐,這是我哥哥董貝先生。我親愛的保羅,托克史小姐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
這位經過一番特別引薦的婦人身材瘦長,姿容消損,面色蒼白,仿佛生來就不是如布商所說的“永不褪色”的料兒,而是經過一洗再洗便會逐步褪盡了顏色似的。可是她那彬彬有禮、溫文爾雅的風度卻是完美無缺的。不管什么事情,凡是在她面前講的,她都帶著欽慕之情仔細傾聽,并且目不轉睛地注視著講話的人,她的頭向一邊傾斜,仿佛是想把講話人的形象深深地印在她的心中,至死也不會把它忘卻,這已是她長久的習慣了。她的手會時而自動地抬起以表示情不自禁的羨慕。她的眼睛也會流露欽慕之情。她的聲音極其柔和,還沒有誰的聲音可以與之比美;她有一個驚人的鷹鉤鼻,鼻梁的正中央有一小疙瘩,鼻子自此而下,一直延伸到臉部,似乎下定了決心不管碰到什么東西也決不向上翹起來。
托克史小姐的衣服雖然質料很好、式樣時髦,但她穿著有一種瘦骨嶙峋的味道。她習慣于在帽子上面插上小巧的閑花,也常常在頭發上簪上些野草。懷有好奇心的人覺察到她的衣領、飾邊、袖口和其他纖細輕薄的衣飾——實際上就是她身上所穿的凡是兩端可以連在一起的一切——兩端很不協調,如果不用點力氣,這兩端是無法合攏的。她冬天穿的衣服也有皮貨、皮披肩、皮圍巾、皮手筒等,它們既不平整又不光滑,只是毛茸茸地豎立著。她很喜歡隨身攜帶有撳鈕的小袋子,每當她把袋子關上,撳鈕就會像手槍一樣劈劈啪啪響起來。盛裝之時,她就在頸子上掛一個簡樸無華的小金盒,其形狀猶如一只暗淡無光、毫無表情的呆滯的眼睛。這一切與其他類似的形貌特點說明,托克史小姐家境不豐,但她已盡力而為,充分利用,使其發揮最佳效果。她走路的步子很小,平常人的一步對她來說就要化成兩步或三步,這一點也許更增強了人們對她的看法,因為她對每一樣東西都要充分地利用,這種日積月累的習慣無形中形成了她走路的姿態。
“我覺得,”托克史小姐行了一個絕妙的屈膝禮說道,“能夠被引薦給董貝先生確實是一件榮幸的事,這是我向往已久的,但沒有想到現在就如愿以償了。我親愛的奇克夫人——我可以稱您路易莎嗎?”
奇克夫人拿起托克史小姐的手放在她的手里,然后把酒杯放在它上面,含著眼淚低聲地說:“愿上帝保佑您!”
“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史小姐接著問道,“我親愛的朋友,您現在好嗎?”
“好些了,”奇克夫人回答說,“喝點酒吧。我想您差不多和我一樣焦急的,您一定是很需要喝點酒的。”
董貝先生當然盡主人之誼,給她倒了點酒。
“保羅,托克史小姐,”奇克夫人一邊仍舊握著托克史小姐的手一邊接著說,“知道我多么關心地盼望著今天的大事,她一直在為范妮做一件小禮物,這是我答應要給她的。保羅,這件小禮物只不過是放在梳妝臺上的針插,可是我要說托克史小姐非常美妙地把心中的感情傳達到這件小禮物上去了,這一點我現在要說,我以后也要說,我一定要說。小禮物上面繡著的詞句,‘歡迎小董貝’,真像一首詩,我就是這樣認為的!”
“是這個題詞嗎?”她哥哥問。
“就是這個題詞。”路易莎回答說。
“可是請您體諒我,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史小姐低聲地懇求說,“請您別忘記,我本來想——我怎么說呢——我本來想繡上‘歡迎,董貝公子’的,因為只有這樣才能更好地表達我的感情,我知道您是了解我的心意的,但是因為還沒有出生的小寶貝是男是女還不清楚,因此不敢冒昧。我深信,由于初降人世的仙童的未測性,我不敢自作主張,用上不夠準確的稱呼是會得到原諒的。”托克史小姐說著便向董貝先生鞠躬致意,董貝先生親切作答。前面談話中一提到董貝父子甚至也會使他十分愜意,以致他的妹妹奇克夫人也許比其他人更能左右他的情緒,雖然他喜歡把她看作一個心地善良、性格軟弱的人。
“那好!”奇克夫人嫣然一笑說,“從今以后,我對范妮什么事情都要原諒了!”
這是一句以基督教精神發表的聲明,奇克夫人覺得心里好受多了,這并不是因為她有什么特別的事情需要原諒她的嫂嫂的,其實根本沒有一丁點兒需要原諒的,只不過因為她膽大妄為嫁給了她的哥哥,而且多年來只生了一個女孩,許久不見公子出生。奇克夫人常常說,這與她所期望的相去甚遠,她嫂嫂受到這許多恩寵居然拿出這樣令人不愉快的回報。
這時候董貝先生因事被匆忙地請出了房間,現在只有這兩位婦人單獨在一起了。托克史小姐立刻情緒激動,不能自制。
“我早就知道您會喜歡我哥哥的。本來我就告訴過您的吧,親愛的。”路易莎說。
托克史小姐手眼并用,表示她的無限欽慕。
“還有他的財產,我親愛的!”
“呵!”托克史小姐深情地應了一聲。
“很——多!”
“可是他的風度,我親愛的路易莎!”托克史小姐說,“他的儀表!他的莊重!我還沒有見過任何一個人的肖像能表現出他一半的氣質呢。他是那么高貴,你知道,那么堅定,胸膛那么寬闊,那么正直!他又那么富有,簡直是約克郡[4]的公爵,我親愛的,一點也不差,完完全全是一位公爵!”托克史小姐說,“這就是我給他的稱呼。”
“哎呀,我親愛的保羅!”他的妹妹看見哥哥回來高聲喊了起來,“你臉色好蒼白!沒有什么事吧?”
“我心里很難過,路易莎,他們告訴我范妮——”
“我親愛的保羅,”他妹妹一邊站起身來一邊說,“不要相信。如果你信賴我的經驗,保羅,你放心好了,只要范妮自己作出努力,就平安無事了。而且這種努力,”她說著便把無邊有帶的女帽取了下來,并且擺正便帽,戴好手套,接著繼續說下去,“必須鼓勵她做,而且如果有必要的話,還得迫使她做。好吧,我親愛的保羅,同我一道上樓去吧。”
董貝先生的行事往往要受他妹妹的影響,這在前文已經提到過,同時他覺得她精力充沛,是一位具有豐富經驗的主婦,因而充分信賴她。所以他妹妹剛說要上樓,他二話不說,立刻跟著他妹妹走進病房。
和他離開她時的情況一樣,他的夫人仍舊躺在床上,把她的小女兒緊緊地抱在胸口。女孩像以往一樣緊緊地抱著媽媽,她從不抬起她的頭,也不把她的溫柔的臉頰從她媽媽的臉上移開,也不朝站在周圍的人望一眼,也不講話,也不移動,也不灑一滴眼淚。
“小女孩不在身邊她是不安心的,”大夫低聲地對董貝先生說,“我們覺得最好還是再讓她進來。”
病床的四周是一片肅穆的靜寂。兩位醫生望著病人無聲無息、茫然無覺的形體,似乎心里充滿著無限的同情,但又懷著極微的希望。奇克夫人一時忘記了原先的打算,但是她又立刻鼓起了勇氣,也就是她自己所說的鎮靜下來,便在病床邊坐了下來,像是想從睡夢中把董貝夫人喚醒似的用很輕的聲音說:
“范妮!范妮!”
沒有回答的聲音,只聽見董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皮斯大夫的表的響亮的嘀嗒聲,它們仿佛在四周的靜寂中賽跑似的。
“范妮,我親愛的,”奇克夫人以若無其事的輕松語調說,“董貝先生,他來看您了。您不想同他講什么嗎?他們要把您的小男孩——范妮,您知道的,就是您的小寶貝,我想您還沒有好好地看到過他呢——放在您的床上;不過他們要等您稍稍醒來才好放。現在您是不是該稍稍醒醒了?嗯?”
說著她把耳朵靠近床邊傾聽,同時環顧著四周站著的人們,并豎起一個手指。
“嗯?”她又問了一遍,“您剛才說什么,范妮?我沒有聽清。”
沒有回答,也沒有回音。董貝先生的表和帕克·佩皮斯大夫的表仿佛在加速它們的賽跑。
“喂,范妮我親愛的,”這位小姑改變了一下姿勢,繼續說,她的信心雖然減弱,她的聲音卻不由自主地顯得更熱誠,“說真的,如果您再不醒醒,我可要很不高興了。對您來說作一番努力是有必要的,也許您不想作這種巨大而痛苦的努力,不過范妮您要知道,這個世界是需要作一番努力的;既然這么多事要依靠我們的努力,那我們決不能棄之不顧。快!努力吧!如果您再不努力,那我就得罵您了!”
在話聲暫時停止的間隙,兩只表的競賽益趨激烈,它們似乎在相互推擠,你追我趕。
“范妮!”路易莎又說了,她的眼睛環顧四周,她的聲音越來越流露著驚恐不安,“您只需看我一眼,只要張開您的眼睛向我表明您聽見我在講話而且懂得我在講什么就行了,好嗎?天哪,諸位先生,可怎么辦呢!”
床的兩邊,兩位醫生交換了眼色,隨后宮廷醫生彎下身子,在孩子的耳邊低聲地說。小姑娘不知道他話里的意思,只是把她那全無血色的面孔,和一雙又深又黑的眼睛轉向他,但她依舊緊緊地抱住她的媽媽,絲毫也沒有松開。
耳語又重復了一遍。
“媽媽!”小孩說道。
這熟悉而親切的纖細的聲音喚醒了病人的一點知覺,即使在病人奄奄一息的時候。短暫的一瞬間,閉著的眼瞼在顫動,鼻孔在翕動,臉上浮現出一抹淡淡的微笑的陰影。
“媽媽!”小孩大聲地啜泣著,“媽媽呵!親愛的媽媽呵!”
帕克·佩皮斯大夫把小孩散開的鬈發從她媽媽的臉上和嘴邊輕輕移開。好可憐呵!這些鬈發是多么平靜地躺在那兒,沒有一絲的氣息攪動它們了!
就這樣,緊緊地把那個瘦小纖弱的稚女摟在懷中,就像抱住一根細小的圓木。這位媽媽漸漸地漂流到黑暗而邈不可知的大海上,隨著滾動的波浪周游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