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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 卡斯特橋市長
  • (英)托馬斯·哈代
  • 4145字
  • 2021-10-26 15:17:25

她們走了不遠的路,就來到市樂隊演奏銅管樂的地方。此時,一曲《老英格蘭的烤牛肉》正把玻璃震得山響。

樂師把樂譜架放在一座建筑物的門前,這就是卡斯特橋最大的一家旅館——皇家紋章旅館。在正門的門廊上方開著一扇寬敞的圓肚窗,突延到街上。窗格框敞開著,從里面傳出人們的喋喋談話聲、玻璃杯相碰的叮當聲和拔瓶塞的噗噗聲。還有,遮簾也沒拉上。站在大街對面通向二輪車管理處的石階頂上,整個房間里的情景,就一目了然。這不,一大堆好閑者聚在那兒湊熱鬧。

“我們得打聽打聽……我們的親戚亨查德先生,”紐遜太太低語道,打她走進卡斯特橋以來,她顯得異乎尋常的疲憊和焦躁,“我看這兒倒是個好地方,我們不妨找找看——只消打聽一下他在這市里的地位如何……要是他在這兒的話——哎,照我想他一定在這兒。伊麗莎白·簡,你去問一下比較好。我人累塌了,累得什么也干不動了——你先把面紗拉下來。”

她在最低的一級石階上坐下來。伊麗莎白·簡聽從母親的吩咐,站到這幫閑人的中間。

“今晚這兒有什么事呀?”姑娘挑中了一位老者,站到了他身旁,過了老半天,才這樣向他問道。與他相鄰了這么久,就有了跟他攀談的權利。

“呃,你準是個外鄉人,”老頭兒說,視線沒有游離窗子,“告訴你吧,這是一次頭面人物的盛大社交宴會——由市長親臨主持。由于不請我們老百姓,所以他們就把百葉窗開著,好讓我們在外面也看看熱鬧。你要是攀上臺階,就看得見他們啦。在桌子上首,面朝著你的那位,就是市長亨查德先生,左右兩邊都是市議員。早年他們橫空出世時,許多人興許比我現在還不如呢!”

“亨查德!”伊麗莎白·簡沖口而出,不免感到驚詫,可對這一新發現所蘊含的沖擊力篤信無疑。她信步登上了臺階頂。

她母親雖則低垂著頭,然而,在老頭兒說的“市長亨查德先生”這話傳入她耳廓之前,那旅館窗子里的一些話語卻早已引起她的注意。她站起身,飛快走到女兒身旁,但又沒露出特別急切的神情。

旅館餐廳內,有桌子、玻璃杯、鍍銀餐具和一些座上客,一一展現在她的眼前。面向窗戶、端莊地坐在那只莊嚴的椅子上的,是一位約摸四十歲的男人。他身材魁梧,眉目闊宇,嗓音威風凜凜,整個兒體態與其說是結實,不如說是粗壯。他的皮膚通紅通紅的,近乎黝黑,雙眼炯炯有神,眉毛和頭發烏黑濃密。偶爾,當賓客說了什么話,逗得他縱聲大笑時,他總咧開大嘴,將三十二顆雪白雪白的牙齒中的整整二十顆(或更多呢)裸現在枝形吊燈的光輝下。擁有這一口皓齒,他至今仍可引以為豪。

陌生人聽到這種笑聲難免會掃了興致。所幸的是,它難得被聽到。說不定,這上面能生發出許許多多道兒來呢。人們會不約而同地揣測:這種脾性的人對人性的弱點會毫不留情,而對人類的偉大和力量卻推崇備至。發出這種笑聲的人,其自身的德行(如果他還有德行可言),也將會是反復無常的一類。有時他那慷慨大方會使你透不過氣來,可你卻感受不到溫和而恒久的仁慈。

蘇珊·亨查德的丈夫——至少在法律上是如此——此刻端坐在她們面前,外表顯得成熟了,掛著皺紋的臉緊繃著,脾性更為過火;他老練克己,滿面思慮——一句話,比過去老成了。伊麗莎白卻不像她母親那樣受到諸多往事的牽累,而只是充滿好奇、饒有興致地望著他。這是順理成章的:真想不到,她們苦苦尋覓的這位親戚原來有這么高的社會地位。他身穿一件老式的晚禮服,寬闊的前胸露出一大片飾褶的襯衫,帶著嵌寶石的裝飾扣和一根沉甸甸的金鏈條。他的右手邊,擺著三只玻璃杯。然而,使他妻子驚異的是,兩只用來斟酒的杯卻空蕩蕩的,而第三只——平底無柄玻璃杯——盛的卻是半杯水。

當年,她最后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坐在那里,身穿燈芯絨外套、亞麻粗布背心和馬褲,扎著黃褐色的皮綁腿,面前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甜粥。時間,這位魔術師,在這兒耍弄了多少花招呀。她凝望著他,心中翻騰著往昔的時日,激動不已,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退去,靠在了二輪車管理處大門的側柱上,柱子投下的陰影,不偏不倚剛好遮庇了她的臉孔。她把身邊的女兒給忘了,直到伊麗莎白·簡碰碰她,她才回過神來。“媽,你看見他了嗎?”女孩低聲問道。

“嗯,嗯,”她的同伴趕忙回答,“我看見他啦,這下我已心滿意足了!這會兒我只想走……躲得遠遠的……一死百了!”

“哎,你這是怎么啦?”女兒身子朝母親靠了靠,對她耳語道,“你認為他不會幫助我們嗎?我看他倒像個豪爽大方的人。他的涵養多好,可不是?他的鉆石紐扣多么金光耀眼!你有多怪,還說他或許在坐牢、蹲貧民院,或許已死掉了!真是一個天一個地喲!你干嗎這么怕他?我可一點兒也不怕。我要去見他。大不了他說沒有我們這門子遠親。”

“我不知道究竟怎么了——我說不上該從何下手。真沒治了!”

“媽,你別這樣。我們如今總算來到此地啦!你在這兒好生歇一會兒。我過去看看,再打聽打聽他的情況。”

“我想我再也不會同亨查德先生見面的。他不像我想象的那樣——他高不可攀呀。我再也不希望見到他。”

“啊,等一等,再想想吧。”

伊麗莎白·簡活到如今,還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對某種事情發生如此大的興趣,部分原因恐怕是她發現自己原來與名門望族攀親,便不由得心花怒放。她又掉頭去看屋里的情景。年輕的客人正放聲高談,有滋有味地吃著;年老一些的則挑挑揀揀,專找上口的吃,他們的鼻子在盤子上嗅來嗅去,嘴巴嘟嘟哼哼著,活像大母豬在拱吃橡樹果。各位在座的似乎只偏愛三種飲料——葡萄酒、雪利酒和朗姆甜酒。除開這三種定規的酒,很少或根本不備別的酒。

這時,一長溜古色古香的大酒杯擺上桌子,每個酒杯的四邊雕著圖案,還放進了一把茶匙,杯子里馬上就倒滿了熱氣騰騰的烈性水酒,不由讓人擔心這酒氣會熏壞了別的食物。此時,伊麗莎白·簡注意到全桌上下都在急急忙忙地斟酒,卻唯獨沒人去倒市長的杯子。他還是大口大口地喝放在一堆晶瑩發亮、專盛葡萄酒和白酒的杯子后面的平底無柄酒杯里的開水。

“他們不給亨查德先生酒杯里斟酒。”她鼓起勇氣向身旁已結識的老頭子說道。

“噢,是啊。莫非你不知道他已鐵了心戒了酒了嗎?不管什么酒,他都嗤之以鼻,一丁點兒也不沾。是啊,這方面他的確很過硬。我聽說,早年他曾對福音書發過誓,一直信守到如今。所以大家也不強勸他喝,都知道不好勉強。對著福音書起誓,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另一個老頭兒,聽到這番對話,忍不住插嘴,問道:“所羅門·朗威斯,他還得熬幾年哪?”

“據說還得兩年哩。我不知道他究竟是出于什么道理才定下這個期限。他可從來也沒跟誰談起過。不過據說,還得整整兩年。能堅持這么久真了不起,沒有堅強的意志可不行。”

“沒錯……不過呢,人只要有了盼頭,力量自然就來了。要是你知道再熬它個二十四個月,你就可以開戒了,把過去遭的罪統統地倒找回來,喝它個盡興——我說呀,這準會叫人精神抖擻的。”

“沒錯,克利斯托弗·康尼,沒錯。他一個孤苦伶仃的鰥夫,心里肯定有這種念頭。”朗威斯附和道。

“他妻子什么時候過世的?”伊麗莎白問。

“我從來也不認識她。那還是他來卡斯特橋以前的事兒啰。”所羅門·朗威斯回答道。聽他那鄭重其事的口吻,他是想打住話題,仿佛既然連他都不認識亨查德太太,那就說明她的身世毫無趣味可言了。“不過我知道,他對酒是疾惡如仇。他手下不管什么人,只要多喝了一口,他就對他們毫不客氣,兇得像上帝對待那些嘻嘻哈哈的猶太人。”

“他手下的人很多嗎?”伊麗莎白·簡問。

“嘿,我的好姑娘,多著哪!他在市政議會里權勢最大,又是這一帶呼風喚雨的人物。只要有小麥、大麥、燕麥、干草和蘿卜、甘薯之類的大生意,亨查德無不插上一手。他還干別的事業來著。他的毛病也就出在這兒。他兩手空空來到這里,靠這樣一步步地發起來,如今成了這市鎮上的頂梁柱。不過,今年就因為承約供應了這么批壞小麥,他的地位才有點兒不穩當。我看到太陽升上德爾諾弗沼地也該有六十九個年頭了,我在他手下干活兒,不過是個不名一文的小百姓,他從來也沒有無緣無故地惡言罵過我。可是我還得說,像新近用亨查德的小麥做的粗劣面包,我可從來都沒吃到過。那小麥陳得快發芽了。面包底下厚厚的一層,厚得像鞋底。”

樂隊開始奏起另一支樂曲。等曲終筵散,大家開始大發宏論。夜晚靜寂,窗子依然敞開著,他們的高談闊論外面聽得真真切切。亨查德聲蓋眾人,他正在講述一個故事,說的是他賣干草的親身經歷——他如何智勝一個存心要詐騙他的騙子。

“哈,哈,哈!”故事一講完,聽眾個個報以敞懷大笑。可就在這時,有個人提高嗓門說道:“這故事果真妙極了,可是那批壞面包又當如何呢?”

這話聲是從桌子下首的一頭發出來的。那里坐著一幫子小商人,雖說他們也是被邀的賓客,他們的社會地位看來要比其他在座的低一些。他們似乎具有某種獨立的見解,談的話與那些坐在上首的人有些不同。這恰如教堂西端的教民有時偏要刁難東端圣壇上的詩班領唱,把調子唱得不合拍。

這段關于壞面包的插話,招得外面湊熱鬧的人樂不可支,有幾個家伙更是幸災樂禍。他們隨口附和道:“嗨,市長先生,壞面包的事兒該怎么說呢?”再則,那些宴上客言語總有些顧忌,而他們卻可無遮無攔,所以又追加了一句:“先生,你要是說說這方面的故事,那才好哩!”

這番打岔起哄逼得市長不能不理不睬了。

“是的,我承認小麥本來就不好。”他說,“可是我進貨時上了人家的當,就跟面包師從我這兒買去上了當一樣。”

“可是窮人,管它好壞,也只好吃嘍!”窗外那個對著干的人憤憤說道。

亨查德的臉陰云密布,在那一絲溫和的外表下蘊積著一團火性——正是這團火性,再加上酒力的發作,使他在近二十年前把老婆也給攆走了。

“做大宗買賣難免發生意外,大家務必諒解,”他說,“大伙兒肯定還記得,這批小麥收割的時候,我們遇到了多少年來最糟的天氣。不過,為了這件事,我已經在想辦法。我發覺我的買賣做得太大了,一個人照應不過來,所以我已登了廣告,招聘一位大能人擔任谷物部門經理。有了他之后,大家盡管放心,這類差錯再也不會發生了——一切都會料理得更好。”

“可是以前的差錯,你打算怎樣來補償呢?”剛才發話的人又問道,他好像是個面包師或磨坊主,“你肯拿好麥來調換陳麥面粉嗎?”

聽到這些詰問,亨查德的臉越發陰沉了。他端起平底酒杯,喝了一口水,似乎想穩住自己,也好像是拖延時間。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板著臉說:“要是有人愿意告訴我怎樣把受潮的小麥變成好麥子,我一定樂意將它們收回來。但這是辦不到的。”

亨查德不再多費口舌。說完這話,他就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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