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查德的妻子殫精竭慮,卻給自己招來了無窮的麻煩。一次又一次她幾乎要把自己的真實身世告訴女兒,可總是難以啟齒。在威敦市集上的那筆交易成了她人生的慘烈轉折點,而當年她比如今站在她身旁的女兒大不了多少。一個天真無邪的少女就這樣成長起來,篤信那個和藹可親的水手同她母親之間的關系,正像他們一向表現的那樣,跟一般人沒什么兩樣。一個孩子有許多惹人煩亂的思想是隨著歲月的流逝而不斷增長的,而不惜通過冒險來破壞她那堅貞的愛意,這是亨查德太太連想都不敢想的事。看來,要讓伊麗莎白·簡明白事理,簡直是愚不可及。
不過,蘇珊·亨查德怕道出真相而失去她所摯愛的女兒對她的愛,倒不是因為覺得自己犯了什么丑事。她為人單純,當初亨查德瞧不起她,固因緣于此。她單純才會和紐遜同居了這么些年,才會心悅誠服地認為紐遜既然買了她,他就在道義上有權真正地、合理地擁有了她,雖說她對這種權利的確切意義和合法程度模糊不清。在老成練達的人士看來,一個腦筋清清爽爽的年輕主婦居然會對這種交易信以為真,也許會覺得不可思議。若不是有無數類似的例子佐證,這碼事簡直難以令人置信。不過,據眾多村志記載,這些農家女都服服帖帖地跟著她們的買主過活,無不從一而終。她可算不上空前絕后呢。
蘇珊·亨查德在這期間的坎坷經歷,三言兩語便可交代清楚。她無依無靠,跟隨紐遜來到加拿大,在那兒他們一住就是好幾年。雖然她像別的主婦一樣辛勤操勞,一心想把他們的茅舍收拾得快快活活,衣食不愁,可日子卻過得差強人意。伊麗莎白·簡十二歲那年,三人返回英國,在法爾茅斯安家落戶。紐遜在那兒當了幾年船夫,兼做一些岸上的零雜活,賴以謀生。
后來,他到紐芬蘭貿易航線當了一名水手,也就在這時期,蘇珊幡然醒悟過來。她向一位朋友吐露了自己的身世,那人笑她竟會如此當真聽任擺布,于是她的心頭再也無法平靜。有一年冬末,紐遜回到家來,發覺自己精心維系的幻想已成泡影,永遠消散了。
接下來便是一段憂傷凄苦的日子。她向他端出了心中的疑慮——自己是否還能跟他一起生活下去。漁季來臨時,紐遜又離家了,漂洋過海去了紐芬蘭。不久,隱約傳來他在海上喪身的消息。折磨她良知的一塊石頭終于落了地。從此,她再也沒有見到過他。
亨查德杳無音訊。對當年的勞動臣民來說,英國不啻是個大洲,一英里路就相當于地圖上的一度。
伊麗莎白·簡發育得早,已出落成一個婷婷少女。在驚聞紐遜在紐芬蘭外海遇難的噩耗以后的一個月光景,這姑娘大約十八歲的時候,有一天,她在她們仍然租居的小茅房里,坐在一把柳條椅上,替漁民編織麻線網。她的母親也在這房間的一隅,做著同樣的活計。她放下沉甸甸的木梭子,憂心忡忡地看著女兒。陽光從門口照進來,傾灑在年輕姑娘的頭上。她的頭發蓬散著,光線如入淡褐色的小灌林,直射進發絲的深處。她的臉龐雖說有點兒蒼白,也不夠豐滿,卻蘊藏著大量未定型的美質。面容的曲線一時還沒有圓熟舒展,而由于她們生活的拮據,容貌受損便成家常便飯,可是其中卻隱伏著一種俊美,正頑強地現形于外。她在骨子里是個美人胚,只是如今還沒有來得及在肌膚上顯山露水。也許她永遠也嬌媚不了,除非她臉蛋兒上活動的各部分還沒有定型她就可以避開了日常生活中的諸多惱人的事情。
眼望著這個女孩,做母親的不由悲傷起來——這悲傷并非空穴來風,而是出于邏輯的推理。她們倆目前仍然被囚在貧苦中,為了女兒,她真不知有多少次千方百計地想從困寒中解脫出來。這女人老早就覺察到與她朝夕相處的那顆年輕的心是多么熱切、多么堅持不渝地為發展自己而奮斗著。而如今,她都快十八歲了,卻依然沒有什么起色。激蕩在伊麗莎白內心的欲望——雖然清醒卻受著壓抑——分明是去開眼界、見世面、悟人生,她向母親問個不休,自己怎樣才能成為一個比較有知識、比較有體面的女性,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比較好一點”。她對事物總是尋根究底,這是處于她那樣境況的女孩子所罕見的。她母親每每感到自己無從幫她探究什么,就不由得喟然嘆息。
不管那水手是死是活,他現在已經湮沒無聞了。蘇珊在得到點撥而擾亂了心緒以前,她依照規矩拿他做丈夫,忠貞不渝地、執著地守著他,而如今再也沒有這樣的要求了。她自忖道:現在自己又成了一個自由自在的女人。雖說這世道事事不遂人意,難道這下不正是拼老命推伊麗莎白一把的天賜良機嗎?深藏起她的自尊心,去尋找先夫,不管明智與否,看來是一個最好的起點。也許他太貪杯中物而早早地進了墳墓。不過,他總不至于糊涂到這般地步吧。當初,她跟他在一起的時光,他的酒癮只是偶爾發作,還夠不上一個積習難愈的酒鬼。
不管怎樣,要是他還活著,重回到他身邊無疑是上策。去尋他,就得向伊麗莎白·簡道出原委,這是件棘手事。如何向她說明,這位做母親的怎么也不敢考慮。最后她終于決定先去找他,而不向女兒透露她和亨查德從前的關系。一旦找到了,那就把難題推給他,由他來運籌安排。因此,她們在集市上的那番交談和伊麗莎白的似解非解、懵懵懂懂就不難說明了。
就這樣,她們單單指靠著賣甜粥老婆子說的亨查德下落的微微之光的照引,繼續往前趕路。一路上她們只得精打細算,有時可看到她們徒步而行,有時搭乘農夫的牛車,有時坐一程運貨大篷車。就這樣,她們一路兼程走近了卡斯特橋。伊麗莎白·簡發覺母親的身體已大不如從前,不禁暗自一驚。在母親的言談中,不時地透出厭世的語氣,那分明是說要不是為了這個女兒,她對于人生已厭倦透了,一死了之,不足惋惜。
將近九月中旬,一個星期五的傍晚,快要薄暮時分,她們來到一處土丘頂上,這兒離她們要尋找的地方已不到一英里。車道兩旁圍著高高的樹籬欄,她們攀上中間的綠茵草皮坐下來。下方的市鎮和它的四郊盡收眼底。
“這地方看上去多么古老喲,”伊麗莎白·簡說,她母親默默無語,正在想著別的事兒,還沒有注意到地形,“整個兒都擠成一團,一座四四方方的樹墻圍繞著它,像花園里圈上了楊樹籬笆的一片空地。”
方方正正,這確是這座古老市鎮——卡斯特橋市——最奪目的特點。雖然當時它興建不久,卻絲毫沒有受到現代化雨露的浸洗。它像一盒多米諾骨牌緊密相接,而且它沒有一般意義上的郊區。鄉村和城鎮匯成一片。
在這樣一個皎美的傍晚,卡斯特橋映現在長空翱翔的鳥兒眼里的,必定是一副鑲嵌在碧綠色長方形框子里色彩紛呈的工藝品:柔淡的紅色、褐色、灰色和水晶色交相輝映。在常人的眼里,它模模糊糊一團,矗立在一列列密密麻麻的酸橙樹和栗樹的后面,方圓是延綿數英里的開闊高地和凹地。隨后,這一堆東西漸漸明朗化:塔樓、山墻、煙囪和窗扉依稀可辨。頂端的窗玻璃,輝映著西方陽光照耀下的云帶所發出的銅色火焰,宛如充血發炎的眼睛般閃爍發光。
這個四周由樹木環繞的四方地,每一邊的中間,都有通往東、西、南面的大路,一直延伸到一英里外的廣闊無垠的麥地和峽谷。兩個行路人正要從這樣一條大路進城。她們還沒有起身繼續趕路,有兩個男人從樹籬外走過,進行著一場舌戰。
“哦,真的,”等那兩人漸漸走遠,伊麗莎白說道,“他們在談話中提到了亨查德的名字——那不是我們親戚的名字嗎?”
“我也這樣想的哩。”紐遜太太說。
“這樣說來,他好像還活著呢。”
“是的。”
“我追上去向他們打聽打聽……”
“不,不,不行!現在千萬別打聽。誰知道呢,說不定他是在貧民院里,或是在蹲監獄。”
“哎呀——媽媽,你為什么這樣想?”
“那不過說說而已——好了,不說了!我們得私下里打聽才行。”
薄暮時分,她們歇息夠了,就繼續上路。雖然兩邊空曠的田野仍然映著微弱的日光,但大道上稠密的樹木卻把這條大路遮蔽得像隧道一般漆黑。換言之,兩邊是黃昏,而她們卻行進在子夜里。伊麗莎白的母親對這座市鎮的面貌感到興趣盎然,不久她們就看見路人了。等她們四處游蕩了一會兒以后,就看出那框住卡斯特橋市的一列列盤根錯節的樹木本身就是一條大路。這條路在低洼的綠色土堤或斜面上,外面還可看見一條溝。在大路和土堤里面,是一堵殘缺不全的墻垣;墻內,市民的住居鱗次櫛比,擁擠不堪。
雖然這兩個女人不明了,這些外部地貌卻原來是這座城市古老的防御工事,植了樹成了散步的場所。
這時燈光透過盤繞回纏的樹隙微微閃爍,使人感到身居其中既舒適又溫暖;同時,外面沒有燈火的鄉村,使人覺得盡管它緊挨市井,在氣氛上卻是出奇的寂寥與空茫。市鎮與原野之間的區別,也因一陣管樂隊的奏樂聲而更顯分明。這樂聲比其他的聲響嘹亮,直灌進她們的耳廓。兩位旅人轉身拐進大街。這里的木板房子,上面突出樓房,裝有小塊玻璃的格構式窗,窗上罩著凸紋條格布窗簾,窗簾掛在并條細繩上;在山墻封檐板下面,一只只織結已久的蜘蛛網在微風中搖曳。這里也有木架磚壁砌成的房舍,它們主要仰仗左鄰右舍的支撐;這里還有石板瓦頂鋪上瓦、瓦屋頂鋪上石板,間或也有一間茅草屋頂。
這個城市的居民依賴農業和畜牧業為生,這一特點見之于商店櫥窗里陳列的各等物品。小五金那兒擺著長柄大鐮刀、鉤鐮刀、剪羊毛的剪刀、鉤刀、鐵鍬、鶴嘴鋤和耘鋤;箍桶匠有蜂箱、盛奶酪的小木桶、盛奶罐、擠奶凳和桶、草耙子、酒壺,還有種子籃;馬具匠有車繩和馬犁具;制車匠和機匠那兒有貨車、獨輪手推車和輪轉機;藥劑師有醫馬用的擦洗劑;在手套商和切革匠那兒,有修剪籬笆用的專用手套、蓋屋頂時用的護膝、莊稼漢的套褲、鄉下人穿的木套鞋和木屐。
她們來到一座灰色的教堂前,它那宏偉的鐘樓直聳昏黑的穹蒼,鐘樓下部映著近處的燈火,人們能真切地看到石塔接縫處的灰漿由于日久天長風吹雨淋已經完全剝蝕了;如今石縫里生長著簇簇景天草,已幾乎蔓攀到雉堞墻上。鐘樓上的時鐘敲了八下,然后便響起一陣急迫的叮叮聲。卡斯特橋當年還在敲響晚鐘,當地居民用它做關店打烊的信號。沉沉的鐘聲在店鋪前回蕩開來,大街上下頓時響起上門板的噼啪聲。不出幾分鐘,卡斯特橋這一天的商業就宣告結束了。
另有一些時鐘也不時地敲響八點——有一個陰沉沉地從監獄那邊傳來,另一個發自貧民院的山墻,都以機械的吱嘎聲為前奏,比鐘聲還清晰可聞。一家鐘表店鋪里,排著一列釉漆大座鐘,正在上門板當兒,也爭先恐后地加入這場大鳴奏,仿佛一列戲子在落幕前致最后的謝詞。隨后便可以聽見鐘樂時續時斷地奏出《西西里水手之贊》。故而新派的年代學家們未等他們的老行當滿意收場,就已大跨步地邁入了下一個時辰。
在教堂前方的空地上,走著一位婦人,她高高地挽起衣袖,把內衣的邊面給露了出來,下擺撩了起來塞進口袋里。她腋下挾了塊面包,正一塊塊地掰下來分給與她同行的另外幾個婦人。她們細細地品嚼著面包。看到這情景,倒提醒了亨查德·紐遜太太和女兒。她們都已饑腸轆轆了。于是她們問那個女人附近有什么面包鋪子。
“眼下你要找塊好面包,簡直是難于上青天呢,”她給她們指了路,接著說道,“他們可以吹吹打打,吃吃喝喝。”——她揮手指了指大街遠處。在一座燈火輝煌的樓房前面,可見一支銅管樂隊。——“可我們連塊像樣的面包也吃不到。如今的卡斯特橋,好麥酒可比好面包多得多了。”
“淡不溜秋的啤酒比麥酒又多得多了。”一個男人接過話頭。他雙手插在口袋里。
“怎么會鬧到沒好面包吃呢?”亨查德太太探問道。
“啊,全是那個糧商給一手搞的——我們這兒的磨坊主和面包師都得向他進貨,他卻把受潮的麥子賣給他們。他們自稱當時是給蒙在鼓里,直到面團子像水銀似的流得滿爐子都是才知道。烤出來的面包像癩蛤蟆樣癟乎乎的,里面又夾生,像是板油布丁。我在卡斯特橋嫁了人、生了孩子,可從來也沒有見過這種破玩意兒面包。你一定是個外鄉人,才不知道這一個禮拜可把大伙兒惹得脹了一肚皮兒氣。”
“嗯。”伊麗莎白母親怯生生地說。
她在這兒對自己的前程還是個未知數,所以不想引起人們的過多注意,她便領著女兒悄然地從那個說話人身邊走開了。她們在那家經人指點的鋪子里買了兩塊餅干,權作充饑,隨后便不由自主地向奏樂的地方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