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走出非洲 Out of Africa(中英雙語)(雙語譯林 壹力文庫)作者名: (丹麥)凱倫·布里克森本章字數: 3910字更新時間: 2021-10-25 17:03:25
戰時的遠征
一戰爆發的時候,我丈夫和農場上的兩位瑞典助手自愿參軍,奔赴德軍前線,那兒有德拉米爾勛爵組織的臨時情報機構。我孤單單一個人在農場上。然而沒多久,就開始有閑言碎語說,要讓本地白人婦女們集中居住于營地,避免她們遭受原住民可能的威脅。那時我徹底給嚇壞了,想:如果我得在女士集中營待好幾個月——誰知道戰爭要打多久——我會死的。幾天后我逮著個機會出門,和我們的鄰居,一位年輕的瑞典農夫,一道去了基加貝,鐵路沿線地勢較高處的一個小站。我們負責搭建營地,接收跑腿人從前線帶下來的消息,用電報傳給內羅畢的司令部。
在基加貝,我的帳篷鄰近車站,就在一堆為鐵路機車提供燃料的柴火堆中間。無論晝夜,任何時刻,只要跑腿人抵達,我都會和果阿族站長一道忙起來。站長身量不高,性情溫和,而且完全不受周圍戰爭氣氛影響,對知識有一種如饑似渴的熱情。他問我許多關于丹麥的問題,還讓我教了他幾句丹麥語,覺得說不定有朝一日能派上大用場。他有一個10歲的小兒子,叫作維克多。有天,往車站的路上,隔著走廊的柵格窗,我聽見他正在教維克多語法:“維克多,什么是代名詞?——什么是代名詞,維克多?——你不知道?——我告訴你五百次了!”
前線部隊不斷要求輸送供給品和軍火。我丈夫寫信給我,指示我盡快送去滿滿四牛車物資。他寫道:但我絕不能不安排白人押車就任車上路,因為誰也不知道德國人在什么地方,而馬賽人也因戰爭的消息躁動不安,整天在居留區四處游蕩。那段日子,大家都疑神疑鬼,認定滿世界都是德國人,還在基加貝的鐵路橋上安插了哨兵,以防敵人炸橋。
我雇了一位名叫克拉波若特的年輕南非白人作押車員,但當貨已裝好,一天晚上他被當作德國人逮捕了。他不是德國人,并且有憑有據,能夠自證,所以沒多久就被開釋,他隨即改了名字。剎那間,我從他的被捕事件中,赫然看到了上帝之手:現在除我之外,再無別人能押運車隊翻山越嶺了!黎明拂曉,古老的群星還高掛在天上,我們沿著基加貝山脈的漫漫長路前行,腳下是馬賽人居留區的浩瀚原野,在熹微晨光里呈現出一片鐵灰,系在牛車上的燈搖晃著,伴隨著呼喝聲此起彼落,鞭聲四起。我有四輛大車,每輛配有十六頭牛,還另外有五頭牛后備。與我同行的,是二十一個基庫尤小伙子和三個索馬里人:法拉、扛槍人伊斯梅爾,另有一位老廚子也叫伊斯梅爾,是位氣度高貴的老人。我的狗黃昏走在我身邊。
真遺憾,警察逮捕克拉波若特時,也抓走了他的騾子。我在整個基加貝都沒能找回它,以至于起初幾天,我只能在車后飛揚的塵土里步行。幸而沒幾天,我便在居留區遇到了一個人,從他那里買了一頭騾子和鞍韉,過了幾天,又為法拉買了一頭。
那一趟遠門我走了三個月。我們最后抵達目的地時,正好有一支大型美國遠征狩獵隊,在前線不遠處駐扎過,戰爭一爆發便匆忙撤退,留下大批儲備物資,我們又被派出去運輸這批物資。從那之后,車隊就不停前往新的駐地。我漸漸熟識了馬賽人居留區里的淺灘和水井,能講幾句馬賽語了。每一處的道路都糟得一塌糊涂,覆蓋著厚厚的塵土,比車身還高的大石頭就橫在路上。不過后來我們主要是在曠野上穿行。非洲高原上的空氣美酒一樣清冽,令我微醺,我一直在細細啜飲,這幾個月的愉悅,筆墨難以形容。我之前也出門參加過駐獵遠征,但這是第一次,我只身在非洲大陸上徜徉。
索馬里人與我都對政府財產自覺責任重大,總是擔心吊膽,生怕獅子會使牛隊有所死傷。獅群就在路上,尾隨著運送綿羊和食物的龐大運輸隊,一直追到邊境。黎明時分,當我們駕車出發,能看到長長的一段路上,都是獅群在塵土上留下的新鮮腳印,疊在路上的車轍間。入夜后,牛從車上卸下后,也經常有膽大犯險的獅子湊到帳篷附近,嚇壞了的牛群亂作一團,四散逃竄,一旦它們跑到野地里去,就再也找不回來。所以我們在宿營地和牛群周圍用合歡樹枝搭起高高的柵欄,再徹夜手持步槍,坐在營火旁守夜。
法拉與伊斯梅爾兩個人,還有老伊斯梅爾,自覺與文明社會隔了一段安全的距離后,舌頭就不那么拘束了,開始說起索馬里蘭的異人怪事,或《古蘭經》和《一千零一夜》中的故事。法拉和伊斯梅爾都出過海,因為索馬里人生來就是航海民族,在過往日子里,我相信他們必是紅海上叱咤一時的海盜。他們告訴我,每樣地面上的生物,在海底都有一模一樣的復制品:馬、獅、長頸鹿和女人……生活在海洋深處,水手們時有目睹。他們也提到,在索馬里蘭每條河流的底部,都生活著牡馬。月圓之夜,牡馬就會到草原上去,與在那里靜靜吃草的索馬里牝馬交配,生出來的小馬駒俊美無雙,奔跑如風。我們坐著聊著,頭頂上夜的蒼穹漸漸隱去,晨星從東方緩緩浮現。冷洌的空氣中,篝火的煙夾帶著火星,新砍下的柴枝散發著酸酸的味道。時不時,牛群會突然間大起騷動,跺著地上的土,擠成一堆,在夜空中嗅來嗅去。這種時候,老伊斯梅爾就會爬上滿載的車頂,揮舞著手中的燈,觀看是不是有什么野獸在柵欄外逡尋,把野獸嚇跑。
我們多次獅口脫險。“務必當心西亞瓦。”在路上,我們遇到一位朝北去的運輸隊長,他如是說,“不要在那里扎營。西亞瓦有兩百頭獅子。”我們想爭取在黃昏前穿過西亞瓦,于是加快了腳步,但“欲速則不達”在遠征中比在其他時候更貼切,日落時,最后一輛大車的車輪卡在大石頭上,一步也動不得了。我舉著燈,其他人努力想把車輪抬出來,一頭獅子猛撲向一頭離我不足三米遠的后備牛。我的槍擱在前方車輛上,我們只好大喊大叫,把鞭子揮得山響,嚇跑了獅子。遇襲的牛,被獅子咬住背部拖了好遠,獅子松口后跑了回來,但傷勢嚴重,一兩天后就死了。
途中,還發生了很多不可思議的事。一次,一頭牛喝完了所有的煤油,就在我們眼皮底下死翹翹了,剩下我們連燈也點不了。直到我們在居留區發現了一家印度人開的小店,主人已經棄店而去,奇怪的是,有些商品還保存得好好的,原封未動。
有一個星期,我們的帳篷就扎在馬賽族武士的一個大型營地緊鄰處,年輕的武士們全身畫滿戰爭文身,手持長矛長盾,頭戴獅皮頭飾,不分晝夜齊聚在我的帳篷旁,打聽戰爭和德國人的消息。我的隊伍很喜歡這處營地,可以買牛奶,因為武士們把奶牛群也千辛萬苦地帶在身邊。稱為“萊奧尼”的馬賽族少年們負責放牛,他們年紀還太小,不能當武士。馬賽族武士的女兒們年方少艾,活潑美麗,常常跑到我的帳篷里來喊我,央求我把手鏡借給她們互照,在鏡前露出兩排雪白明亮的牙齒,像一只只憤怒的食肉幼獸。
所有敵人的動向,都要傳達給德拉米爾勛爵。但德拉米爾勛爵在居留地上以驚人的速度不斷遷徙,神出鬼沒,無人知曉能在哪里找到他的營地。在情報工作方面,我無用武之地,但我一直很好奇,想知道他治下的情報系統如何運作。一次,碰巧從德拉米爾勛爵營地外兩三千米處路過,我便帶上法拉,騎馬過去與他喝茶小聚。雖然第二天他就要撤離,他的營地卻如同一座城池般擠滿了馬賽人。他對他們總是很和氣,在自己營地里對他們盛情款待,使那里像寓言里的獅子窩:只見進去的腳印卻不見出來的。馬賽跑腿人送信到德拉米爾勛爵帳中后,從沒見他們帶著答復重新出現過。德拉米爾勛爵在喧囂的最中心處,個子小小,銀發垂肩,彬彬有禮,莊重安詳一如往昔,顯得輕松自如。他告訴我戰爭的全部消息,給我倒茶,并按馬賽人的習俗,在茶里加了煙熏過的牛奶。
一路上,我對牛、馬具和遠征常識的種種無知,隨行人員們都以極大的容忍態度原諒了,且像我一樣想方設法掩蓋。遠征途中,他們兢兢業業為我工作著,絕無半句怨言,雖然因為欠缺經驗,不管對人對牛,我都提出了過高要求,遠超應有的期望值。他們頭頂我準備用來洗澡的清水,在草原上長途跋涉;正午時分卸車后,他們用長矛支著毯子,為我搭起遮陽篷,方便我在篷下小作休息。對好戰的馬賽人他們心懷畏懼,又被德國人的消息弄得心驚肉跳,有很多關于德國人的奇談怪論正在傳播。在這種氣氛下,我覺得,親身涉險的我更像他們的守護天使或者吉祥物。
一戰爆發前六個月,我才初次踏上非洲大陸,與馮·萊托-福爾貝克將軍同坐一艘船,他現在是德軍東非前線最高指揮官。那時我還不曉得他會成為英雄,在旅途中同他成了朋友。我們在蒙巴薩吃過晚餐后,他開拔去坦噶尼喀,我去內地,他送我一張他的騎馬戎裝照,在照片上題詩如下:
世間的天堂
在馬背上;
人生的享受
在女人的胸脯上。
法拉在亞丁接我的時候,見過這位將軍,知道他是我的朋友,于是在遠征中一直帶著那張照片,與錢和其他旅途中的要緊物放在一起,準備萬一落入敵人手里,好給德軍看。因此他將照片視為珍寶,保存得小心翼翼。
太陽落山后,我們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河邊或者泉眼處,卸車露宿,馬賽人居留區的夜景此時正美妙。合歡樹下,草原一片漆黑,夜色卻處處通透——就在我們頭頂上,西望蒼穹,一顆孤星正在漸漸變大,它即將在夜空中央大放光芒,但此刻僅僅是肉眼可見,在天幕的映襯下,有如檸檬水晶上的一個銀點兒。吸進肺里的空氣是冰涼的,高高的茅草沾著露水,濕漉漉地垂著頭,藥草們散發出獨有的辛辣芳香。稍過一會兒,四面八方的蟬都將開始歡唱。草原是我,天空是我,幾乎不可見的遠山是我,疲倦至極的牛群,它們也是我。我的鼻息便是合歡樹間那細細的夜風。
三個月后,我突然收到指示:可以回家了。一切事務均上正軌,按部就班地組織起來,正規軍隊正從歐洲輸送過來,相形之下,估計我們的遠征隊就顯得相當不正規。我們回家了,經過曾經露宿處,難免心情沉重。
這次遠征久久地留在農場人記憶中。后來我還有過多次遠征,但出于某種原因——也許是為政府效力,參與者仿佛有了官派兒;也許是周圍的戰時氛圍——這次不同凡響的遠征,讓所有親臨其事者都銘記在心。每一個與我同去的人都開始以遠征權威自居。
許多年后,他們還會到我家來,同我聊起那次遠征,只為了重溫記憶,回味那時共同闖過的一個又一個危險。
注釋
[1]寓言里的獅子窩:出自《伊索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