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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一路反抗著,這在我是從來沒有過的,可是這么一來,大大增加了貝茜和阿博特小姐對我的惡感。事實上,我確實有點失常,或者像法國人常說的那樣,有點兒不能自制了。我意識到,一時的反抗已難免會使我遭受種種別出心裁的懲罰,因此,我像所有反抗的奴隸一樣,在絕望中決定豁出去了。

“抓住她的胳膊,阿博特小姐。她簡直像只瘋貓。”

“真不害臊!真不害臊!”使女嚷嚷道,“多嚇人的舉動哪,愛小姐,居然動手打一位年輕紳士,打起你恩人的兒子、你的小主人來了!”

“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難道我是仆人?”

“不,你還比不上仆人哩!你白吃白住不干活,光靠別人來養活。得啦,坐下,好好想想你那臭脾氣。”

這時,她們已把我拖進里德太太指定的那個房間,把我按在一張凳子上。我猛地想像彈簧似的蹦起來,她們的兩雙手立即抓住了我。

“要是你不肯乖乖地坐著,就把你綁起來。”貝茜說,“阿博特小姐,借你的吊襪帶用用,我的那副準會給她一下就掙斷的。”

阿博特小姐動手從粗壯的腿上解下要用的帶子。她們的這番捆綁前的準備以及其中所包含的新的恥辱,使我的激憤情緒稍稍有所減弱。

“別解啦。”我喊道,“我不動就是了。”

作為保證,我雙手緊緊抓住了凳子。

“留神別動。”貝茜說。她確信我真的安靜下來了,才松開抓住我的手。然后,她和阿博特小姐就都抱著胳膊站在那兒,板著臉,不放心地朝我打量著,好像還不相信我的神志完全正常似的。

“她以前從來沒這樣過。”臨了,貝茜終于轉過頭去對那個阿比蓋爾[1]說。

“可她那小心眼里一直就是這樣的。”對方回答說,“我常跟太太說起對這孩子的看法,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她是個詭計很多的小東西,我從沒見過,像她這么點年紀的小女孩竟會這樣狡猾。”

貝茜沒有接腔,但稍過一會兒她就沖著我說道:

“你得放明白點,小姐,你受著里德太太的恩惠,是她在養活你;她要是把你攆出去,你就只好進貧民院了。”

對此我無話可說。這些話對我來說并不新鮮,打從我小時有記憶起,我就聽慣了諸如此類的暗示。這種指責我靠人養活的話,在我耳朵里已經成了意思含糊的老生常談了。盡管聽了讓人非常痛苦,非常難受,卻又讓人有點似懂非懂。阿博特小姐也附和說:

“你別因為太太好心,把你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爺放在一起撫養,就自以為可以和他們平起平坐了。他們將來都會有很多錢,可你連一個子兒也不會有。你應該低聲下氣,盡量順著他們,這才是你的本分。”

“我們跟你說這些,全是為了你好。”貝茜接著說,口氣溫和了些,“你應該學得乖一些,多討他們喜歡,那樣也許你還能在這個家里待下去。要是你再粗暴無禮,愛使性子,我敢說,太太準會把你攆出去的。”

“再說,”阿博特小姐說,“上帝也會懲罰她的,會讓她在使性子時突然死去。到那時,看她會去哪兒?行了,貝茜,咱們走吧,隨她去,反正說什么她都不會對我有好感的。愛小姐,等剩你一個人的時候,好好做做禱告吧。你要是再不懺悔,說不定會有什么怪物從煙囪里鉆進來把你抓走哩。”

她們走了,關上門,還上了鎖。

紅房子是間備用臥室,難得有人在里面過夜;真的,可說從來不見有人住過,除非偶爾有大批客人涌到蓋茨海德府來,不得不動用府里的所有房間時。不過,紅房子卻是這個府邸里最寬敞最堂皇的一間臥室。一張有粗大紅木架子的床,掛著深紅錦緞帳幔,像個神龕似的擺在房間正中;兩個大窗子,百葉窗總是垂下,用同樣料子的窗飾和窗簾半掩著;地毯是紅的,床腳邊的桌子上也鋪著深紅的桌布;墻是淡淡的黃褐色,稍微帶點紅色;衣櫥、梳妝臺、椅子全是烏黑油亮的老紅木做的;床上的墊褥和枕頭墊得高高的,上面蒙著雪白的馬賽布[2]床罩,在周圍的深色陳設中顯得耀眼而突出。同樣招眼的是床頭邊一把鋪著坐墊的大安樂椅,也是白色的,跟前還放著一張腳凳,我覺得,它看上去就像是個蒼白的寶座。

因為難得生火,這屋子很冷;由于離兒童室和廚房都很遠,這兒也很靜;還因人人知道這兒極少有人進來,它顯得莊嚴肅穆。只有女仆每逢星期六來擦抹一下鏡子和家具,擦去一星期來積上的那點灰塵。里德太太自己則要隔好久才進來一次,查看一下大櫥里一個秘密抽屜里的東西,那里面存放著各種羊皮紙文書契約,她的首飾盒,還有她亡夫的一幀小像,而紅房子的秘密就在她的這位亡夫身上——也正是這一魔力,使得這間房子盡管富麗堂皇,卻如此荒涼冷落。

里德先生去世已經九年,他就是在這間臥室里咽下最后一口氣的;他的靈堂也設在這兒,殯儀館的人就是從這兒抬走他的棺材的,從那天起,這房子就有了一種哀傷的神圣感,使得人不常到這兒來了。

貝茜和惡毒的阿博特小姐讓我一動不動坐著的,是放在大理石壁爐架旁的一張軟墊矮凳。那張大床就聳立在我的面前;我右邊是那口黑魆魆的高大衣櫥,微弱、散亂的反光使櫥壁的光澤變得斑駁變幻;左邊是遮掩住的窗戶,在兩個窗戶中間有一面大鏡子,它重現了大床和房間里空寂肅穆的景象。我有點拿不準,她們是不是真的把門鎖上了,因而待我稍敢動彈時,我就起身過去看了看。天哪,真的鎖上了!連牢房也不會關得這么嚴實。我返身往回走時,不得不從那面鏡子前面經過。我的目光給吸引住了,不由自主地探究起鏡中映出的深景來。在那片虛幻的深景中,一切都顯得比現實中的更為冷漠,更為陰暗。里面那個瞪眼盯著我的古怪的小家伙,在昏暗朦朧中露出蒼白的臉龐和胳膊,在一片死寂中,只有那對驚慌發亮的眼睛在不停地轉動,看上去真像個幽靈。我心里思忖,這小家伙就像一個半神半妖的小鬼,貝茜在晚上講故事的時候說過,說它們常從荒野雜草叢生的幽谷中鉆出,出現在夜行旅人的面前。我回到了我的矮凳上。

那時候我很迷信,不過這會兒它還沒有到完全占上風的時候。我的火氣正旺,起而反抗的奴隸那種怨恨情緒還在激勵著我,要我向可怕的現實低頭,那就得先堵住我回顧往事的急流。

約翰·里德的兇暴專橫,他姐妹的傲慢冷漠,他母親的憎厭,仆人們的偏心,所有這一切,就像污井里的淤泥沉渣,在我亂糟糟的腦海里翻騰了起來。我為什么老受折磨,老受欺侮,老是挨罵,老是有錯呢?為什么我總是不討人喜歡?為什么我竭力想贏得別人好感卻總是白費力氣呢?伊麗莎既任性又自私,卻受人尊敬。喬治安娜脾氣已被慣壞,刻薄惡毒,老愛尋事生非,蠻橫無理,可大家都縱容她。她的美貌,她紅紅的雙頰和金黃的鬈發,似乎能讓每個見了她的人都喜歡,都能因此原諒她的任何一個缺點。至于約翰,誰也不會去違拗他,更不會去懲罰他,盡管他扭斷鴿子的脖子,弄死小孔雀,放狗去咬羊,摘掉溫室中葡萄藤上的葡萄,掰下花房里珍貴花木的幼芽;他還管他母親叫“老姑娘”,有時還因她跟他有一樣的黑皮膚而辱罵她,對她的話全然不聽,不止一次撕破和弄壞她的綢衣服,可他仍然是她的“心肝寶貝”。而我,雖說小小心心不敢犯一點錯,竭力把該做的事做好,可是從早到晚,依然成天被說成淘氣,討厭,陰險,鬼頭鬼腦。

因為挨了打,又跌倒在地,我的頭仍非常疼痛,傷口還在流血。約翰粗暴地打了我,沒有人責備他,而我為了讓他以后不再干出這種沒有理性的暴行,卻受到了眾人的責難。

“不公平!——不公平啊!”我的理智告訴我說。在痛苦的刺激下,我的心智早熟了,一時變得堅強有力。同時,被激起的決心,也在慫恿我采取某種不同尋常的方法,來逃脫這難以忍受的迫害——譬如逃跑,或者,萬一逃跑不成,從此就不吃不喝,一死了之。

在那個凄慘的下午,我的心靈是多么惶恐不安!我的腦子里是多么混亂,我的心中是多么憤憤不平啊!然而這場心靈上的搏斗,又是多么盲目無知啊!我無法回答內心不斷提出的這個問題:為什么我會活得這么苦。如今,隔了——我不愿說隔了多少年——我才看清這是怎么一回事。

在蓋茨海德府,我和誰都合不來,我和那兒的人都不相像。我跟里德太太,或者她的兒子,或者她寵愛的仆人,沒有一點一致的地方。如果說他們不喜歡我,那么老實說,我也一樣不喜歡他們。對他們來說,我是一個異類,無論在脾氣、能力或愛好上,都跟他們相反;我是個沒用的人,既不會給他們帶來好處,也不能為他們增添樂趣;我是個害人精,渾身全是憤恨他們的對待、鄙視他們的見解的毒菌;對我這樣一個跟他們中間哪個人都沒法友好相處的人,他們自然也就不會去關心愛護。我知道,如果我是個聰明開朗、無憂無慮、美麗活潑的小女孩——哪怕同樣是寄人籬下,無依無靠——里德太太就會滿意一點,會對我比較容忍,她的孩子們也會待我真誠友好一些,仆人們也就不會在兒童室里動不動把我當成替罪羊了。

紅房子里的光線開始漸漸變暗,已經過四點了,陰沉的下午正逐漸變為凄涼的黃昏。只聽得雨點仍在不斷地敲打著樓梯間的窗戶,風還在宅子后面的林子里呼嘯。我漸漸地變得像塊石頭一般冰涼,我的勇氣也隨之消失了。我慣常的那種感到自卑、缺乏自信、灰心沮喪的情緒,像冰水一樣澆在我那行將熄滅的怒火上。人人都說我壞,也許我真的很壞。剛才我起了什么念頭呀,竟想要讓我自己餓死?這當然是個罪過。而且,我是真的想死嗎?難道蓋茨海德教堂圣壇下的墓穴真的那么誘人?聽說里德先生就葬在那樣的墓穴里。這一念頭又引得我想起他來,我越想越害怕。我已經記不得他了,不過我知道他是我的親舅舅——我母親的哥哥——是他在我父母雙亡成了孤兒后收養了我,在他臨終時,還要求里德太太答應一定要像對親生兒女那樣把我撫養成人。里德太太也許認為自己已經遵守了這一諾言。我覺得,就她生性能做到的范圍講,確實也是如此。我畢竟不是她家的人,她丈夫死后我和她更無關系,我只是一個礙手礙腳的外人,怎么能讓她真正喜歡呢?由一個勉強許下的諾言束縛著,被迫做一個自己不喜歡的陌生孩子的母親,眼睜睜看著一個與自己格格不入的人闖進自己的家庭小圈子,而且還要一直賴下去,這準是一樁讓人最厭惡的事。

我腦子里突然閃過一個奇怪的念頭。我毫不懷疑——從不懷疑——要是里德先生現在還活著,他一定會待我很好的。這時候,我坐在那兒,眼望著白色的大床和昏暗的四壁——偶爾還不由自主地轉眼朝那面隱隱發亮的鏡子看上一眼——開始想起了以前聽說過的關于死人的事。據說,要是有人違背了死去的人的遺愿,死去的人在墳墓里也不會安寧,他們會重返人間,懲罰違背誓言的人,為受到虐待的人報仇。我想,里德先生的靈魂一定在為他外甥女受到虐待而著惱,說不定會離開他的住處——不管是在教堂的墓穴里,還是在不可知的陰曹地府——來到這屋子里,突然出現在我的面前。我擦去眼淚,忍住啜泣,生怕一流露出悲慟欲絕的樣子,就會招引某種超自然的聲音來安慰我,或者從昏暗中引來一張光暈環繞的臉,帶著怪異的憐憫表情俯視著我。這一念頭,按理說能給人以安慰,可是我覺得,要是真的出現那種情景,那我可就嚇壞了。我用盡全力來打消這一念頭,拼命讓自己鎮靜下來。我甩開擋在眼前的頭發,抬起頭,盡量壯起膽子,朝這間黑咕隆咚的屋子四周張望。就在這時,一道亮光射到了墻上,我暗自思忖,這會不會是從窗簾縫里透進的月光?不對,月光是不會動的,而這道亮光卻在移動。就在我盯著它看時,它一下子溜到了天花板上,在我的頭頂晃動。要是換了現在,我準能馬上猜到,這亮光多半是穿過草地的人手中的提燈發出來的,可當時,我滿腦子想的全是嚇人的事,神經已經極度緊張,竟以為這道迅速跳動的亮光,是從陰間來的鬼魂要出現的先兆。我的心怦怦直跳,腦袋發熱,耳朵里充滿嗡嗡聲,我認為這是翅膀的撲動聲;這時仿佛有什么東西靠近我的身旁,我感到壓抑,感到透不過氣來,我再也受不了啦。我起身沖到門邊,不顧一切地使勁搖動門上的鎖。門外過道里響起奔跑過來的腳步聲,鑰匙轉動了一下,貝茜和阿博特走了進來。

“愛小姐,你病了嗎?”貝茜說。

“多可怕的聲音!簡直要把我給震聾了!”阿博特大聲嚷道。

“放我出去!讓我到兒童室去!”我喊道。

“干嗎?什么傷著你了?你看見什么了?”貝茜又追問道。

“哦!我看到一道亮光,我知道鬼就要來了。”這時我已經抓住貝茜的手,她也沒有把手縮回去。

“她是故意這么大聲嚷嚷的。”阿博特帶著幾分厭惡斷定說,“瞧她嚷得多兇啊!她要是真的疼得厲害,那倒還情有可原,可她不過是要把我們都叫到這兒來,我知道她那套鬼把戲。”

“這是怎么回事?”又一個聲音厲聲問道。隨后里德太太從過道里走了過來,她頭上松開的帽帶飄動著,衣服沙沙作響。“阿博特,貝茜,我想我已經吩咐過你們,要讓簡·愛待在紅房子里,直到我來找她。”

“可簡小姐叫得太兇了,太太。”貝茜辯解說。

“讓她去,”這是唯一的回答,“別抓住貝茜的手,小東西,放心吧,你用這樣的辦法是出不去的。我最恨作假,尤其是小孩子。我有責任讓你明白,耍花招是沒有用的,你現在還得在這兒待上一個小時,只有等你老老實實、文文靜靜了,我才會放你出去。”

“哦,舅媽,可憐可憐我,饒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別的辦法懲罰我吧!這會要了我的命的,要是……”

“閉嘴!你這樣胡鬧真讓人討厭!”毫無疑問,她心里也準是這么想的。在她眼里,我是個早熟的演員,她真的把我看成個滿腔惡意、心靈卑鄙、陰險狡詐的角色了。

這時我傷心到了極點,痛哭不止,里德太太見了很不耐煩。待貝茜和阿博特一走,就二話沒說,猛地把我往屋里一推,鎖上了門,不再跟我多費口舌。我聽到她匆匆地離去了。她走后不久,我想我大概就昏過去了,這場風波以我失去知覺作了終結。

注釋

[1]英國劇作家波蒙和弗萊契所著《傲慢的貴婦人》中的一個人物,一個典型的貴族家庭中的使女。

[2]一種提花厚棉織品,常用來做床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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