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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們沿著樹林子里的小路,躡手躡腳地朝寡婦的花園盡頭走過去。我們還彎著腰走,唯恐樹椏枝刮破頭皮。我們走過廚房時,我被樹根絆了一跤,發(fā)出撲通一聲響。我們馬上蹲了下來,一動也不動。沃森小姐的大個兒黑奴吉姆,正端坐在廚房門口,因為他背后有燈光,所以我們看得一清二楚。他霍地站起來,伸長脖子,聽了一會兒,就說:

“是誰在那兒?”

吉姆又聽了一會兒,就踮起腳尖走過來,恰巧站在我們倆的當中,我們一伸手,幾乎就要碰著他。大約過了好一陣子,一點兒聲響都聽不見,我們?nèi)齻€人差不離緊緊地挨擠在一塊兒。這時候,我的腳踝上某個部位癢起來了,可我就是不敢搔癢。隨后,我的耳朵又開始發(fā)癢,接下來發(fā)癢的,正好在我兩肩之間的后背上。我仿佛覺得不搔一下癢就會癢死似的。打從那時起,我對這類事不知多少回都很經(jīng)心在意。你要是跟貴族在一起,或者是在某某人家的葬禮上,或者是在毫不困倦的時候硬要入睡——不管怎么說,你只要來到不該搔癢的地方,就會覺得渾身上下有成百上千個部位都癢得要死。過了半晌,吉姆又說:

“說呀——你是誰?你是干什么的?我要是沒聽見什么聲響,真該死。得了,我知道該怎么辦的。我就一直坐在這兒,反正會再聽見那聲響的。”

于是,他就坐在我和湯姆當中的地上。他背靠著大樹,兩腿向外伸開去,他的一條腿差點兒碰著我的腿。冷不防我的鼻子開始發(fā)癢,癢得我都要流眼淚了。可我還是不敢搔癢。隨后,肚子里頭也開始發(fā)癢。接下來屁股底下也癢了。我真不知道該怎樣坐著才能紋絲不動。我受這種罪雖然只有六七分鐘,但是自己覺得好像還要長得多似的。此時此刻,我全身有十一個不同部位都在發(fā)癢。我估摸自己連一分鐘也忍受不了,可我還是咬緊牙關,準備再挺下去。正好這時候,吉姆的呼吸開始變得沉重起來,接著就打起呼嚕來了——于是,我身上一下子又覺得舒服了。

湯姆給了我一個暗號——從嘴里輕輕地噓了一聲——于是我們就開始匍匐爬行了。我們才離開十英尺時,湯姆就向我低聲耳語地說,他真想開開玩笑,把吉姆拴在樹上。可是我說不行。說不定吉姆醒了,一鬧騰起來,那時她們就會發(fā)現(xiàn)我不在屋子里。接著,湯姆卻說他手里的蠟燭還短缺,不妨溜到廚房去再踅摸幾支來。可我就是不讓他去,深恐吉姆一覺睡醒會走過來。但是湯姆非要冒這個風險不可。所以嘛,我們就偷偷地溜了進去,拿了三支蠟燭,湯姆還把五個美分的蠟燭錢留在桌子上。隨后,我們走出廚房,我急巴巴地要拔腳就走,可是湯姆偏要匍匐爬回到吉姆那兒去跟他逗著玩兒。我只好等著他,仿佛等了好半天似的,因為四下里都是一片寂然荒涼。

湯姆一回來,我們就沿著小路趕緊離開,繞過花園的圍柵,不覺來到了屋子對面很陡的小山頂上。湯姆說吉姆頭上戴的帽子已被他摘下來,掛到吉姆頭頂上一根樹椏枝上了,當時吉姆只是稍微挪動了一下,但并沒有驚醒過來。從此以后,吉姆常說那時他給妖怪迷住了,先是使他昏迷過去,接著騎在他背上走遍全州,最后才把他挪到那棵大樹底下,再把他的帽子拴到樹椏枝上,讓他知道是誰開的玩笑。及至吉姆第二次說這件事的時候,他就索性說那是妖怪騎在他背上到新奧爾良去了。打從這回以后,他每說一遍,就添枝加葉地越編越多,直到最后,他竟然會說那時妖怪騎著他周游全世界,差點兒沒把他累死,至今他的后背上到處都是被當馬騎得來的鞍瘡。吉姆對這件事總覺得很了不起,這么一來,別的黑人通通不在他眼里了。當時有許多黑人是從好多英里以外趕過來聽吉姆講這件事的,所以他在這個地區(qū)也就比任何一個黑人都更讓人欽佩。許多外鄉(xiāng)來的黑人,常常張開大嘴巴,從頭到腳地打量著他,簡直把他看成一位奇人似的。通常黑人都是圍著灶間的爐火,坐在暗頭里扯談妖魔鬼怪。但趕上有哪一位對這類事大談特談、仿佛無所不知的時候,吉姆就會順便插上一句,說:“嘿,妖怪的事你知道個啥?”于是,那個黑人的嘴巴一下子就被他堵住,不得不退坐到后面的座位上去了。吉姆始終把那個用繩子拴起來的五美分錢幣掛在脖子上,說是妖怪親手給他的一個護身符,那個妖怪還親口關照過他,說這個護身符可以用來給人治病,而且不管在什么地方,他只要對它念上幾句咒語,就能把妖怪差遣來。至于他念的咒語是什么,他從來都是守口如瓶。許許多多黑人打從四面八方趕到這兒來,還給吉姆帶來他們所盡有的禮品,僅僅是為了看一眼那個價值五美分的飾物;可是他們誰都不敢觸摸它一下,因為那個玩意兒是魔鬼用手摸過的。這么一來,吉姆可真給毀了,哪兒還像個傭人呢。因為他跟魔鬼見過面,還馱著妖怪走天下,自然而然他就趾高氣揚起來了。

再說,我和湯姆倆來到了山頂邊沿上,俯看下面那個村子[5],見到有三四處燈光忽明忽暗,說不定那里有人得了病。我們抬頭一看,只見滿天星光燦爛,煞是好看。村子邊沿那條大河,寬度足足有一英里,出奇的靜謐而有氣勢。隨后,我們下了山,看見喬·哈珀和本·羅杰斯[6],還有別的兩三個孩子,全都藏在老制革廠里。我們解開一只尖頭平底小劃艇的纜繩,順水而下,走了兩英里半,到達山腳下一塊大陡巖坡才上了岸。

我們徑直來到一片灌木叢里,湯姆先讓大家起誓保守秘密,隨后指給大家看——那個恰好位于長得最密的叢林深處的山洞。接下來我們就點亮蠟燭,匍匐爬行,鉆了進去。我們爬行了約莫二百碼,這個山洞就豁然敞開了。湯姆正在一條條通道之間摸索,忽然朝著一道石壁底下彎下身去——因為在那里,你要是不注意的話,很難發(fā)現(xiàn)有一個洞口。于是,我們就從這很窄的洞口鉆了進去,來到了一處類似房間的地方,四周圍都濕漉漉、冷颼颼的。于是,我們就地停住了。湯姆說:

“咱們這個強盜團伙,定名為湯姆·索亞幫,現(xiàn)在就算開張了。哪一位想要加入,就必須當眾宣誓,此外還得用指血簽上自己的名字。”

他們每個人都很樂意。于是,湯姆掏出一張紙,他已在紙上擬好了誓詞,這時就照念了一遍。誓詞上說:湯姆幫的每個成員要效忠本幫,永不泄密。如果有人傷害了本幫成員,那么,誰被指派去殺掉那個人和他的家屬,就得照辦不誤;而且在殺掉仇人,并在他們的胸前畫上本幫“十”字標記之前,不得吃飯,也不得睡覺。凡是不屬于本幫的人,都不準使用本幫標記,如果冒用,必定受到控告;如果再冒用,就得殺掉他。本幫成員如果泄密,就得割斷他的喉管,接下來焚尸揚灰,并用鮮血把他的名字從名單上除掉,本幫再也不提他,還要詛咒他,而且永遠忘掉他。

大家都說這篇誓詞真漂亮,就問湯姆是不是他自己動腦子想出來的。他說里面有一部分是,其他的是他從寫海盜和強盜的書[7]里抄來的;他還說,這樣的誓詞每一個唱高調(diào)的團伙全都有的。

有人認為最好把泄密的那個成員的全家人都給殺掉。湯姆說,這個點子倒是很好,就用鉛筆把它寫上去。不料本·羅杰斯卻說:

“哈克·費恩[8]沒有家——那你該怎么處置他呢?”

“嘿,他不是有個老爸嗎?”湯姆·索亞說。

“不錯,他倒是有個老爸的,可是眼下你怎么都踅摸不到他。過去他常喝得爛醉,在制革廠里跟豬睡在一塊兒,不過已有一年多這里沒見過他的影兒了。”

他們扯了一會兒,想要把我排除在外,因為他們說,每一個成員都得有個家或者有個什么人,以便格殺勿論,要不然對別的成員來說就不公平了。是啊,當時誰也想不出好點子來——大家都怔住了,啞口無言。我差點兒要哭了,可是我心中忽然生出一計來,就把沃森小姐提出來——他們不妨殺她呀。于是,大家都說:

“哦,有了她就行,有了她就行。沒關系。哈克可以入伙。”

他們都用尖針扎指后冒出的鮮血來簽名,我就在那紙上簽字畫押。

“那么,”本·羅杰斯說,“咱們這個幫打算干啥呀?”

“凈干搶劫、殺人的事唄,”湯姆說。

“可是,咱們?nèi)尳僬l呢?是打家劫舍呢還是偷牲口去——還是——”

“胡扯!偷牲口那等事,算不上搶劫,那是竊賊,”湯姆·索亞說,“咱們不做竊賊。做竊賊不過癮,咱們是攔路強盜。咱們要戴上假面具,攔住大路上的驛車、馬車,先把人通通給殺了,再把他們的錢財拿來。”

“難道說咱們非得動不動就殺人嗎?”

“哦,當然咯。那是上策唄。盡管有些行家里手另有看法,但大多數(shù)人認為最好把人干脆殺掉。除了你把幾個人關押在這個洞里,一直到來人贖回去。”

“贖回去?什么叫贖回去?”

“我也不知道。不過別人家都是那么干的。我在書里頭就見到過,所以,我們當然也得那么干。”

“不過,咱們既然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又哪能干得了?”

“得了,見他的鬼去吧,反正咱們就得這么干。我不是跟你說過,書里頭都是那么寫著的嗎?難道說你不打算照書里頭寫的那樣干,讓事情全給亂了套嗎?”

“嘿!湯姆·索亞,說起來倒是挺好聽,可是,既然對那些人怎么個贖法我們也不懂得,那又怎么讓他們都給贖回去呢?這個問題我倒想鬧個明白。你估摸一下那是什么意思?”

“哦,我可不知道。不過,也許是要把他們關押到他們被贖回去,那也就是說:要把他們關押到他們死了為止。”

“哎喲,這么說還差不離。這個問題就算給解決了。你干嗎不早說呢?我們關押他們,一直到他們死了為止——他們總是把東西吃得精光,還動不動想要逃跑,說實話,也真夠討厭。”

“你怎能那樣說呢,本·羅杰斯。有看守盯住他們,只要他們動一下,就用槍將他們掃倒在地,他們還會跑得了嗎?”

“還有看守!哦,那敢情好呀。所以,還得有人整夜值班,不準打盹兒,這樣看守才能盯住他們。我想那么做太蠢了。為什么他們一到這兒,就不先讓他們挨一頓棍打,然后就給贖回去呢?”

“因為書里頭寫的并不是這樣——原因就在這里。喂,本·羅杰斯,你想不想照常規(guī)辦事呀?——好點子就在這兒。難道說你覺得寫書的人不知道該怎么做才合適嗎?難道說你覺得你自己就能開導點撥他們嗎?還差一大截!不,伙計,我們只能照常規(guī)讓他們贖回去。”

“好吧。我可不介意;不過,反正我覺得那是個笨辦法。喂——我們對女人也照殺不誤嗎?”

“得了,本·羅杰斯,我要是像你那樣不懂事,怎么也不會不懂裝懂。要殺女人?不,那種事誰都沒在書里頭見到過。你把她們請進洞里來,對她們總是客氣極了,沒多久她們就愛上了你,再也不想回家了。”

“哦,要真的是那樣,我倒是很贊成,不過我不相信這個。洞里很快就會被那些女人和等著贖回去的男人擠得滿滿的,這么一來,我們當強盜的連個立足之地都沒有啦。不過,你盡管往下說吧,反正我已經(jīng)沒得可說的了。”

這時候,小托米·巴恩斯已經(jīng)睡著了。大家一叫醒了他,他就害怕了,哭著說要回家找他的媽媽去,再也不當強盜了。

于是,大家都拿他開玩笑,管他叫作哭鼻子小伢兒,這么一來,他可氣壞了。他說他馬上就把我們的全部秘密都給捅了。但是,湯姆給了他五美分,叫他靜下來,并說大家都回家去,下個星期再碰頭,一塊兒去搶東西,殺幾個人。

本·羅杰斯說,除了星期日,平常不能外出,所以他想不妨從下個星期日開始。不料所有的成員都說,星期日干這種事,實在缺德透頂,當即給否定了。他們都贊成盡量早點碰頭,好擇定日期。隨后,我們選了湯姆·索亞當隊長,喬·哈珀當隊副,接著就動身回家了。

我攀上矮棚屋,從窗子里爬進屋里,這時天邊剛剛透亮。我的新衣服上沾滿油垢和泥巴,而且我自己也累得幾乎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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