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東歐:草原邊疆1500—1800
- (美)威廉·麥克尼爾
- 22394字
- 2021-09-24 18:08:18
第二章 奧斯曼帝國的擴張
(1570年前)
1490年,匈牙利國王馬加什·科爾溫(Matthias Corvinus)(1)去世,使得馬扎爾貴族面對野心勃勃的專制王權時能有效維護自身的利益。因為馬加什一世那臃腫的護衛隊——由無情的稅收和無休止的洗劫支撐的雇傭軍“黑軍”(Black Troop),在他死后立刻解散。新王——波希米亞的拉迪斯拉斯(Ladislas),對那些將他選上匈牙利王位的貴族們承諾,將徹底放棄前任那破壞性的和昂貴的軍事政策。接下來的36年,首先是拉迪斯拉斯(1490—1516年在位),然后他的兒子拉約什二世(1516—1526年在位)忠實地遵守了這一承諾。其結果是,曾在幾十年間覆蓋東南歐版圖的龐大匈牙利王權瞬間消失。處于社會金字塔頂端的特權家族之間寡廉鮮恥的陰謀,伴隨著下層階級之間辛苦和殘酷的沖突;且馬加什一世和他父親亞諾什·匈雅提(John Hunyadi)拉攏的匈牙利王國周邊屬地——西里西亞、摩拉維亞、奧地利、摩爾多瓦、瓦拉幾亞、塞爾維亞,全部脫離控制。
1514年,混亂和暴力導致了危機,一場最初針對奧斯曼帝國的十字軍東征,卻演變成農民起義。地方貴族殘酷地鎮壓了起義。鎮壓起義的重任并非落到那些大領主肩上,因為他們統治著數千英畝的土地,他們在生活習慣上模仿德意志和意大利貴族有教養的舉止。相反,那些數不清的較粗魯的小貴族,在這次斗爭中首當其沖地執行暴力的沖擊。但是,追捕逃跑的農民和殺死反抗的農奴這種血腥的工作,與馬扎爾士紳的外貌和趣味甚為相符,因為他們還保留著其游牧先祖一部分嚴酷的軍事習性。勝利士紳的軍事領袖是約翰·扎波利亞(John Zapolya),特蘭西瓦尼亞的統治者,(2)他在拉約什二世出生前曾公開表露出想當選為匈牙利國王的渴望,如今,他在私底下仍滋養野心。
在鎮壓農民起義后,扎波利亞在政治方面的過往經歷,使他難以有效地制定法律解決方案。所有人都自然而然地懷疑他的倡議,這些人包括整個大領主階層和拉約什二世身邊的官員——他們曾經反對扎波利亞競爭王位。因而,不是扎波利亞,而是他的代理人和盟友——一位老練的律師和政治演說家斯蒂芬·韋爾伯齊(Stephen Verb?czi),在重新定義王國的憲法方面發揮主導作用。王國議會首先實施了一系列針對農民的懲罰措施,讓他們淪入永久奴役狀態,特地剝奪了他們早前曾有的遷移到其他地方更換主人的權利。議會重新規定了農民必須向貴族地主繳納的貨物、勞務以及貨幣,且都不利于農民,從前零星的、地方性的或偶爾履行的義務,被宣布為普遍的、正常的和永久的義務。
在同一年(1514年),韋爾伯齊將匈牙利王國的慣例以書面形式記錄下來——這份廣為人知的文件即《三一法典》。《三一法典》從未被王國議會制定為法律。慣例與當地的法律自成一體,其權威性無須額外加持。《三一法典》的重要性在于:以每一個匈牙利貴族都易于理解的形式,定義了貴族對王權及其代理人所主張的權利和豁免權。《三一法典》特地指出,如無法律判決,則貴族有免于被逮捕的豁免權,貴族只服從合法加冕的國王,不用繳稅,只為出于保衛領土的需要而提供軍事服務。最后,法典還保證,如果國王用任何方法侵犯了貴族的權利,貴族有權反叛國王。
這類權利和豁免權的主張非常符合舊式馬扎爾騎兵的意愿,他們是士紳階層的主要組成部分。他們是統領著幾個赤貧農奴的自由人和騎士,不承認自己受人主宰,不管在戰爭或和平時期,都只跟隨自己選擇的首領。但是,《三一法典》遠不能滿足國家整體的需求。《三一法典》破壞了國防,這是它作為憲法的最致命缺陷。因為貴族限制和平衡王權的努力,意味著面對大規模外敵攻擊時,匈牙利無法組織有效的軍事防衛。更為甚者,馬扎爾貴族的派系主義導致他們無法在鄉村地區維持應有的和平與秩序。在地區郡議會,貴族的暴力習慣部分得到控制,部分得到縱容,一些重要的事務,如農民和城鎮居民的稅率、貴族之間的訴訟、軍事征收、王國議會的選舉,都由郡議會解決,有時以言辭解決,有時佐以威脅,或者訴諸實際的暴力。
因而,在1514年后的半個世紀,匈牙利遭受不斷攀升的地區暴力之苦。匈牙利南部領土與奧斯曼帝國接壤,這位鄰居不時襲擊其邊疆,加劇了匈牙利的地區動蕩。然后,公元1521年,蘇丹的野戰部隊出現在匈牙利的領土上,這是1456年亞諾什·匈雅提將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Mohammed the Conqueror)從貝爾格萊德驅趕出去后的首次。自那以后至1566年立法者蘇萊曼蘇丹(Sultan Suleiman the Lawgiver)去世,奧斯曼帝國發動了一系列大規模戰役,為匈牙利民眾和平生活的瓦解添加了最終的決定性因素。
在這種情況下,多瑙河歐洲往往回歸到古老的和更原始的社會模式。耕作面積和人口減少、普遍的貧窮甚至社會各階層之間的沖突加劇,游牧業為獲得土地而付出了這些代價。在1526年災難性的摩哈赤大敗前夕,奧斯曼帝國的炮火屠戮了大量馬扎爾精銳騎士,拉約什二世在逃離這一災難現場時喪生,中央王室的幌子隨之終結,教皇特使對匈牙利王國的狀況描述如下:
王國缺少戰爭所需要的一切。那些莊園被仇恨與匱乏占據。如果蘇丹答應給農奴們自由,那些農奴們將發動起義,其嚴酷程度將超過1514年的十字軍東征。但是如果國王答應給農奴們自由,那他將被貴族們疏遠。(3)
然而,這種威權下移,只不過是擴大了構成士紳階層的那些粗魯和好戰的馬扎爾騎士的規模。畢竟,他們祖傳的生活方式在一定程度上適應了這種不穩定的情況。當然,每當一個村莊被燒毀,人群四散,農奴主將遭受難以承擔的經濟損失;突襲和反突襲導致的暴力死亡,極可能減少了馬扎爾貴族的數量,其所占人口比例的降低很可能與匈牙利平原總體人口比例的降低相符。關鍵是,在這毀滅和反復的災難時期,比起復雜的軍隊系統或政府結構,自由民和沒有主人的騎兵有更多的生存機會。有能力的人到處搜羅那些在最近一次混亂中幸存下來的奴隸,強迫他們為自己工作,直到另一次大動亂再次帶來當地的結構解體,于是,另一次循環開始。因此,無序、貧窮、耕作面積和人口減少的趨勢,反而往往確保馬扎爾政治體系中士紳的統治地位,從而使他們保有《三一法典》中確立的憲法解決方案。具有諷刺意味的是,法典是匈牙利的力量所在,其巨大缺陷又令匈牙利付出巨大代價。
由龐廷歐洲略往東,從15世紀最后四分之一時段開始,發生了一種類似的、結局更為劇烈的社會權力轉移。1453年,君士坦丁堡淪陷于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之手,使得黑海貿易仰賴海峽新主人的仁慈;因為貿易主要掌控在意大利人——特別是熱那亞人手中,因此穆罕默德二世可以毫無道德負擔地將之斬斷。畢竟,熱那亞人為滅亡前的拜占庭人提供了唯一重要的外援。再者,控制狹窄的海,特別是黑海和愛琴海,對于君士坦丁堡的安全和繁榮至關重要。除卻政治和軍事的考量,蘇丹還關注確保新首都的物資供應。因而,如同往日的羅馬人和拜占庭人一樣,蘇丹要求所有通過海峽的船只都必須接受檢查,且全面禁止出口戰略物資,如谷物、馬、皮革、鉛、火藥和武器。(4)
這些規定尤其損害了龐廷歐洲的魚類和谷物貿易,據估計,在14—15世紀,這兩項貿易的規模巨大。受官方規定的限制,龐廷歐洲的商人們不能將船只駛向地中海的任一因歉收而食品價格上升的地區,不得不優先將魚和谷物供應給單一市場——君士坦丁堡,在那兒,官方命令將這些產品的價格控制在低水準。一開始,熱那亞人試圖繞開這些規定——開通摩爾多瓦和波蘭之間的陸路和水路;無視岸上的奧斯曼炮火而沖過海峽;或者試著和蘇丹商定交換條件:如果蘇丹允許他們運載一定數量的谷物出海峽,他們將在返航時運回奧斯曼土耳其人急需的特定商品。但所有這些努力都是徒勞。地理位置決定了黑海貿易不可避免地要受到任一強大的君士坦丁堡統治者的控制;而穆罕默德二世需要龐廷歐洲的魚和谷物供應他的首都。(5)
因而,這次海峽政權的更替極其不利于黑海岸邊的商人、農民和漁夫。他們的損失卻是君士坦丁堡的收益,因為得益于蘇丹政府采取的新措施,君士坦丁堡獲得充足的食物來供應快速增長的人口。1453年,君士坦丁堡的人口不到10萬,到1600年增加到50萬到80萬之間。(6)
1474年,事情發生了新的和決定性的轉變。那一年,克里米亞韃靼針對黑海地區的鄉村人口發起大規模的突襲,奴役了數以千計的俘虜。這起事件拉開了一系列類似突襲的序幕,其結果是,在1480年前后,奴隸取代谷物成為克里米亞港口的主要大宗出口商品。
龐廷歐洲的貿易變化有幾個有趣的方面。在1474年前,克里米亞韃靼雖然是成吉思汗式傳統的繼承人,但仍然與黑海地區的農業和城市人口達成了相對和平的協議。很明顯,這樣的關系自有其吸引人之處。韃靼騎士收到以實物或金錢支付的“保護金”,以保障沿河通道的和平。這反過來也讓這些粗魯的韃靼人可以從克里米亞商人那獲取城市制造的商品,當中有些商品比如金屬刀具和馬刀,對于他們傳統的好戰及游牧生存方式極具價值。一些韃靼人甚至開始務農,他們發現谷物是牧業產品的寶貴補充,也證明了耕作者不可避免地要束縛在那渴求勞力的土地。其他人則成為地區商業中不可或缺的商隊服務者角色。
但是,我們幾乎無法確知克里米亞韃靼人和龐廷農民之間關系的大部分細節。可確知的是15世紀上半葉,盡管(或由于)克里米亞及其相鄰地區都存在韃靼部落,仍有大量的谷物經由克里米亞的港口出口。而1474年后,當韃靼部落干擾并破壞谷物產區的村莊定居點時,谷物貿易迅速瓦解。(7)不管是受到何種因素的激發和維持,這些襲擊的爆發和長期存在,顯示韃靼人回歸到其祖傳的掠食模式——以農業及相對無助的人口為對象。
然而,從另一角度看,克里米亞韃靼只不過在玩弄勢力平衡的古老政治游戲;因為在對龐廷歐洲的農民發起的突襲中,他們攻擊的是波蘭—立陶宛貴族的土地,這些貴族的軍事生活方式和對領地農民的居高臨下的態度,極其類似那些和他們同時代的馬扎爾貴族。因為莫斯科公國和奧斯曼力量的崛起,及同時出現的金帳汗國的衰落,這種沖突屬于東歐外交軍事力量秩序大調整的一部分。
事實上,克里米亞韃靼自身即金帳汗國的一部分。在它作為一個獨立的政治實體存在的頭十年(約從1430年開始),克里米亞韃靼的主要敵手是位于伏爾加河下游阿斯特拉罕(Astrakhan)的欽察(Kipchak)部落。克里米亞的側翼為基督教勢力——意大利的貿易城市和擴張中的波蘭—立陶宛貴族政體,起初,克里米亞韃靼人因為與欽察部落的敵對狀態,不得不對位于其南方和北方的基督教力量采取一種和平政策。君士坦丁堡的陷落,促使韃靼人與奧斯曼土耳其人結盟,在1454年攻擊克里米亞的熱那亞人。當攻擊失敗后,面對其基督教鄰居,韃靼人再次淪落到相對謙遜的外交地位。1468年,在繼位之爭后,新的韃靼可汗明里·格萊(Mingli-girai)掌權。明里·格萊的成功奪權部分要歸功于熱那亞商人的幫助,因此,他上臺后利用其職權來償還欠下的債務。
這種結盟,令君士坦丁堡的蘇丹感到不滿。1474年和1475年,當蘇丹的軍隊與波蘭—立陶宛軍隊在摩爾多瓦沖突時,局勢到了緊要關頭。1475年1月,摩爾多瓦大公斯蒂芬(卒于1504年),在波蘭和匈牙利側翼的幫助下,成功擊敗奧斯曼帝國野戰部隊。但是,盡管蘇丹的陸上力量遭受災難性打擊,但其海上支援行動的成功,在某種程度上挽回了威望。因為被派遣去對付在克里米亞的熱那亞人的奧斯曼艦隊,攻下了卡法(Kaffa)和黑海南部的其他關鍵港口,歷史上首次使黑海那一片水域成為奧斯曼帝國的湖。
蘇丹的勝利對克里米亞韃靼產生決定性的后果。明里·格萊作為熱那亞人的盟友,被俘虜并押送到君士坦丁堡,在那被判處死刑。然而,蘇丹在行刑的前夜赦免了這位手下敗將,正式指定明里·格萊為可汗,將他送回其領地克里米亞去統治韃靼人。(8)一支奧斯曼帝國駐軍被派往卡法,以保證可汗的政策與君士坦丁堡保持一致;奧斯曼土耳其人也派出大隊重要的高階宗教官員,他們的任務是將韃靼人的宗教機構與君士坦丁堡牢固地連接起來。這么做的結果是,在1475年,克里米亞韃靼人和他們的熱那亞貿易盟友失去了曾短暫享有的獨立。
五年后,1480年,明里·格萊與莫斯科大公伊凡三世達成結盟的協議,形成了龐廷歐洲新的外交—軍事秩序。這項協議意在對抗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及阿斯特拉罕汗國,符合雙方統治者的利益。1512年,韃靼人在波蘭的一個分支受波蘭人收買,對莫斯科公國發起第一次大規模襲擊,導致莫斯科公國遭受奴隸狩獵——俄羅斯西部一整代的居民遭受了這種奴隸狩獵行動,但這一事件并未干擾雙方的聯盟。
韃靼人向東擴張的計劃,并不意味著他們會減少向更西部的擴張。在奧斯曼的鼓勵和支持下,韃靼人定期繼續劫掠波蘭—立陶宛的土地,搶奪牲口、燒毀村莊、奴役他們俘獲的人口。
然而,克里米亞韃靼人從未有一個嚴密組織或實施過有效管理。一旦出現利潤豐厚且激動人心的劫掠機會,任一領隊都能夠且經常自行發起遠征,有時甚至無視可汗和他授權的代理人的政策。君士坦丁堡對此更是鞭長莫及。然而,在穆斯林共有的傳統中,軍事襲擊基督教世界起著舉足輕重的作用;在蘇丹和克里米亞韃靼可汗之間,無處不在的雙邊軍事和外交利益的巧合,的確在君士坦丁堡紀律嚴明的帝國軍隊和韃靼非正規軍之間建立了一種松散的合作。例如,在1484年,奧斯曼土耳其野戰軍主力在龐廷歐洲重啟1475年因戰敗而中斷的戰役。這一次,他們奪取了控制多瑙河口和德涅斯特河(Denieser Rivers)的要塞基里亞(Kilia)和阿克曼(Akkerman),完成了占領黑海海岸線的任務。為了支持這項行動,分散敵方兵力,韃靼人對基輔發起了強大的攻勢,他們攻占并洗劫了它。之后,韃靼人的突襲團隊成為奧斯曼土耳其軍隊在野外作戰的一支常見附屬部隊。韃靼騎兵成為蘇丹的斥候和信使,奧斯曼土耳其軍隊所過之處,韃靼人隨之來劫掠鄉村。簡而言之,韃靼人在1475年前與俄羅斯河流和克里米亞港口的商人建立共生生活方式,在1475年后轉而與位于其南部的同宗教帝國軍隊達成協議,與君士坦丁堡建立一種新的共生關系,與此前相比,這種生活方式更多使用赤裸裸的武力。
15世紀后十年發生在龐廷歐洲的武裝力量的重新調整,也許可以用第三種方式來描述。韃靼人與奧斯曼土耳其人在軍事征程之間的聯系,只不過是這兩個群體之間產生的更廣泛聯系的一個方面。在文化、經濟還有軍事上,君士坦丁堡將整個龐廷海岸地區變成一片廣大的、寶貴的腹地。相應的,克里米亞那狹長但具有活力的城市邊緣,以及靠近主要河道黑海入海口的地區,失去了其早期獨立的創基立業的用途。
我們需要進一步分析君士坦丁堡在龐廷歐洲扮演的首府角色,這兩者的聯系持續200年,足以證明其關系的重要性。因為君士坦丁堡有違人道的奴隸捕掠以及基督徒對奧斯曼土耳其一直以來根深蒂固的反感,遮蔽了兩者之間聯系的本質特征。
首先,我們必須了解:奧斯曼土耳其的奴隸制與新世界種植園的田野工人那樣的歐洲式奴隸制毫無相似之處;在大多數情形下,也沒有同時代東歐奴隸制那樣束縛農民的繁重負擔。奧斯曼土耳其奴隸制相對溫和的特征是由于一件事實:奴隸的價值并非取決于他們勞動的經濟用處。相反,奴隸是用來滿足奧斯曼新貴(往往自己從前也是奴隸)積攢大量家奴的欲望,以此來證明其個人的高級地位。新貴們毫無自制地展示龐大的奴隸隊伍以相互炫耀。(9)此外,因為一群裝備良好的和忠誠的家奴有助于確保這位大人物的安全,所以出于謹慎的考慮,每一位奧斯曼土耳其領主都或多或少慷慨和仁慈地對待他的奴仆們。
因而,奧斯曼社會的奴隸主要是個人的仆從和護衛。(10)女奴通常也承擔妾的角色,并孕育奧斯曼上層階級的繼承人。蘇丹本人也是一位女奴的兒子。其結果是,從某種程度上來看,大人物們指導奧斯曼社會——在國務和戰爭方面,扮演著支配性的角色,但是要通過他們的家奴來執行。反過來,這意味著奴隸們在實際管理奧斯曼社會的重要方面,特別是皇室的家奴管理著蘇丹政府的世俗事務,并構成蘇丹野戰軍的主力。所有這些都與我們對奴隸制的無根據的假設相去甚遠。那些在新世界被殘酷對待的黑人奴隸,他們構成典型的西方社會的奴隸人口的原型,他們和君士坦丁堡那些在街市趾高氣揚地行走和管理著宮廷的奴隸,確實截然不同。
只要被奴役人口不是穆斯林,也沒有向穆斯林統治者繳納傳統上被稱為人頭稅的錢,伊斯蘭教就完全認可奴隸制。在與基督教世界對峙的每個邊境,奧斯曼戰士都樂于抓獲俘虜,將他們變成奴隸。確實,因為外國奴隸不能一直滿足蘇丹皇室的需要,奧斯曼土耳其人采納了從奧斯曼邊境挑選年輕男性為奴的政策。因而,在15世紀早期,在荒涼和遙遠的西巴爾干半島,蘇丹難以收到進貢的錢,于是轉而開始征集“兒童貢品”。這類定期強行征集奴隸的行動有助于保持皇室仆從充足,但對那些不那么重要的貴人來說,這一政策則于事無補。所以,君士坦丁堡的奴隸市場十分活躍,而對邊疆俘虜的需求一直得不到滿足。
如同多瑙河歐洲的前線戰士一樣,地中海一帶的海盜也在努力滿足市場對奴隸的需求;但是,奧斯曼的奴隸市場卻在龐廷歐洲腹地找到其主要的供應來源。其原因并不難以理解。在龐廷歐洲,好戰的奴隸獵手已經與有經驗的商人群體緊密共存。此外,商人們和韃靼人已經習慣于相互合作。在熱那亞人得勢的時期,韃靼商隊領袖已經開始從鄉村收集貨物,交付給卡法和其他城鎮的商人,他們在水道邊交易。當運輸的貨物從成袋的谷物變成人類俘虜時,甚至都無需更改這一運作模式。實際上,對韃靼人而言,運輸問題甚至變得更簡單,因為他們的俘虜可以且實際上自己長途跋涉到市場。(11)
奧斯曼帝國邊境線的其他地方不盛行這種合作。例如,在匈牙利,從來都只是零星發生奴隸捕獵,因為那兒沒有市場組織輸送奴隸去城市市場。波斯尼亞的貴族和奧斯曼帝國的帕夏們很少使用奴隸,因為那些依附于他們產業的農奴已經提供了對等的服務,這是當地殘酷的法律所允許的。因此,在匈牙利,奴隸貿易從來沒有被良好組織或有穩定的需求。(12)龐廷歐洲的情形則恰好相反,這項貿易通過卡法暢通連接奧斯曼帝國中心地區需求無盡的城鎮市場;一旦雙方明白了這一點,韃靼人的奴隸捕獵活動就變成了其一年一度的事業,除非在非同尋常的政治情況下,因巨額經濟成本或瘟疫而被迫暫停。(13)
大規模和反復的奴隸捕獵活動對社會的破壞力無需贅述。然而,這一現象還有第二個方面。那些在被捕獲且艱苦地運往奴隸市場的過程中生存下來的個體,進入一個陌生的、富裕的和精彩的新世界。他們來自偏遠的、與世隔絕的且經常是赤貧的山村,被迫移到奧斯曼自有文明的大都市中心。新的生活方式——堂皇、奢侈、精致、豐富,在他們眼前展開,具有廣泛的吸引力。這可不是新奇事,因為作為奧斯曼土耳其人的奴隸,有時處于一種極其有利的地位。如我們剛才所見,奧斯曼帝國最有財勢的人是那些皇室奴隸。奴隸指揮奧斯曼帝國的軍隊,奴隸管理各省份,奴隸制定奧斯曼帝國的政策。當然,上升到奧斯曼帝國權力結構的頂端,這并非尋常際遇;但是,在大人物的家里,就算是最卑微的奴隸,即使是一個旁觀者,也享有一個廣大世界的豐富多樣的體驗。與記憶中那單調鄉村生活中的貧窮與寒冷的冬季相比,眼前的生活是多么迷人啊!有時,主奴之間發生侮辱與殘酷的行為,但是在奴隸所來自的山村,生活的真實面目本就如此。那封閉、熟悉的鄉村生活圈和風俗在君士坦丁堡這樣的大都市氛圍中無疑是瓦解了。但是,那些在從山村遷移到大都市的過程中生存下來的個體,對于他們中的大部分人,我們可以理所當然認為的是:新生活開拓的視野和興奮,足以彌補他們所感受到的任何心理安全感的缺失。但是,正如烏克蘭民歌所暗示的,與家庭失去聯系,也許有時抵消了大都市生活的吸引力。
被強行塞入奧斯曼社會中的奴隸們通常會接受伊斯蘭教,這一常見現象是其社會吸引力的最佳證明。對此,不存在要求新來者皈依伊斯蘭教的人身脅迫行為,這一點毫無疑問。通常也不存在系統性的、有組織的信仰宣傳活動。相反,社會環境和社會期望的壓力已足以說服所有這些奴隸遵守(或是表面上)穆斯林的虔誠生活。要做到這一點,無需明確地(有時需含糊地)否決皈依者從前在他們村子里的那些基督教活動。通過承認基督教是先知揭示神意對人的最終啟示的先驅者,伊斯蘭教將基督教置于光榮的地位。因此,基督徒雖然在奧斯曼社會處于受管束的、從屬的地位,但完全合法且地位明確。穆斯林大人物家庭的奴隸們放棄他們的基督徒身份,實際上得以改善其新生活并取代了早前那偏狹的宗教體驗。對大多數進入奧斯曼體系的新來者來說,成為一名穆斯林,似乎是他們克服并拋棄早先無知和愚昧的恐懼的普遍過程的一個自然而然的部分。
非正統的穆斯林傳統使這一觀點顯得尤其合理。蘇丹的家奴和托缽僧(Dervish)教派中的拜克塔什(Bektashi)教團有緊密和特別的聯系,這些教團的教義認為一切有組織的宗教——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一樣——都只不過是對真理的無限接近,并通過神秘的狂喜存在于個人與上帝的溝通之中。因而,一名前基督教奴隸在接受穆斯林的宗教實踐和觀點時,能輕易就相信:除了放棄那些他孩童時接受的訓練導致的狹隘和出于無知的偏執之外,他的改宗沒否定自己的過去。
在15—16世紀,奧斯曼政體的能量和威力及官員們的活力,士兵們的英勇都依賴大量被奴役的農家男孩們,這些孩子被從受奧斯曼影響的領土邊緣地帶劫掠而來。單純的農家男孩一旦被選入皇室,將接受系統的訓練,將代表君主(母親為女奴,因而有一半奴隸血統)實施保衛、擴張和管理全世界最偉大帝國的任務。這項事業向有天賦的人開放,經常有能力非凡的人晉升至官員階層的頂端;只要奧斯曼帝國的權力繼續由那些清晰記得他們在遙遠的巴爾干或龐廷村莊的農家童年生活的人所掌握,官員們作為和不作為的偏好就會趨于表現出一點點對農夫們的同情,因為作為個體的他們也來自那里。特別是,這意味著奧斯曼帝國的高階官員們表現出一種普遍的意愿:以法律限制穆斯林領主們向居住在其領地、需要其軍事服務的農民們要求實物和勞役服務回報的行為。因而,在蘇丹的奴隸官員和穆斯林騎兵及采邑主之間產生了一種內在的緊張關系:但正是由于這種平衡,蘇丹的個人權力和巴爾干農夫的福祉都得以在蘇丹管理之下得以增長。只要存在維持這種平衡的張力,奧斯曼政體就能維持其切實的威力。這種國家的戰斗力量能夠被全體動員去野外戰斗,而不必擔心后方有叛亂的危險,而野戰軍隊自身紀律嚴明,且只服從帝國的意志,人類歷史上任何年代的任何大軍都無法達到其程度。每一個奧斯曼土耳其戰士都知道:如果不服從或違反一名正規建制軍官的命令,迅速和嚴厲的懲罰將降臨。
因此,在16世紀,奧斯曼帝國行政機器的運轉產生了一種奇特且矛盾的效果。在帝國的核心地區,實施負擔相對緩和的保護農民的政策;在日常行政管理范圍之外的區域的類似社區則實施摧毀性洗劫,這是同一過程的互為補充的兩面。的確,唯有在掠奪相對外圍的社區的情況下,帝國的核心地區才能長時間維持組織良好的軍備力量,同時保留一個安全的基地,在那兒,相對寬松的經濟環境和對低微社會階層實行的有限剝削,能部分確保后方的穩定。
這種悖論并非奧斯曼土耳其獨有。相反,因為每一個文明社區都必須無止境地從其邊疆地區招募人員來維持其存在,所以這種悖論以各種形式存在于各地。的確,歸化是文明的中心任務,否則文明社群將很快被其境內和境外持續出現的野蠻人征服。因此,對西方人而言,這種人為、極端、令人驚奇的模板形式的皈依,只不過是一種為確保大都市的力量和繁榮的非常激烈和有效的工具。
鑒于15—16世紀東歐那相對小規模的人口和原始的技術及無政府主義的政治傳統,對于奧斯曼蘇丹所做出表率的雙面的、中央集權式軍事政策的模式,唯一的替代品是軍事階層依賴其他人口的地方寄生形式。15世紀的匈牙利歷史就是在這些模式中轉換的歷史。十字軍東征的倡導者亞諾什·匈雅提和他的兒子馬加什一世實施了軍事和行政的集權,他們直接依賴職業兵團,主要以戰利品和劫掠為生,其殘酷程度,如同奧斯曼土耳其人對待戰斗發生地的人們一樣。(14)因此,人們或許爭辯說15世紀向16世紀的轉變,只不過是掠奪的地理位置從一個地點轉移到另一個。在他們統治早期,匈牙利國王將其宗主權力擴展到一大片可劫掠的邊疆地帶;馬加什一世死后,其軍事機器崩塌,為奧斯曼軍隊滲透進前匈牙利政權的心臟地帶并全面洗劫這一地帶輕易地挪出位置,正如匈牙利十字軍早前洗劫他們的鄰居一樣。
這種半掠奪式中央集權制的不愉快替代品,在1490年馬加什一世去世后,以及到匈牙利王國落入奧斯曼帝國之手成為軍事行動區域(1521—1566年)之前,在馬扎爾貴族建立的政權下生動地展現。正如我們所知,憤慨和嫉妒的貴族們不僅解散了皇室集權的機構,且宣稱恢復這些機構的企圖和行為永久非法化;而且他們將更沉重的負擔加諸農民,在奧斯曼帝國襲擊這一地區的前夕,馬扎爾貴族們的做法激起了廣泛的叛亂和災難性的內戰。簡而言之,暴力機構的分散化,為軍事化的貴族們提供了加劇剝削當地農民的機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中央集權的政權所固有的不平等,在普遍性苦難中得以解除,因為不受約束的貴族制沒有像中央集權的軍事貴族制那樣嚴重地危害邊疆地區,以及高效且精打細算地利用內部資源。然而,在這種情形下,同甘共苦以及在鄉村地區由散漫且平等的戰士們引發的地區性不安全,可不一定比馬加什一世和蘇丹建立的寄生和帝國政權更令人心向往之。
喀爾巴阡山脈以北,不受約束的貴族制的意義得以充分體現;因為在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在當選國王的主持下,地方的軍事實體和貴族共和主義得以長期蓬勃發展。起初,由于其周邊不存在實施有效中央集權、軍事實力強大且對開疆拓土雄心勃勃的鄰國,貴族制對波蘭—立陶宛聯合王國的損害遠遠少于對匈牙利。然而,即使是在波蘭—立陶宛,分散的暴力機器最終也導致它們失去了民族的獨立;即使是波蘭軍事實力最強和領土擴張的時期,不受約束的貴族統治仍意味著處于社會階層最底部的農民生活窘迫,與之相應的是宮廷和城市文化發展受到限制。因而,文化多樣性在波蘭—立陶宛的影響范圍及其成就,明顯地不如在更中央集權的掠食性政權,后者可維持優雅的城市文化,這種文化相較于那些大貴族家庭的貴族文化或受到最佳資助的波蘭耶穌會學院文化,更令人印象深刻。
當然,馬加什一世在匈牙利建立的政治—軍事結構與奧斯曼蘇丹樹立的政治結構之間的實際相似之處,不意味著兩個政體之間的同一性,也不意味兩種政體有著任何接近之處。基督教和伊斯蘭教之間的宗教鴻溝在兩個政權的上流文化之間制造了巨大的分歧。可以肯定的是,在15世紀,這一鴻溝看來并非無法跨越,彼時,奧斯曼帝國將拜占庭遺產納為己用的活動正進行得如火如荼;意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世俗主義的回聲,正在馬加什一世的宮廷激昂地回蕩,也獲得了征服者穆罕默德二世的青睞。但是,那些盛行于15世紀意大利、匈牙利和君士坦丁堡的宮廷圈子的自由主義教義,到了16世紀突然遭到激烈的排斥。每種信仰都傾向于將自己封裝在那重新獲得能量的正統主義觀念中,這使得其倡導者愈發排斥其他信念提出的智識的或文化的挑戰。此外,在宗教分界線的兩側,激起這種固步自封的反應的條件是相似的。開始于1499年的阿塞拜疆和安納托利亞東部的什葉派叛亂,預示了在宗教分界線另一側,由馬丁·路德引發的1517年德國宗教改革和北歐發生的宗教改革,在某些方面,兩者又是平行發生的。
1512年到1520年在位的蘇丹冷酷者塞利姆一世(Selim the Grim)和1520年到1566年在位的立法者蘇萊曼成功地鎮壓了帝國內的異端和叛亂,而德意志國王查理五世(1519—1556年在位)卻沒能做到。其結果是,以前托缽僧群體的異端主義(通常是秘密的什葉派)強調伊斯蘭教和基督教的相似之處,以此在這兩種信仰之間搭建有效橋梁,但在異端叛亂被鎮壓之后的奧斯曼帝國領域內,這些思想越來越少得以公開表達。因此,在帝國范圍內,這兩種宗教團體的鴻溝在擴大。在奧斯曼帝國的邊疆地區,穆斯林當中的遜尼派強化其正統,恰巧,在另一端的基督教領域,宗教改革引發爭端,為新教徒和天主教徒之間的基督教信念之爭火上澆油。在這種情況下,伊斯蘭教的博學之士迅速對學習基督教失去興趣,反之亦然。
蘇萊曼的措施實際上將奧斯曼帝國的智識生活僵化成固定模式。奧斯曼帝國穆斯林沒有在智識的領域接受遜尼派有關神圣律法的觀念挑戰,相反,在奧斯曼世俗政府的有力支持下,他們可以有組織地迫害什葉派異端。從長遠看來,這種智識上和道德上的退卻,令穆斯林付出了極大的代價。緩慢地,但是確確實實地,奧斯曼土耳其人那缺少求知欲、只執著于傳統生活模式的心靈,使得歐洲人在思想和行動領域一次又一次地超越奧斯曼世界,與此同時,卻不會激起穆斯林世界的任何反響。
然而,短期看來,奧斯曼帝國在所有方面都具備優勢。在邊疆地區的穆斯林這一側,宗教秩序和紀律對抗處于失控的宗教改革中的歐洲,在那兒,羅馬、維騰貝格、日內瓦這些對立的基督教教派相互沖突,也與更極端的支派發生沖突,如浸信會(Baptists)和一位論者(Unitarians)。歐洲未能在一個皇帝和一種宗教之下團結一致,的確為奧斯曼帝國在匈牙利和地中海取得勝利帶來了便利。奧斯曼土耳其人通常不介入其征服區域的基督教教義之爭。一些奧斯曼土耳其(希臘)官員可能更同情加爾文教會,將加爾文主義歸正會(the Calvinist Reformed churches)視為對抗羅馬天主教和哈布斯堡帝國勢力的最有力的基督教內部對手。因此,在一些由奧斯曼帝國控制的匈牙利區域,加爾文主義者享有這種友好的政治氛圍并在約16世紀中期站穩腳跟。1557年,在特蘭西瓦尼亞,加爾文教會、路德宗和天主教會都被官方認可,尤其在察格勒人的社區,一位論也贏得擁戴。1571年,特蘭西瓦尼亞議會也相應對一位論者予以官方許可。因此,宗教的多樣性成為特蘭西瓦尼亞民族多樣性的標志和保障,這一原則完全符合奧斯曼帝國體制的結構,在帝國,人們的族裔身份與宗教歸屬通常是等同的。然而,這些宗教對奧斯曼體制的適應并不能改變事實:匈牙利和特蘭西瓦尼亞之間對立信仰的智識源泉在西歐;這種互相敵對,維持了活躍的智識討論和對宗教謾罵的水準,而在穆斯林社會中找不到類似現象。
在匈牙利和奧斯曼帝國之間,除了宗教和文化的分水嶺,社會結構也存在重要的差異。這些差異當中,最重要的是奧斯曼社會的世襲原則仍相對薄弱。匈牙利的領主階層憤怒地廢除馬加什一世的權力,而在奧斯曼帝國的土壤中找不到與此相似的結構。匈牙利的領主們固執已見地抗拒國王——他畢竟只是同一階層中的第一位而已,這種對立構成了匈牙利建立中央專制王權的唯一有效的障礙。奧斯曼蘇丹的個人權威則沒有受到可與此相比的制衡;奧斯曼帝國政府的成功實踐以及16世紀匈牙利王權的徹底失敗,與這一事實直接相關。
就算是那些生而自由的穆斯林戰士,也缺少對其血統的自豪感和家族意識。太多數人是社會新貴,來自寒微不知名的家庭,是奴隸或侍妾的兒子,他們的社會階層遠超祖先,所以完全對祖先的事不感興趣。奧斯曼土耳其式的家庭生活和兩性關系基本與軍隊扎營情況相關。在結束當年的戰斗后,奧斯曼帝國的戰士們已經做好充足的準備——把任何能得到的有魅力的女性娶為妻子或納為妾室。但是,當命令下達,要求他們去新的征戰季報到時,他們會離開土地,讓女人們和他們的后裔自生自滅。也許他們會在秋季回來,也許不會,這取決于開戰的可能、是否有能駐扎的營地或是軍事長官的意愿。(15)
將社會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在奧斯曼世界中,帝國的統治階層和軍事階層中相對淡薄的家庭紐帶和世襲原則,意味著對中央集權官僚政府的抑制力量明顯弱于基督教世界的匈牙利或其他地區。城市勢力和拜占庭傳統在同一個方向有力地結合在一起——增強了蘇丹對抗鄉村穆斯林地主的力量,后者是蘇丹發起軍事行動時的服役人員,但也是他潛在的對手。
因而,直到16世紀中葉之后,當奧斯曼帝國的軍事行動達到所能抵達的大致地理局限時,那些進入蘇丹軍事體系、自由民出身的戰士往往將自己與出身完全剝離,與那些在野戰中指揮奧斯曼帝國騎兵的家奴的做法一樣。一年一度的戰役意味著沉重的損失——不僅僅是由于戰斗,也因為疾病和事故,這是沿著帝國那拓展而得的長邊境線戰斗時必須要遭受的損失。其結果是,人員和財產的流動都極其快速。擴張中的帝國,在每一個新設立的省份都不可避免地進一步干擾當地財產體系制度,因為勝利者們將瓜分土地。因而,其結果必然是經常更換大部分戰士的冬季營地,以阻止他們在當地扎根,防止他們開始覺得某塊產業是個人的不動產,而非只是軍事休整那段有限時段內方便的收入來源。
基督教區域的大量權勢貴族,將其強烈的感情和童年的回憶投注于其家族所擁有的土地上,堅決抵制為驕橫的王權服務的新貴官員們提出的任何新措施,(16)顯然,在穆斯林世界,當土地掌握在上述新貴階層的手中,地方勢力對行政中央集權和理性的抵制要弱過典型的基督教區域。
從農夫的角度看,奧斯曼和基督教區域土地所有權之間的區別對他們的生活也影響重大。只要奧斯曼戰士們每年都從其領地缺席幾個月,奧斯曼地主的流動就為村莊自治提供了很大的空間,當他自身是否能返回這塊產業的機會也處于不確定狀態時,他不會留下真正的全權代表。與之相反,基督教的貴族領主依照悠久的家庭傳統,依附于特定的地區,長久以來滲透到鄉村社會的組織當中,縮小了領地農民們管理自身事務的空間。零星的酷行和突發的暴力干擾鄉村的日常生活,這是奧斯曼帝國的農民為他們擴大的自治所付出的代價。當某個奧斯曼帝國大領主或流寇毫無預警地要求農民們提供服務或商品,而這些要求超出相對負擔較輕的蘇丹法令規定的范圍時,這類暴力行為就會上演。
然而,這些偶爾出現的暴力沒有擾亂奧斯曼帝國村莊的自治。此外,在奧斯曼帝國各種不同的宗教社群,甚至在城鎮,也存在著相對廣泛的自治,成為廣闊鄉村地區自治的補充。每個宗教社群都依法服從一位宗教領袖,這位領袖和教區的神職人員一起對共同的教民行使司法管轄權和其他政府權力,正如神圣律法的穆斯林博學者可在穆斯林社群履行其司法管轄權。因此,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奧斯曼帝國的土地上同時存在幾種而非一種政體,各政體按其自身的律法統治、遵守各自的風俗、由自己的官員審判,各政體之間的相互聯系有限。當然,占據統治地位的穆斯林政體和處于臣屬地位的基督教政體與猶太政體以重要且傳統的方式合作。但每種政體仍然是獨立和獨特的管理實體。(17)
從長遠來看,奧斯曼社會和政府發展出嚴重的缺陷;但在16世紀,看起來奧斯曼土耳其人占盡所有的優勢。薄弱的世襲感令蘇丹的專制權力更加有效;奴隸事業創造出一群人——他們忠于蘇丹且為了權力和職位帶來的財富而絕對依賴蘇丹。擁有這樣的行政手段,擁有這種順從和依令行事的裝備精良的軍隊,蘇丹在其所到之處戰無不勝。的確,唯一能阻止奧斯曼帝國勢力擴張的因素是距離,是蘇丹的軍隊在一個戰役季節能從其駐扎地出發并且在冬季來臨時返回營地的距離。在奧斯曼帝國的認知體系中,全年作戰且無論蘇丹是否御駕親臨都忠于王權的軍隊是理所當然的。然而,實際上,蘇丹很少與其私家軍隊的主力長期分離。若不親臨戰場,蘇丹將無法保證他的有效控制。與此同時,蘇丹也不能承擔長年累月待在帝國外圍的軍營中所造成的后果。因為如果他這么做,無疑會讓行政權力脫離其控制。
16世紀的蘇丹們,面對上述困境,通常是這年的一部分時間待在軍營,另一部分時間回到君士坦丁堡。但這種遷徙意味著蘇丹的私家軍隊——帝國野戰軍隊的核心,不得不每年春天從君士坦丁堡或其周邊開拔前往戰場,而戰場通常是離首都遙遠的地方或是帝國的某個邊疆地帶。蘇萊曼時代的帝國軍隊擁有一支精心規劃的駱駝車隊用以運輸,并且掌握了如何使用多瑙河的船只運輸補給。盡管有組織良好的后勤,但一支并非所有人都裝備好且必須保證補給的幾千人的部隊,在長距離的行軍中也難以保證快速行動,盡管緊急情況下仍有可能達到一天30英里的行軍速度。因此,奧斯曼帝國軍隊在戰役季節的有效行軍范圍是90—100天的行軍,距離君士坦丁堡直線距離700—800海里之間,但實際行軍長度可能是直線距離的兩倍。這么遠距離的往返行軍需要整年的好天氣。更長距離的行軍是完全不合實際的。
誠然,帝國向沿著其疆界的邊遠要塞無限期派遣小型武裝力量并維持其存在;在一些特別的情況下,比如,1516年和1517年間,冷酷者塞利姆一世在征服埃及的馬穆魯克王國和敘利亞的過程中,和他的軍隊在營地停留了超過一個戰役季節。但這種偏離常規的做法并沒有改變事實:在從1453年奪取君士坦丁堡到1566年立法者蘇萊曼去世之間的大部分年份,皇室私有的奴隸部隊和整個帝國內持有土地的騎兵一起,在春季開始行動,朝蘇丹指定的當年戰斗所在地前線進軍,然后又回到首都或附近的冬季駐扎地。
即使在蘇萊曼統治(1520—1566年)初期,奧斯曼帝國的陸地邊疆已經被推進到離君士坦丁堡很遠,以至于大大降低了帝國野戰部隊的機動能力。圍城僅幾周后就不得不解除,這預示了戰役的失敗,如著名的1529年維也納之圍戰役(9月27日開始,10月15日中斷)。因此,當奧斯曼帝國在戰場上的優勢清晰體現后(1526年的摩哈赤戰役),對那些靠近奧斯曼帝國邊境的基督教防衛者而言,當奧斯曼帝國軍隊出現時,最明顯的戰略是盡可能加固更多要塞并躲在墻后。這種戰術幾乎耗盡蘇萊曼大軍的優勢,使其對匈牙利的入侵行動變成一系列的小型圍城戰,輸贏的決定因素不再經常取決于直接的軍事行動,而在于對天氣的估算或物資供應充足與否。(18)
1543年,蘇萊曼首次將匈牙利中部置于奧斯曼帝國直接管理之下,這之后,這一僵局才真正開始出現。如同帝國的其他省份,匈牙利中部大部分地區被蘇萊曼分派給帝國的騎士,這些騎士就地駐扎,在整個邊境地區忙于與當地馬扎爾和克羅地亞騎士的斗爭。蘇萊曼則保留城市和一些開闊的鄉村作為皇室的財源。
這種安排的后果給匈牙利當地農民帶來切實的痛苦。在夏季的那幾個星期,如果蘇丹選擇匈牙利作為當年的戰場,他的野戰部隊會進軍到他們選擇的任何地點,圍困任一他們決定進攻的要塞。當然,奧斯曼帝國軍隊就地掠奪民財以取得其所需的物資,且也意在如此。在這一年余下的時候,沒有任何一種軍事力量能享有無可爭議的優勢。當地的洗劫團伙在這塊土地上自由地穿越,橫沖直撞,而且也像奧斯曼的軍隊一樣,就地取得供給。在這種政權統治之下,軍事力量的平衡隨季節不同而劇烈振蕩,隨任一年份君士坦丁堡那不可預估的是否入侵的決定而搖擺,因而,和平與安全遙不可及。
盡管有這些不利因素,匈牙利平原仍有人居住。正如在這種情況下會發生的,許多村莊被遺棄;有幸避過屠刀的人們逃到安全的地區,或者移居到奧斯曼帝國內陸,成為奴隸。這兩種可選擇的避難方式吸引著那些被騷擾的匈牙利農民。一方面,人數眾多意味著有望獲得安全,所以一些大的定居點容易吸引周邊社群的逃難者。這類難民可能希望,一旦嚴重的地區危機緩解,他們可以重返被遺棄的家園,甚至將開發隔著幾英里遠的原有土地當作一種隨意的副業;或者,如果大型村鎮附近有閑置的土地,難民們可以期待在那些臨近他們新家的無主土地上耕作,以此維生。分配給蘇丹作為私人財源的鎮和村莊通常比分配給奧斯曼帝國武士的村鎮享有更好的條件。因此,源源不斷的移民遷徙到這些地區。(19)
其他的避難區域位于喀爾巴阡山的山谷里,這些山谷環繞著匈牙利平原的北部。那些長期給開闊平原上的村莊帶來危險的突襲騎兵,面對這些樹木茂盛的斜坡和狹窄的山谷難有作為,即使他們前來,那些進入山谷的有限通道,也足以警告那些警惕的村民們有來者不善的覓食團伙進入,使他們能夠逃入那些無法追蹤的山區荒野。因而,除了一些相對防衛良好的大定居點外,有一種明顯的遷離平原的趨勢,而北部山谷則擠滿了人,這里的人既耕種任何可獲得的小塊耕地,也通過放牧謀生,他們主要放牧綿羊和山羊,這些動物在山谷行動敏捷,在平原易喂養。山谷居民的這種生存方式,就算是面對長期反復發生的軍事突襲,也易于逃跑和生存。(20)
盡管如此,奧斯曼帝國在1543年后對匈牙利中部的占領,并沒有摧毀這塊土地上舊的政治組織。馬扎爾士紳保留并繼續運行原郡議會。從奧斯曼帝國的角度看,基督教徒理應按照他們自己選擇的方式來管理自己的事務;如果在奧斯曼帝國直接管轄下的部分匈牙利基督徒更樂于通過加爾文教會會議組織和世俗議會在其教區行使正義,奧斯曼帝國方面不會感到不滿,而且對奧斯曼土耳其人也不會有什么影響,因為奧斯曼土耳其人有自己的法庭,遵從自己的行政上級,正如他們期望馬扎爾人也遵從他們的行政上級一樣。
奧斯曼土耳其人和馬扎爾人都同意保持匈牙利王國表面上的不可分割。從奧斯曼帝國的角度看,1543年后,匈牙利王國的中心部分如同帝國的其他省份一樣被管轄,其兩側是附庸的公國:特蘭西瓦尼亞,首先由約翰·扎波利亞統治(1526—1540年在位),隨后,他的兒子約翰·齊格蒙特(John Sigismund,1540—1571年)繼位;西北地區則由哈布斯堡的斐迪南一世及其繼任者遠距離控制。扎波利亞和哈布斯堡都為其在匈牙利的統治而向奧斯曼帝國進貢;以奧斯曼帝國的觀點看,匈牙利王國每個部分的統治情況都符合自身利益,這只是因為如果用武力將原有的統治者趕走,那將得不償失。
而哈布斯堡和馬扎爾貴族對此的看法與奧斯曼土耳其人不同。哈布斯堡的斐迪南一世憑借繼承權謀求匈牙利王位。1521年當斐迪南一世和拉約什二世的姐姐結婚時,締結了一項家庭協議,協議特別指出,在拉約什二世去世且無繼承人的情況下,哈布斯堡有權利繼承匈牙利王位,在摩哈赤戰役中果然發生了這種情況。在抗擊奧斯曼帝國入侵的摩哈赤戰役大敗之后,一些馬扎爾貴族(由大領主們主導的團體)立即承認哈布斯堡是匈牙利的合法統治者;另一個團體(主要是小士紳)則更傾向于約翰·扎波利亞有合法繼承權。但所有的馬扎爾貴族都同意匈牙利王權的繼承取決于王國議會的選舉,而非由家庭契約或在位君王的個人意愿來支配。
因而,由此產生了極端混亂的憲政。相關各方都大膽捍衛透明的法律擬制(指法律對事實的假設,以作為裁決的基礎),與此同時容忍暴力和貪婪行徑——和法律沒什么關聯。在某些情形下,農民發現自己被要求供養兩種截然不同的地主和政府——先是一位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戰士,蘇丹土地分配給他,以支撐其所需,同時,這位農民又必須供養一位馬扎爾士紳,因為其世襲權利并未因奧斯曼土耳其主人的出現而被取消。有時,租金和稅收從奧斯曼帝國統治下的匈牙利轉到匈牙利王國,那些逃過摩哈赤戰役生死劫的大領主都居住在那。但這種雙重剝削的負擔對于農民是無法忍受的。的確,曾有過規范奧斯曼帝國和馬扎爾地主各自權力的努力,但我們不能假定這種努力曾有實際效果。例如,1548年,蘇萊曼將匈牙利應繳的稅收減半,這足以表明先前的課稅在實際中是無法征收的。20年后,蘇萊曼和他的哈布斯堡附庸達成一項協議,特別指定奧斯曼匈牙利一些特定的村莊為哈布斯堡承擔稅收義務,而哈布斯堡匈牙利的一些村莊承擔奧斯曼土耳其人的稅收。(21)在實際執行這項協議時,這種矛盾的權利的所有人很可能是一個武裝騎兵,也許是奧斯曼土耳其人,也許是基督徒,他可以在任何特定的時刻從一個懦弱的農奴那榨取利益。謹慎、精明的有關產出和勞務的法律主張,在實踐中不過是一種提供方便的理由,為各種規模的武裝地主在任一特定時刻和條件下隨性使用暴力而辯護。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特蘭西瓦尼亞和匈牙利王國的情形則相對簡單些,因為那兒通常只有一位王子和一位地主宣稱其有權分享農民的產出。但是,奧斯曼帝國軍隊和韃靼軍隊頻繁的洗劫行動對其治下居民和耕作者的實際影響,不輸于那些困擾匈牙利中心平原幸存耕作者的多重及矛盾的權利主張。
再往東,在龐廷歐洲,在那里的開闊草原上從未牢固建立起固定的農業定居點,當韃靼的掠奪行動變成一種長期現象后,位于草原上的農業社群很快就消失了。在摩爾多瓦那被橡樹和山毛櫸覆蓋的斜坡下,情況則不同。在那兒,農業和放牧混合生活方式足以存續,因為這種地形,韃靼騎士和他們的弓難以發揮作用。當敵人來臨時,受威脅的社群可以分散到林中,藏在那里等待襲擊者離去;如果碰到大規模襲擊,摩爾多瓦當地家族可以將戰斗人員聚集在一起,借助森林木樁和類似的原始但有效的工事,有時能相當成功地抵御騎兵的進攻。
的確,摩爾多瓦的大公通常認為承認奧斯曼帝國的宗主國地位是一件便利的事;且君士坦丁堡對其附庸國的控制很輕微。摩爾多瓦當地的政治軍事斗爭推出一個接一個勝利者,通常,奧斯曼帝國認可每一位勝利者為公國的統治者,讓他正式就位,直到其對手出現并推翻他。在摩爾多瓦長期存在著外部勢力的干預。中世紀晚期,匈牙利和波蘭都宣稱自己掌控摩爾多瓦。這種主張為它們干涉摩爾多瓦內部事務提供了基礎,所以,當情況對他們有利時,波蘭和摩爾多瓦的統治者都允許意圖一搏的冒險家們在它們的領域內集結。這些行動有時慘遭失敗,有時成功地推翻了在位的國王,在王座上扶植起一位新的且可能懂得感恩的統治者。
這類事件中,最非比尋常的是以波蘭為基地的一次冒險——1561年,將約翰二世·巴西利科斯(John II Basilikos)送上摩爾多瓦的王座。約翰二世宣稱是拜占庭統治者的后裔,他在德意志和其他西歐國家度過幾年,那時他試圖煽動十字軍東征以重獲其祖先的王座。在進行這項事業的過程中,他與路德教會建立了親密的聯系,特別是菲利普·梅蘭希通(Philip Melanchthon)。因此,在他短暫的在位期間,約翰二世嘗試在摩爾多瓦推行宗教改革運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項運動是從宗教改革的教義如野火一樣蔓延的波蘭傳播開來的。盡管如此,約翰二世篡改正統教義,為摩爾多瓦族長們的群起反抗提供了有效的理由,在約翰二世缺少更好的裝備進行侵略冒險行動的情況下,那些族長們主導了當地的軍事局面。因而,約翰二世的統治在兩年后就結束。他對宗教改革的熱忱所留下的唯一痕跡是加劇了正統宗教社群和其波蘭—日耳曼—馬扎爾鄰居之間的不信任,看來這些宗教動蕩曾短暫威脅到正統教義的永恒真理。(22)
與摩爾多瓦相比,瓦拉幾亞的農業更為發達,盡管支配摩爾多瓦的重要經濟方式游牧業,在瓦拉幾亞這一更偏南的公國中也遠未消失。農業的極端重要,表明耕地的農民與地主之間明顯的社會分化。摩爾多瓦部落和當地社群具有嚴苛和隨時就緒的自我防衛特性,而瓦拉幾亞則隨意和松懈些,因為首領及其下屬之間不再有內在的互相信任和類似的前景。這種軍事上的相對弱點意味著:奧斯曼帝國對瓦拉幾亞當地的政治斗爭行使管轄權時,沒有遇到在摩爾多瓦那么有力的抵制。其特征是,瓦拉幾亞那些野心勃勃的王位候選人之間的競爭和爭吵,能在君士坦丁堡通過陰謀和行政程序得以有效解決,而非如同摩爾多瓦通常會發生肉搏戰。換句話說,在瓦拉幾亞,大維齊爾通常可以在對立的候選人之一選擇,而在摩爾多瓦,他通常需要面對既成事實(fait accompli),當遇到這種情況時,他只能認可,或通過遠距離和艱苦的戰役來加以推翻。地理位置接近,以及多瑙河為君士坦丁堡和瓦拉幾亞之間的軍隊及物資運輸提供了便利,這些事實在16世紀加強了瓦拉幾亞和奧斯曼帝國首都之間本就相對牢固的紐帶。
目前尚不清楚君士坦丁堡在何種程度上依賴瓦拉幾亞剩余農業產品的出口。奧斯曼帝國和韃靼肆意犧牲烏克蘭土地產出的其中一個原因是在首都附近就能找到充足供給。多瑙河下游地區的兩岸,色雷斯及君士坦丁堡掌控下的保加利亞腹地,在就近提供供給方面發揮作用。不過,由于君士坦丁堡提供的城市市場,瓦拉幾亞建立并維持著商品化的農業,這類經濟循環開始支撐起瓦拉幾亞對奧斯曼帝國的經濟—軍事從屬地位。17世紀,當波雅爾地主開始對其前跟隨者和同族的人課以重稅,以便在君士坦丁堡出售小麥時,這種情況得到有力的發展。由于這樣,瓦拉幾亞面對君士坦丁堡時失去了一種有效獨立的政治軍事權力基礎,與此同時,至少以一種地方的和邊緣的方式,與奧斯曼社會系統內的城市基督教上層階級分享其知識文化和物質的奢侈品。
韃靼人的劫掠屢次穿透到遠至維爾納和莫斯科這么遠的城鎮,更不用提那些近的目標如利沃夫和基輔,盡管如此,摩爾多瓦的森林地帶及其更北的村莊社會,仍在韃靼人的侵略中生存下來。當不可能在草原上的村莊定居點生活時,甚至連隔斷克里米亞韃靼人大本營和波蘭—立陶宛及莫斯科公國的沙漠地帶也開始有人居住。河邊的漁夫和獵人,以及那些只能通過暴力手段獲取橫財來維生的個體,從未消失過;以這些人為核心,到大約1550年,哥薩克游牧部落得以發展起來。他們的生活模式與其韃靼敵手極為相近,不同之處是他們傾向于洗劫黑海岸邊的穆斯林社群,并設法截獲那些成功北征歸來、滿載戰利品的韃靼人。(23)
軍事上強大的哥薩克社群的發展,再加上農業定居點從易于被洗劫的黑海港口撤出,這兩種因素使韃靼奴隸的突襲行動在經濟方面的回報越來越少。在16世紀下半葉,天平兩端逐漸發生轉變。農業人口因韃靼人的奴隸劫掠而遭受的損耗達到極限,然后人口的自然增長超過損耗,以至于在哥薩克的屏障之后,盡管韃靼人仍持續騷擾,農業定居點很快開始再次向南擴展。
大約在相同的時期,因為類似的原因,奧斯曼帝國在多瑙河歐洲擴張的主力行動也告一段落。因為以君士坦丁堡為基地的有效戰斗半徑已經到達極限,所以蘇丹的軍隊已無法齊心勠力在一個戰役季節大規模攻城拔寨——正如1551年到1562年間奧斯曼土耳其人和奧地利人在匈牙利進行的漫長且時斷時續的戰斗,奧斯曼勢力進一步急劇擴張的可能性已經消失。在邊疆地區幾百公里縱深處,當地軍事力量的平衡急劇變動是這種僵持局面的特點,也成為當時的主要趨勢;匈牙利斜穿過這一局勢不穩的前沿地區,但奧斯曼帝國和哈布斯堡都宣稱擁有這一地區的主權,且被穆斯林和基督教武裝力量敵我不分地騷擾,這一事實很快讓這塊土地成為不受歡迎的戰場,因為一支大軍在這一地區無法長時間自我維持。因此,正如韃靼搶劫團伙采取的行動一樣,奧斯曼帝國野戰軍往往是在限制他們擴張的地理極限地區創造條件采取行動。
崛起中的哥薩克社群與更東部的韃靼人社群互相抗衡且互為鏡像,如同不定期出現的基督教力量與奧斯曼土耳其勢力在爭議邊疆的對抗。但是,一支組織良好、足以匹敵立法者蘇萊曼所指揮軍隊的職業野戰力量,卻尚未給奧斯曼帝國在開闊地帶的優勢地位帶來挑戰。這支在哈布斯堡指揮下的力量,最終從根本上改變了多瑙河歐洲的力量均衡。但在這均衡被打破之前,尚有一段勢均力敵且麻煩不斷的時期。對此的更深入研究將是下一章的主題。
(1) 即馬加什·匈雅提,下文統稱馬加什一世。——譯者注
(2) 從字面上看,特蘭西瓦尼亞的“戰爭領袖”和英國中世紀歷史上的邊疆行軍貴族類似,被賦予特殊的權力來保護王國無人駐守的邊疆地區。
(3) 翻譯自Wilhelm Fraknoi, Ungarn vor der Schlacht bei Mohacz, 1524—26(Budapest: Lauffer, 1886), p.231。
(4) G.I.Bratianu, “études sur l’approvisionnement de Constantinople, et le monopole du blé a l’époque Byzantine et Ottomane,” études byzantines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Paris: Paul Genthner, 1938), pp. 168—177.
(5) Cf. Wilhelm Heyd, Geschichte des Levanthandels im Mittlelalter, II(Stuttgart: J.G.Cotta’schen Buchhandlung, 1879), pp.393—400; J.Nistor, Die ausw?rtigen Handelsbeziehungen der Moldau im XIV, XV und XVI Jahrhundert(Gotha: Perthes, 1911), pp. 188 ff.
(6) Albert H. Lybyer, “Constantinople as Capital of the Ottoman Empire,” Annual Report of the American Historical Association(1916), I, 377; Fernand Braudel, La Méditerranée et le monde méditerranéen à l’époque de Philippe II(Paris: Librairie Armand Colin, 1949), pp. 272, 283, 461—462; Nicholas Jorga, Points de vue sur l’histoire du commerce de l’Orient à l’époque moderne(Paris: Librairie universitaire J. Gamber, 1925), pp. 3—25; Walter Hahn, Die Verpflegung Konstantinopels durch staatliche Zwang-swirtschaft, nach türkischen Urkunden aus dem 16. Jahrhundert(Beihefte zur Vierteljahrschrift für Sozial-und Wirtschaftsgeschichte, VIII [Stuttgart: W. Kohlhammer, 1926]), p. 11 and passim; Alfons Maria Schneider, “Die Bev?lkerung Konstantinopels im XV. Jahrhundert,” Nachrichten der Akademie der Wissenschaften in G?ttingen, No. 1(1949), pp. 233—244.
(7) 從君士坦丁堡的角度看,黑海北部海岸平原地帶的谷物供應鏈垮掉是可以容忍的,因為與此同時,在多瑙河下游地區——如今的保加利亞北部和跨河流的瓦拉幾亞一帶,商品化谷物的數量大增。參閱F. Braudel, La Méditerranée, p. 574, for travelers’ reports of Bulgaria and the lower Danube as the granary of Turkey。
(8) 1474年的奴隸劫掠是由明里·格萊的爭權對手組織的;而奧斯曼土耳其人讓明里·格萊復位的原因是:其競爭對手未能派遣韃靼支隊去支持摩爾多瓦的奧斯曼軍隊。甚至在重新掌權后,明里·格萊也未能控制所有韃靼人的行動,他們隨心所欲襲擊想去的地方和想攻擊的對象,只是小心地注意著可汗的意見和指引而已。
(9) 16世紀,蘇丹的家庭成員包括約20000—25000名男性、女性和孩童;當大維齊爾魯斯塔姆去世時,他的家庭有1700名奴隸和2900匹戰馬!參閱Franz Salamon, Ungarn im Zeitalter der Türkenherrschaft(Leipzig: Haessel, 1887), p. 199。
(10) 劃槳的奴隸們是唯一的重要例外。在來自西方的旅行者對奧斯曼奴隸生活的敘述中,對劃槳奴隸的困難處境的強調,反證了其他奴隸享受的輕松環境。
(11) 因此,對經濟學家們所熟知的普遍狀況而言,韃靼的奴隸劫掠行為是一個特例——在邊遠地區,運輸是對貨物交換的主要限制,牲畜易于流動且單位體積的價值更高,因而比蔬菜和礦物更易于銷售。
(12) 事實上,在奧斯曼匈牙利,官方政策看來允許且可能有意鼓勵塞爾維亞人定居。論起在近哈布斯堡的邊疆地區安居的居民,與當地的馬扎爾貴族相比,東正教塞爾維亞人明顯地在政治上更為可靠,而馬扎爾貴族即便在宗教改革后,也受到天主教的影響,沿著奧斯曼帝國邊疆與哈布斯堡皇室的匈牙利同胞們藕斷絲連。關于塞爾維亞人定居的進展,參閱Georg Stadtmüller, Geschichte Südosteuropas(Munich: R. Oldenbourg, 1950), pp. 278—281。
(13) Nikolaus Ernst, “Die ersten Einf?lle der Krim Tartaren auf Süd-Russland,” Zeitschrift für Osteurop?ische Geschichte, III(1913), p. 49,列出了1474—1534年間韃靼人的襲擊記錄。這50多年內發生了至少37次單獨遠征,有些跨度長達幾年。在1482—1512年間,只有五年無襲擊記錄;我們沒理由認為這些記錄是完整的,或忽略了任一非同尋常的大規模進攻。
(14) 雇傭軍是馬加什一世能對其馬扎爾同胞行使權力的基石,當人們理解馬加什一世在維持這支部隊時所面臨的問題時,就理解了為何馬加什一世偏好在中歐的戰役。這一世紀早期,針對奧斯曼帝國的十字軍東征行動在多瑙河南部制造出一個荒蕪的地區,后來,奧斯曼的行動在多瑙河和龐廷歐洲也制造出可與此比擬的地區。因此,馬加什一世難以模仿他父親的角色——作為基督教的倡導者來對抗奧斯曼帝國,且與此同時讓他自己的追隨者部隊保持良好的狀態。相反,他轉向波希米亞、摩拉維亞、西里西亞、奧地利、卡林提亞、卡尼奧拉,因為洗劫所得及從這些相對富裕的地方所征的稅,使他更容易維持他那支不可或缺且成本高昂的“黑軍”。有關馬加什一世的軍事建制的細節,與他同時代及后來的奧斯曼帝國安排及其類似。參閱Wilhelm Fraknoi, Matthias Corvinus, K?nig von Ungarn 1458—1490(Freiburg im Breisgau: Herder’sche Verlagshandlung, 1891), pp. 275—279。
(15) 大部分戰役的幸存者都會回到他們出發的臨時駐點,否則將造成行政管理的混亂。1530年,蘇萊曼正式承認陣亡戰士的兒子有權利得到足夠的收入來維持其生活。這表明,如果必要的話,在奧斯曼土耳其人當中并不缺少家庭團結感。
此外,對清真寺和其他宗教機構的捐贈,由稱職的虔信人員管理,他們可能恰好是捐贈者的兒子們或其他親戚,這為希望確保其后代的經濟利益的穆斯林提供了一條可合法通過的途徑。很多人確實利用了這種可能性。然而,上述這些合法的途徑,并沒有消除帝國領域內流動的軍事階層與扎根于當地基督教世界貴族們之間明顯的反差。參閱F. Braudel, La Méditerranée, pp.637—640; Richard Busch-Zantner, Agrarverfassung, Gesellschaft und Siedlung in Südosteuropa(Leipzig: Harrassowitz, 1938), pp. 67 ff。
(16) 的確,在波斯尼亞和阿爾巴尼亞,且在帝國的大部分亞洲省份,當地的地主挺過了奧斯曼的征服。這種情況發生在原有的貴族已經是(或成為)穆斯林的情況下;因為伊斯蘭教的神圣律法不允許大規模將真信徒的土地充公。無論何時,只要一名土生土長的貴族能維持其地位,蘇丹的權力就無疑受到限制,同在基督教世界普遍盛行的情況相差無幾,盡管貴族的權力在地方事務體制中的表現形式不同。
(17) 在匈牙利,可看出在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存在類似的社會—心理裂痕,從馬扎爾征服者首次進入匈牙利平原并使當地原有居民屈從于他們之后,貴族和農民之間的關系變得特別殘酷。然而,基督教往往能將分隔開的各階層聯合在一起,因為,甚至最卑微的農民都承認有值得救贖的不朽的靈魂;而在奧斯曼的土地上,未能將被征服的基督徒轉為穆斯林(這一過程在15世紀最初幾十年中占主導地位),這意味著征服者和被征服者之間最初社會的裂痕被體制化和永久化。
(18) 在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年,蘇萊曼于5月1日從君士坦丁堡出發,在遇到有力的敵人抵抗之前旅行了97天。在接下來的34天里,蘇萊曼帶來的大部隊被一個頑強的要塞錫格斯據點牽制,當這一據點在9月8日終于落入奧斯曼帝國手中時,這一戰斗季的時間已所剩無多,即使蘇丹沒在錫格斯陷落前兩天在他的帳篷里去世,也難有作為。蘇丹去世這一事件使得他的御用軍隊要回到君士坦丁堡,和帝國的新統治者建立聯系。
(19) Franz Salamon, Ungarn im Zeitalter der Türkenherrschaft(Leipzig: Haessel, 1887), pp. 212—218。奧斯曼帝國的稅收系統從所評估的可耕地面積中豁免了牧場稅,且有時似乎是鼓勵土地所有者將農民清理出他的產業,為放牧馬和其他動物騰出地方(ibid., pp. 210—211)。
(20) A. N. J. den Hollander, “The Great Hungarian Plain: A European Frontier Area,” 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 III(1960—61), 74—88.
(21) Franz Salamon, Ungarn, pp. 272, 284; cf. also Charles d’Eszlary, “L’administration et la vie dans la Hongrie occupée par les Turcs au cours des 16e et 17e siècles,” Ibla, Revue de l’Institut des Belles Lettres Arabes, XX(1957), 351—368.
(22) 有關此不尋常事件的更多細節,請參閱Ernst Benz, Wittenberg und Byzanz(Marburg: Elwert Gr?fe und Unzer Verlag, 1949), pp. 34—58。
(23) Günter St?kl, Die Entstehung des Kossakentums(Ver?ffentlichungen des Osteuropa-Instituts München, III [Munich: Isar Verlag, 1953]).